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孔雀山庄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越尊贵,地位越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越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般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长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决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问,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床上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窜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决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一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你有。”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挟,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暮色深沉,灯燃起!

屋子里幽雅而安静,秋水清无疑是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一走进来,明月心立刻说到正题:“其实我也知道,孔雀翎还在你的曾祖秋风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这就是个秘密,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为秋风梧曾经带着孔雀图去找过一个人,求他再同样打造一个孔雀翎。”

孔雀图本身也是个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构造和图形。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图,还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认为,有了孔雀图,就一定可以同样再打造出来。

明月心道:“但是这想法错了。”

秋水清道:“你怎么知道这想法错了?”

明月心道:“打造机械暗器,也是种很复杂高深的学问。”

那不但要有一双灵敏稳定的手,还得懂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风梧去找的,当然是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当时的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

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余年,一向传媳不传女。

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都因心力交瘁而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同样打造出一副孔雀翎来。”

秋水清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却先拿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虽然也曾打造成四对孔雀翎,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里的黄金圆筒,道:“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了个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给他的?”

明月心道:“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只不过恰巧让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为你故意要让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认。

孔雀翎既然在别人手里出现,当然就已不在孔雀山庄。

秋水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月心道:“因为我始终在怀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庄的命脉所系,孔雀山庄的历代庄主,都是极仔细而又稳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终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点点头,道:“据说孔雀翎是在秋风梧的父亲秋一枫手中失落的。秋一枫惊才绝艺,怎么会做出这种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这样说,也许只不过为了要考验考验他儿子应变的能力。”

她的推测虽然有理,却一直无法证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这秘密,让孔雀山庄的仇家子弟找上门来。”

秋水清冷冷道:“来的人还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认为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孔雀翎一定还在你手里。”

秋水清又闭上了嘴,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补充着道:“秋风梧以后并没有再去找徐夫人,当然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们就已是朋友。”

秋水清冷笑,道:“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人一向不少。”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并没有出卖他。这秘密除了唐门长房的嫡系子孙外,本没有别人知道!”

秋水清眼睛里的光芒更锐利,道:“你呢?你是唐家的什么人?”

明月心笑了笑,道:“我说出这秘密时,本就已不打算再瞒你。”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就是唐门长房的长女,我的本名叫唐蓝。”

秋水清道:“唐门的子女,怎么会流落在风尘中的?”

明月心道:“唐门用的虽然是毒药暗器,规矩却远比七大门派还森严。唐家的子女,一向不准过问江湖中的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可是我们却决心要出来做一点事。”

秋水清道:“你们的目标是谁?”

明月心道:“是暴力。我们的宗旨只有四个字。”

秋水清道:“反抗暴力?”

明月心道:“不错,反抗暴力!”

她接着又道:“我们既不敢背叛门规,为了行动方便,只有隐迹在风尘里,这三年来,我们已组织成一个反抗暴力的力量,只可惜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燕南飞道:“因为对方的组织更严密,力量更强大。”

秋水清道:“他们的首脑是谁?”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秋水清道:“他就是你的心病?”

燕南飞承认。

秋水清道:“你要用我的孔雀翎去杀他?”

燕南飞道:“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秋水清看着他,再看看傅红雪,忽然道:“拍开我腿上的穴道,跟我来!”

走过那幅巨大而美丽的壁画,穿过一片枫林,一丛斑竹,越过一道九曲桥,灯光忽然疏了。

黑暗的院落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险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色的。

和前面那种宫殿般辉煌的楼阁相比,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高大的屋宇阴森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宛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有几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看到这一排排灵位,明月心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她知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这里能再加一个灵位,一个名字。

“公子羽!”

秋水清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

然后他就带他们走入了孔雀山庄的心脏,是从一条甬道中走进去的。

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铁栅,也不知有多少道!

