第十二章 异种剑技对决

当黄金剑刃逼迫胸膛时

我宠爱的野花

被幽禁在朔闇山崩落的水晶岩片中

——朔国诗抄

“就是这里。”高桥龙一郎带引康哲夫到达一个房间的门外。“这几个月来,媞莉亚就住在这里。”

高桥正要敲门时,康哲夫握住他的手腕。

“让我来。”康哲夫的语音低沉而颤抖。

他伸出手,却久久无法敲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门板,垂下头来。

“高桥,喀尔塔真的是朔国第一剑豪吗?你呢?假若是你,有没有把握战胜他?”

高桥沉默。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在这个重要时刻,他不想挫折康哲夫的意志。

——媞莉亚。如今只有媞莉亚能够激发他的信心。

“我不知道。他有非斩你不可的理由。”高桥沉重的说。“他也爱媞莉亚。”

康哲夫体内涌起某股冲动。他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

充溢淡香的雅致睡房内空无一人。

“她不在啊。哲夫——”高桥这才注意到,康哲夫的眼神完全贯注在房间内的一幅油画上:

一个背项长着一双火焰翅膀的健硕裸男,从高昂的雪山之巅翱翔而下。男人身体上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跟康哲夫身上的一模一样。男人没有脸孔。

“她一直在作这幅画。”高桥说。“她说要等再看见你之后才把脸孔画上去。她从来没有怀疑你来不了,更没有怀疑你不会来。”

康哲夫闭上眼,手按着额头,压抑着咽喉与胸腔中一股翻腾汹涌的血脉。

“她如今在哪里?”

他已经来了。媞莉亚嗅到他的气息。

她抹干眼泪,从演武厅的地板站了起来。

“哲夫已经来了!老师,我知道他来了!”

白发老者充耳不闻般盘膝坐在矮几前,埋首于一堆古旧的剑谱册籍中。

“他来了!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到了格尼兹龙来……”媞莉亚神情恍惚地蹒跚步向演武厅的大门。“哲夫,你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你原谅我吗?原谅我骗过你吗?告诉我——”

语声霍然止住。哭泣也停止,连半声抽咽也没有。演武厅死寂如宇宙空间。媞莉亚的墨绿眼瞳凝止在大门上——甚至透视厚厚的钢门,看见了她最想看见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缓慢、沉重得像离开了地球的宇航士。纤细的手耗尽每一分气力把大门拉开。

于是她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她。

在这一刹那,时间的激流凝止不动,尘世停滞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容,在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其他一切事物,此刻对这一男一女而言全都毫无意义。

朔月岛在诸神的震怒中颤抖沉沦;瓦特的蒸汽机发出健马般的嘶叫;原子弹在广岛炸起巨大的蕈状云;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荒凉土地;柏林围墙轰然崩倒……一切一切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时刻,对康哲夫与媞莉亚来说也不比四目交投的这一刹那重要。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激情,浓烈的爱升华为一种出奇的宁静——一种从对方眼瞳里终于找寻到心灵依归的宁静。在灵魂的次元里,他们曾隔开了一万年,又从来没有分离过;是浑沌初开时第一对男女,也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双恋人。

他把她娇小的身躯离地抱起来。她环臂搂着他的颈肩。他的心脏与她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

“原谅我吗?”她的嘴贴在他语旁细语。温暖的气息吹拂他敏感的耳蒂。

康哲夫激动地点头。

“带我走吧。”

康哲夫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这微细的变化瞒不过怀中的媞莉亚。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闭起眼。

“是谁令你这样恐惧?……是……喀尔塔!”

康哲夫轻轻把她的身躯放下来,抚摸她柔软的黑发,指头却感受到她后颈的颤震。

康哲夫回头,向高桥投以求助的眼神。

高桥沉默了好一会。要说的话始终也要说出口。

“他要跟喀尔塔作座前比试。”

“不!这不是真的——”

“媞莉亚!”康哲夫紧抓着她哆嗦的双肩。“冷静点!这是我带你走的唯一方法。”

刚才紧偎在康哲夫如炉火般温暖的宽广胸膛上,媞莉亚突然又感觉像投身进南极的冰湖里,本已玲珑的身躯仿佛缩得更细小。透过泪水看见的康哲夫的脸变得模糊而遥远。

康哲夫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

“不用害怕。为了你,我会战胜他。”

“可是……”媞莉亚的嘴唇吐出一句她不愿说的话:“喀尔塔的剑从来没有败过。”

康哲夫展露出令媞莉亚的心平静下来的微笑。

“我的剑也没有。”

站在一旁的高桥双目亮了起来。他凝视康哲夫。

高桥龙一郎至今未曾娶妻。除了朔国的复兴大业外,他其余的心力全都投注在对剑道的热忱上,大半生融和朔国古剑技与日本剑道,自立一家一流,年青时成为史上首位连续两年称霸的日本第一剑豪。

