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加缪的《日记》
伟大的作家要么是丈夫,要么是情人。有些作家满足了一个丈夫的可敬品德:可靠、讲理、大方、正派。另有一些作家,人们看重他们身上情人的天赋,即诱惑的天赋,而不是美德的天赋。众所周知,女人能够忍受情人的一些品性——喜怒无常、自私、不可靠、残忍——以换取刺激以及强烈情感的充盈,而当这些品性出现在丈夫身上时,她们决不苟同。同样,读者可以忍受一个作家的不可理喻、纠缠不休、痛苦的真相、谎言和糟糕的语法——只要能获得补偿就行,那就是该作家能让他们体验到罕见的情感和危险的感受。在艺术中,正如在生活中,丈夫和情人不可或缺。当一个人被迫在他们之间做出取舍的时候,那真是天大的憾事。
同样,在艺术中,犹如在生活中,情人常常不得不位居其次。在文学的繁盛时代,丈夫比情人为数更众;在所有的文学繁盛时代——这就是说,除了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倒错是现代文学的缪斯。如今,小说的家庭里充斥着发疯的情人、得意的强奸犯和被阉割的儿子——但罕有丈夫。丈夫们感到内疚,全都想去当情人。甚至像托马斯·曼这样如此有大丈夫气的、可敬的作家,也为对德性的一种暧昧态度所苦,并把这种暧昧态度装扮成资产阶级与艺术家之间的冲突,唠叨个没完。但大多数现代作家甚至不去理会曼的问题。每一位作家,每一场文学运动,都与其前辈较上了劲,竞相炫耀性格、顽念以及奇特之处。现代文学过多地充斥着天才的疯子。因而,怪不得当一位才华横溢、可才华肯定没有达到天才高度的作家崛起,大胆地担当起理智的责任时,他所获得的喝彩必定超出了他的纯文学价值。
我这里所说的自然是阿尔贝·加缪,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作为一个当代人,他不得不贩卖疯子们的主题:自杀、冷漠、罪咎、绝对的恐怖。不过,他这样做时,却带着一种如此理智、适度、自如、和蔼而不失冷静的气质,以至使他与其他人迥然有别。他从流行的虚无主义的前提出发,然后——全靠了他镇静的声音和语调的力量——把他的读者带向那些人文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结论,而这些结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其前提得出来。这种从虚无主义深渊向外的非逻辑的一跃,正是加缪的才华,读者们为此对他感激不尽。这正是加缪何以唤起了读者一方的挚爱之情的原因。卡夫卡唤起的是怜悯和恐惧,乔伊斯唤起的是钦佩,普鲁斯特和纪德唤起的是敬意,但除了加缪以外,我想不起还有其他现代作家能唤起爱。他死于一九六〇年,他的死让整个文学界感到是一种个人损失。
每当人们谈到加缪,就把个人的、道德的和文学的评价混杂在一起。有关加缪的讨论,无一例外地都会对加缪作为一个人的美德和魅力颂扬一番,或至少暗含了颂扬。因而,要动笔写加缪,就得考虑是什么东西介入了他的作家形象与其作品之间,这相当于道德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这不仅是因为加缪自己常常向他的读者抛出道德问题(他所有的短篇小说、剧本和长篇小说都涉及一种有责任感的情感的经历,或涉及这种经历的缺失),还因为加缪的作品,就其仅仅作为一种文学成就而言,还没有重要到足以承担得起读者想要给予它的那种沉甸甸的褒奖。人们希望加缪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作家。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把加缪与乔治·奥威尔以及詹姆斯·鲍德温在这里作一番比较,或许颇有助益,后两位也是试图将艺术家的作用与公民的良知结合起来的大丈夫气的作家。奥威尔和鲍德温作为随笔作者都比其作为小说作者出色。这种不一致不见于加缪这个比他们重要得多的作家。然而,实际情形是,加缪的艺术常常服务于他在随笔中更完整地加以表述的某些理智观念。加缪的小说是图解性的、哲理性的。它并不十分关注它的人物——默尔索、卡利古拉、让、克拉芒斯、里厄医生——如它关注无知与罪孽、责任感与虚无主义的冷漠这些问题一样。他那三部长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和剧本全都具有一种单薄的、有点枯瘦的特征,这使得它们从艺术的标准看难以跻身于绝对一流作品之列。卡夫卡却不同,他的大多数小说尽管极具图解性和象征性,但同时也是想象力的自主行为,而加缪的小说却总是泄露出它在理智思虑中的源头。
