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一只手和一只脚
四月十九,午后。
春日午后的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屋角的一盆山茶花,昨夜的残酒仍在,枕上仍留着汤兰芳遗落的发丝和余香。
屋子里还是那么幽静,和她离开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两样,惟一不同的是,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元宝呢?”
他一定很后悔昨天晚上说过的那些话,所以悄悄的走了。
汤兰芳勉强控制着自己,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一点伤心和失望,只淡淡的说:
“他走了,走了也好。”她说:“本来就应该走的人,本来就是谁也留不住的。”
她根本没有去看雷大小姐夫妻脸上的表情,慢慢的走到床前,从枕上拈起了一根头发。
——这是她的头发?还是他的?
她痴痴的站在床头,痴痴的看着这根头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脚底有一阵寒意升起刺入骨髓,忽然觉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忽然看到了一只鞋子,元宝的鞋子。
鞋子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她看到了这只鞋子,脸上却忽然露出种说不出来的惊惶和恐惧,等她转过身时,才发现雷大小姐夫妻脸上表情居然也同她完全一样。
“他没有走。”汤兰芳说:“他一定不是自己走的。”
“哦?”
“谁也不会只穿一只鞋子走出去。”汤兰芳用力抓住床头的纱帐,不让自己倒下去:“而且他根本没有力气,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哦?”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会走进这个院子,同时院子外面日夜都有人,绝不会让他走的。”
“可是你刚才却一心认为他是自己溜了。”雷大小姐说:“刚才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事?”
“我不知道。”汤兰芳终于坐下:“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她是知道的,只不过说不出来而已,老头子又替她说了出来。
“因为你已经在喜欢他了,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你自己已经在自己心里打了一个结,看到他不在这里,你的心已经慌了,别的事你怎么会想得到?”
“你呢?”雷大小姐问:“你的心慌不慌?”
“老实说,我的心也慌得要命。”老头子苦笑:“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只有跳海去。”
她走过来,轻抚汤兰芳的头发:“你放心,我敢保证天下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汗毛,就连高天绝也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老头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
“本来我也这么想。”
“现在呢?”
“现在我才想起高天绝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又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老头子叹息着道:“只不过一个女人如果遇到元宝那么可爱的小伙子,有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不管她有多大年纪,不管她是谁都一样。”
雷大小姐叫了起来:“难道你认为像高天绝那样的老太婆也会打元宝的主意?”
“老头子总喜欢打小姑娘的主意,老太婆为什么不能打小伙子的主意?”老头子说:“何况高天绝也不能算太老,而且……”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一种比元宝的鞋子更奇怪的东西。
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无论谁看见这样东西都会大吃一惊的!
现在雷大小姐和汤兰芳也看见这样东西了。
漆黑的斗篷、漆黑的头巾,白银面具在午后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大明湖的水波也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高天绝默默的站在湖岸边,看起来仿佛有点变了,变得有点疲倦,而且显得很有心事。
——她的改变是否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小鬼元宝?
元宝不在她身边,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元宝呢?元宝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死在她手里?
那么可爱的一个年轻人,死了多可惜,她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一叶轻舟荡来,泊在柳阴下。一个灰衣人垂首肃立在船头,根本不敢仰视高天绝的脸。
过了很久很久,高天绝才慢慢的走上轻舟,脚步仿佛比平时沉重些。
她的心情无疑也很沉重。
杀人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杀了一个自己并不想杀的人之后,无论谁的心情都会比平时沉重得多。
每个人都有脚,一只脚并不是什么奇怪可怕的东西。
何况这只脚并没有被人砍下来,血淋淋的装在一个麻袋里。
这只脚是从床底下露出来的,床底下本来就是个时常都会有脚露出来的地方。
可是汤兰芳和雷大小姐夫妻看见这只脚的时候,却都吃了一惊。
因为这只脚并不是元宝的脚。
这只脚是一只女人的脚,一只非常好看的女人的脚,纤秀晶莹完美,就像是一位名匠用一块无瑕的美玉精心雕刻出来的。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张床下面,怎么会有一只女人的脚露出来?
老头子的眼睛已经看得发直了。
越懂得欣赏女人的男人,越欣赏女人的脚,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通常都已经很懂得欣赏女人了,对女人通常也只能欣赏欣赏而已。
可惜他连欣赏都不能欣赏。因为他身边还有个比谁都会吃醋的老婆。
雷大小姐又给了他一巴掌。
“你还不快把你那双贼眼闭起来!是不是想要我把它挖出来?”