除了古朔国的历代剑坛传奇人物:“剑圣”大道阵白发、“镇魂家派”最后传人镇魂荆裂、“千手流”宗家兼幻妄剑术大师刚柔七杀叟、“乱神将”后人纵横渡海、一代名将“关南之狼”森罗典等等之外,他最景仰的剑豪莫过于日本一代剑圣、一乘寺孤身独战吉冈一门、岩流岛上以木剑斩杀“天才”佐佐木小次郎的“二天一流”始祖宫本武藏。

武藏终身不娶,在其遗作《五轮书》中更阐明:迷恋女色是剑士的最大障碍。高桥对这项禁欲信条坚信不二,认为爱欲只会削弱男人对剑的热情。

但眼前的康哲夫却令高桥这股信念颓然崩溃。

此刻的康哲夫温柔地抱着媞莉亚,脸上深情洋溢。

但看在高桥眼中,却感到康哲夫的身躯变得很大、很大,身周还仿佛笼罩了一层万刃不侵的气迫。他从来没看见过一个男人拥着自己的爱人时会显得如斯顽强——一股高桥自问从未体验过(即使在全日本选手权大会的决胜战中)的顽强。

高桥惊讶地想:这就是爱的力量吗?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高桥收拾惊异的心情,看看腕表。“我们现在只余下四十分钟作准备。哲夫,你要好好研究战胜喀尔塔之道。”

“你要把喀尔塔的剑法示范给我看吗?”康哲夫眼神一亮。

高桥摇摇头。“我跟他的流派不同,幸好我对他的绝技还有一些研究。到了这地步,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够帮助你。”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高桥无言向演武厅尽头一指。

进入演武厅以来,康哲夫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媞莉亚身上。他顺着高桥手指的方向瞧向书架下的矮几,这才发现厅内原来还有第四个人。

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抛去古籍,面向这边盘膝而坐,左手握住一柄中国剑支地,发出咈咈怪笑。

“老师!”康哲夫惊呼。“是顾老师!”


在暗室内,喀尔塔已把战甲换成比试用的黑袍。他面对虚空,摆出刺杀达奎那绝技“一心一步”的预备架式,双手擎剑高举过顶,剑尖直指天空,仿如一座高拔尖挺的不动黑山。

他冥想。康哲夫的形象渐渐在闇黑的虚空中浮现。

又是那股熟悉的感觉。分明是第一次和康哲夫见面,喀尔塔的心却燃起故人重逢般的热情。

他转换架式,摆成诱惑敌人的“阴剑”。眼前康哲夫的形象也随之移动,动作一分一毫皆与喀尔塔的相同,直如月亮与水中月影互相映照。

喀尔塔的心乱了。他愤怒。他生自己的气:自己无法激起对康哲夫的仇恨之心。

眼前浮在虚空里的中国人,分明就是杀死猜德连、夺去媞莉亚的心的那个可恨的男人。

可是办不到。他恨不起康哲夫来。刚才在厅堂上针锋相对的激烈对话都是假的。他实际上渴望和康哲夫握手、拥抱。

——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剑脉乱了,喀尔塔。”一直沉默盘坐暗室角落的萨武德,也察觉出喀尔塔心灵的波动。“你不能败。”

喀尔塔把剑缓缓垂下。

“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萨武德的语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也有跟你同样的感觉。假如本王不重视他,也不会动用你——朔国第一剑豪去结束他的生命。”

“陛下……臣下要怎么办?”喀尔塔目中的迷惘神色,萨武德摄政王也是首次看见。喀尔塔,天生的先锋大将军,行事思想皆果断豪快,八方开朗的朔国铮铮男儿,目标既定即一往直前,半生热忱兵法剑道与复兴朔国的野望。

“喀尔塔,”萨武德沉思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中国人有一句古语:‘交无不如己者。’那就是说:只有足堪当自己对手的人,才有资格跟自己交朋友。”

萨武德站了起来。“反过来说:最值得敬佩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值得面对的敌人。喀尔塔,把你对康哲夫的仰慕,转化成向他挥剑的欲望吧。”

萨武德的话犹如水银,豁然贯通喀尔塔脑海内一条弯曲、堵塞的思路。浪涛再次从他眼瞳内扬起。呼吸变得重浊。四肢微微发麻,因为血液都奔涌往五脏六腑。头皮因发根直竖而带来凉快的感觉。

喀尔塔全身上下的神经结构都已转变。他再度举剑时,剑仿佛已化为肉体的延伸。


在高桥龙一郎讲解下,康哲夫终于了解喀尔塔斩破陈长德咽喉那一式“回鸦斩”的真面目。

“我所习的朔国剑道是以刚猛力量为特征的‘炎卷流’和以过人速度取胜的‘千手流’。”高桥以中国语向康哲夫讲解。高桥许多年来一直致力整理朔国古代剑法,还进行剑谱兵书典籍的翻译工作,这些朔国剑派的中文译名早已成为高桥的研究论文中的定译。

四人围坐在那张矮几旁。康哲夫看看身旁的老师顾枫。这位堪称中国现代“剑圣”的传奇老人露出痴迷的眼神,凝神倾听高桥的讲解。他在康哲夫眼中竟变得陌生,完全不像康哲夫二十年来敬仰如生父的顾老师。

高桥向康哲夫解释了一切:大约一年前(也就是康哲夫以为他的老师独自到了深山修炼那时候),高桥向顾老师揭露了朔国的秘密,把他带到“格尼兹龙”这座藏满朔国古剑谱的厅堂来。自此顾枫再没有离开,起居生活一直受到细心照料——媞莉亚回来后更亲身照顾她爱人的这位启蒙恩师。

——我国残留至今的古代剑谱籍册并不齐全,当中有许多缺漏处需要藉助老师的丰富知识来填补,所以我把他请了来。

——也希望藉顾老师来游说我加入朔国吗?

