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荒祠冷语

温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温黛黛咯咯笑道:“十四岁就会看女人了,是谁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还用得着人教么?”

温黛黛笑道:“听说你有许多漂亮的师姐,你应该回去看她们呀,为什么还在这里挡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经地轻叹道:“我的师姐虽多,可惜她们却还都是小孩子,还不是真正的女人。”

温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拍掌道:“货真价实,半分不假,是个标标准准,道道地地的女人。”

温黛黛已笑得弯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倒还有几分眼光,只可惜你实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声道:“谁说我小?我年纪虽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决没有什么两样。”

温黛黛娇笑着伸手摸了摸他面颊,道:“等你二十四的时候,我就老了,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头,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铁中棠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跛足童子固然刁钻古怪,人小鬼大,温黛黛这种半吊子的脾气,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见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轻叹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温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为你太小了,否则我一定嫁给你。”

跛足童子大声道:“真的么?”

温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恨不相逢长大时,唉,我还有什么话说?”

温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地笑了许久,喘着气道:“你看够了么,让我走吧!”

跛足童子叹息着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突又回过头来,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温黛黛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带你去看他么?”

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真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棂,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两三年来,凡是禁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我只是……”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铮咬牙道:“但……但……”

温黛黛冷冷截口道:“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鄙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寻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决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死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因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决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怔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冷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怒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着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刑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为仇敌,他不禁要从心里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温黛黛对他自己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叹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之徒……”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墙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铁中棠又道:“令师还在相候,你还是……”语声未了,突见跛足童子轻轻挥了挥手。

刹那之间,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他大惊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说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决不会伤害于他,是以此刻全无防范之心,哪知他却忘了自己换下了易容之伪装,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认得他,便扬手发出了“九子鬼母”的独门迷香,两人相距既近,铁中棠猝不及防,自然着了道儿。

只见跛足童子极快地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杀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师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见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着灯火,还有一阵阵推动磨盘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卖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作主意。”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只见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灰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地磨着豆腐。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磨起豆腐来。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地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着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谢,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只见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我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唰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着他,也不说话。跛足童子只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不好,大挥拳掌,向老人面门拍了过去。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他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到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浇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女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那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突然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只听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了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身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十,立在石磨边。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糁糁地长着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一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了人么?”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已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难怪别人寻不着你。”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枫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顾她的老家人。

只见那行脚僧人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仍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行脚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还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会不认得你。”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地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行脚僧人丹田要穴。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绝伦,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这行脚僧,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他,吓得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觉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然后,他长叹一声,又道:“是以家师便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了,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转动,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得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