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一刀赌命
院子里的银杏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棋盘落子声幽雅如琴弦,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脸上全无表情,下棋的人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明月心忍不住道:“我们并不是来看人下棋的。”
公孙屠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就是血洗孔雀山庄的人,你们并没有找错。”
明月心的手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道:“他们三位呢?”
公孙屠没有直接回答,却先引见了那个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这位就是洛阳萧家的四无公子。”他显得像是在示威,“四无的意思,就是飞刀无敌,杀人无数,翻脸无情。”
“还有一无呢?”
“就是不翻脸也无情。”公孙屠道,“他还有个很长很奇怪的名号,叫做:‘上天人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
昔年小李飞刀威慑天下,飞刀一出,例不虚发,他的光辉和伟大,至今无人能及。
叶开得自他真传,谈笑江湖三十年,虽然没有妄杀过一个人,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轻犯他。
明月心道:“这位无心的公子不但有把握可以杀叶开,还要找小李探花比一比高下?”
公孙屠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也笑了:“他的口气好大。”
公孙屠道:“口气大的人,本领通常也不会小。”
明月心道:“好像是的。”
公孙屠微笑道:“其实不对?”
明月心笑道:“口气越大,本领越小,江湖中岂非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
公孙屠的笑像是在挑拨,她的笑却完全是在挑战,这句话她本就是对着萧四无说的。
这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好像生怕划破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傅红雪从未注意过别人的手,现在却在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修指甲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并不值得看。
萧四无却仿佛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道:“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公孙屠笑道:“尤其下棋的这两位,都是当今天下的大国手。”
明月心眨了眨眼,道:“这位道长就是紫阳观的大老板?”
公孙屠好像又想挑拨,故意问道:“道观中哪有大老板?”
明月心笑道:“在道观里观主就是大老板,在妓院里老鸨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这名称本就是各种人都可以用的。”
白发人刚拈起一颗棋子,忽然抬头向她笑了笑,道:“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明月心嫣然道:“最近这里生意怎么样?”
白发道人道:“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何况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的旺季。”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明月心笑得更愉快,道:“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竟如此有趣。”
白发道人道:“我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他也笑得很愉快,明月心的笑却忽然变得有些勉强:“百无禁忌?大老板你贵姓?”
白发道人道:“我姓杨。”
明月心道:“杨无忌?”
白发道人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忽然笑不出了。
她知道这个人——三十年前,杨无忌就已是和武当掌门、巴山道土齐名的“方外七大剑客”之一。
她已知道江湖中用来形容这道人的四句话——第一句是“百无禁忌”,最后一句也是。
这四句话知道的人很不少。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据说,这道人若是冷冷冰冰地对你,反而拿你当作个朋友;若是对你笑得很和气,通常就只有一种意思——他要杀你!
据说他要杀人时,不但百无禁忌,六亲不认,而且上天人地,也非杀了你不可。
刚才他就笑了,现在还在笑。他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明月心盯着他,连一刹那都不敢放松。
谁知杨无忌却又转过头,“叮”的一响,手指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这一颗子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道:“果然是一代国手,贫道认输了。”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道:“这一着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么能算输?”
杨无忌道:“一着下错,满盘皆输,怎么不算输?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算高手?”
公孙屠笑道:“幸好道长下棋时虽易被分心,出剑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
杨无忌淡淡道:“幸好如此,所以贫道至今还能偷生于人世。”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却叹了口气,道:“不幸的是,我下棋时虽能一心一意,对剑时一颗心就变得乱如春草般。”
明月心道:“你贵姓?”
青衣人道:“不能说,不能说。”
明月心道:“为什么不能说?”
青衣人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无名之辈,我只不过是个棋童而已。”
明月心道:“棋童,谁的棋童?”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棋童的主人,当然是公子。”
青衣人好像刚看见他,立刻也笑了笑,拱手道:“原来是燕公子。”
燕南飞道:“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公子。”
青衣人微笑道:“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燕南飞道:“逃命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着棋?”