——不错。可惜如今已太迟了……也想不到达奎……

——顾老师毕生也不能离开这里吧?

——你看见吗?老师在这里很快乐。对他来说,朔国剑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假若我是他,也甘愿在此地终老。

康哲夫没有再问下去。于是高桥开始讲述喀尔塔的剑风。

“……喀尔塔所习的流派比我更杂,但他主要修炼‘镇魂流’:一种外表看来朴拙简单,但内里以微妙的距离、节奏变化令敌人产生错觉,从而乘隙一剑取胜的剑法。在朔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击败过此流派,另一个人则只能跟它打成平手。”

“这似乎不符‘回鸦斩’的剑路啊。”

“‘回鸦斩’并非‘镇魂流’的招式,而是古朔国末期一位伟人的自创剑技,不属任何流派。”

康哲夫思考了一轮。“这么说达奎一定是死在‘镇魂流’剑法下。我曾经把‘回鸦斩’的特征告诉达奎,他应该有所防备。”

高桥点头。“除了‘回鸦斩’之外,喀尔塔另一得意绝技便是‘镇魂流’的最高秘剑‘一心一步’。由于我不属‘镇魂流’,没有资格观看它的秘卷,对于这剑招我所知不详,只知道它的先兆是在远距离摆出这个起手架式。”高桥站了起来,拿一柄剑作出喀尔塔的那个笔直举剑过头的姿势。“它跟日本剑道的‘大上段’架式有少许近似,但实际剑招的运作和变化则不得而知。”

媞莉亚忧心忡忡地看着康哲夫。

“所以我们还是先专注于破解‘回鸦斩’吧。”高桥深吸一口气,以缓慢的动作示范了这式跃身回旋反斩的剑技。

——的确就是斩杀陈长德的招式,康哲夫想。

“我还有一个疑问。”康哲夫说。“为什么要用剑杀死陈长德和霍尔姆斯?”

“霍尔姆斯写那本书时,癌病已进入末期。《朔月王国传说》出版之日,他已肯定活不过六个月。”高桥说。“霍尔姆斯知道自己死期不远。这个醉心我国文明的英国人,要求死在我国最强剑士的锋刃下。萨武德陛下答应了,派了喀尔塔去苏格兰。

“我们这样做也为了掩人耳目——那时候霍尔姆斯的书才刚出版。英国的枪械罪案并不流行。我们成功把它伪装成劫杀案。”

“陈长德呢?”

“由于涉及军备事务,我国接触陈长德的工作一向由喀尔塔以提督身份负责。用剑是喀尔塔的主意:假若带着枪械容易被陈长德发现,况且喀尔塔知道陈长德房里挂着一柄剑——那柄剑根本就是喀尔塔送给他的。”

“剑锋沾过血后,喀尔塔变得比从前凶暴了,好战心也渐渐膨胀。”媞莉亚接着说。“因此他才敢多次违抗陛下的命令,狙杀你跟达奎先生……”

高桥点点头。“现在的喀尔塔,气势和杀性都达到了前所未踏的高亢水平……”

“哲夫。”媞莉亚忽然感到一阵冷意。“你不是立过誓……不再杀人吗?这次……”

剑室内死寂了好一轮。

康哲夫抚摸媞莉亚冰冷的手。他凝视自己臂上的红蝎刺青。“你忘记了我立誓的前因了吗?那是我的生命重新建立的盘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是件可怕的事。我不会再杀人。这一次也不会——”

“但这是生死判于毫发间的对决啊!”高桥激动地惊叫。“哲夫,你不能固执——”

“我明白了!”一直沉静地坐在一旁的顾枫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我想到了!我想到破解‘回鸦斩’的剑招了!哲夫,你好好看着!”这是重逢以来顾枫第一次呼唤自己得意弟子的名字——康哲夫庆幸恩师还记得自己。

顾枫提着剑走到空旷的地方,稍一定神,突然振腕挥剑,身躯向后急旋,剑尖循着一条充满几何美感的弧线追刺而去,最后人与剑都化为笔直的一线,完全体现中国剑法“身剑合一”的精奥。

康哲夫和高桥瞪视顾枫的招式良久,哑口无言。

——埋首于朔国剑谱中仅仅一年,七十五岁高龄的顾枫竟能在短短时日内,再度开拓出剑技上如此惊人的进境!

