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学表演
19××年×月×日。我们今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托尔佐夫的第一堂课。但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来到教室只是为了做一个不可思议的声明: 他指定戏剧,我们将根据自己的选择演出剧本的片断。这部戏剧将在大舞台上,当着观众、剧团和剧院艺术主管人员的面演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想看看我们在戏剧环境: 在舞台上、在布景中、化完妆,穿好服装,在被照亮的舞台上的表现。按照他的话,只有那样的表演才能让他清楚地了解我们的舞台感程度。
同学们全都在迷惑不解中愣住了。在我们剧院的舞台上表演?这简直是亵渎、庸俗地歪曲艺术!我想请求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将戏剧演出改到其他不太受拘束的地方,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走出了教室。
课程取消了,而空出的时间是让我们选择剧本的片断。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古怪念头立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开始时,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赞同。一个名叫戈沃尔科夫,身材匀称的年轻人,我听说他曾经在某小剧院演过戏,还有漂亮而丰满的高个金发女郎韦尔雅米诺娃和个头矮小好动好闹的维尤佐夫尤其热烈支持这个想法。
但逐渐其他人开始适应即将演出的想法了。舞台耀眼的灯光在想象中时隐时现。很快我们开始觉得演戏是有趣的和有益的,甚至是必需的。一想到演戏,心便跳动得更加厉害。
我、舒斯托夫和普辛先是很谦虚。我们的理想并没有远离轻松喜剧或者无聊的小喜剧。我们觉得,我们只能演这样的戏。而周围的人,却越来越频繁和自信地先是说着俄罗斯作家的名字。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然后又说到世界天才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不再谦虚,我们想表演浪漫的,着戏装的、诗体的戏剧。我被莫扎特的形象吸引住了,普辛被萨利耶里形象吸引住了,舒斯托夫时常在想唐·卡尔罗斯。然后,大家谈起了莎士比亚,最后我选择了奥赛罗的角色。我之所以选择这个角色,因为我家里没有普希金的书,但有莎士比亚的书: 我是这样地充满急于工作的热情,这样的需要立刻进行工作,以至于我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找书上。舒斯托夫着手演埃古的角色。
我们当天就接到通知,明天将是第一次排练。
回到家后,我将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奥赛罗》,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发上,怀着敬慕的心情打开了书,读了起来。但读到第二页时,我开始想表演。我的手、脚、面部不由自主地自己动了起来。我忍不住朗诵起来。手中正好有一把裁书用的骨制大刀。我将它当做匕首插进了裤腰。毛巾代替了头巾,从窗帘上撕下的花花绿绿一块布作为带子。我用床垫和被子做一些类似于衬衫和长衫的东西。雨伞变成了土耳其大曲剑。缺少一个盾牌。但我想起,在隔壁房间里,饭厅里的柜子后面有一个大托盘。它可以给我当盾牌。不得不决定出击了。
武装完后,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勇士,神气而英俊。但我的普通容貌还是现代的和文明的样子。而奥赛罗是一个非洲人。他身上应当有些虎性的东西。为了找到老虎的典型举止,我进行了完整系列的练习: 在房间里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着,敏捷地在家具之间的狭窄通道上曲折行进着;躲在柜子后面,等待着猎物。纵身一跃跳出了埋伏地,扑向想象的替代的对手—一个大枕头;我掐住它,像老虎一样将它压在身下。然后,我又把枕头变为了苔斯德梦娜。我热情地拥抱她,吻她的手。枕套拉出的一个角假装是手。然后,我鄙视地丢开她,又重新抱起她,接着将其掐死,我在想象的尸体上哭泣。许多瞬间都表演地非常出色。
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工作了接近5个小时。强迫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有在演员情绪高涨时,数小时才能变为数分钟。这就证明了,我体验的状态是真正灵感!
