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山在虚无缥缈中

山,山巅。

山巅在群山中,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缥渺,雾也像轻烟般缥渺,群山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又仿佛是幻。

只有这清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巅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故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后就是他们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魔咒,又怎能喝叫开这神秘的门户?

青石上长满了绿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了下来。

他脸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若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

楚留香轻轻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巅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髻,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晶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般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岂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放声欢呼!

“艾青!”

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么妩媚、那么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她在万福万寿园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戴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旎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的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愧,很歉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却不能不见她,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只摄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知道张洁洁的消息?”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青!”

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竟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

但这时楚留香已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的路?”

他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傲,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

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认得艾青,闪开!”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

难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白云缥渺。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巅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连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青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

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

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未见过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

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

楚留香霍然抬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

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缥缈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的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自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的,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不告而别,而且一别全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在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来。

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没关系。

山风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的站在白云间,冷冷的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有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的?最好还是赶快回到那里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难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做神一样!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又同时向他转了过来,围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快。

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最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晕脑胀,然后再乘机出手。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

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是围着你转,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只有四条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的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只手是实,哪只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啪!啪!啪!啪!”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

“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所以你要带他回去,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欢喜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倒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楚留香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眼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里,他都一直闭着眼睛。

虽然他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阁历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你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么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像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梯后,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后就听不到他们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得去?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坛既然是他们最重视的地方,想必在这山窟中的心脏地带,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布。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混到那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还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这张三李四,去瞒过不认得他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布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已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惟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是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许多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么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对自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么小了?真的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现在他已变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变成神,使神变成人。

门外终于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从交了桃花运后,他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运气了。

两个人走进了石屋,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

脚步声重些的一个人,走在后面。

楚留香在心里盘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制住后面的那个人,同时将出路挡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这当然也是冒险,但他实在已没法子再等下去,何况,以后来的人说不定更多。

他念头转得很快,动作更快,一想到这里,他的人已飞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人,绝对无法想像楚留香骤然行动时是什么样子。

那就像是鹰飞,却比飞鹰发动更快,那又像是兔脱,却比兔脱更剽悍迅急。

他行动时如风云,下击时如雷电。

他并没有张开眼去看走在后面的这个人,但身形一闪,已雷电般往这人击下。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这人的脚步虽重,反应却也快得惊人,身子突然的溜溜一转,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击,疾然反掌斜削这人的后颈。

这人身子又一转,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脉门,招式灵变,连削带打,以攻为守,只凭这一招,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这一掌竟是虚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悬空时,招式还能改变,而且改变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鱼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软肋下气血海穴。

他虽然看到,也知道应该如何闪避,但等他要闪避时,已来不及。

他思想还在准备下一个动作,人却已倒下。

楚留香一击得手,掌心却已沁出冷汗。

他虽然将这人击倒,距离门户却已有七尺,并没有挡住前面一个人的出路。

这人说不定早已兔脱,只要他走出了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错了一着。

他也永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直到现在,才看见这个人。

艾虹!

楚留香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叫了出来。

艾虹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诱人的红衫。

她穿着件宽大的麻袍,完全掩没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脸上也似乎戴了个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这面具里。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不乘机逃出去报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感激,忍不住走过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脚却后退了两步。

她也变了,已不是以前那娇俏柔媚,如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着楚留香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脚步,勉强笑道:“谢谢你。”

没有回应。

楚留香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你也是这一家的人?你认不认得张洁洁?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问的话,就像是石头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点反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说,我只求求你,告诉我,这里的圣坛究竟在什么地方?”

艾虹冷冷的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反手点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惊,但惊讶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伤害楚留香,但也不能为楚留香做任何事。

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尽了她的心意,他对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外面是条很长的石廊,两边当然还有别的门,每道门看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谁也不知道推开门后,会发现什么?会遇到什么事?

任何一道门的后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寻找的圣坛。

任何一道门后面,也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幸好外面并没有防守的人。

这里已是虎穴,无论是谁走进来,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坛,总该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为自己下了个决定,决心要再碰碰运气。

他沿着石壁,慢慢的走过去,低着头,垂着手,尽力使自己的脚步安详稳定。

记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许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样子的。

灯光是从石壁间嵌着的铜灯中发出来的,光线柔和,并不太亮。

楚留香觉得很幸运,他虽已换上了麻冠麻衣,但脸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没有镜子,又缺乏工具,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易容改扮,简直就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走过这条长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几乎已经快湿透了。

转过弯后是什么地方?

他悄悄探出头,悄悄的张望,还是没有人。

连人声都没有。

他刚松了口气,呼吸突然停顿。

前面的确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但后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头,又不能不回头——他已发觉后面仿佛有人的呼吸声。

后面不只一个人——有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幽灵般一连串跟在他身后,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现的鬼魂。

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

他停下来,他们也停下。

楚留香回过头,脖子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石头,完全僵硬。

一张全无表情的脸,正对着他,一双冰冰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

这人还在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楚留香向他点点头。

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你好!”

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过饭没有?”

这人道:“刚吃过。”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么?”

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的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难吃得很。”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贴着石壁一滑,人已转过弯,滑出去三四丈。

然后他身子就像箭一般的向前窜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一回头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着回头去看,后面的人反正一定会追来的。

长廊的尽头又是长廊。同样的石壁,同样的门。

这见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条石廊,多少道门。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左转右转,转来转去,说不定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那里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既然不能停下来,要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倒下去为止?

这地方看来很简单,很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危机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地方有多可怕。

最可怕的是,这地方永远只有一个弯可以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顽皮孩子们常常会将一空盒子格成许多格,再捉只老鼠放进去,看着老鼠在格子里东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间发觉自己现在的情况,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多少,说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来。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将自己当做老鼠。

这算别人并没有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这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道楚留香无路可走?

无论为了什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先推开最近的一道门再说。

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门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一只手。

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窜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冲入那道门。门立刻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竟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呢?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中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边响起了她温柔,却带着些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才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走,我真没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

艾青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也可以忘记我。”

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似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的找过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来你……”

艾青道:“后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什么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

艾青淡淡的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

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自己能查得出来?”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

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

艾青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于是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入了他腰上的软麻穴。

这次他真的倒了下去。

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