康哲夫终于明白恩师为何变得有点疯癫了: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已走到世界的尽头,忽然发现前方还有一片从未探索过的新大陆,那股亢奋不是一颗衰老的心能承受得了。

“……顾老师。”高桥很久才说得出话来。“这确是破解‘回鸦斩’的绝妙招术,可是……哲夫没有老师您那程度的修为……根本使不出这一式啊……”

演武厅大钢门推开的声音打断了高桥的说话。十名身穿古服的汉子抬着各样仪器鱼贯步入厅内。

“是时候了吗?……”高桥再次看看手上日本制的电子腕表。倒数计时向零迅速接近。

媞莉亚紧紧搂住康哲夫的臂胳。古服汉子同时把他们跟前的矮几移走。

“康先生。”一个汉子操着流利的中国语,捧着一套白色衣袍说:“请更换座前比试用的剑袍。”

康哲夫看看高桥,再看看顾枫,最后凝视媞莉亚。世上三个他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一个是启蒙恩师;一个是把他从地狱拯救出来的恩人;一个是他深爱的女人。

康哲夫轻抚媞莉亚的脸。四目交流的眼波,传送世界上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的意念。媞莉亚以微细得只有康哲夫一个人才看得见的幅度点点头,缓缓把挽住他的手放开。


演武厅的名字是“大道阵剑堂”,以纪念扶助朔国胧照王朝第三任国王胧清武复国的“剑圣”大道阵白发。

胧照王朝开国元祖胧度家轩于玄神历十三年驾崩,由生性懦弱的太子胧秀继位。玄十八年,有“潜龙之将”(后追称“乱神将”)称号的纵横冰川发动兵变,弑秀方王自立,史称“冰川之乱”。

其时,秀方王独子胧清武年方二十,在忠心的禁卫军拱护下遁逃关南,巧遇“剑圣”大道阵白发,得传“大道阵流”三十七击剑法及双刃剑、臂甲之制式。胧清武王子从剑道中体悟用兵奇法,重整王师成功北伐,亲手斩下“乱神将”之头颅,复国继任胧照王朝第三代君主,号称“玄照大帝二世”。

从此剑道在朔国关南关北大盛,逐渐由“大道阵流”衍生出数以百计的宗派,在朔国剑坛上互争雄长达四百余年。

“大道阵剑堂”的景观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本挂满整列长剑的一方墙壁缓缓往两旁分裂开,露出一幅分割成三十二个不同大小画面的巨大监像屏幕。

剑堂地板中央的蓝色朔月标志泛出诡异的淡光。天花板则降下了两组仪表显示器。每组上面包括了十五行跳字数码显示器,每行有四位数加上小数点后两位,其右是一幅以蓝线划分为二十乘二十的四百个正方小格的脉波图。

剑堂右首排放剑谱古籍的书架下,整齐陈列了五面大小各异的玄黑皮鼓,一身多彩衣袍的鼓手以刚强而优雅的动作,击打出令人血脉沸腾的战乐。

鼓手后排列着七名赤膊光头的雄伟男子,合和唱出几已失传的朔国军歌:

在怪鸟般的芥州山城凝视下

玄黑盔甲的剑士策马入林

那岂不是

铁蹄踹踤大地的声音吗

在排列了七彩军旗的巨壁之下,一身绣银王服的萨武德摄政王庄严地端坐在金黑二色交缠的豪华王座之上。

王座的椅背造型是一双似欲振动高飞的鹫翅;两边椅把上雕满了各种蕴藏奥义的古老图腾;四根椅脚均刻成兽爪形状,爪甲全部镶以蓝宝石。

萨武德座后一字排列了三十七名穿着颜色、形制各异盔甲的剑士,象征一千四百余年前扶助清武王复位的“三十七御剑族”。

萨武德左首是一列副座,列席者是三位现正身在“格尼兹龙”的朔国贵族宗长兼“摄政王府”阁僚:

身材高胖、予人极大稳重感的“内辅”(内务大臣)葛申·巴杜。

一脸精干的光头老叟“库首”(财政大臣)柏恰·邦夏卡。

还有身任“伯师”(军部后勤总长)的孟冈·波瓦多——高桥龙一郎。

其余十多位“摄政王府”的内阁臣僚,包括“外辅”(外交大臣)、“总参”(幕僚长)、“旗师”(国防大臣)、“传首”(通讯大臣)等重臣,现今都身在“格尼兹龙”外工作。

媞莉亚、顾枫和喀尔塔的六名“先锋军”亲信统领,站立在三位重臣的座椅之后,等待这场近十年来首次举行的“座前比试”。

左首的大钢门洞开。身穿纯白剑袍的康哲夫,与黑袍的喀尔塔并肩挽剑步入剑堂中央。

两人互相未瞧一眼。

大门合上后,剑堂内空气仿佛顿时凝滞起来。敏感的人甚至能嗅出室内所有人身体共同散发出的紧张体味。

喀尔塔面朝萨武德,左手挽着插在鞘内的金锷长剑,右臂横瓦胸前敬礼,以朔语呼喊:“臣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将、‘镇魂流’军剑士索戈·喀尔塔,谨奉摄政王陛下之命与中国剑士康哲夫座前比试。”

“准予!”萨武德的目光转向白衣飘飘的康哲夫。“阁下为异国剑士,可免吾国礼节。”

萨武德说的仍是朔语,康哲夫一个字也听不懂。反正他根本没准备说些什么。

他拔出手中那柄属于顾枫的“龙泉剑”作为回答。

在剑刃的反映中,康哲夫最后一次凝视媞莉亚忧心如焚的眼神。

喀尔塔亦拔剑。剑刃的形状跟斩杀陈长德及达奎的那柄剑同一模样,康哲夫对刃形的每一公分都熟知不差。

萨武德戴着铜指环的左手一挥。

鼓手狠狠擂响了一面直径达一公尺的大鼓。

随着撼动人心的鼓声,整座剑堂像一副硕大的机器突然开动了!

