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体系原理
今天有事不得不去了一趟拉赫曼诺夫家。
他正忙着一些急事:又是贴、缝,又是画、涂的。房间里一片狼藉,这令他那位负责家务的夫人感到极为不快。
“您这是在准备做什么呢?”我很感兴趣地问他。
“出奇不意的事,老兄!观摩演示!‘体系’图将在盛大游行中和众多旗帜一起被展示。就这么回事!”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兴致勃勃地把他的秘密告诉了我,“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带有一种重要的教学目的。是的,带有教学目的,我说!明天以前我要赶出一大批旗子来,而不是一面旗子,旗子不是随便什么就行的,而一定要是漂漂亮亮的。就是这么回事!将来观看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正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本人。是的,他本人!……要能直观地解释清楚‘体系’总图。得解释个清楚!——我说。
“要想更好地领会‘体系’图,就要亲眼去看,我亲爱的。这很重要,也很有益。通过图表和视觉,整体的组合和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就能更好地记住。”
他指了指放在前面的一大堆布料,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和孩子般的喜悦之情。
“您瞧,老兄,我这都干了些什么。就这么回事!什么也没忘。我的亲爱的,我们这一年来所学的一切都要用特殊的旗子做成标志,以示敬重。特制的!这就是你们所学到的自我修养,也即你们在整个第一学年中所学习的内容。就是它,这条横幅。记住,在自我修养的过程中,我们首先开始学习的是体验的过程。所以这里又是另一块布条,要小一半,因为体验过程只占整个自我修养工作的一半内容。就是这么回事。一切就绪,请相信!这个布条又在哪里呢?”
“随它的便吧!消失了!”他挥了挥手。“会搞定的,请放心!”他自己安慰自己。“这一整堆小旗子,都是同一颜色,同一样式。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舞台自我感觉的组成元素;这是真实感,这是激情记忆,注意范围和对象。还有些什么呢?”
“您瞧,这儿预先准备好的一切,明天我们都将隆重地带进课堂。一切都要井然有序,按照最严格的次序并有条不紊地来进行。这可不是件小事!每个人都要深谙于心,这一年中都学了些什么,请相信!整个的,整个‘体系’都将在演示中得到体现。图示将以举着旗帜的队列加以展示和说明。一学年教学工作的结束应当是隆重、美满而又直观、富于教学意义的。”
喋喋不休的谈话使得拉赫曼诺夫干得更起劲了。
来了两位道具师,接着干起了活。我也禁不住怦然心动,和他们一起涂绘到深夜。
可怜的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他可真被行进演示弄得出尽洋相了!
他那些鲜明体现出其作为中等学校教员的个性的自制力、坚毅、自信以及促使他人服从自己的那种能力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看到了为行进演示所做的早期准备工作,所有的旗子和旗手都按照学校的教学计划各就其位。拉赫曼诺夫却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快一点,快一点,亲爱的!”他徒然地来回跑动,“站到这里来!不对,还是站到那里好!自信一点!拿好图样!您往哪走?往哪儿,亲爱的?那么,就这么走吧。这样也不错。对,就这么回事。给我挪到一边去。站到一边去!”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在我们教室隔壁的走廊上排练队列的时候,就这样毫无计划地指挥着。
响起了铜管乐器奏出的雄壮乐句,或者简单说,军号声。接着似乎也响起了咚咚的敲鼓声,但这一切音响都被后台早早响起来的钢琴声所掩盖。
门开了,一大群剧场工作人员乱哄哄地挤了进来,其中有看门人、售票员、工人和道具师等,几乎都要打起来了。这样的情形与手捧十字架的行列在复活节夜晚从人山人海的教堂里硬挤出去竟然相似。在颜色和形状上经过挑选的大旗小旗、横幅、布条上面写着:激情记忆、放松肌肉、体验过程、真实感、自我修养、“普希金名言”等,空闲的大小旗子,表示动作和任务的旗子,以及高低不等的旗杆——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乱成一团,破坏了总‘体系’图的严整图案,而这却正好是举行行进演示最最主要目的所在。在这一切不幸发生之后,那架早早就开始弹奏并且掩盖了鼓声和军号声的钢琴,却在队伍进入房间这个节骨眼上停止演奏了。那些满怀兴奋之情闯进来的旗手突然无助地站在观众厅的正中央不动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仿佛他们搬来了一个沉重的橱柜,放倒在地板上,现在用满是疑惑的一双双眼睛在问:该往哪里放呢?在没有得到回答后,他们就怯生生地、带着过分的毕恭毕敬之情把战利品随手一放,就离开了——谦卑地蹑手蹑脚走出去,意识到刚做完了一件重要却又令人不解的事情。这实在是极其可笑的。