他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道铁门竟是用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十三把钥匙本来是由十三个人分别掌管的,可是现在值得信任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所以现在已只剩下六个人,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庄的亲信家族,也有曾经在江湖中显赫过一时的武林名宿。

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不同,但他们的友谊和忠诚却同样能让秋水清绝对信任。

他们的武功当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个人就忽然幽灵般出现,来得最快的一个,锐眼如鹰,身法也轻捷如鹰,历尽风霜的脸上刀疤交错,竟仿佛是昔年威震大漠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最后的一把钥匙在秋水清身上。

明月心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这六个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氏祖先特地从幽冥中派来看守这禁地的鬼魂。

铁门后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苍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甚至连燕南飞都从未见过,也不知是秋家远祖们用的兵刃,还是他们仇家所用的。现在这些兵刃犹在,他们的尸骨却早已腐朽了。

秋水清又推开一块巨石,石壁里还藏着个铁柜,难道孔雀翎就在这铁柜里?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开铁柜,恭恭敬敬地取出个雕刻精美的檀木匣。

谁也想不到木匣里装的并不是孔雀翎,而是张蜡黄色的薄皮。

明月心并不想掩饰她的失望,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秋水清的表情更严肃恭敬,沉声道:“这是一个人的脸。”

明月心失声道:“难道是从一个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秋水清点点头,眼神中充满悲伤,黯然道:“因为这个人遗失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却都已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了。

秋一枫突然暴毙,本是当时江湖中的一个疑问,到现在这秘密才被秋水清说出来。

明月心只听得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你本不该说的!”

秋水清沉着脸道:“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庄里的那些人……”

秋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用孔雀翎。”

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这个人以死赎罪时的悲壮和惨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燕南飞心里显然也同样在后悔,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铁门已关起!

接着又是“格、格、格”十三声轻响,外面的十三道锁显然已全都锁上。

明月心脸色变了,燕南飞叹了口气,道:“我们既不该来,也不该知道这秘密,更不该冒渎前辈的英灵,我们本就该死。”

秋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

燕南飞道:“可是我这条命已是傅红雪的,傅红雪并不该死。”

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该死。”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明月心抢着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秋水清道:“不是。”

明月心更吃惊:“是谁在外面把铁门上了锁?这么机密的地方,有谁能进得来?”

秋水清道:“至少有六个人。”

明月心道:“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秋水清道:“我说过,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一向不少!”

傅红雪终于开口,道:“六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叛徒就够了。”

明月心道:“你说的是谁?”

傅红雪不答,反问秋水清,道:“开第一道锁的是不是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明月心又抢着问:“是不是那个本已应该死过很多次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也问道:“他最后一次死战,对手是不是公子羽?”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傅红雪,三个人都闭上了嘴。

这问题已不必再问。

公孙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孙屠,同时也收买了他。

现在惟一应该问的是:“这里有没有第二条出路?”

“没有。”

秋水清回答得很干脆。收藏重宝的密库,本就不该有第二条出路!

明月心吐出口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这里有三尺厚的铁门,六尺厚的石壁,无论谁被锁在这样的一间石窟里,惟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

燕南飞忽又问道:“这里有没有酒?”

秋水清道:“有,只有一坛,一坛毒酒!”

燕南飞笑了笑,道:“有毒酒总比没有酒的好。”

对一个只有等死的人来说,毒酒又何妨?

他找到了这坛酒,拍碎了封泥,忽然间,刀光一闪,酒坛也碎了。

傅红雪冷冷道:“莫忘记你这条命还是我的,要死,也得让我动手。”

燕南飞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傅红雪道:“完全绝望的时候。”

燕南飞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傅红雪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燕南飞大笑:“好,说得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忘了这句话。”

傅红雪连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却好像忽然对四壁木架上的兵刃发生了兴趣。

他慢慢地走过去,对每一件兵刃都看得很仔细。

阴森的石室,渐渐变得闷热,秋水清吹灭了三盏长明灯,傅红雪忽然从木架上抽出了一根竹节鞭。

纯钢打成的竹节鞭,分量应该极沉重,却又偏偏没有它外表看来那么重!

傅红雪沉吟着,问道:“这件兵器是怎么来的?”

秋水清没有直接回答,先从壁柜中找出本很厚的账簿,吹散积尘,翻过十余页,才缓缓道:“这是海东开留下来的。”

傅红雪又问:“江南霹雳堂的海东开?”

秋水清点点头道:“霹雳堂的火器,本是威慑天下的暗器,可是孔雀翎出现后,他们的声势就弱了,所以海东开聚众来犯,想毁了孔雀山庄,只可惜他还没有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傅红雪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重复一遍,又问道:“他还未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秋水清又点点头,道:“那虽然已是百余年前的往事了,这上面却记载得很清楚。”

明月心道:“我也听说过这位武林前辈。我记得他的外号好像是叫做霹雳鞭!”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沿着石壁往前走!