藏在剑室各处的摄录镜头全部接通了电力。正面壁上三十二副屏幕同时显像,以不同角度和距离拍摄两名即将作生死对决的剑士。

最中央的是最大的十八号屏幕,从天花板正中的高角度俯视握剑对峙的康哲夫和喀尔塔。

左上角和右上角的是一号及六号屏幕,以美国职业球赛中使用的电子追踪摄影机,近距离拍摄康哲夫(一号屏幕)和喀尔塔(六号屏幕)的面部表情。

天花顶上吊下来的两副仪表也同时开动。两幅脉波图有节奏地流出一重又一重的心电波群。左面的显示了康哲夫的心电图,右面的则是喀尔塔的心跳状况。

心电图左边的跳字数码也开始变动。

康哲夫和喀尔塔的剑袍外表是普通布衣,实际上内里夹层藏有好几组幼细的光纤导线。它们从贴在两人的胸口、背项、肘弯、腕脉、颈动脉和大腿动脉上的感应器收集信息,传送到衣袍腰带上的微型电波发信器,再透过发信仪器传达给剑堂内的强力收信器。信息经过电脑运算修正后,便在剑堂上方的数码显示器及心电图上显现出来,清楚表示两名剑士的身体状况。

数码显示器分为三组。第一组显示剑士身体血液循环的状态,即心跳速率和血压水平(包括舒张压与收缩压)。

第二组只有一行数字显示,旁边印着MET三个英文字母。这是显示两名剑士的运动能量消耗状况。MET即耗能当量单位,一个MET相当于基础状态之下,每分钟每公斤体重耗氧3.5毫升时所消耗的能量。这一行数字每隔一秒钟便显示出两名剑士体能消耗的最新情况。

第三组数字显示则未开动。

这就是“座前比试”的真面目:康哲夫和喀尔塔在摄政王座前挥剑对决的同时,他们的身体功能状态,每一寸肌肉的动静,甚至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都丝毫毕现于萨武德眼前!

分隔在发出淡蓝光华的朔月标记两旁,这一对世间罕见的男儿终于正面对峙。

康哲夫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多年前在黑色大陆上,他历尽无数生死悬于一发的战斗,都是在种种敌我双方皆无可挑选的处境中,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最佳的优势和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残酷地置对方于死地。

而像此刻这般在绝对平等的环境下,以相等的武器和条件,与实力相当的敌人公平地生死对决,他却是第一次。

喀尔塔双手握剑,把柄首雕刻着凶猛兽脸形貌的剑柄反举在右脸侧,剑尖微向下垂遥指康哲夫腹部。这正是数月前他和达奎对决时最初摆出的诱敌架式“潜鱼”。

——正如在马德里一战般,喀尔塔准备一开始便使出他的两大秘剑之一:“回鸦斩”。

黄金剑锷在其中好几面监像屏幕上闪出点点星华。

喀尔塔的脸孔毕露于六号屏幕上。一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不喜不怒,不恨不惧,不焦急也不傲慢。

高桥抬头看看数码显示器。喀尔塔的身体状况极度平稳:心率每分钟61次;血压正常,收缩压140毫米汞柱/舒张压83毫米汞柱;心电图显示的心律非常平均。

在萨武德的启悟下,喀尔塔此刻已化为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挥剑机器。眼前的康哲夫甚至已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目标”。

康哲夫没有摆出任何传统剑法的架式,而是一如雇佣兵时期在非洲的黑夜里凝视戒备般,身躯如猫般微俯向前,双腿自然地分立,距离相当于双肩的宽度,左手放松护在心胸前,右手像当年握着锯齿求生刀般握着“龙泉剑”,以轻松但绝不软弱的姿势斜指向喀尔塔眉心。

康哲夫的循环系统状态平稳一如喀尔塔,但心跳却更慢一些,数字显示心率为每分钟54次。高桥知道这是康哲夫使用中国吐纳术而造成的现象。

——康哲夫已把他多年修习的中国剑法完全融汇在军队实战搏斗的技艺中。

媞莉亚紧张地凝视上方两幅心电图。

——“座前比试”的结局只有两个:其中一幅心电图首先化为平整的横线,或是两幅同时停顿。

媞莉亚全神贯注于显现康哲夫心跳的那一幅。她心里默默向朔国战神“八鹫摩天”与平安神“慈怡天”祈祷。

康哲夫眉头紧皱。出乎他意料之外,喀尔塔竟没有散发半点愤怒的气息。康哲夫一直心存一点胜算:只要喀尔塔发怒,一定会暴露出可乘的弱点。

但喀尔塔的克制远在他想象之外。

康哲夫连一根指头也不敢移动。喀尔塔的反手握剑架式满是空隙——一种犹如处女的胸脯和嘴唇般教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康哲夫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进攻。如今向喀尔塔的“潜鱼”架式进攻,就像飞蛾扑向烈火一样——结果只有一个:后颈被喀尔塔的“回鸦斩”砍破。