但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看中的却不是没有成功的队列本身,而是伊万·普拉托诺维奇的想法和教学示范法。
“直观,有益而且有趣,”他夸奖了拉赫曼诺夫一番,“他们丢下一切就走了,连这一点都做得很好,”为了表示对这位陷入窘境的朋友的支持,他继续说道:“我认为,半年来我们灌输给学生们的有关‘体系’的各种知识,也是像这样杂乱无章地装满他们的大脑吧。现在就让他们自己去应付并使其各就其位吧。把旗子分挂在各处或仅仅在纸上画出它们,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才会更深入地去理解内在的意义、图标、结构和‘体系’图。”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突然就不出声了,因为拉赫曼诺夫如离弦之箭冲出了教室,很显然,他害怕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
托尔佐夫也紧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过了好久,他们中谁也没回来。课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中断了。
19××年×月。
今天来给我们上课的只有拉赫曼诺夫一个人,他替托尔佐夫上课,他今天给人的感觉是富于朝气、精力充沛,好似经历了一次重生。
他告诉我们,所有的旗帜、横幅、布条今天都将分别悬挂在我们学校剧场的观众大厅的右面墙壁上。整个右墙都将用来悬挂自我修养图。
至于对面的左墙壁,将来会逐步挂上角色塑造图,而这将是明年上的课程。
“那么,亲爱的,正厅的右边是自我修养,左边是角色塑造。为了使一切与‘体系’相符且显得美观,我们要为每一面旗子、横幅、布条都找到一个相应的位置。”
听完这些话以后,我们的注意力就转向了房间的这面右墙。按照拉赫曼诺夫的计划,整个墙面被分成两半,分别用于构成自我修养的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我们已经学过的:体验过程,另一部分则是:体现过程。
来了几位剧场的裱褙工人,并开始把几架大梯子搬进门来。
“亲爱的,艺术讲究井然有序,因此,请把这一年中我们已掌握的以及那些现今在我们大脑中还未得到整理的,在你们的记忆中分门别类放置。”
旗子被搬到右面墙壁的左侧了。维云佐夫算是参加此项工作中最积极的人,他已经脱掉上衣,并把那块写着普希金名言的最大又好看的横幅铺展开来。不安稳的小伙子已经攀上了梯子,把标语贴在了墙壁的左上角上。但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却匆忙地去阻止他。
“亲爱的!往哪挂,往哪挂?”他大声喊叫,“别随意乱挂!这样可不行!”
“天啊,说实话,正是这样!多合适!”沉不住气的小伙子愿对天起誓。
“没有意义的,亲爱的,”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想说服他,“什么时候会把地基、根基放在上面?竟有这样的事?要明白‘普希金名言’可是这一切的基础。整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它之上的。请相信!可以这么说,这就是我们创作的基础。因此,我的朋友,必须把写着箴言的布条往下固定。对,就是这么回事!挂到最最显眼的地方去!不仅对左墙而言,对右墙来说也要是最显眼的。请相信!因为主要的标语与左边或右边以及体验过程和体现过程都有关。就是这么回事!哪儿才是上座呢?这里,下面,所有墙的正中间。请相信!就把‘普希金名言’挂到这里吧。”
我和舒斯托夫从维云佐夫那里接过布条,开始把它挂到指定的地方,即墙的下面、紧贴地板的那一块位置。但是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对我们喊停。他解释道,最下面应该像安放护墙板那样铺上那块写着“自我修养”的深色狭长横幅。横幅要覆盖整个墙面的宽度,因为它和现在以及后来要挂在观众厅的右边的一切都会有关。
“这块条幅将把其他所有的旗帜都包含在内。就是这么回事!”