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鞭,却闭起了眼睛。他走路的姿态虽怪异,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老僧已人定。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石室中又变得静寂如坟墓。

忽然间,刀光一闪。

这一闪刀光比燕南飞以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亮得多。

这一刀傅红雪显然用出了全力。他虽然还是闭着眼睛,这一刀却恰巧刺入了壁上石块间的裂隙里。

他并不是用眼睛去看的,他是用心在看!

一刀刺出,竟完全没入了石壁。

傅红雪长长吸了一口气,刀锋随着抽出。等到他这口气才吐出时,左手的竹节鞭也已刺出,硬生生插入了刀锋劈开的裂隙里。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竹节鞭竟在石壁里爆裂。

用六尺见方的石块砌成的石壁,也随着爆裂,碎石纷飞如雨。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完整的石壁已碎裂了一片。

傅红雪刀已人鞘,只淡淡地说了句:“江南霹雳堂的火器,果然天下无双。”

秋水清、明月心、燕南飞,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你怎么知道这竹节鞭里有火器?”

“我不知道!”傅红雪道,“我只不过觉得它的分量不该这么轻,所以里面很可能是空的,我又恰巧想到了海东开。”

海东开夜袭孔雀山庄那一战,本就是江湖中著名的战役之一。

当年江湖中最著名的七十二次战役,至少有七次是在孔雀山庄发生的!

孔雀山庄一直奇迹般屹立无恙。可是他们一走出去,就发现曾经劫火仍无恙的孔雀山庄,竟已变作了一片瓦砾——九重院落,三十六座楼台,八十里的基业,都已化为了一片瓦砾!

鲜血还没有干透,秋水清就这样站在血迹斑斑的瓦砾间。

八十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三十代声名,如今都已被毁灭!

也像是奇迹般被毁灭!

秋水清没有动,也没有流泪。这种仇恨已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

现在他只想流血!

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灾祸的人。天色阴暗,赤地千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别的生命。

燕南飞远远地站着,神情竟似比秋水清更悲苦。

傅红雪已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责自疚。你认为这是你惹的祸?”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几次想说话,又忍住。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他更痛苦。

他终于不能忍受,忽然道:“这已是第三次了。”

傅红雪道:“第三次?”

燕南飞道:“第一次是凤凰集,第二次是倪家花园,这是第三次。”

他说得很快,因为他已下了决心,要将所有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公子羽。”他说得很坦白,“你的刀虽已接近无坚不摧,可是你这个人有弱点。”

“你呢?”傅红雪问。

“我练的是心剑,意剑,心意所及,无所不至,那本是剑法中境界最高的一种,若是练成了,必将无敌于天下。”

“你练不成?”

“这种剑法也像是扇有十三道锁的门,我明明已得到所有的钥匙,可是开了十二道锁之后,却找不到最后一把钥匙了。”

燕南飞苦笑,道:“所以我每次出手,总觉得力不从心,有时一剑击出,明明必中,到了最后关头,却偏偏差了一寸。”

傅红雪道:“公子羽如何?”

燕南飞说道:“他的武功不但已无坚不摧,而且,无懈可击,普天之下,也许已只有两样东西能对付他。”

傅红雪道:“一样是孔雀翎?”

燕南飞道:“还有一样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这本书上记载着自古以来,天下最凶险恶毒的七种武功,据说这本书成时,天雨血,鬼夜哭,著书的人写到最后一个字时,也呕血而死。

傅红雪当然也听过它的传说:“可是这本书写成之后,就已失踪,江湖中根本就没有人见过!”

燕南飞道:“这本书的确绝传已久,但最近却的确又出现了。”

傅红雪道:“在哪里出现的?”

燕南飞道:“凤凰集。”

一年前他到凤凰集去,就是为了找寻这本书,傅红雪恰巧也到了那里。

燕南飞道:“那时我认为你一定也是为了这本书去的,认为你很可能也已被公子羽收买,所以才会对你出手。”

可是他败了。

他虽想杀傅红雪,傅红雪却没有杀他,所以才会发生这些悲惨诡秘而凶险的故事。

燕南飞道:“我与你一战之后,心神交瘁,两个时辰后,才能重回凤凰集。”

那时凤凰集竟已赫然变成了个死镇,无疑已被公子羽的属下洗劫过!