“我不想。”
老头子赶快溜了,远远的站在门口,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的脚都不能看,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这次雷大小姐假装没听见,却问汤兰芳: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你的吩咐,谁也不敢到这里来?”
汤兰芳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进来。”
“谁?”
“小蔡。”
“小蔡是什么人?”
“是一个女孩子。”汤兰芳想了想之后才说:“是我收养的女儿。”
“这只脚会不会是她的脚?”
“不会。”
“为什么?”
“她的脚跟我一样,第二个趾头比大拇趾要长一点。”
雷大小姐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脚:“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老头子可忍不住了!
“你想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不把她从床底下拖出来看看?”老头子说:“如果你不敢碰她,我来。”
雷大小姐蹬着他:“如果你敢碰她,只要碰一下子,我就把这只脚砍下来用酱油红烧,煮得烂烂的给你吃。”
老头子叫了起来:
“你怎么能叫我吃别人的脚?你自己也知道,除了你的脚之外,什么人的脚我都不吃的。”
雷大小姐也忍不住要笑,可是一碰到那只脚,她立刻就笑不出了。
这只脚冰冰冷冷,连一点暖意都没有,就像是一只死人的脚一样。
雷大小姐的手刚伸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回头招呼她的老公:
“还是你来拖。”
“你为什么忽然变得不吃醋了?”老头子又吃了一惊。
“谁说我变得不吃醋了?活人的醋我还是照吃不误,而且非吃不可。”雷大小姐叹了口气:“可是如果连死人的醋都要吃,那就真的未免太过分了!”
床底下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已经死了?
看到老头子把这个人从床下拖出来的时候,汤兰芳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阳光渐渐淡了,湖水上远山的影子也渐渐淡了。
高天绝慢慢的走入船舱,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灰衣人,垂手肃立在珠帘外,向她报告:“我们已经换了六班人下水去,还没有捞起他的尸身来。”
“哼!”
“可是他的人一定还在水里面。”灰衣人说得极有把握:“从昨天晚上开始,湖岸四面都有人在轮班看守,就算他还没有死,想跳上岸去也办不到。”
高天绝冷笑。
灰衣人又道:“那位萧堂主一直都呆在下舱,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话都不说,就好像中了邪一样,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萧峻真的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的呼吸并没有停顿,他的心还在跳,可是他这个人却好像已经死了,和李将军同时死在那致命的一剑下。
那一剑刺入李将军的心脏时,仿佛也同时刺穿了他的心。
高天绝默默的走进来,默默的站在他对面,他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眼睛好像也被那一剑刺瞎了。
杀人虽然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也不应该令他如此痛苦。
他本来就想杀这个人的,他活着,就为了要将这个人刺杀于他的剑下。
现在他的愿望已达成,为什么反而显得比以前更痛苦悲伤?
高天绝又在冷笑。
“你已经死了。”她说:“就算你还能再活八十岁,也只不过是个死活人而已。”
萧峻没有反应。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高天绝说:“你本来明明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可是你自己偏偏要死。”
萧峻没有反应。
“如果有人知道你自己把自己弄死,也一定有很多人都会觉得很开心。”高天绝说:“我实在应该把那些人都找来,看看名满天下的丐帮刑堂堂主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萧峻还是没有反应。
“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想干什么?”高天绝好像在生气了:“我真想给你一个耳刮子。”
萧峻忽然有了反应,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一个厉鬼一条毒龙。
他既没有看见厉鬼,也没有看见毒龙。
他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只手。
每个人都有手,一只手绝不能算是什么奇怪可怕的东西。
何况这只手并没有被人砍下来血淋淋的装在一个麻袋里。
可是他看见这只手的时候,却比看见了毒龙和厉鬼更吃惊。
这是为了什么?