加缪的那些随笔、政论、演讲、文学批评和报道又怎么样呢?它们是极为出色的作品,但加缪是一位具有重要性的思想家吗?答案为“不是”。不论萨特的某种政治同情心令英语国家的读者多么反感,他都给哲学的、心理的和文学的分析带来了一种富有感染力和原创性的思想。而不论加缪的政治同情心多么有吸引力,他都没有带来这种东西。他那些著名的哲理随笔(如《西绪福斯神话》、《反抗者》)不过是一个极有天赋和文采的模仿者的作品。加缪作为一个思想史家和一个文学批评家,其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加缪最出色的时候,是当他卸掉存在主义文化的包袱(尼采、克尔恺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德格尔、卡夫卡)、以他本人的声音说话的时候。这种情形出现在他反对死刑的那篇伟大的文章《论断头台》以及那些信笔写来的作品里,如对阿尔及尔、奥兰以及地中海地区其他一些地方的随笔描绘。
在加缪那里,既找不到最高质量的艺术,也找不到最高质量的思想。能够解释他的作品的非同寻常的吸引力的,是另一种类型的美,即道德之美,此乃二十世纪大多数作家无意以求的一种品性。其他作家或许更有立场,更有道德色彩,但他们在宣示其道德旨趣时,无一显示出比加缪更多的美、更多的说服力。不幸的是,艺术中的道德美——如人的身体美——是极其容易消失的。艺术美或智性美远远谈不上经久不衰。道德美易于迅速衰败,转眼就化作了警句格言或不合时宜之物。这种情形尤其频繁地发生在诸如加缪这一类作家身上,他们直接诉诸于一代人对人们在某个既定历史处境里应体现出怎样的楷模之举的想象。除非作家拥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原创性库存,否则,在他死后,他的作品就有可能突然间被掏剥一空了。在少数人看来,还在加缪的有生之年,这种衰败就赶上了他。例如萨特,他在那场了结了他与加缪的著名友谊的著名争论中,残忍地、然而却坦诚地指出加缪随身携带着一个“便携式的台座”。随后,诺贝尔文学奖这个致命的荣誉找上了他。在加缪去世前不久,一位批评家就预言加缪将重蹈亚里斯泰迪斯的命运:我们可能会厌倦于听到他被人称为“正义者”。
也许,对作家来说,在读者中激起感激之情,总是危险的,感激之情是最强烈却也最短命的那些情感之一。但人们不能把这些不友好的评说仅仅当作以怨报德而不予考虑。如果说加缪道德上的严肃有时失去了吸引力,开始变得令人不快,那是因为它里面存在着某种智性上的弱点。人们从加缪身上感觉到,他有一种完全真实的、与历史相关的激情,正如人们从詹姆斯·鲍德温身上所感觉到的。但也正如鲍德温一样,加缪的这种激情似乎太容易蜕变为庄严的语言,蜕变为一种用之不竭的、自身流芳万古的华丽言辞。他所提供的那些用来缓和不可忍受的历史的或形而上的困境的道德律令——如爱、适度——太笼统,太抽象,也太巧于辞令。
在整整一代文学读者看来,加缪是一个生活在永恒的精神革命状态中的英雄人物般的作家。但他也是一个提倡这一悖论——文明化的虚无主义,承认限度的绝对反抗——并把这一悖论转化为成为良好公民的良方的人。多难弄懂的美德啊!在加缪的写作中,美德被迫同时去寻找与自己相称的行为和让自己站得住脚的理由。反抗也是如此。在一九三九年,在对那场刚刚爆发的战争进行思考的过程中,年轻的加缪在他的《日记》中打断自己的话,评论道:“我为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正当理由的反抗寻找理由。”他的激进姿态比那些使他的激进姿态显得正当的理由跑得快。十多年后的一九五一年,加缪发表了《反抗者》。该书中对反抗的反诘同样是性情的一种姿态,是自我劝说的一种行为。
