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燃烧
他们当然也有拳头。
他们的拳头已握紧,就象是钢铁打成的。
朱五太爷道:“你左边的一个人叫完颜铁。”
这个人身材虽较矮,却还是有九尺开外,脸上横肉绷紧,全无表情,左耳上戴着个碗大的金环,秃顶闪闪发光。
朱五太爷道:“他是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左拳击出,重五百斤,右拳重五百七十厅。”
小马道:“好,好拳。”
朱五太爷道:“你右边的一个,叫完颜钢。”
这个人身材更高,容貌几乎和左边那人完全相同,只不过金环戴在右耳。
朱五太爷逝:“他也是从小的童产功,金钟罩、铁布杉的功夫,刀枪难入。他的有手一拳重四百斤,左拳一击却至少有七百斤重。”
小马道:“好,好拳头。”
朱五太爷道:“他们都是胡儿,单纯质朴,毫无机心。”
小马道:“我看得出。”
朱五太爷道:“他们不但已将拳头奉献给我,连他们的命也献给了我。”
小马道:“我也看得出。”
朱五太爷道:“有了他们,我为什么还要你?”
小马道:“因为我既不单纯,又有机心,所以我比他们有用。”
朱五太爷道:“可是现在他们这两拳头若是同时击下,你会怎么样?”
小马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这两双拳头一击,纵然没有两千斤的力气,也差不了太多。
要对付他们,他实在没把握。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绝无选择的余地。
朱五太爷道:“你想不想试试他们的拳头?”
小马道:“很想。”
九月十四,晨。
晴。
大厅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阳光。
这宽阔的大厅,四面墙壁虽然粉刷得雪一般白,却终年不见日色。
阴惨惨的灯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进来的。
朱五太爷道:“你真的很想?”
小马道:“真的!”
朱五太爷道:“你不后悔?”
小马道:“言既出,永无后悔。”
朱五太爷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完颜兄弟的铁拳已击下,铁拳还未到,拳风已震耳。
完颜铁右拳打小马的左颚,完颜钢的左拳打小马的右颈。
他们每个人只击一拳,这两拳合并之力,已重逾千斤。
小马没有动。
快拳必重,重拳必快。
这两拳既然重逾千斤,当然快如闪电,一拳击出,力量一发,就如野马脱缰,弩箭离弦,再也难收回去了。
小马看准了这一点。
他并不是那种很有机心的人,可是他打架的经验实在太丰富。
他既然不动,这两拳当然全力击出。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游鱼般滑了出去。
他几乎已感觉到拳锋触及他的脸。
他一直要等到千钧一发、生死刹那间,他才肯动,除了经验外,这还得有多么大的勇气!
只听“蓬”的一声,双拳相击,完颜铁的右拳,正打在完颜钢的左拳上。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种多么可怕的声音。
除了两只铁拳相击声外,其中还带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但是这两个神话中巨人般的大汉,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们还是山岳般站在那里,横肉绷紧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雨,但是他们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小马身子滑出,骤然翻身,忽然一拳击向完颜铁的右肋。
完颜铁并没有倒下去。
他还有一只拳头,反而挥拳迎了上去。
小马的拳头并没有变化闪避,他是个痛快人,喜欢用痛快的招式。
又是“蓬”的一声,双拳相击,声音更可怕,更惨烈。
小马的身子飞出,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才落下。
完颜铁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可是他也似已站不住了。
他的全身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满头黄豆般的冷汗滚滚而落。
他的双手垂下,拳骨已完全碎裂。
但他却还是没有哼一声。
他宁死也不能丢人,不能替他的主宰丢人,就算他要死,也只能站着死。
小马忍不住道:“好汉子!”
完颜钢双眼怒凸,瞪着他,一步步走过去。
他还有一只拳头。
他还要拼!
孤军奋战,不战死至最后一人,绝不投降,因为他们有勇气,还有一份对国家的忠心。这个人也一样。
只要还有一分力气,他就要为他的主宰拼到底。就算明知不敌,也要拼到底。
小马在叹息。
他一向敬重这种人,只可惜现在他实在别无选择。
他也只有拼,拼到底。
完颜钢还没有走过来,他已冲过去,他一拳击出,笔直如标枪。
这一拳并不是往完颜钢拳头上打过去的,是往他鼻子上打过去的。
要从这巨人的铁拳下去打他的鼻子,实在太难,太险。
小马这么做,也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打别人的鼻子。
他敬重这个人的忠诚,他要为这个人留下一只拳头。
这一拳没有打空。
完颜钢的脸上在流着血,鼻梁已碎裂。
虽然他的眼睛满是金星,已看不见他的对手,但是他还想再拼。
小马却已不再给他这种机会,小马并不想这个人为了别人毁灭自己。
他再次翻身,一拳打在这个人的太阳穴上。
完颜钢终于倒了下去,只剩下他的兄弟一人站在那里,脸上不但有汗,仿佛还有泪。
——种无可奈何的痛苦之泪。
既然败了,就只有死。
他本来想死的。
可是朱五太爷没有要他死,他就不能死,他只有站在那里,忍受着战败的痛苦与屈辱。
他希望小马也过来一拳将他打晕。
小马却已转过身,面对着二十丈外珠帘中端坐的那个人。
人在珠帘内,仍然望之如神。
小马忽然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未五太爷道:“怎么样做?”