青衣人笑道:“在下却是为了着棋,连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去逃命?”
燕南飞大笑,青衣人微笑,原来这两个人本来就认得的。
棋童已如此,他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的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青衣人道:“不曾。”
燕南飞微笑道:“他不曾着棋,想必不是为了逃命,他只要人的命。”
青衣人大笑,燕南飞微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公子羽?
燕南飞和公子羽本来也是朋友?
青衣人又拱了拱手,道:“公子再坐坐,在下告辞。”
燕南飞道:“你为何不再坐坐?”
青衣人道:“我是来着棋的,无棋可着,为何要留下?”
燕南飞道:“为着杀人!”
青衣人道:“杀人?谁想杀人?”
燕南飞道:“我!”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地看着公孙屠:“我要杀的人就是你。”
公孙屠一点也不意外,却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人人都要杀我?”
燕南飞道:“因为你杀人杀得太多。”
公孙屠淡淡道:“要杀我的人也不少,我却还活着。”
燕南飞道:“你已活得太长了,今日只怕已到了死期。”
公孙屠悠然道:“今日本就是死期,却不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冷笑,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薇剑!
这柄软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是用什么染红的,红得像是春天的蔷薇。
看到这柄剑,公孙屠眼睛里也不禁露出尊敬之色:“我知道这柄剑,百炼千锤,可柔可刚,果然是天下少见的利器!”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的钩。你的钩呢?”
公孙屠笑了笑,道:“你几时见过用钩采花的?”
燕南飞道:“采花?”
公孙屠道:“蔷薇难道不是花?”
青衣人忽然道:“你若想采蔷薇,就不该忘了蔷薇有刺,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人的心。”
公孙屠道:“我已无心可伤。”
青衣人道:“但是你还有手可伤。”
公孙屠又笑了笑,悠然道:“他伤我的手,我就伤他的心。”
青衣人道:“用什么伤他的心?”
公孙屠道:“用人。”
青衣人道:“什么人?”
公孙屠道:“卓玉贞。”
青衣人道:“他伤你,你就杀卓玉贞?”
公孙屠点点头,道:“卓玉贞不能死,所以我也不能死,能死的只有他!”
青衣人道:“这一战你岂非已立于不败之地?”
公孙屠道:“本来就是的。”
他微笑着,看着燕南飞:“所以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究竟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他冷冷地接着道:“死人才不能杀人。我要让卓玉贞活着,更非杀了你不可!”
公孙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只因为我刚才说了句话你没有听见。”
青衣人道:“我听见了。”
公孙屠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衣人道:“你说只要你一见血,就要他立刻杀了卓玉贞。”
公孙屠道:“我是对谁说的?”
青衣人道:“我不认得那个人,只知道你叫他‘食指’!”
公孙屠道:“现在他人呢?”
青衣人道:“带着卓玉贞走了。”
公孙屠道:“到哪里去了?”
青衣人道:“我不知道!”
公孙屠道:“谁知道?”
青衣人道:“好像没有人知道!”
公孙屠道:“本来就没有人知道!”
他又微笑着,看着燕南飞:“现在你是不是已完全明白?”
燕南飞点点头,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公孙屠道:“今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公孙屠摇头苦笑,道:“看来这人不但真倔强,而且真蠢,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燕南飞道:“不明白的是你,因为你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
公孙屠道:“哦?”
燕南飞道:“你忘了我不能死,更不想死,何况,我若死了,卓玉贞还是救不回来,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公孙屠怔了怔,道:“既然大家都不能死,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南飞道:“亮你的钩,对我的剑,十招之内,我若不能胜你,我就送你一条命!”
公孙屠道:“谁的命?”
燕南飞道:“我的。”
公孙屠道:“你若胜了我,我也得送你一条命?”
燕南飞道:“当然。”
公孙屠道:“你要谁的命?卓玉贞的?”
燕南飞道:“我要看着你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公孙屠沉吟着,又去问那青衣人,道:“这句话是不是燕南飞亲口说的?”