令人注目的是,虽然加缪性情高雅,他还是可以尽可能真诚地去行动,去作出真正的历史选择。应该记住,加缪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被迫作出了至少三次堪称典范的抉择——亲身参与法国抵抗运动,与共产党分道扬镳,在阿尔及利亚叛乱问题上拒绝采取立场——在我看来,在这三次选择中,有两次他表现得令人钦佩。加缪在他生命最后几年里的问题,并不是他变得有些宗教色彩了,或退入了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严肃性里,或失去了他的社会主义的神经,而是他搬起自己的美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充当公共良知的作家需要非同一般的神经和敏锐的直觉,像一个拳击手。过了不久,这些直觉能力势必衰退。此外,他也必须在情感上坚韧一些。加缪没有那么坚韧,不像萨特那么坚韧。我并不低估四十年代末众多法国知识分子放弃亲共立场时所拥有的勇气。作为一个道德评判,加缪的决定那时是对的,而且自斯大林死后,他也屡屡被证明在政治意义上是清白的。但道德评判与政治评判并不总能幸运地重合在一起。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痛苦地不能采取一个立场——作为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同时作为一个法国人,他本来尤其有资格去谈论这一问题——是他的道德美德最后的、也是不愉快的证明。在整个五十年代,加缪一直表白说,他个人的忠诚和同情使他不可能作出决定性的政治评判。他悲哀地问道:为什么对一个作家要求这么多呢?当加缪坚持沉默的态度时,曾因共产主义问题而紧随加缪离开《现代》集团的梅洛庞蒂,以及萨特本人,却双双在为那两份旨在抗议没完没了的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历史性声明书募集有影响的人物的签名。这真是一个尖刻的嘲讽:在政治观和道德观上大致与加缪相近的梅洛庞蒂以及在政治上早在十年前就似乎与加缪分道扬镳的萨特,正在把法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引导到那个无法回避的立场上,那个惟一的立场,也是人人希望加缪采取的立场。
在莱昂内尔·阿贝尔数年前所写的一篇有关加缪某部著作的眼光犀利的书评中,他谈到加缪是一个体现了与诺贝尔奖条例迥然有别的诺贝尔奖情感的人。这说得恰如其分,而且并不意味着加缪的道德感中有某种伪善的成分。它意味着行动并不是加缪首先关切的东西。行动的能力,或克制行动的能力,是次于感觉的能力或感觉的无能的。与其说这是加缪所详尽阐发的那种理智立场,还不如说是对感觉的一种规劝——并不惜冒因此带来的政治无能的一切危险。加缪的作品显示出一种寻求某种境遇的性情,一些寻求高尚行为的高尚情感。实际上,这种脱节正是加缪的小说和哲理随笔的主题。在那里,人们发现了他对某种态度(高贵,禁欲,冷漠而又不失同情之心)的规定被拴在了对一些令人极为痛苦的事件的描绘上。那种态度,那种高贵的情感,并没有真正与事件联系在一起。它是对事件的超越,而不是对事件的反应,或事件的解决办法。加缪的生活和作品与其说涉及道德,不如说涉及道德立场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正是加缪的现代性。而他以一种不失尊严的、男子气概的方式承受这种偶然性之苦的能力,正是令他的读者热爱他、钦佩他的东西。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个人,这个如此为人厚爱却又知之甚少的人。加缪的小说中存在着某种脱离现实的东西;这一点也见于他那些著名随笔的冷淡、平静的腔调里。的确是这样,尽管他那些照片令人难以忘怀,显出一种随意的美。他嘴里老是叼着一支烟,无论身上穿的是战壕雨衣,套在领口敞开的衬衣外面的毛衣,或是日常服装。怎么看这几乎都是一张理想的脸:孩子气,英俊但又不特别英俊,瘦,粗糙,表情既认真又温和。谁都想认识这个人。