工作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十分钟后,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灰尘,弄起了这么多灰尘。”看门老人在收拾好以后边扫地边嘟囔了一阵,我此时正在把今天“体系”图所呈现出来的样子画下来。
19××年×月。
今天当学生们去教室集合的时候,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和几个裱褙工人正在挂一些布条。其中一块挂在写着“舞台自我感觉”的旗子上方,占据了整个右墙的宽度。另一块同样的横幅覆盖在左面墙壁的最下方,有整个护墙板那么长。右边条幅上的文字勉强认得出来,像是一条虚线。我只好走得离它很近,为了看清上面写着的文字:“角色塑造”。
“怎么会这样?”我没弄懂。“为什么‘角色塑造’这个横幅被挂在指定用于悬挂‘自我修养’的墙上?”
第一块条幅的对面,挂在最下面的护墙板上的另一块条幅,即左边条幅,我可以很容易地看清楚,因为上面的字写得很清晰。这次我看到的是:“角色塑造”。
“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明白了,“字幅挂在左边——这可以理解。这面墙就是专供‘角色塑造’的。但是为什么会在今年就悬挂这块横幅?要知道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时常就重复,‘角色塑造’不是本学年的内容,而是下一学年的内容?!”
去向拉赫曼诺夫寻求解释应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要知道他仍然什么也不会说的。况且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在托尔佐夫到来之前还要赶着完成工作。我没事可做了,只有等待,正好也趁这段时间把满墙新添加的条幅组图画完。
托尔佐夫走进教室的时候,裱褙工人还在钉最后几颗钉子。像往常一样,他在正厅中间停了下来,向右转身,费力地去看条幅上如虚线一般的文字,问道:
“为什么这么模糊,像虚线一般?”
接着他又向左转身,去看另一条幅上的清晰的文字,又问道:
“为什么字体这么粗,还扎眼?”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停顿了一下,在这间隙中他用满是疑问的眼光环视了我们一下,接着又喊了起来:
“这是什么谜语?!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全是‘角色塑造’?!让我们来猜猜吧。”
由于我们什么也答不上来,他过了几分钟就接着说了起来:
“谜底很简单。挂起来的条幅是在为乐谱,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你们将来要表演的剧本作解释。其实,也不全是那样,”他立马又改口了,“右边条幅上模糊的文字还没有告诉我们关于剧本自身的事,而只是提醒我们,共同的舞台自我感觉建立后的下一步就将是角色塑造。但由于后者是我们明年要细致学习的对象,那么现在我们只能很笼统地谈谈它,也就是说,很‘模糊’地讲讲,正如条幅上的字样本身。我们只需记住这一工作,而不涉及个中详情。
“与此同时,可以看到,左面墙壁上挂着同样的条幅,但上面的字样更显眼。这是什么意思?这只是再次证实明年的‘角色塑造’部分将会认真地进行,或者说,‘粗体的’,正如条幅字样本身。
“这样的话,今天我要说的几句话不是关于‘角色塑造’本身,而是关于这一行为所导致的最终结果。关于这点有必要交代一下,因为若不做那样的解释,即提前做出事先说明,我们在学习‘自我修养’的过程中就无法按照教学大纲进行下去。”
“总之”,他在停顿之后接着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大师们就位。”托尔佐夫指向三面写着“智慧”、“意志”和“情感”的旗子。
“乐器——调准啦!”他指向悬挂着的足有整面右墙宽度的一长排小旗子,上面是自我感觉的各种元素。
“管风琴——奏起来啦!”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指着写有“舞台自我感觉”的大旗子。
“最后,乐谱——摆好啦!”他指向刚刚挂起来的字迹模糊的“角色塑造”条幅。
