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放手而为

辜月明站在君山苑前进厅堂中心处,把花梦夫人的传书和红叶楼十周年晚宴的请柬,顺手放在圆桌上。

一丝若有似无的芳香气息,隐隐传入他的鼻腔内,牵起他抑制不住的连串思维,像石块投进波平如镜的水池去。

又是她。

自在渡头邂逅,他和她似被命运牵连在一起,纠缠不休。

她为何要追到这里来?又怎晓得这个自己寄身的临时宅舍?

辜月明暗叹一口气。

薛廷蒿自尽前恳求自己让他留尸湘妃祠,是另有用意,湘妃祠极可能是他和那女郎相约会面的地点,那女郎自会为他办理身后事。事情肯定是这样。而那女郎更误会了,以为是他辜月明逼死她亲舅,故矢志复仇,追到岳阳来找自己算账。

由于他须寻回灰箭,又遇上季聂提,耽搁了不少时候,被先赶到岳阳的她于暗中窥见他入城,直跟到这里来,又追踪他到红叶楼去。当他入楼去见百纯,她便到君山苑来。

她为何不埋伏屋内,以报杀舅之仇?

这个不难解释。从她的周身法宝,精于高难度动作,提纵翻腾更充满表演的味道,可推知她出身于杂耍百戏的行业,且是此中出类拔萃的高手。若让她在这个厅堂内,配上特别的装置,例如一条横跨全厅的长索,她的技艺将可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幅增加杀他的机会。

她是尚未准备好。

到明天她再来时,她手上当有足够的辅助法宝,把这个厅堂转变为一个耍杂技的理想场地,让她可施尽浑身解数来杀死他辜月明。

辜月明大感有趣,心中还有一点儿难明的兴奋,在桌子旁坐下来,取起竹筒,拿在手中。

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她怎晓得到岳阳来找他?

想到这里,辜月明毁碎封着竹筒盖子的蜡漆,取出花梦夫人写给他的密函,抛开一切专心细读。

蝉翼进入风竹阁的小厅,入目的是乌子虚的背影。只见他背着门口,大模大样地坐在拉开来的椅子上,一副不事生产、懒洋洋的姿态,更似无所事事地在发呆。

厅中间的圆桌上,放满笔、墨、砚、颜料等作画工具,却没有半张纸。

蝉翼立在入门处,叉着小蛮腰,怒责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交出完成的作品,你却躲在这里偷懒,你这个人……”

乌子虚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指往左边墙壁点了一下。

蝉翼循他的指示望去,赫然见到一张长六尺宽三尺的巨型画作张贴在墙上,也不知乌子虚用什么方法来黏贴,因为画像把蝉翼完全彻底地震撼住了,再没法想其他的东西。

怜影像给嵌进了画纸去,又比她的真人更活灵活现,将她提升至某一超乎现实的层次,捕捉的刚巧是她欲步出两边被拉开的垂帘那刹那间的光景。她的神态似喜似嗔,又充满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风姿,其微妙的神态掌握精准,没有半点儿含糊、半分误差,将她独特的气质娇姿表露无遗。

画中的她处于静止的状态,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她下一瞬间会举步走出垂帘,走出画外,那种活色生香、投怀送抱的诱惑力是无与伦比的,令任何观画的人,没法控制地生出强烈的期待。

整张画不论画人写景,都是笔精墨简,水墨和色彩浑融成一体,浅淡的渲染,偏能给人浓墨重彩的感觉,而缤纷慑人的奔放色彩里,又不失清丽逼人的优雅感觉。

画中还题有一诗,写道:

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下款是“郎庚写意”四字。

蝉翼不知呆了多久,忽然回过神来,娇呼一声,掉头便去。

听着蝉翼远去的足音,乌子虚叹了一口气。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古战车女神”肯定是他自习画技后最得意的作品,可是八美图开始的首幅画,竟又是相埒之作。自己的画技怎会忽然大幅改善提升,随手拈之都是神来之作?

就像凭一两银赢得五百两。

乌子虚糊涂了,脑中一片空白,似失去思考的能力,直至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才把不知发了多久呆的他惊醒过来。

周胖子领先奔进来,比在后方追得娇喘连连的艳娘、怜影和蝉翼还要灵活、敏捷。

四人直抵乌子虚后方,蝉翼指着挂在墙上的美人图兴奋地嚷道:“在那里!”