小马道:“你本来早就可以阻止他们的,你早就应看得出他们没有机会。”
朱五太爷并不否认。
完颜兄弟第一拳击出后,他就已应该看得出。
小马道:“但是你却没有阻止,难道你一定要毁了他们?”
朱五太爷冷冷道:“一个没有用的人,留着又有何益,毁了又有何妨?”
小马握紧双拳,很想冲过去,一拳打在这个人的鼻子上。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一条命,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可是现在他绝不能轻举妄动。
朱五太爷道:“其实他们刚才本可毁了你的!”
小马不否认。
朱五太爷道:“刚才的胜负之分,只不过在刹那之间,连我都想不到你敢用那样的险招。”
小马道:“要死中求活,用招就不能不险。”
朱五太爷道:“你好大的胆。”
小马道:“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朱五太爷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字:“坐。”
小马坐下。
等他转身坐下时,才发现完颜兄弟已悄悄退下去,连地上的血迹都看不见了。
这里的人做事的效率,就象是老农舂米,机动而迅速。
他坐下很久,朱五太爷才缓缓道:“这一次我要你坐下,已不是为了你以前做的事,而是因为你的拳头。”
小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只不过你有坐还是未必有命。”
小马道:“你还不肯收下这双拳头?”
朱五太爷道:“我已看出你这双拳头,的确是杀人的利器。”
小马道:“多谢。”
朱五太爷道:“只不过杀人的利器,未必就是忠心的伙伴。”
他慢慢地接着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若将杀人利器留在身边,而不知它是否忠心听命,那岂非更危险?”
小马道:“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
朱五太爷道:“我至少还得多考虑考虑。”
小马道:“你不能再考虑。”
朱五太爷道:“为什么?”
小马道:“你有时间考虑,我已没有,你若不肯助我,我只有走!”
朱五太爷道:“你能走得了?”
小马道:“至少我可以试试看。”
朱五太爷忽然笑了,道:“至少你应该先看看你的朋友再走!”
小马的全身冰冷,心又沉下。
他的朋友也在这里?
他忍不住问:“你要我看谁?”
朱五太爷淡淡道:“你并不是第一个到这里送礼的人,还有人的想法也跟你一样。”
小马道:“还有谁来送礼?送的是什么?”
朱五太爷道:“是一把剑。”
小马道:“常无意?”
朱五太爷道:“不错!”
小马功容道:“他的人也在这里?”
朱五太爷道:“他来得比你早,我先见你,只因为你不说谎。”
小马怔住。
朱五太爷道:“坐。”
小马只有坐下。
常无意既然也已到了这里,他怎么能走?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在掌握中,别无去路。
锣声又响起,门大开。
常无意赫然就在门外,苍白疲倦的脸,看来已比两日前苍老了十岁。
这一夜间他遭遇到什么事?遇到过多少困境?多少危险?
此时此刻,忽然看见他,就好象在他乡异地骤然遇见了亲人——
一个身世飘零,无依无靠的人,这时是什么心境?
小马看着他,几乎忍不住要有热泪夺眶而出。
常无意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冷冷的说了句:“你也来了?”
小马忍住激动,道:“我也来了!”常无意道:“你还好?”
小马道:“还好!”
常无意慢慢地走进来,再也不说一个字,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小马也只有闭上嘴。
他很了解常无意这个人,就象是焦煤一样,平常是冷冷的,又黑,又硬,又冷,可是只要一燃烧起来,就远比任何可以燃烧的都炽热。
不但炽热,而且持久。
也许它连燃烧起来都没有发光的火焰,可是它的热力,却足以让寒冷的人们温暖。
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到了这里,别的人呢?是在寒冷的危险中?还是平安温暖?
现在常无意也已面对珠帘。
他并没有再往前走,他一向远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
珠帘中的人也仍然端坐,就象是一尊永远在受人膜拜的神祗。
常无意在等着他开口。
朱五太爷忽然问道:“你杀人?”
常无意道:“不但杀人,而且剥皮!”
朱五太爷道:“你能杀什么样的人?”
常无意道:“你属下也有杀人的人,有些人他们若不能杀,我就杀。”
朱五太爷道:“你说得好象很有把握。”
常无意道:“我有把握。”
朱五太爷道:“只可惜再利的口舌也不能杀人。”
常无意道:“我有剑。”
朱五太爷道:“剑在哪里?”
常无意道:“通常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到了要杀人时,就在那人的咽喉间!”
朱五太爷沉默了。过了很久,又说出了他刚才说过的两个字:“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