托尔佐夫沉思起来,并在那儿冥思苦想般地想了好久。然后俯身拾起放在面前的用新闻纸包着的纸袋,面带严肃的神情读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瞧这简洁的报纸新闻,标题是‘不幸事件简讯’——‘五例自杀事件’:
‘昨天深夜在牧首湖畔发现了一具无名年轻人尸体,太阳穴上有个弹伤。手枪就在他身旁的雪地上。在死者身上还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不要因他的死怪罪任何人……’等等。
“其他的消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一边放下报纸一边说,“这些文字给我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我想,什么印象也没有——因为我们已经对类似的悲剧习以为常了。它们每天、每小时都在重复发生。对我而言,我内心深处因这则消息而震惊,这也是为什么它给我造成了那样的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当我在一辆马车上坐着沉思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我吓得浑身一抖,抬眼看见,朝我走来一个胸部被射穿的年轻人,走路如醉汉一样摇摇晃晃。他无意识地撞在我的马车上。这使他倒在地上,伤者倒下后就没有了呼吸,烫热的还冒着青烟的手枪落在了马车的踏板上。这使我极度震惊,差点被吓晕过去。
“鲜血,死亡……我目睹了死者濒死前的最后抽搐。我参与了笔录过程,看着打扫院子的人把胴体一样的死尸搬上马车,往某个地方运走了。
“第二天我就读到了那种官方的简洁而又冷酷的简讯,和这份报纸里关于五个年轻生命的死亡的消息写得一模一样。现在你们应该能理解,为什么这则消息对我产生的印象比对你们更强烈。
“在上述事件发生一段时间以后,我在就此事而接受询问时认识了死者的亲人,并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了这起悲剧的一些详情。如果就我所讲的写一出剧本的话,那么我相信观众将会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都带着极其紧张的心情注视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他会看见舞台上既有爱情、争吵、不和,也有重归于好、因吃醋导致的痛苦、精神失常和行将发生的罪行,还有母亲和家庭的痛苦、破产、预备自杀以及三次尝试却又及时终止的了结生命的行为,最后是我作为一个意外目击者在场的那个可怕的剧终场面。
“当我逐步开始研究这种惊人的悲剧时,在我的大脑和内心深处有没有发生什么呢?有没有因它而留下什么印迹呢?它使我在一生当中不断增添才智,教会了我以前所不曾知道的、不曾想过的以及先前所未曾感觉过的很多东西。它使我的思想更加深刻,永远在触动我的感觉,并使我以另一种方式看待生活中的许多东西。”
因沉思而停顿一段时间以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接着说:
“再给你们举一个例子。理所当然,我听说过庞贝城并且想去那儿,但我未能成行。我的一个熟人知道我对这座名城感兴趣,就从那边给我带来了一些拍摄的照片。他们使我的兴趣变得更为浓厚,迫使我去买了一些书并阅读一些关于庞贝城考古发掘的材料。自这以后我愈发想去那里了。
“最终我来到了庞贝城并在那里住了几天,就在真正的罗马人曾来回走动的那片土地上;我呼吸着他们曾呼吸的空气,我仰望他们的晴朗的天空,在那里晒太阳,并在那些幸免于难的遗址和废墟上感受到了古人的真正的‘人的精神生活’。我这才明白了在‘知道’和‘感受到’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