加缪自一九三五年到去世前所保留下来的日记,被辑录成三卷,即将出版。在第一卷《日记,一九三五——一九四二》中,他的崇拜者们自然希望看到这些日记不会吝惜笔墨来谈论这个使他们感动的人及其著作。可我不得不抱歉地说,首先,菲利普·托迪的译文委实不敢恭维。很多地方都译得不准确,有时甚至严重曲解了加缪的原意。它显得笨拙,没有在英语中找到与加缪紧凑、随意、非常有说服力的风格对应的风格。此外,这个译本还带着一种冲鼻的学究气,这可能不会让有些读者反感,却惹恼了我(好奇的读者若想体会加缪著作在英语中的高妙,不妨看一看安东尼·哈特利两年前发表于《交锋》杂志上的准确而灵动的《日记》选译)。不过,任何译文,无论是忠实的,还是走样的,都不能使《日记》本来的兴味增一分,或减一分。这些日记并不是伟大的文学日记,如卡夫卡和纪德的日记那样。它们既没有卡夫卡《日记》中的那种使人激动的智性之美,又缺乏纪德《日记》中的那种文化上的复杂性、艺术上的勤奋以及人性的厚度。它们倒是堪与切萨雷·帕韦哲的《日记》相提并论,尽管缺乏后者的那种自我暴露、从心理上探幽掘秘的成分。
加缪的《日记》无所不包。它们是为他的写作预备的文学工作手册和问题汇编,草草记录着句子、偷听到的谈话片断、小说构思,有时甚至是日后将被整段整段挪入小说和随笔的完整段落。《日记》的这些部分只不过是些草图似的材料,因此我怀疑它们是否会让人大感兴奋,即便是对加缪小说的狂热爱好者而言,尽管托迪先生热心地提供了一些注释和对照,把它们与加缪已出版的那些著作扯在一起。《日记》还包含一些范围相当有限的杂七杂八的读书札记(斯宾格勒、文艺复兴史等)——写作《反抗者》时大量阅读的著作肯定没有记录在内——以及就心理和道德主题写下的一些箴言和思考。其中一些思考不乏胆量和技巧,值得一读,而且或许有助于驱散时下有关加缪的一个意象——依据这一意象,加缪乃是雷蒙·阿隆一类的人物,一个被德国哲学弄得晕头转向而太迟地转向盎格鲁撒克逊的经验主义以及那种名之为“地中海”美德的常识的人。加缪的《日记》,至少是其中的第一卷,散发出一种被驯化了的尼采主义的宜人气息。年轻的加缪写作时像是一个法国尼采,尼采显得残酷的地方,加缪则显得忧郁,尼采显得肆无忌惮的地方,加缪却显得节制,尼采的语调个性而主观,近乎狂躁,而加缪的语调则不动声色、客观。最后,《日记》还充斥着显然具有非个人性特征的个人评论——人们或许更恰当地称之为“宣言”和“决议”。
非个人性,这或许是加缪《日记》最显著的东西;这些日记具有如此反自传的色彩。我们阅读《日记》时,难得想起加缪是一个有着非常有趣的生活的人,说这种生活(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生活)有趣,不仅是就内在方面而言,而且也是就外在方面而言。但这种生活鲜见于《日记》。没有片言只语提到他的家庭,尽管他与家庭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也根本没提到发生于这一时期的任何事件:他在队友剧院的工作、他第一次和第二次婚姻、他加入共产党以及他作为阿尔及利亚一家左翼报纸编辑的生涯。
当然,不必以日记的标准来衡量一位作家的日记。作家的日记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用途:他在日记里一点点地树立自己的作家身份。通常,作家日记充斥着有关意志的表白:写作的意志、爱的意志、否弃爱的意志以及活下去的意志。日记是这么一个所在,作家在其中比他本人更有英雄气概。在日记中,他只以一个感觉的、受难的、抗争的人而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加缪《日记》中所有那些个人评论具有如此非个人性的特征、全然不提他生活中的人与事的原因。加缪写到自己时,只把自己当作一个离群索居之人——一个孤独的读者、窥淫癖者、阳光与大海的崇拜者、在世界游荡的人。在日记里,他更是一个作家。孤独,这是现代作家的意识之不可或缺的隐喻,不仅用来隐喻像帕维斯那样自诩的患情感不适应症的人,而且也用来隐喻像加缪这样好交际的、难以忘怀社会的人。
因而,尽管《日记》吸引人去阅读,却没有解决加缪的永恒的道德境界的问题,或加深我们对作为人的加缪的认识。按萨特的话说,加缪“是一个人、一种行动和一部作品的可敬的结合”。如今,只有作品留了下来。不管人、行动、作品的这种结合在加缪成千上万的读者和崇拜者的理智中和心灵中曾经唤起过什么,它现在都不可能单由对作品的体验完整地复原出来。如果加缪的《日记》在他死后依然幸存下来,为我们提供了比了解加缪这个人更多的东西,那倒是一桩重大和幸运的事件,然而,不幸的是,它们并没有提供这些。
一九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