在脱下戏装之前,我趁住宅里人们都睡觉时,偷偷溜到空无一人的立着一面大镜子的前厅,打开灯,端量着自己。我看见了完全不是我期待的形象。我在工作时找到的姿势和手势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且,镜子暴露了我以前不知道的身上的那些不协调处和那些不美观的线条。因为这样的失望,我全身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了。
19××年×月×日。我醒来时比平常晚了许多,快速地穿好衣服,向学校跑去。大家都在等我,当我走进排练间时,非常难为情。本应说对不起,却说成了愚蠢的、刻板化的话语:
“好像,我迟到了一点。”
拉赫曼诺夫以责备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最后说道:
“大家都坐在这里等着,紧张不安、发脾气,而您觉得,您只是迟到了一点!大家来到这里,他们因即将开始的工作而兴奋。而您却这样做,我已经没有给您上课的兴致了。激发创作的愿望很艰难,而扼杀它却很轻松。您有什么权利停止全班的工作?我非常敬重我们的劳动,不允许这样的散漫行为,所以在集体工作时,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按照军队的模式执行严格的纪律。演员就像士兵一样,需要铁的纪律。第一次,我只是警告,不记录到排演日记上。但您应当马上向大家道歉,以后要提前一刻钟到排演现场,而不是排演开始后才到。要将这当做一条规则。”
我赶忙道歉,保证再也不迟到。但是拉赫曼诺夫已经不想再工作了: 按照他的话,第一次排演是演员生涯中的大事,应当永远保留着最美好的回忆。今天的排演由于我的过错而遭到了破坏。这样,就让明天的排演代替第一次没有进行的排演,成为对于我们具有重要意义的排演。接着拉赫曼诺夫走出了教室。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还有另一个“痛骂”在等着我。在戈沃尔科夫的领导下,同学们痛骂了我一顿。这次“痛骂”比第一次还厉害,现在我再也不会忘记今天没有进行的排演了。
我打算早早睡觉,因为在今天的斥责和昨天的绝望之后我害怕承担角色了。但一块长方形的巧克力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决意将它与黄油混在一起,变成褐色的糊状物。它涂在脸上还不错,我变成了摩尔人了。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对照起来,显得白一些。坐在镜子前,我长久地欣赏着它们的亮光,学龇牙,翻白眼。
为了很好地理解和评价脸部化妆,需要穿上戏装。而当我穿上戏装,又想表演了。我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而只是在重复着昨天所做的一切,却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锋芒。但是我成功地发现了,我演的奥赛罗的外表形象应当是什么样的。这一点很重要。
19××年×月×日。今天是第一次排演,在这之前很久,我已经到场了。拉赫曼诺夫提议我们自己布置房间和摆放家具。很幸运,舒斯托夫同意了我提的所有建议,因为他对外表不感兴趣。为了能够在摆放家具的房间里找到方向感,我非常看重家具的摆放,就像在我的房间里一样。没有这一点,就不能激发我的灵感。但是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只是努力让自己相信,我是在自己房间里,但这并没有使我信服,反倒妨碍了表演。舒斯托夫背下了所有台词,而我不得不一会看着笔记本念台词,一会用自己的话转述我记住的内容大致的意思。很奇怪,台词妨碍了我,而不是帮助了我。我情愿不看台词或者将台词缩减一半。不仅角色的话语,还有我不熟悉诗人的思想和他指出的行为都限制了我在家里练习时享受的自由。
更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不能识别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先前我在家里已经设定的无论是行为设计,还是形象都不能与莎士比亚的戏剧融合在一起。比如,如何将愤怒的龇牙咧嘴、翻白眼、“老虎”的扑跃融入到开始时的那场埃古和奥赛罗比较平静的戏中去呢?
但又不放弃这些表演野人手段和我所设计的动作,因为我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替换。我念角色的台词是一回事,而表演野人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间没有联系。台词妨碍了表演,而表演妨碍了台词: 这种一般性的不协调状态是很不愉快的。
我在家里练习时,又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重复着旧的表演,我非常不满意。重复同一种感觉和手法,这算什么?它们属于谁。我还是野性的摩尔人?为什么昨天的表演与今天的表演,而今天的表演与明天的表演会相像呢?还是我的想象力枯竭了?还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了表演角色所需要的材料?为什么在开始时工作进行得如此热闹,然后又在一个地方停滞不前了呢?