“再给你们举最后一个例子,和我们的工作更相关。对我们来说它更有助于说明我的思想。在我童年的时候,有时候家人不讲童话故事给我听,而是讲莎士比亚的戏剧,我喜欢它们,尤其是《李尔王》。我以一个孩子的不高的智力、意志和情感只能抓住那些最主要的故事情节,此外,还对李尔的年长的女儿高纳里尔和里根的忘恩负义以及恶毒感到怒不可遏,而考狄丽娅的善良使我深受感动并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慕之情。我在童年时期自己读过且看过舞台上表演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并尽力去理解它们,其中对我当时那个年纪来说所能理解的东西令我入迷。成年以后,我又重读莎士比亚;在深入理解他的作品的同时,认真地研究了他;我看了舞台上的莎士比亚戏剧,并逐渐能更多、更深入、更细腻地去理解诗人的思想、意图、感受和他的创作天才本身。最初相识时所理解的那些肤浅的认识,后来经过深思熟虑的、仔细的和深入的研究得到了深化。
“现在我们来把所举的例子做一个总结。
“关于‘五例死亡’的消息在很多人心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关于庞贝城的讲述尽管有点进入各位内心深处,但还不够深入。关于莎士比亚的童年印象——大家则是浮光掠影。
“现在我来提炼一下上述例子中更为成熟的第二个例子。自杀时的在场所产生的震惊是身体层面的。阅读和研究庞贝城令人激动,深入到了思想之中,且丰富了知识和开阔了视野,这也正如阅读和结识莎士比亚后所产生的结果一样。
“下面转向第三个例子。对于自杀悲剧的所有最细微之处的认识深入到了内心的最深处,颠覆了对生命、生存和死亡的看法。庞贝城之行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催生了那些使人成长的感受和想法。研究莎士比亚带领你们进入这样一种隐秘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有可能真正的认知,也即去感受‘人的精神生活’的更多层面。
“现在你们是否能感受到以下两种印象之间的区别,即来自简短的关于自杀的新闻报道的印象,以及亲眼目睹死亡的发生并意识到所有的原因和导致青年走向这一爱情惨剧的心理过程?你们是否明白了关于古代罗马人生活的普通叙述与对这个远逝的生命的个人感受之间的区别?你们是否感觉到了简略讲述天才剧作《李尔王》的内容以及深入它的精神内核和本质之间的巨大差别?
“现在让我详细说明一下我自己是如何感受这种区别的。自己在角色中的进步以及角色在自身中的进步过程迫使我去问这样的问题:难道演员身上的所有这些重要的、成熟的、深刻的情感—思想和情感—任务,正如情感—智慧和情感—意志一样,不值得将其与先前的、原初的、不高的智慧、意志和情感——这些创作的最初阶段‘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动力’——区别开来吗?公平来说,它们需要被区别开来,因此,我们现在约定,将来对于那些在工作中尚未成熟的,也即还处于创作的起始阶段的智慧、意志和情感,我们将使用小写字母来书写它们,以便与近期工作中已成长的、增长了的和深化后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区别开来。而对于后者这样的心理活动三动力,我们将用大写字母来书写,也即:智慧、意志和情感。对于‘精神生活的动力的三者同盟’这个名称同样如此,为了将其与那种仍处于初始阶段的、不深刻状态的三者同盟相区别,我们也不用小写字母,而用大写字母来书写,即:心理活动三动力。
“这样一来,小写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就组成了相应的小写的心理活动三动力,与此同时,大写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就组成了相应的大写的心理活动三动力。”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刚结束他的解释,门就被打开了,三位道具师搬了三面缚在长长的旗杆上的大旗子走了进来,旗子上面是硕大的字。其中一面我们可以看见上面写着“智慧”(大写),另一面上写着“意志”(大写),最后一面上写着“情感”(也是大写)。由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指挥的队列走向右墙,拾起旗杆上的旗子,就把它们贴在墙上应该悬挂它们的地方了。这一次演员出场时非常整齐有序,合乎排演的预期要求,而且音乐也是准时地响起和停止。
等到钢琴停止演奏以后,托尔佐夫接着说:
“但是,在用自己的智慧、意志和情感来深入理解天才的戏剧时,不仅仅演员的精神生活动力本身得到了增多、深化和提高,而且他们的复杂的创作才能的所有其他部分也都受益。隐匿在作品中的诱饵,神奇的‘假使’,想象,规定情境,激情记忆,精神和肉体的任务,意图,行动,艺术真实性,对象,注意力,交流,发散和吸收,适应,速度节奏等等,都对舞台自我感觉的所有元素产生神奇的作用。这个领域与精神生活的动力一样进行着同样的过程。所有元素在深入天才作品的本质时都在增强并变得更加重要。
“这不仅和自我感觉的精神元素相关,也和自我感觉的肉体元素有关,而为传达更多的思想和感情所需的更多表现手段正取决于后者,即更多的细微的、有力的和美妙的嗓音,言语方式,动作和行为等。
“在这种状况下,这些元素也应该将其与自己的初始状态区别开来,即当它们还处于和诗人的作品初次接触后的初级阶段。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约定不用小写字母来书写角色领域中成熟的元素,而用大写字母。”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刚说完这些话,观众厅的门就再次被打开,两面缚在长长的旗杆上的巨大旗帜被搬了进来,由众多的狭长的旗子组成,上面写着:“行为”、“想象”、“激情记忆”、“任务”、“注意力”、“真实感”等内在的舞台自我感觉的其他元素,不是用小写字母写的,而是用大写字母书写的。第一面旗帜后面紧跟着第二面旗帜,上面写着外在的舞台自我感觉元素,同样是用大写字母书写的。每一面大旗帜都被举起并放到旗杆上,贴到墙上应该悬挂它的地方。这个过程也进行得有条不紊,与排演计划相符,并且同样是在准时响起和停止的音乐的伴奏下进行的。
音乐刚一停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接着开始了自己的解释:
“能否由那些大写的重要元素来构成小写的普通的、非重要的、工作中必需的通用的舞台自我感觉呢?难道可以由大的构成小的吗?因此,演员通过智慧、意志和情感把握天才戏剧后在内心形成的那种状态,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命名它。为了与普通的‘舞台自我感觉’相区别,我们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称,即:不是先前的‘舞台的’,而是大写的‘创作的自我感觉’。”
音乐又开始响起,观众厅里搬进了一块壮观的条幅,摊开在两根旗杆上,上面是大写的“创作的自我感觉”。这块条幅本来应该被举到天花板正下方,但旗杆却太短,因此,伊万·普拉托诺维奇解释说,现在只好想象着这块条幅已被挂起来了。
下面就是今天所有挂起来的旗子组成的总体图。
当我在画图的时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正在为今天的课作总结。他说:
“那么,这些元素:行为、激情记忆、任务、规定情境、神奇的‘假使’、放光、与对象的交流、速度节奏和所有表现手法等等组成了舞台自我感觉。正是这些大写的内在和外在的自我感觉的元素形成了创作的自我感觉。”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进了教室,像往常一样,站在正厅的中间并久久地看着右面墙壁。新的旗子都已分别挂在各自的位置,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写着“创作的自我感觉”的雅致的旗子位于所有其他旗子的上面。
旗子由于布料的颜色以及上面的文字的字体而显得甚为轻盈。
“清楚、易懂、直观。”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道。
“就像两层楼的管风琴。”不知哪位说的。
“我却觉得有点像神奇的灯笼。”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纠正道。
“在哪儿?”某个人问道。
“这下面的一组大小旗子不就是。”他解释道。
“为什么旗子会像灯笼呢?”我们有点不明白。
“我讲的不是它的外在形式,而是它的内在意义。”托尔佐夫又有所纠正。
但我们对他的纠正还是不大明白。于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就发问了:
“下面一组是什么?”