喀尔塔耐心地引诱康哲夫。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十五分钟。假若不是真人就在眼前,旁观者会错觉以为三十二副监像屏幕上的影像全都是凝镜画面。

这种僵持却比快速绵密的激斗更为耗费精力。两人的MET显示数字都已成为两位数,相当于跑步六公里以上时每分钟的能量消耗。

高桥瞧着喀尔塔那“潜鱼”架式,心里默默祈求:“不要……哲夫,不要失去耐性……”

形势就在这一刻改变了。

喀尔塔的心跳率升高为每分钟72次。这数字令萨武德第一次皱眉。

康哲夫的心率却下降为每分钟40次。

喀尔塔看见康哲夫移动了。

这是一种常人肉眼看不见的移动。康哲夫的动作缓慢得接近人类的极限,但却确实是没有间断地以微距移动身体。

——是中国内家剑术的奥义:“不动之动”。

喀尔塔的“潜鱼”架式战法是:引诱康哲夫前冲进击,自己则借机交错回跃到康哲夫侧后方最难防御的方位,发出一击必杀的“回鸦斩”。这是一个外表被动但实际上掌握着主动的绝妙架式。

这种战法的最大关键不在于出剑之时,而在出剑之前精确地掌握康哲夫前冲的时间,由伪装的被动弹指间转化为主动反击。这个适当的时机只有一刹那,太早即无法十足发挥“回鸦斩”的最大威力,太迟则可能自己的身体先被康哲夫的剑洞穿。

但是康哲夫的动作实在太缓慢了——缓慢得喀尔塔无从掌握当中的节奏。正如夕阳下沉时一样,你永远无法准确地断定它在哪一瞬刚好完全隐没在水平线之下。

喀尔塔既掌握不到康哲夫的移动节奏,也就无从找寻发动“回鸦斩”的正确时机!

“好啊!”站在高桥身后的顾枫轻呼。

康哲夫的心率继续下降到每分钟40次。

六号屏幕上近距离显现出喀尔塔额上的汗珠。

萨武德木无表情地抚弄铜指环。他对剑道认识不深,但他看出此际喀尔塔陷入了劣势。

——可是他对喀尔塔具有绝对信心。

媞莉亚屏住呼吸,一时看看壁上的巨大屏幕,一时又瞧着上方的显示仪。她拉着顾枫的衣袖,牙齿紧咬得下唇出血。

康哲夫持续以最缓慢的速度逼迫向进退两难的喀尔塔。

喀尔塔的心率上升至每分钟82次,显示出体内的肾上腺素增加。动脉的舒张压也随着心率加速而上升至101,收缩压亦因肾上腺素令心脏每搏输出量增大而升高到158。

他的呼息变得重浊。康哲夫的剑尖假若再接近三寸,他的“潜鱼”架式即不攻自破。

五分钟过去了。康哲夫的剑尖向前伸延了一寸半。喀尔塔的架式崩溃的临界点渐渐接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苦思不出应变的方法。

每一秒钟过去,康哲夫的胜算便增加一分,喀尔塔则进一步深陷于败地——

“破!”喀尔塔大喝一声。

两人的心跳在这一刹那同时加速。

喀尔塔不能忍受不战而败。

他出剑,大大地跨出一步——不管这一步踏上金光灿烂的胜利大道还是跌进万劫不复的败亡深渊。

巨壁上的三十二具屏幕,其中二十六面失去了喀尔塔的身影。

只有正中央的十八号大屏幕的摄影机从正上方清楚拍摄到:喀尔塔的雄壮身轻跃起,如燕子般循弧线绕过康哲夫身体左侧飞翔。

“回鸦斩”!

康哲夫的身体刹那间血脉充盈。心率急升为80,血压145/97。

喀尔塔的黑衣身影自他眼前消失。

——喀尔塔惊人的速度和体能超出了康哲夫的估计!

康哲夫告诉自己:

——在后方!

电光火石间,顾枫老师示范的那式破解“回鸦斩”的剑技在康哲夫脑内一闪而过。

短促的刹那中,康哲夫心灵透澈如明镜止水。身体自然而然地模仿顾枫的动作——

——后抑——

康哲夫的脸自一号屏幕消失。

——旋身——

黑、白两条模糊的身影在二十号中距离镜头屏幕上相遇。剑刃映射出七彩的炫光。

——反手回剑——

高桥看见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康哲夫竟真的能够做到这个把身体和剑合而为一的完美动作!