周胖子、艳娘和怜影大出意料,立即看得目瞪口呆,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竟有此画中极品。

怜影不是没看过乌子虚的“古战车女神”,但始终未见过真人,感受不到其“写真”的威力。当然她是非常欣赏,否则怎肯去助这个色鬼画师培养画情?可是现在入画的是自己,那种感觉当然迥然有别,有点儿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反映,却又被升华和净化了,再不滞留于凡尘的层次,无需任何言语,道尽了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面,令自己化而为画艺的极品。画中女子是她但又不是她。

周胖子双唇震颤,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对一向能言善辩,马可以说作鹿而又可教人深信不疑的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艳娘双目放光,直勾勾看着画内的怜影,呼吸急促起来,亦是没法说话。

乌子虚心忖:第一幅美人图是圆满交差,第二幅又如何呢?明天或许要画两幅才成。只有完成第七幅美人图后,他的计划方可进行。当然!那要假设辜月明肯为他保守秘密,否则明天他便要应付天下间最可怕的剑。

辜月明坐在墙角,这是个他喜欢的位置,可一眼看尽全厅,不论敌人从哪一处闯进来,仍没法取得出其不意的优势。

革囊和佩剑分置两旁地上,花梦夫人的信已化为一堆灰烬。

辜月明心中思潮起伏。消息竟是由冀善提供,这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事。不论冀善是真情还是假意,花梦夫人已陷身于凤公公和皇上间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处境危险。

冀善指出两湖一带并没有以用毒而闻名的高手,但以医药之道论,则无人比得上戈墨。凡懂用药的医道高手,必是用毒的专家,由此推论,谁是那毒杀寻宝团的凶手,已是清楚明白。

冀善为何肯帮忙呢?肯定自己有利用的价值。冀善虽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可是比起三朝元老的凤公公,道行仍是差一点儿。想到这里,他很为花梦夫人担心。

楚盒变得更关键了。

如果冀善在与凤公公的斗争中失败,花梦夫人的安危将系于能否得到楚盒。没有楚盒,他将没有和凤公公讨价还价的本钱。

楚盒内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接下任务后,他尚是首次对盒内的藏物生出好奇心。

乌子虚躺在床上,想的不是明天辜月明来见他的事,更不是周胖子赞美他画功的话,而是入睡后的“命运”。

他有一个奇异的感觉,自从与那不知是梦还是真的古战车美女相遇后,他脑袋里某一部分似被触动了,已和某一种神秘的力量联结在一起。直到这刻,那力量对他仍是充满善意,至少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很惬意。而将来如何,则是无从揣测。那力量正在改造自己,刚才听怜影弹筝时,便有从未经历过的奇异幻象,且不止是幻象,而是有身历其境之感的幻境,像睁着眼做梦。更离奇的是他的梦再不是以前的模模糊糊,支离破碎;而是有血有肉,清楚实在,醒来后仍印象深刻。

那力量似要通过幻象和梦境,唤起自己深藏着的某些秘密,某些回忆。

想到这里,乌子虚酣然进入梦乡去。

清晨时分,岳阳城。

无双女看着辜月明进入布政使司府,不旋踵又策马从布政使司府出来,朝南门的方向驰去。

此时的无双女涂黑了露在衣外的娇嫩肌肤,穿上男装,戴上帽子以遮盖乌亮的秀发,再不像以前般夺目耀眼。她的易容术虽远比不上乌子虚的鬼斧神丁,但亦曾得安玠悉心指点,受过专门的训练。

她有点儿担心辜月明会就此一去不返,但又没有办法,一切只好依计而行。她曾和辜月明交过手,知道在正常的情况下,要杀此人是不可能的事,唯有在由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环境里,胜利或许会偏向她这一方。而她想出来的计划,也只会令她稍增胜算。关键处在辜月明永远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下,她不明白他为何可以时刻保持这种似是来自天赋的高度警觉,但她敏锐的触觉却感应到他的这种状态。