青衣人道:“是。”
公孙屠道:“燕南飞是不是个守信的人?”
青衣人道:“一诺千金,死而无悔。”
公孙屠忽又笑了,大笑道:“其实我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他说这句话。”
他的笑声停顿时,钩已在手。
雪亮的钩,亮如鹰眼,利如鹰喙,分量虽沉重,变化却轻巧。
公孙屠微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柄钩的好处在哪里?”
燕南飞道:“你说。”
公孙屠轻抚钩锋,道:“这柄钩虽重,但是在斗室之中,也可以运用自如,却不知你的剑如何?”
燕南飞道:“我若被你逼出此室,也算输了。”
公孙屠大笑,道:“好。你还不拔剑?”
燕南飞道:“不必拔剑。”
公孙屠道:“不必?”
燕南飞道:“剑在鞘中,也同样可以杀人,又何必拔剑?拔出来后,反而未必能杀人了。”
公孙屠道:“为什么?”
燕南飞道:“因为这柄剑最可怕之处,本不在剑锋,而在剑鞘。”
公孙屠不懂:“难道剑鞘比剑锋还利?”
燕南飞轻抚着鲜红的剑鞘,道:“你知不知它是用什么染红的?”
公孙屠不知道。
燕南飞道:“是用‘血蔷薇’的花汁。”
公孙屠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血蔷薇,他根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燕南飞道:“血蔷薇就是用五种毒血灌溉成的蔷薇。”
公孙屠道:“五种毒血?哪五毒?”
燕南飞道:“七寸阴蛇,百节蜈蚣,千年寒蛇,赤火毒蝎。”
公孙屠道:“还有一种呢?”
燕南飞冷冷道:“还有一种就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叛徒贼子!”
公孙屠这次居然没有笑出来。
燕南飞道:“蔷薇剑要杀的就是这五毒。若是遇见孝子忠臣,义气男儿,这柄剑的威力根本就发挥不出。”
公孙屠冷笑道:“剑鞘的威力?”
燕南飞不否认,道:“若是遇见了五毒,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剑上复活。”
他盯着公孙屠道:“你若是这五毒之一,这时你就会嗅到一种神秘而奇异的香气,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摄去你的魂魄。”
公孙屠大笑,脸上每一条刀疤都笑得扭曲蠕动起来,就像是一条条毒蛇。
燕南飞道:“你不信?”
公孙屠道:“你的剑上有花魂,我的钩上也有。”
燕南飞道:“有什么?”
公孙屠道:“厉鬼冤魂。”
他的笑声撕裂,笑容狰狞:“也不知有多少条死在这柄钩下的厉鬼冤魂,都正在等着我为他们找个替死鬼,好让他们早早超生。”
燕南飞道:“我相信。我也可以想像到,他们最想找的就是你。”
公孙屠道:“你为何还不出手?”
燕南飞道:“我已出手!”
公孙屠笑容消失,脸上的毒蛇就像忽然同时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僵死。
燕南飞的剑果然已开始在动,他动得很慢,动作中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就仿佛蔷薇的花瓣在春风中开放,完全看不出一点可以致命的威力。
公孙屠冷笑,钩已击出。他的出手快而准,多年来的无数次生死恶战,已使得他完全摒绝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击出,都绝对有效。
可是他的招式忽然就被卷入了蔷薇剑那种奇妙的韵律里,就好像锋利的贝壳被卷入海浪。
潮退的时候,他所有的攻击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后他就嗅到了一种神秘的香气,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鲜红,除了这片鲜红的颜色外,别的都已看不见了,又像是忽然有一道红幕在他眼前垂下。
他的心弦震动,想用手里的钩去挑开这片红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应已迟钝,动作已缓慢,等到这片鲜红消失时,蔷薇剑已在他咽喉上。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满嘴苦涩,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几乎要呕吐。
“叮”的一响,他的钩已落在地上。
杨无忌长长吐出口气,显然刚才也同样能感受到剑上那种神秘的压力。
他学剑四十年,居然看不出燕南飞用的是什么剑法。
青衣人也吐出口气,喃喃道:“这就是心剑?剑上真的有花魂复活?”