剑堂上方的显示仪上,两列原本毫无动静的数码显示器狂乱地跳动。

——它们标示的是两柄长剑的挥动速度。

九号屏幕展现出喀尔塔优美的“回鸦斩”:凌厉的剑光从黑袍飘扬间水平划出。

康哲夫手中绽射的光华却仿佛把十四号屏幕割裂了。

他这式旋身反刺结合了顾枫毕生剑技造诣的精华,刺击的弧形轨迹刚好克制喀尔塔弧线的飞跃动作——

两名剑士的身体交错脱开。

媞莉亚感觉自己的心脏停顿了。

萨武德的身体微微离开王座而起。

顾枫一脸醉酒般的表情。

高桥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喀尔塔安然着地,向右斜下方挥振剑刃。

二十五号屏幕上清楚显现出从锋刃上洒落的血。

康哲夫半跪在剑堂中央的蓝色朔月之上,以剑支地。白袍背后渗出赤红,往横方渐次扩张。

“为什么?”高桥向上方仰首观看。

数码如铁一般显示:喀尔塔的一式“回鸦斩”,挥剑速度最高峰达时速252公里。这是使用近似职业网球赛中计算发球速度的仪器计量出来的,数字非常准确。

而康哲夫的刺击,时速也达250公里,相信已经是人类的极限。

两组数字虽然相近,喀尔塔的速度甚至微高于康哲夫,但是:

1.双方交剑时以康哲夫身体为核心弧转,故此康哲夫是沿着一个假想的“内圈”出剑,而喀尔塔的斩击则在外围;

2.康哲夫的刺剑轨迹,弧度比喀尔塔的斩击为小。

综合而言,康哲夫的剑招所运行的距离,短于喀尔塔的“回鸦斩”;既然双方速度相约,这便出现一个连小学生也能计算得出的答案:

康哲夫的剑绝对应比喀尔塔的剑更快命中目标!

“为什么?”高桥不断自问。

全场只有三个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顾枫摇头叹息。“哲夫。这是妇人之仁……”

媞莉亚躲在顾枫的身躯背后。她不忍再看。她不敢想象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情。

喀尔塔以毫无感情的眼神俯视康哲夫。

“为什么?”喀尔塔的声音仿佛由电子合成器发出。“你刚才的突刺本来可以先一步贯穿我的咽喉或下颚。”

数码显示出康哲夫因失血而动脉血压开始下降。

脸色苍白的康哲夫抬头。他大半的气魄和精力都已耗费在刚才运动量达到34MET的一剑之中。那一剑已是他剑技生涯上一次再难超越的顶峰。如今背肌受创,康哲夫连用力挥剑也不能。

十八号大屏幕不断以慢镜头重播刚才交剑的情景。闪跃的剑光一次又一次映在康哲夫勉强的笑脸上。

“我发誓不再杀人。”

喀尔塔心弦为之一震。他立时警觉到这丝情感的波动有多危险。

“武者有五敌:恐惧之心、执著之心、傲慢之心、爱恶之心、仁慈之心……”

喀尔塔缓缓倒退向后,以朔语念出古朔国“大道阵流”秘诀《阵抄》的名言。

“……生死之别,判于冷刃,毛发不容……”喀尔塔一步一步拉开了和康哲夫的距离,最后双手举剑过顶,剑尖直指向天。

他已准备使出“镇魂流”最高秘剑:“一心一步”。

喀尔塔的剑与身体化为一座纹风不动的峭拔尖山,凝视康哲夫的明澄眼瞳中卷起千顷巨浪,波涛旋转吞吐不断。

心率每分钟58次;血压138/80;心律节奏均衡。

喀尔塔已恢复最佳的战斗状态。

显示康哲夫心脉状态的数字却不断跳动变化,状况极不稳定。他勉力站起来,竟也消耗了3.2MET的能量。

康哲夫终于了解为什么喀尔塔的“一心一步”是几近不败的剑技:它是超越了个人肉体的剑法,是以山和海般宏大的精神力凌驾一切的“心剑”。

喀尔塔的剑犹如凯旋的军旗高举。

康哲夫的剑软弱地歪斜指向喀尔塔胸口。

高桥垂目。胜负已定。

萨武德摄政王兴味索然地闭起眼睛。他只等待听见喀尔塔的剑贯穿康哲夫咽喉的声音。

康哲夫把剑垂下来,不再理会面前如狮子般的“朔国第一剑豪”。他别过头寻找媞莉亚的脸庞。

躲在顾枫身后的媞莉亚感觉到康哲夫穿透而来的目光。她趋前。

康哲夫因为失血而感到少许晕眩。眼前媞莉亚这张混含复杂感情的脸,和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交织融合在一起。

一股潜意识驱使下,喀尔塔也随着康哲夫的视线看了媞莉亚一眼。

他看见了:媞莉亚投给康哲夫的深情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喀尔塔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受到激烈的冲击。

一把飘渺的声音自喀尔塔体内的小宇宙深处响起。是媞莉亚哭泣的声音,自悠远处渐渐传来,最初细不可闻,慢慢每一声抽咽都如在耳边。

喀尔塔的心电图呈现不规则的波律。

他回忆起来:两年多前媞莉亚从东京的艺术学院首次回到“格尼兹龙”。喀尔塔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绽放出鲜活生命力的美丽女人,就是他十三岁时最讨厌的那个小邻居。