只要被他先一步察觉自己布局算计他,她的刺杀会以失败告终,再没有另一个机会,只恨她没有更好的计划。

街上行人车马渐多,店铺纷纷开门营业。为购买刺杀所需的物品,无双女沿主大街而行,忽见前方聚集了大群人,向贴在一间食肆外墙的告示指点喧哗。

无双女心想:难道又是大河盟追捕五遁盗的悬赏图?虽暗叫自己不要多事,却没法控制一双长腿般地挤进人群里,她也不明白自己,好像要多看一眼五遁盗的图像才甘心。

到发觉只是一张招聘的告示,她没由来地升起一阵若有所失的情绪,正要离开,“红叶楼”三字映入眼帘,想起这是辜月明昨晚离开宿处夜访之地,才驻足把告示看了一遍。

原来是红叶楼为庆祝十周年晚宴招聘表演者的告示,其中还包括表演幻术的艺人,且列于招聘榜文之首。

无双女心忖:若自己肯去应聘,肯定红叶楼的老板会倒屣相迎。她当然没有这等闲情,又不是缺银两,于是悄悄退出人群,办正事去了。

巳时初。

丘九师在斑竹楼的平台坐下。这个临街的雅座,已变成为他们特设似的,即使他们没有光顾,也虚位以待。

离百纯午时之约尚有一个时辰,现在丘九师等的不是百纯,而是去见岳阳帮当家马功成的阮修真。

丘九师心情矛盾,阮修真虽为他解去与百纯畅所欲言的紧箍咒,问题却落到他自身上。百纯表明了不追求天长地久的爱情,他却怕自己一旦燃起爱火,会不能自拔。他的无惧,在于他没有牵挂,故能有一往无前的悍勇姿态。可是百纯打开始便令他动心,越接触她,越欣赏她的风情娇姿,给他前所未有的滋味,也令他重新思考自己一直坚持的立场。

待会儿该怎样对待百纯呢?

阮修真来了,坐到他身旁,先往街上瞥上两眼,低声道:“辜月明今天一早出城,不知去向。”

丘九师回过神来,微笑道:“希望他不是这般地溜了,真想试试他的快剑。”

阮修真道:“昨晚他到红叶楼找百纯。”

丘九师为之愕然。

阮修真苦笑道:“没有人晓得他为何去见百纯,百纯更特别招呼他,选在香闺见他。”

丘九师记起昨夜百纯有客来访的事,心中充满古怪的滋味,说不出话来,但肯定不是愉快的感觉。

阮修真道:“如果辜月明是我们的无形敌手整个布局中的一部分,他定会回来。但他在五遁盗的事上可以扯上什么关系呢?我真的没法想得通。”

丘九师叹道:“我又开始头大了。光天化日,不要再说鬼神的事,五遁盗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阮修真道:“我的猜测该有七八分准,五遁盗不惜一切混进红叶楼去,肯定有图谋目的。”

丘九师精神大振道:“有什么新发现?”

阮修真道:“让我先说清楚红叶楼的大概形势布局。红叶楼是以挂瓢池为中心,依池势而筑的建筑组群。南面朝向大街的是主堂在处,一主二辅,共三组楼房,也是招待一般客人的地方。池北是周胖子和姑娘佣婢、护院的宿处。池的东西有十八榭四阁,十八榭依位置分东九榭和西九榭,专门用来招呼有身份地位的贵宾。四阁以‘风’‘晴’‘雨’‘露’为名,是红叶楼地位特殊者的居所。百纯住的是晴竹阁,艳娘和蝉翼则居于露竹阁和雨竹阁。郎庚的要求之一,是须有个不受人骚扰的安静居所,周胖子遂让他入住位于湖东九榭北端的风竹阁。郎庚辩说要这样幽静的环境,方可保持状态,但我们知道底细的,当然猜到他是为了方便行事。”

丘九师欣然道:“这小子逐渐露出狐狸尾巴了。”

阮修真道:“这小子很懂装神弄鬼之道,说什么要培养画情,指明要在景观最佳的水榭召来入画的美人陪酒唱曲,昨晚他选择的是西九榭中的水香榭,与百纯见你的书香榭是一林之隔。”

丘九师沉吟道:“这小子在勘探红叶楼的环境。但能起什么作用,难道他是要在红叶楼内偷东西?”

阮修真道:“百纯在见你前,于同一水榭招待钱世臣。事实上书香榭正是景观最佳的水榭,乃百纯的专用水榭,钱世臣每次到红叶楼,只往这个水榭跑。”

丘九师大惊问道:“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是与钱世臣有关?可以有什么关系呢?”

阮修真道:“恐怕要捉起五遁盗,严刑拷打方清楚答案。不过亦使我们肯定他的目标不是钱世臣的玉剑,故而他明知我们虎视眈眈,仍不知难而退,因为他晓得我们是想错了。”

丘九师道:“会不会他在故布疑阵,他最后的目的,与钱世臣没有任何关系?”

阮修真道:“正如我不断强调的,五遁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想到的,他也可以想到。只从我们仍留在岳阳,便知道我们对他尚未死心,必会想方设法地去查证他的身份。因此他该晓得时日无多,必须尽快达到目的,然后开溜。”

丘九师冷哼道:“他溜得了吗?”