当我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在隔壁房间里房东们已经准备喝晚茶了。为了不引起他们对我的注意,我不得不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练习,尽量小声地说着台词。出乎我的意料,这些小小变化激活了我,迫使我从新角度看待我的习作和自己的角色。
秘密被揭穿了。不能长时间地滞留在一点上,无穷尽地重复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内容。
决定了。明天在排演时,我会将即兴的东西引入到行为设计、角色的处理和对角色的处理方法中。
19××年×月×日。今天排演时,在第一场戏中我就加入了即兴成分: 原本应当来回走动,我却坐下来并且决定不加手势、不加行为,抛开所有野人的平时忸怩作态。结果怎么样呢?从第一句话起,我就懵了,台词、习惯的音调都忘记了,只好停下来。不得不快速回到原始的表演方式和行为设计上。看来,我已经不能摆脱已经掌握的表演野人的方法了。不是我主宰它们,而是它们在控制着我。这是什么?奴性?
19××年×月×日。排演时,一般的状态好一些了: 我渐渐习惯了工作的房间、在房间里的人们。除此之外,不相容开始变得相容起来。以前我表演野人的方法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莎士比亚的描写相吻合。在最初的几次排演中,当我把杜撰的非洲人的典型行为融入到角色中时,我感觉到了虚假和强制。而现在好像已经成功地将某些东西引入到了排演的戏剧中。至少,我感觉与作者之间的不协调已经没有那么尖锐了。
19××年×月×日。今天的排演是在大舞台上进行。我对能够创造奇迹和激情的舞台氛围充满了憧憬。结果怎么样呢?昏暗、寂静和空无一人的情景代替了我期待的明亮舞台、忙乱、堆满的布景。庞大的舞台原来是敞开着的、空旷的。只有在舞台上摆放着几把维也纳式的椅子,勾勒出了未来布景的轮廓。右边放着一张长桌,那里亮着三盏灯。
我刚登上舞台,我的面前便出现了舞台入口的大窟窿。深邃、黑暗的空间好像无边无际。我第一次从幕后的舞台上看观众席。空无一人。在某处,我觉得很远的地方,亮着一盏带有灯罩的灯。这盏灯照亮了放在桌子上的白纸;不知谁的一双手正准备记录下“每一个过错。”……我全身好像融化在这个空间里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开始”。有人提议我走进由几把维亚纳式的椅子勾勒出的想象的奥赛罗的房间,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坐下了,但不是坐到我设计时应当坐的椅子上。作者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房间的图形。另一个人不得不给我解释,哪把椅子代表什么。很久我都不能融入这由椅子围上的狭小空间。很久我都不能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集中注意力。我很难强迫自己去看就站在我身边的舒斯托夫。注意力一会飞向观众席,一会集中在舞台的旁边的房间。工作间。尽管我们还在排演,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在忙于自己的生活,人们走动着。搬运什么东西,锯啊、敲啊、吵闹着。
不管这些,我继续机械式地说着、动着。假如不是长久的家庭练习使我强记住了表演野人的方法、台词、音调的话,我肯定会在开始说话时就停下来的。而且,最终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提台词者是罪魁祸首。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先生”是胆大包天的阴谋家,而不是演员的朋友。我认为,能够在整个晚上保持沉默,而在关键时刻提醒演员突然忘记的一个词语的提台词者才是合格的提台词者。但我们的提台词者一刻不停地地低声嘟囔着,干扰得太厉害。你不知道,如何找到安身之所,如何摆脱这个过分的提台词者,他能够穿过耳朵直逼灵魂深处。最后,他征服了我。我乱套了,停了下来,请求他不要妨碍我。
