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火并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天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干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而且她全身都在发疼,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好像打散了。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慢?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入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噩梦。

但这场噩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

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

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挟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的。”

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

“我……”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依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

“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

“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

“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喽哕在这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

这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虽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这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了决心,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连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

过了半分钟,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先谈条件,再放人。”

“什么条件?”

“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只准带两个人,不准多。”

“我入你娘,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张大帅又开口骂了。

“不谈条件,我就先杀了她!”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

梅礼斯连眼睛都红了,拉起张大帅的手:“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进去。”

梅礼斯抢着道:“还有我。”

“你没有用,”高登冷冷道:“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

梅礼斯想瞪眼,却垂下了头。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无论受什么样的气,都只好认了。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却不会讲。

这两人一个叫野村,一个叫荒木。

张大帅选了荒木。

高登却又摇了摇头。

“他也不行?”张大帅忍不住问。

“他虽然是柔道高手,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

“你选谁?”

高登转过头,去看张勤:“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

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

张大帅突然大笑,拍着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看人也很准。”

货仓的大门并没有上闩。

张勤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阴森而黝暗,只能够看见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拿着根手电筒。

可是他并没有让电筒亮起来,他怕电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现身了。

无论如何,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

“黑豹。”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你连面都不敢露,还跟老子谈什么鸟条件。”

这句话刚刚说完,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珑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

“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

“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

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

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

黑豹冷笑。

“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

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金二爷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

“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子。”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

“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边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

“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

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

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都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都可以答应。”

“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

“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边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车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

“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也曾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慢慢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子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沁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有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茄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太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来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刹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已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失声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双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和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啜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脚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

“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

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

“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

“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定。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噬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他刚出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也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肘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然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段,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出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段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快。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竟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竟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像的超人。

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

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服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

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新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

“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般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也从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

“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我早巳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只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

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几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

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大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走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经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

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

“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

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张大帅回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礼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

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骂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