床底下的人已经被抬到床上了。
她果然是个女人,是个很难看得到的女人,走遍天下都很难看得到,这个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人看到过她。
因为她实在太美,美得不可思议,美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皮肤,她的胴体,甚至连她身上穿着的内衣,都是精美绝伦的,甚至已经美得让人连碰都不敢去碰她。
这种美已经让人觉得可怕。
可是最可怕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丑。
她美得不可思议,丑得也不可思议,她美得令人无法想像,丑得也同样令人无法想像。
她美的地方美得可怕,丑的地方丑得更可怕。
她的手美如雕刻,她的臂晶莹如玉,连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点缺陷来。
可是她只有一只手,一条臂。
她的头发漆黑柔美而有光泽,她的脸形更美,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轮廓都美。
可是她脸上却有个血红的“十”字。
一个用尖刀划出来的“十”字,一柄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尖刀,一刀划下去时,不但血肉翻起,连骨骼都几乎碎裂。
现在刀创虽然早已收口,刀疤却仍是血红的。
雷大小姐忽然觉得胃在收缩,毛孔也在收缩。
如果这个刀疤是在别人脸上,她最多也只不过会觉得有点难受而已,可是在这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那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她甚至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战栗和恐惧,甚至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看见这个人。
可惜她已经看见了她,而且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高天绝。”
“难怪她脸上总是戴着白银面具了。如果我是她,我也绝不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她也不愿看见别人。”汤兰芳黯然道:“最少有些人是她不愿意看见的。”
“哦!”
“我看过她的面具。”汤兰芳说:“那个面具上连一条空隙都没有留下来。”
雷大小姐长长叹息:“我明白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高天绝脸上已经没有面具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却还是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别人说的话,她也听不见。
“有件事我却不明白,”雷大小姐说:“十几年前,高天绝和郭灭夫妻已经可以算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甚至有人说如果他们夫妻联手,已经可以算天下无敌。”
“连我都这么样说。”老头子道:“他们夫妻联手,绝对天下无敌。”
“我们夫妻行不行?”
“不行!”
老头子说得截钉断铁,他的老婆却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行?银电夫人和无声霹雳的名头几时比他们差过?”
这夫妻两人赫然意是昔年纵横江湖的雷电伉俪,连汤兰芳都吃了一惊。
但是这位当年在江湖中以脾气暴躁不肯服输出名的无声霹雳却说:
“我们的名头不比他们差,是因为我们没有跟他们交过手。”
这次雷大小姐居然没有跟她老公抬杠,反而叹了口气:
“也许你说得对,所以我才不明白。”
“什么事你不明白?”
“他们夫妻的本事既然都那么大,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现在郭灭已死,高天绝也变成残废,如果他们真的天下无敌,有谁能胜得了他们?
“这件事我也想不通,”老头子也在叹息:“这件事本来就是江湖中的两大疑案之一。”
另一件疑案就是大笑将军和他盗来的那一批没有人能计算得出价值的珠宝的下落,这十多年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追查找寻。
老头子目光闪动,忽然又说:
“如果你一定要我猜是谁胜了他们,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两个人。”
“哪两个人?”
“就是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雷大小姐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郭灭是死在自己手里的,高天绝的手和脸也是被自己弄坏的?”
“是。”
“你有没有疯?”
“没有。”
“你一定是疯了。”雷大小姐说:“只有疯子才会这么想。”
一直不闻不动的高天绝忽然冷冷的说:“他没有疯。”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晾,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想不到高天绝会开口说话的。
“他没有疯?”雷大小姐又叫了起来:“你也说他没有疯?”
“他本来就没有疯。”高天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因为他说的本来就没有错。”
“你们变成现在这样子,难道真的是你们自己害了自己?”
“是的。”
高天绝淡淡的说:“天绝地灭,天下无敌,除了我们自己外,还有谁能伤我们毫发。”
雷大小姐怔住,汤兰芳也怔住。
谁也想不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自己残害自己,可是谁都想得到那其中一定有个极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任何人都不能问、不该问,而且绝对问不出的。
雷大小姐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么这一次呢?”她问高天绝:“这一次难道也是你自己点住你自己穴道,把你自己藏到床底下去的?”
高天绝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雷大小姐又问:“还有元宝呢?元宝到哪里去了?”
高天绝平静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冷酷:“不管他到哪里去了,你们都已见不到他,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看见一只手并不奇怪,每个人每天都不知道要看见多少只手。
奇怪的是,这只手本来是绝不可能从这个地方伸出来的。萧峻就算看见一只手忽然从船舱的底板下伸出来都不会这么奇怪。
因为这是一只左手,是从高天绝身上穿的那件漆黑的斗篷里伸出来的。高天绝根本没有左手。
这个高天绝既然有左手,就绝不是真的高天绝。
萧峻闪电般扣住了这个人的腕子,沉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