可是他并没有得手,所以才会有第二次惨案发生。

燕南飞道:“当天早上,倪氏七杰中曾经有四位到过凤凰集,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但是我却忍不住想去找他们,打听打听消息,想不到我这一去,竟使他们惨淡经营了十三代的庭院,变成了个废园。”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就在那天,我初次见到明月心,那时她才搬去还不到五天。”

傅红雪双拳握紧,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这本大悲赋,却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了。”

燕南飞也握紧双拳,道:“所以我更要杀了公子羽,为这些人复仇雪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非杀了你不可。”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秋水清已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甚至连那双锐利的眼睛都已变得空虚呆滞。

他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个木头人般站了很久,才梦呓般喃哺道:“秋家的人都已死了,但他们的尸体全在,其中只少了一个人。”

傅红雪道:“公孙屠?”

秋水清点点头,道:“要杀光秋家的人并不容易,他们一定也有伤亡,但却已全都被带走!”

燕南飞忍不住道:“这些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傅红雪道:“可是这么多人总不会突然消失的,无论他们怎么走,多少总有些线索留下。”

秋水清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忽然又道:“我的妻子多病;我在城里还有个女人,她现在已身怀六甲,若是生下个儿子来,就是我们秋家惟一的后代。”

他慢慢地接着道:“她姓卓,叫卓玉贞。她的父亲叫卓东来,是个镖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

秋水清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些事本该由我自己料理的,可是我已经不行了,若是再忍辱偷生,将来到了九泉下也无颜再见我们秋家的祖先。”

燕南飞叫起来,厉声道:“你不能死。难道你不想复仇?”

秋水清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悲惨:“复仇?你要我复仇?你知不知道公子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大力量?”

燕南飞当然知道,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除了历史悠久的七大剑派和丐帮外,江湖中其他三十九个势力最庞大的组织,至少有一半和公子羽有极密切的关系,其中至少有八九个是由公子羽暗中统辖的。

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被他收买了的更不知有多少,他贴身的护卫中,有一两个人的武功更深不可测。

燕南飞正准备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秋水清却已不准备听了!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耳鼻七窍中,却突然同时有一股鲜血溅出。

他倒下去时,远方正传来第一声鸡啼。

孔雀山庄两面依山一面临水,山势高峻,带着伤亡的人绝对无法攀越,水势湍急,连羊皮筏子都不能渡。

孔雀山庄中禁卫森严,不乏高手,要想将他们一举歼灭,至少也得要有三五十个一流好手。

就算这些人是渡水翻山而来的,走的时候也只有前面一条退路!

前面一片密林,道路宽阔,却完全找不到一点新留下的车辙马迹,也没有一点血痕足印。

明月心咬着牙,道:“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一定要找到第三个人。”

傅红雪道:“除了卓玉贞和公孙屠外还有谁?”

明月心道:“孔雀。我已收服了他,要他回去卧底,他一定能够告诉我们一点线索。”

燕南飞冷冷道:“只可惜他说的每条线索,都可能是个圈套。”

明月心道:“圈套?”

燕南飞道:“他怕你,可是我保证他一定更怕公子羽。若不是他泄露了我们的秘密,公子羽怎么会找到孔雀山庄来,而且来得这么巧?”

明月心恨恨道:“如果你的推断正确,我更要找到他。”

傅红雪道:“但我们第一个要找的不是他,是卓玉贞。”

没有人知道卓玉贞,卓东来却是个很有名的人——有名的酒鬼。

现在他就已醉了,醉倒在院子里的树阴下,可是,一听见秋水清的名字,他又跳起来大骂:“这老畜生,我当他是朋友,他却在背地把我女儿骗上了手——”

他们并没有塞住他的嘴。他骂得越厉害,越可以证明这件事情不假。只要能替秋水清保留下这一点骨血,他就算再骂三天三夜也无妨。

可是他的女儿却受不了,竟已被他骂走了。她闺房里的妆台上压着一封信,一个梳着长辫的小姑娘伏在妆台上哭个不停。

信上写的是:“女儿不孝,玷污了家门,为了肚子里这块肉,又不能以死赎罪……”

小姑娘说的是:“所以小姐就只好走了,我拉也拉不住。”

“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若知道,我早就找去了,怎么会留在这里。”

屋子里若有了个醉鬼,谁也不愿意留下来的,所以他们也只好走!

但他们却还是非找到卓玉贞不可。人海茫茫,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找?