19××年×月×日。这是第二次在舞台上排演。我一大早就溜进了剧院。决定不在化妆室里独自准备工作,而是当着大家的面。在舞台上。那里正热火朝天地工作着。正在准备我们排演的布景和摆道具。我开始了自己的准备工作。
在混乱中寻找我在家里练习时习惯的舒适是徒劳的。我应当首先习惯周围陌生的环境。所以,我走进台口,开始向舞台背景的不吉利的舞台口的黑洞看去,以习惯这样的舞台口的黑洞,以免总向观众席张望。我越尽量不去注意这一空间,就越想到它,就越想看那入口处的不吉利的黑暗。在这段时间,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工人把钉子撒落了一地。我开始帮他捡钉子。突然我觉得好一些,在大舞台上也很舒适。但当钉子收好后,我的那位认真负责的谈话人离去后,我重新又被空间压抑住,我又好像开始融化在其中。而刚才我感觉很棒呀!其实,这很容易理解: 我在捡钉子时,我已经不去想入口处的舞台口的黑洞了。我急忙走下舞台,坐在了观众席里。
其他片断的表演已经开始了。我忐忑地等待着轮到自己上场。
在令人疲惫的等待中有好的一面。它能使人达到一种境界,即特别想让自己害怕的东西快点来临和结束。今天我有机会体验这样的状态。
终于轮到我上场表演我的片段了。我走到舞台上。舞台上已经用各个戏剧的室内布置的墙板、幕布、一些搬来的东西等摆好了布景。有些部分是旧的布景翻过来的。家具也是组合的。然而,在灯光的照耀下,舞台总外观还是令人愉悦的。在为我们准备的奥赛罗的房间里很舒适。在想象力高度紧张的时候,在这样的环境或许可以找到能够使我想起自己房间的东西。
当幕布一拉开,观众席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全身完全被它控制。这时,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于我而言新鲜的、意外的感觉。问题在于布景和天花板将演员和后面的庞大的舞台,上面巨大的黑暗空间,侧面的紧挨着舞台的房间和布景储藏室之间隔离开来。这样的隔离当然令人不愉快。舞台室内布置具有反射镜的作用,将演员的所有注意力都反射到观众席,这不是好事。这样,就像贝壳一样的音乐舞台将乐队的声音反射到听众中一样。还有一个新鲜事: 正因为害怕,我需要取悦于观众,天哪!不让他们寂寞。这让我生气,妨碍了我去理解我所做和所说的话语。而且,背诵已经说过许多遍的台词、习惯的行为战胜了思想和感觉。出现了慌乱、语无伦次的情形。这样的慌乱在行为和手势中表现出来。我飞快地背着台词,喘不过气来,不能改变速度。甚至角色中一些喜欢的地方都一闪而过,就好像乘火车时看电线杆闪过时一样。一点小停顿,悲剧就不可避免。我多次以哀求的目光看着台词提示者。但他,好像什么也不看见,一个劲地给表上弦。毫无疑问,这是对往事的报复。
19××年×月×日。我来到剧院参加总彩排要早于平时,因为我们还要化妆和着装。我被安置到一间很漂亮的化妆室,他们为我准备了古色古香的东方式的《威尼斯商人》中摩洛哥王子穿的长袍。这一切都为了保证我好好演戏。我坐到化妆台前,在桌子上准备了一些假发、头发、各种各样的化妆用品。
从哪里开始呢?……我开始拿起一支毛刷蘸褐色的油彩,但油彩很硬,我费劲地蘸了一小块,在皮肤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我把毛刷换成了化妆笔。结果还是一样。我用红色的油彩涂满了手指头,然后开始在脸上涂抹。这一次,我很容易地涂好了油彩。再用其他色彩时,我重复这样做。但只有一个蓝色的油彩好弄一些。但是好像化妆成摩尔人不需要蓝色。我尝试着用指甲油涂两颊,再将一小缕头发粘在上面。指甲油刺痛了皮肤,头发竖起来了。……我用了一个假发、另一个假发、第三个假发,没有立刻明白哪是前,哪是后。三个假发戴在未化过妆的脸上都显出了“假发性”,我想洗掉那些我费劲涂到脸上的不多的油彩。但怎么洗呢?