燕南飞道:“还没有复活,只不过偶然苏醒了一次而已。”
青衣人动容道:“若是真的复活了呢?”
燕南飞神情严肃,缓缓道“花魂复活,宿愿得偿,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青衣人道:“花魂复活时,必有人死?”
燕南飞道:“必死无疑。”
青衣人道:“什么人死?”
燕南飞道:“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
他没有说下去,青衣人也没有催促他说下去。
两个人脸上忽然同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同时笑了。
燕南飞笑得更愉快。
蔷薇剑仍在公孙屠的咽喉上,他知道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卓玉贞的。
“套车,备马,先叫人送卓姑娘上车,再送我们出去。”
他的条件公孙屠完全答应。
明月心微笑着站起来,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这一次他们总算没有失败。
萧四无还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冷酷的眼睛里却已露出了焦躁之意。
因为博红雪还在盯着他,甚至在燕南飞出手时,他的目光都没有移开过。
除了这少年的一双手之外,世上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事值得他去看一眼的。
萧四无的手背已隐隐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这双手保持稳定。
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慢,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
傅红雪忽然道:“你的手很稳。”
萧四无淡淡道:“一直都很稳。”
傅红雪道:“你出手一定也很快,而且刀脱手后,刀本身还有变化。”
萧四无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掷刀的,所以能在刀锋上留下回旋之力;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掷刀的,先走偏锋,再取标的。”
萧四无道:“你怎么能看得出?”
傅红雪道:“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有力。”
萧四无笑容艰涩,冷冷道:“好眼力。”
傅红雪道:“好刀!”
萧四无傲然道:“本就是好刀!”
傅红雪道:“虽是好刀,却还是比不上叶开。”
萧四无的动作突然停顿。
傅红雪也终于站起来,道:“叶开的飞刀出手,当今天下最多只有一个人能破解。”
萧四无手背的青筋更凸出,道:“我的刀呢?”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这屋子里最少已有三个人能破你的刀!”
萧四无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道:“当然是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萧四无看着他走出去,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决不轻易出手!
他在看着地上的脚印冷笑。
脚印很深,是傅红雪留下来的。他走出这扇门时,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
因为他必须集中全部力量来防备萧四无的刀。
可是萧四无的刀并未出手。
傅红雪走出门,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竟似觉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忧虑。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远比近年来他所遇见的任何人都可怕!
他本已看清了这少年的刀路,本想激这少年出手。
现在出手,他还能接得住,他有把握。
谁知这少年的冷静,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后再出手,我是不是还有把握能接得住?”
前面有马嘶传来,小院中还是很幽静,傅红雪忽然有种冲动,想回头去杀了这少年,但他没有回头。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前面走的是燕南飞和公孙屠。
蔷薇剑还在公孙屠咽喉上,燕南飞面对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公孙屠却不愿面对他,已闭上了眼,他就像是用竹杖在带着一个瞎子。
可是这瞎子实在太危险,他决不能有片刻放松。
明月心是最后走出禅房的,正想加快脚步,赶上傅红雪。
这时杨无忌忽然在她身旁出现,道:“你知不知道那道墙后面是什么?”
明月心摇摇头。
杨无忌笑了笑,道:“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看到这个人的笑,明月心手里已捏了把冷汗。
杨无忌却往后退了两步,微笑着点头。就在这时,短墙后忽然出现了九个人。
九个人十三种暗器,每种至少有三件,弓弦声和机簧声同时一响,三十几道寒光暴雨般打了过来。
明月心的反应并不慢,弓弦一响,她的身法已展开。
一片刀光闪电般飞过来,为她扫落了大半暗器。
她展动身形向左退,剩下的暗器已没有一件能打到她。
她正在暗中松了口气,一柄剑已刺入了她的右肋,她几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剑锋冷而锐利,她只觉得忽然有阵寒意,只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伸手把她拉了过去。
然后她就倒在傅红雪怀里。
杨无忌用的是一柄松纹古剑,此刻剑已出鞘,剑尖还在滴着血。
他凝视着剑尖的血,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
一击必中!