明月心忽然道:“有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得到。”

燕南飞立刻问:“什么地方?”

明月心道:“她父亲既然不知道这件事,秋水清一定准备了个地方作为他们平日的幽会处。”

连那些小布店的老板都可以在外面找个藏娇的金屋,何况孔雀山庄的庄主。

只可惜这地方一定很秘密。“秋水清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这种事除了他们自己外,还有谁知道?”

“一定还有个人知道!”

“谁?”

“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明月心说得很有把握,“小姐和贴身丫头间的感情有时就好像姐妹一样。我若做了这种事,一定也瞒不过星星的!”

星星就是她的贴身丫头。

“那小姑娘一脸鬼灵精的样子,刚才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的,用不了半个时辰,她一定会偷偷地找去。”

她没有说错。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小姑娘就偷偷地从后门里溜了出去,躲躲藏藏地走入了左面一条小巷。

明月心悄悄地盯着她,傅红雪和燕南飞盯着明月心。

“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行动总是不大方便的,所以他们幽会的地方,一定距离她家不远!”

这点明月心也没有说错,那地方果然就在两条弄堂外的一条小巷里,高墙窄门,幽幽静静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墙头上摆着十来盆月季花。

门没有闩,好像就是为了等这位小姑娘。她四下张望了两跟,悄悄地推门走进去,才将门儿闩起。

月季花在墙头飘着清香,银杏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的响,院子里却寂无人声。

“你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

明月心早就知道这两个男人决不肯随随便便闯进一个女子私宅的,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他们看着她越入高墙,又等了半天,月季花还是那么香,静寂的院子里却传出一声惊呼。

是明月心的呼声。

明月心决不是个很容易被惊吓的女人。

银杏树的浓荫如盖,小屋里黯如黄昏,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伏在桌上,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缠在她自己咽喉上,她的手足已冰冷。

明月心的手足也是冰冰冷冷的:“我们又来迟了一步。”

小姑娘已被勒死,卓玉贞已不见了。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辫子勒死自己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燕南飞握紧双拳:“秋水清和卓玉贞的这段私情,看来并不是个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公子羽的属下又比他们早到了一步!

傅红雪脸色苍白,眼睛里却露出红丝。

他在找,他希望这次下手的人在仓促中造成一点疏忽。

只要有一点疏忽,只要留下了一点线索,他就决不会错过!

这次他却几乎错过了,因为这线索实在太明显。

妆台上有面菱花镜,有人在镜上用胭脂写了三个字,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卓玉贞在仓猝中留下来的,绑走她的人也没有注意。

为什么越明显的事,人们反而越不去注意?

血红的胭脂,血红的字:“紫阳观”!

紫阳观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有很多道观都叫紫阳观,恰好这城里只有一处。

“她怎么知道他们要带她到紫阳观去?”

“也许是在无意中听见的,也许那些人之中有紫阳观的道士,她生长在这里,当然认得。”

不管怎么样,他们好歹都得去看看。就算这是陷阱,他们也得去。

紫阳观的院子里居然也有棵浓荫如盖的银杏树,大殿里香烟缭绕,看不见人影,可是他们一到后院,就听见了人声。

冷清清的院子,冷冰冰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声音是从左边一间云房中传出来的,里面的人好像本就在等着他们。

看来这果然是个圈套。可是他们又几时怕过别人的圈套?

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就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有四个人。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这件事,只要他的刀在手,纵然有千军万马在前面等着,他也决不退缩半步,何况是四个人!

四个人中,一个在喝酒,两个在下棋,还有个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屋里还没有燃灯,这少年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他的刀,白里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两个人,果然有个是道士,须发虽已全白,脸色却红润如婴儿;另外一个人青衣白袜,装束简朴,手上一枚戒指,却是价值连城的汉玉。

傅红雪的瞳孔突然收缩,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异样的红晕。

因为刚才低着头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扬起脸。

看见了这个人的脸,明月心的手足立刻又冰冷。

一张刀痕纵横的脸,锐眼鹰鼻,赫然竟是“不死神鹰”公孙屠!

他也在看着他们,锐眼中带着种残酷的笑意,道:“请坐。”

云房中果然还有三把空椅,傅红雪居然就真的坐了下来。

在生死决于一瞬的恶战前,能够多保存一分体力也是好的。

所以燕南飞和明月心也坐了下来,他们也知道现在已到了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