这时一个高个子、消瘦的,戴眼镜、穿白色长袍、长着一脸翘起的小胡子和长长的西班牙式胡子的人走进了化妆室。这位“唐·吉诃德”弯下半截身子,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加工”我的脸部。他很快用凡士林油将我涂抹的擦去,然后提前抹上油,开始重新敷上油彩。油彩很容易均匀地涂抹在油滑的皮肤上。然后,“唐·吉诃德”用黝黑的色调遮住我的脸,摩尔人应当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心仪以前的更暗的巧克力颜色,那样眼白和牙齿就更明亮。
化妆与着装完毕后,我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由衷地惊叹“唐·吉诃德”的艺术,自我欣赏起来。身材的不匀称完全消失在长袍的褶皱中,我所设计的野人忸怩作态与一般的外表很般配。
舒斯托夫和其他学生走进了化妆室。我的外表也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异口同声地赞美我,没有丝毫的妒忌。这鼓舞了我,使我恢复了原有的自信心。在舞台上不同寻常的家具摆放令我惊奇: 一把扶手椅从墙边不自然地几乎被推到舞台中间。桌子离提台词小室太近,好像放在引人注目的显眼的地方只是为了做样子。由于激动,我在舞台上来回踱步,衣服边和土耳其曲剑不时地触碰着家具和布景的角落。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在机械性地念叨角色台词,不停地在舞台上走动。好像,我能够勉强将片断演完。但当我演到角色高潮时,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我马上就要停止。”我慌神了,我沉默了,眼前全是白色的圈圈。……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如何使我回到了机械性表演法,这一次正是它拯救了濒临死亡的人。
这之后,我不抱希望了。我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结束,卸妆,逃离剧院。
我已经在家里了。一个人。但对于我而言,现在最可怕的同伴就是我自己。心情糟糕透了。想去做客,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没有去: 还是觉得,大家都知道了我的丑事,用指头在戳我。
很幸运,可爱的、感动人的普辛来了。他在观众中间发现了我。他想了解一下我对于他表演的萨里耶利的意见。但我什么也不说不出来,因为虽然我从幕后看了他的表演,但由于激动和等待自己的表演片断,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关于我自己,什么也没有问。害怕批评会扼杀我剩下的自信心。
普辛非常好地讲述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奥赛罗的角色。但他对于角色提出了要求,而我无法回答。他非常好地讲述了,当摩尔人相信了戴着美丽面具的苔丝德蒙娜的心里隐藏着可怕的罪恶时,他是如何痛苦、惊奇和震惊。这使她在奥赛罗的眼中变得更可怕。
普辛离开后,我尝试按照他的解释回忆了一下角色的一些部分。我流泪了: 我是这样地怜悯起摩尔人了。
19××年×月×日。今天白天举行观摩演出。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 我一定早点来到剧院,坐下化妆,“唐·吉诃德”肯定会出现,并且弯下半截身子。但即使我喜欢我化妆的样子,我想表演,但还是会一事无成。在我心中对什么都一种无所谓的感觉。但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走进化妆间的那一刻。在这一瞬间,心脏如此剧烈地跳动,以至于呼吸都很困难。出现了恶心和非常虚弱的感觉。我觉得,我生病了。这样也好。生病可以成为初次表演失败的理由。
在舞台上,首先不同寻常的庄严的寂静和秩序令我窒息。当我从黑暗的幕后走到被脚灯、顶灯照亮的舞台时,我顿时失去神智,眼花缭乱。光线如此明亮,在我和观众席之间形成了一道光幕。我感觉自己和人群隔离开,呼吸也顺畅了。但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舞台,观众席的黑暗使我觉得更可怕,向往观众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我觉得,剧院里坐满了观众,数千只眼睛和望远镜一起注视着我。他们好像要穿透自己的牺牲品。我好像是这上千人群的奴隶,变得卑躬屈节,没有原则,准备做任何的妥协。我想掏尽心窝,讨好观众,我将更多地奉献曾经拥有的和我能够给予观众的一切。但内心深处却出现了从没有过的空虚。