他早已算准了傅红雪会拔刀,早已算准了明月心会往哪里闪避。
他的剑早已在那里等着。
这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他计算之中,他早已算准了这一击必中!
短墙的九个人已全都不见了,傅红雪并没有追,只是冷冷地盯着杨无忌。
燕南飞也已停下来,握剑的手仿佛在发抖。
杨无忌忽然道:“你最好小心些,莫要伤了他。他若死了,卓玉贞也要死。”
燕南飞咬紧牙,道:“你是身负重名的剑客,这里是你的道观,你竟在这里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暗算一个女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无忌淡淡道:“我是杨无忌,我要杀她!”
青衣人远远地站在禅房门侧,叹息着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杨无忌果然是杨无忌!”
杨无忌道:“此刻我若不杀她,良机错失,以后只怕就永无第二次了。”
傅红雪盯着他,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抱着晕过去的明月心。
他可以感觉到明月心的身子在渐渐发冷。
杨无忌道:“你们要替她报仇?”
傅红雪没有再说一个字,已开始往后退。
燕南飞看着他怀里的明月心,再看着自己剑下的公孙屠。
公孙屠还是闭着眼,一张刀疤交错的脸,看来就像是个面具。
燕南飞忽然也开始往后退。
杨无忌也不意外,淡淡道:“马车已套好,卓玉贞已在车上等着,祝你们一路顺风。”
燕南飞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上车后杀了公孙屠?”
杨无忌道:“我为什么要怕?公孙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转身走向禅房,走到门口时又拉住那青衣人:“走,我们去下棋。”
青衣人立刻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本就是为了下棋来的。”
车马果然已套好,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正坐在角落里低头垂泪。
傅红雪带着明月心上了车,蔷薇剑却仍在公孙屠的咽喉。
燕南飞厉声道:“睁开眼来看着我!”
公孙屠立刻睁开眼。
燕南飞盯着他,恨恨道:“我本想杀了你的。”
么孙屠道:“但你却不会出手,因为你是一诺千金的燕南飞。”
燕南飞又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一脚踢在他小肚子上。
公孙屠的身子立刻虾米般弯下,眼泪,鼻涕,冷汗,一起流了出来。
燕南飞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着前面的车夫,道:“打马前行,片刻也不许停留。你若想玩花样时,最好莫忘记我的剑就在你背后。”
车厢宽大,座位柔软,赶车的技术优良。
这本是辆坐起来很令人愉快的马车,可是车厢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愉快的。
傅红雪忽然道:“我本该杀了萧四无。”
燕南飞道:“你并没有出手。”
傅红雪道:“因为我有顾忌,所以……”
燕南飞道:“所以你慢了。”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良机错失,永不再来。”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似已经过仔细咀嚼。
燕南飞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杀公孙屠的机会只怕也已不多了。”
傅红雪道:“幸好明月心还没有死,卓姑娘也安全无恙。”
坐在角落的卓玉贞已收住了泪,看着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常听秋……秋大哥说起你。他常说你是他惟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他还说……”
傅红雪道:“说什么?”
卓玉贞黯然道:“他再三关照我,万一我在他无法照顾我时出了什么事,就要我去找你,所以他将你的容貌说得很仔细。”
她又低下头,垂泪道:“想不到的是,现在我还好好活着,他却已……”
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索性伏在座位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属于清秀柔弱那一类型,本就最容易让人怜悯同情。
明月心虽然聪明坚强,若不是傅红雪及时为她止住了血,现在只怕已香消玉殒。
燕南飞看着她们,忍不住轻轻叹息:“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已对秋庄主有了交待。”
傅红雪道:“没有交待!”
燕南飞很意外:“没有?”
傅红雪目光刀锋般盯着他身旁的女人,冷冷道:“这位姑娘不是卓玉贞,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