阮修真道:“在七月七日前,他肯定溜不掉。但红叶楼晚宴结束时又如何呢?数以百计的宾客声势浩荡地离开,个个有头有脸,大群保镖随从,有些留在城里,有些连夜离城。马功成说钱世臣已答应周胖子,彻夜开放南北两边城门。在那样的情况下,凭五遁盗的遁术身手,要离开是易如反掌。”

丘九师道:“我们就在晚宴前生擒他,如果手上有证据,师出有名,当然没有问题。即使京师仍未有消息传回来,我们也可以软禁他,如果他真的是郎庚,我们依足江湖规矩道歉赔款了事。”

阮修真同意道:“就这么办。这也是我们现今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丘九师默然片刻,道:“待会我见到百纯,真的要向她说出我们的情况吗?”

阮修真微笑道:“做违心的事是很痛苦的,到时你像五遁盗般随机应变,遵从心中的感觉行事。”

丘九师苦笑道:“你倒说得轻松。我们现在是否被牵着鼻子走呢?若照你的猜测,结果如何,再不是掌握在我们手上。咦!你要到哪里去?”

阮修真起身离座,拍拍他肩头道:“是我不好,弄得你变得畏首畏尾。一切放手去做,再不用疑神疑鬼。我要去见一个人,待会儿来与你碰头,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乌子虚呆坐厅里,一副未睡醒的神情。

蝉翼在他对面坐下,道:“艳娘要我来看看你睡醒了没有,可是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嘛,我该告诉艳娘你睡醒了,还是仍在睡梦中?”

乌子虚捧头道:“我昨夜又做噩梦,处处死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蝉翼没好气道:“梦当然有好有坏,做噩梦有什么稀奇?死的东西不可怕,活的东西才可怕。”不知是不是忆起某个有关可怕的活东西的噩梦,俏脸满布犹有余悸的神色。

乌子虚仍捧着头,沮丧地道:“可是我不久前才做过这梦,昨夜几乎是同一个梦的重复,场景相同,只换了不同的人,人的死法又大同小异。唉!不知是否前世作的孽。今晚真不想睡觉。”

蝉翼不以为意地道:“少说废话。艳娘问你今午点什么菜。我们的胖爷被你昨夜的美人画哄得欢天喜地,下令要以贵宾之礼待你,吃什么和在什么地方吃,任你选择。”

乌子虚抬起头来,痛苦地道:“我现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山珍海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待我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乌子虚道:“就是辜月明那小子!麻烦蝉翼姐为我留神,带这家伙直接到这里来,最好不要惊动其他人。你知啦!我这人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

蝉翼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人恁多废话。今晚又如何?艳娘须预先作安排。”

乌子虚心忖:一切还要看辜月明的态度,若他一见自己,立即拔剑相向,自是一切休提。遂道:“待见过老朋友再说吧!”

蝉翼拿他没法,只好向艳娘报告去了。

辜月明骑着灰箭进入城门,城卫早得指示,不敢有丝毫留难。

他故意不走贯通南北城门的通衢大道,穿行在小街大巷,朝红叶楼的方向缓驰而去。太阳往中天攀去,今天的气温特别高,辜月明猜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对观天,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预测十次有九次准。

那女郎在干什么呢?

想到自己正与那女郎在同一座城内,女郎更视自己为杀舅仇人,心中的滋味实在复杂。这个误会不难解开,只要自己有机会表白便成。与她和解后又如何呢?他有点儿不敢想下去,他从未这么想过一个人。究竟她向自己说过一句怎样的话,为何自己没法记起来,难道那是发生在前世轮回里的事?现在她岂非勾起了自己前世的记忆?

这个想法令他心生寒意,纵使天气是这么炎热。

前方出现一间茶馆,吸引辜月明注意的是有三张桌子放在馆外街道上,对面是一条河,较远处一座桥雄跨在河上,使辜月明感到若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喝几口龙井茶,会是很惬意的一回事。

辜月明浑身一震,心忖:自己是怎么了?他还是首次生出要享受一下的念头,这是他从未产生过的想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变了,对生命再非一无所恋。例如现在的这一刻。

辜月明拍拍灰箭的颈,要它停下来,一跃下马,任由灰箭站在旁边,走前坐到其中一张桌子去,面向桥,喝道:“给我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蹄声从后方传来,迅速接近。

辜月明再喝道:“多加一个杯子。”

来骑直抵灰箭旁,勒马收缰,骑士小心地踏镫下马。

辜月明淡淡道:“阮先生坐。”

阮修真移到桌子另一边,双目熠熠生辉地审视他,道:“辜兄明明没有回头,凭何晓得来的是我阮修真?”