由于过于努力挤压自己的情感、由于无力完成不可能的事情,在我身上出现了紧张,达到了痉挛的状态。痉挛束缚住了脸、手和全身,使行为和步态陷入了呆滞状态。所有的力量都耗费在了这毫无意义的、无结果的紧张中了。不得不借助于达到喊叫的程度声音帮助已经处于麻木的身体和情感。但这里多余的紧张也做出了自己的事情。喉咙发紧,呼吸急促,声音已经落到最高音上,已经不能再提高了。结果,我的声音变嘶哑了。
不得不强化外部行为和表演。我已经不能控制手脚和言语,这更加加剧了一般的紧张状况。我为说出的每一句话、我做的马上又被否定的每一个手势都感到害羞。我满脸通红,收紧脚趾和手指,用尽全身力量倒在了椅背上。因为感到无助和害羞,我突然产生了愤恨。我自己都不知道恨谁,是自己,还是观众。这时有几分钟时间我感到与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关系,成为了一个放纵的勇者。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血,埃古,血!”这是一个气愤若狂的痛苦者的呼喊。怎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在这些话语中我感到了一个轻信他人的人被侮辱的灵魂,真心诚意地开始可怜他。这时,我非常清晰地想起了不久前普辛对奥赛罗的解释,我的情感被激起。
我仿佛觉得,观众席瞬间警觉起来,人群中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就好像一阵风掠过树梢一样。
当我感到这一赞许后,我心中立即燃起了一种力量。我不知道,该把这力量用到哪里。它控制了我。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演完结尾的。我只记得,舞台、舞台口的黑洞从我的视野中已经消失。我不再有任何恐惧,对于我而言,在舞台上营造了新的,我不知道的令人陶醉的生活。我不知道,还有比我在舞台上体验的这几分钟更高的享受吗?我发现,我的改变令巴沙·舒斯托夫吃惊。我燃起了他的激情,他也情绪高昂地表演起来。大幕拉上了,在观众席里响起了掌声。我的心里开始感到轻松和愉悦。我立刻对自己的才能增强了信心,自信起来。当我得意洋洋地从舞台回到化妆室时,我觉得,所有人都用充满激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现在记起来,在幕间休息时,我穿着漂亮的服饰,端着架子,就像巡回演员似的,傲慢地,故意装出淡漠的样子走进了观众席。我很惊奇,那里没有喜庆的情绪,甚至没有明亮的灯光。这一切都是“真的”演戏中必需的。我在观众席中只看见了20个人左右,根本没有我在舞台上仿佛看见的上千的观众。我这是为了谁而努力呀?很快我就已经在安慰自己了。“就算今天看戏的观众很少”,我对自己说,“但他们都是艺术界的专家。托尔佐夫、拉赫曼尼诺夫、我们剧院的知名演员。是这些人在为我鼓掌!我宁可舍弃上千观众的雷鸣般的喝彩,而换取他们的稀疏的掌声。”
在观众席中选定一个能够非常清楚地看见托尔佐夫和拉赫曼诺夫的座位后,我坐下来,希望他们能叫我过去,说点夸奖的话语!
舞台上亮了起来。大幕拉开了,一个名叫马洛列特科娃的女生立刻从紧靠布景的楼梯上飞奔下来。她摔倒在地板上,开始抽搐,大喊着:“救救我!”她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使我浑身发冷。然后她开始说着什么,但说得很快,什么都听不明白。后来,突然,她忘记了角色的台词,话说到半截停了下来,她双手掩面,冲向幕后,从那里传来了鼓励和劝导她的低沉的声音。大幕拉上了。但我耳边还在回荡着她的喊声:“救救我。”什么是天才!为了感受天才,这样的出场和一个词语就足够了。
我觉得,托尔佐夫十分兴奋。“是的,我和马洛列特科娃一样,都是发生一样的事情”,我认为,只有一句话:“血,埃古,血!”,观众就被我控制了。
现在,当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已经不怀疑自己的未来了。但是,这样的信心不妨使我意识到,属于我自己的巨大成就并没有。不过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的自信心还是吹起了胜利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