为了得到媞莉亚那明澄的灵魂,他立刻抛弃了嘉蔓那个世间难得的尤物。

二十九岁的生命中,喀尔塔从未得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媞莉亚却投进了中国人的怀抱……甚至连嘉蔓也一样——她也为康哲夫而倾倒……

喀尔塔再度凝视前方这个再不是对手的对手。

——就是这个男人吗?他凭什么令媞莉亚心折?他有哪一点比我强?……

“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媞莉亚的话再次在喀尔塔的荡漾心湖中浮现。

“我发誓不再杀人。”康哲夫的话则像寒风,令喀尔塔的心湖结成冰霜。

媞莉亚的哭声渐渐远去。

喀尔塔的“一心一步”架式开始摇晃。

萨武德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他扬眉,睁开眼睛。

喀尔塔的心率加快,恢复为正常的每分钟70次。

高桥原本绝望的眼神亮起希望的光华。

顾枫微笑。

喀尔塔瞳内的汹涌浪涛渐渐停竭了。他闭起眼睛。

他的双臂慢慢垂下来,尖山般的架式崩倒。

媞莉亚惊奇地用手掩着嘴巴。她流泪。

康哲夫平静地看着喀尔塔,似乎已透视这个朔国豪杰的心。

喀尔塔睁目。刚才比试时眼中那层不属于人类的白霜消融无踪,恢复了过去如熊熊烈火的眼神。

康哲夫想象得到喀尔塔在一千多年前新月形岛屿的草原上策马横剑的雄姿。

喀尔塔右手五指放松。

黄金锷朔国宝剑坠落“大道阵剑堂”中央地板上。柄首的兽脸雕刻发出惊怖的吼叫。

回响震撼剑堂内每一个人。


萨武德摄政王独自回到自己的王府办公厅。他没有亮灯。自我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格尼兹龙”太久了,他不必眼睛也熟知办公厅内的一切。办公厅就是他指掌的延伸。

安坐在皮革大椅上,萨武德扫视排列在巨大办公桌上的电脑仪器。

右面的屏幕显现纽约华尔街股市瞬息万变的起伏。多年来,朔国旗下企业的许多重大投资决定,都在这面二十四小时展示、分析世界金融状况屏幕前作出。

萨武德按动一个开关。投影机开动,在办公桌正中央、距离摄政王眼前三尺处的空中,以立体全息技术投射出一个影象细致的地球。

凝在空中的蓝色球体可作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旋转。萨武德在操纵键盘上按了一列指令。地球上的大陆等高线和海洋深处随即显现。

电脑鼠标在桌面上移动。地球转到了北美洲东岸。萨武德按下鼠标上的键钮,把这一部分图像在眼前放大。

输入一列指令后,图像以光点显现出朔族人口在此地区的分布状况。只要再细加搜寻,萨武德可以从中抽取任何一名朔国居民的详尽档案资料。

萨武德安坐在皮椅上,便能把整个朔国遗族的经济、政治、军事、教育操纵掌中。

萨武德后仰倚在皮椅上。透过半透明的地球立体像、他凝视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硕大古画:一幅描述“玄照大帝二世”清武王平定“冰川之乱”的功绩图。

真的能够复国吗?萨武德对此从不怀疑。

但如今萦绕他心头的疑问却是:

——复国后又如何?

萨武德知道是谁令他生平第一次生起这样的疑惑。

他凝视停留在半空中,缓缓地倾斜自转的蓝色地球。即令把这一切操之在手,但未能把“康哲夫”这个名字加入朔国人口资料库里,萨武德感到一股无由的遗憾。


游览船从曼克顿南端的巴特里公园开出,在灿烂的夏日下航向自由岛。

康哲夫把媞莉亚拥在怀里,一起站在游览船露天甲板的栏杆前,享受海风吹送而来的自由空气。

他们透过墨镜,仰视手持火炬的优雅女神。媞莉亚一刻也不肯离开康哲夫,但又怕拥抱得太紧会弄痛他背项的剑伤。她想了一想,把双掌贴在康哲夫长满胡子的脸颊上。

“好痒啊。”

康哲夫吻吻她的掌心。

“你还没有告诉我:喀尔塔最后跟你说什么?”

“他说:我没有败。”

“就是这样?”

康哲夫微笑不语,仰头观赏越来越接近的自由神像。他从未感觉纽约市像今天如此美丽。

“媞莉亚交给你。”喀尔塔的耳语再次在康哲夫耳畔响起。“你是唯一能够给她幸福的男人。”

一个既可畏又可敬的剑士啊,康哲夫想。

游览船破浪向前。康哲夫把视线降下来瞧着大海,他想到那个千年前沉沦在太平洋海底的朔岛古国,又想到那群难以理解的朔国遗民。

——掌握一国一邦的权力,真的比拥抱心爱的人还要快乐吗?

媞莉亚的发丝随海风飘扬,轻拂康哲夫的脸。

这无疑就是最令他释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