辜月明若无其事地道:“钱世臣既不会来找我,敢惹我的,只有你们。贵帮现在在岳阳够资格和我说话的人,不是你便是丘九师。来的如是丘九师,他会在蹄声的节奏中显示出他的实力,所以我一听便知不是他。且阮先生来是最合理的,可保证和气收场。”

阮修真欣然在他对面坐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来是茶店老板的女儿,吃力地提着一壶茶,送到桌上,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辜月明冷冷道:“我这次到岳阳来,要办的事完全不涉及贵帮,大家是河水不犯井水,阮先生明白吗?”

阮修真微笑道:“假如事情不像辜兄猜想般又如何?我有一个合则两利的提议。”

辜月明道:“我对五遁盗没有兴趣,不会直接或间接搜捕他。”接着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盯着阮修真道:“至于我到岳阳来所为何事,我劝阮先生莫要猜测,以免节外生枝。”

阮修真仍保持笑意,从容道:“辜兄是怎样的一个人,天下皆知,辜兄保证不是冲着我们来,就不是冲着我们来。辜兄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小姑娘又来了,这回轻松多了,两手各拿着一个杯子,放到两人桌前,又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以犹带稚嫩的声音道:“每人三文钱。”

两人同时伸手入怀,辜月明先一步掏出一两银,塞入小姑娘手中,罕有地露出笑容,道:“不用找了!”

小姑娘呆了一呆,不能相信地看着手中的银两,然后欢呼一声,奔回铺子里向她爹报喜领功去了。

辜月明心泛微波。

小姑娘两边小脸蛋热得红扑扑的,充满生命的活力,这平常不过的情景,不知为何却似能打动他的心,令他有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可是变得心软了,开始留神平时不愿一顾的人和事?

那女郎的影像又再浮现,随之而来是莫名的伤感,辜月明暗吃一惊,硬压下奇异的情绪。

阮修真定神打量他,似察觉到他深藏的另一面。

辜月明恢复常态,道:“阮先生凭什么认为我要办的事,与你们有关系?”

阮修真诚恳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有点儿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辜兄或会嗤之以鼻。如果我说我们真正的敌手,并不是五遁盗,而是无形无影、能操控生人命运的厉鬼灵神,可以令辜兄有一听的耐性吗?”

辜月明感到头皮在发麻。事实上阮修真这番话说进他心坎里去,使他产生共鸣。自从由凤公公处接下这个任命,到此刻坐在这里和雄霸大江的大河盟首席谋士对话,他总有陷身于一个命运罗网的古怪感觉。一切像冥冥中自有主宰,与那能牵动自己的心的女郎的关系如是,与五遁盗亦如是。当日在津渡看到五遁盗的悬赏图,哪想得到待会可以和他碰头。

辜月明沉声道:“阮修真果然名不虚传,迥异流俗。你说的话玄之又玄,对手既是无影无形,阮兄又从何得知这样一个对手的存在?”

阮修真冷静地道:“凭的是对能见现象的归纳分析,若如看到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扩散的涟漪,可猜到有物投进水里去一样。而也只有这样才可以合理解释泛起涟漪的由来。”

辜月明不由深思起来,这位超卓的谋士,不但用辞生动,能产生强大的说服力,且充满诚意,并不是来找自己的碴子,令他没法拂袖而去。

他皱眉道:“请阮先生举些实在的例子来参考。”

阮修真道:“五遁盗是个逢赌必败的人,闯出大祸前刚好在赌场输得只剩下一两银,接着便要躲避我们夜以继日的大规模搜捕,直至逃来大江南岸,方有喘息的空间。可是他竟凭那一两银,在赌场连赢七把,任赌场的人如何出千,仍改变不了战果。最古怪是赌场的人个个像被鬼迷了似的,输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月明皱眉道:“我想问阮先生一个问题,望能坦诚相告。”

阮修真不明白辜月明的态度为何急转直下,变得冷淡起来,奇怪道:“辜兄请指点。”

辜月明道:“你们是否非杀五遁盗不可?”

阮修真叹道:“的确如此,我们没有另一个选择。”

辜月明默然片晌,拿起杯子,道:“敬阮先生一杯!”

阮修真忙拿起杯子,与他的杯子轻碰一下,然后喝掉杯内的龙井茶。

辜月明放下杯子,平静地道:“若要捉到五遁盗,须凭你们的本事。在五遁盗一事上,我不会帮忙,亦不会阻挠。”

说毕离座登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