“精神生活动力和舞台自我感觉的元素。”我回答说。
“这就是所谓的‘我们人的内心之光’,它在演员的内心燃烧并在创作的时候发散出来。这和开场时打开神奇的灯笼中的电灯完全一样。”托尔佐夫如此解释道。
“放大镜在哪儿呢?”我们问。
“它在这儿呢——镜头。”托尔佐夫指向写着“舞台自我感觉”的旗子。
“它与镜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们不明白。
“在这个情况下我想讲的不是它们外在的相似之处,而是内在的相似之处。”托尔佐夫抢先说道。
“它们的内在相似之处到底在于何处?”学生们对此很感兴趣。
“镜头是干什么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问他们。
“它把光线集中在自身并透过目标把光线投向屏幕……”我本已开始解释。
“舞台自我感觉也正是这样做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打断了我的解释,“它把自己的所有元素都集中在自身,并引导精神生活的动力(智慧、意志和情感)去融入角色,把它们的感受反映在舞台这个屏幕上。”
“那么镜头在哪儿呢?”维云佐夫问道,显然没听明白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上次课的解释。
“我已经对你们讲过,那块字样模糊的‘角色塑造’布条就是镜头或者角色。”
“那么屏幕和投影呢?”舒斯托夫继续追问。
“这不就是,”托尔佐夫指向挂在上方的一组大旗子,“瞧见没,下面的一组在这里可是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反映,只不过处于一种被放大的形态,正如神奇的灯笼里所发生的一样。”
“可下面的一组不是演员的自我感觉吗?”我不想错过托尔佐夫所说的每一点。
“是的,”他承认,“下面的一组旗子,或者说演员的自我感觉,如你们所见,在上面以一种被放大的形态得到了反映。”
“那么角色本身又在何处并如何得到反映的?”我继续提出了比较尖锐的问题。
“难道您没看见,最上方的旗子上的文字的颜色和字体都是取自那块‘角色塑造’的大条幅吗?这就暗示着,当演员的情感、智慧和意志去融入剧本的时候,就会被渲染上要表演的诗人作品的色调和语调,也即角色的调子在演员的感受中得到反映。
“难道在神奇的灯笼中所发生的不也正是这样吗?那里的情况是,光线穿过镜头并放大了图像,同时还被着了色的玻璃底板,即镜头的色调所渲染。结果在屏幕上就呈现出神奇的灯笼的影片——镜头的投影。那怎么去命名那种在舞台场景上的投影呢,即演员以感情之光穿透角色的那种投影?”
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就以沉默相对。
“这不正是演员本身吗?”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想从我们这追问出点什么。
“不是。”我们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角色本身是不是和诗人所描写的一模一样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问我们。
“也不是。”我说。
“在舞台上产生的是一种新人,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托尔佐夫在提醒我们,“我们当时把他称作‘人—角色’(在这种情况下,演员的天性比角色的天性显露得更强烈)或者‘角色—人’(此种情况下,出现了一种相反的现象,也即所塑造的人更多地取决于角色,而非人—演员本身)。在创作的过程中,角色在演员身上实现,而演员在角色身上实现。”
现在我们开始学习最大的也是最美观的旗子——“创作的自我感觉”。
但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和我们还没能来得及开始进入课程的下一重要阶段,就见手足无措的秘书跑了进来,说剧场的院子里起火了。堆放家具以及要排演的几出戏的道具的棚子着火了。还需要详细描述一下当时发生的一切吗?
我只说一点,我们学生比那些演员们更把火灾放在心上,并在救火中干得比谁都更出力。维云佐夫表现得尤为出众。学生们都诚心诚意去帮忙救火,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奋不顾身地如同去抢救自己的东西。我马上明白了,我们对剧院已有多么依恋,而剧院对我们来说是如何珍贵。托尔佐夫走了进来,在中间站住并开始全神贯注地察看右边的墙壁,墙上到处都挂满了大的群组(大写)的新旗子,加上那面“创作的自我感觉”旗子。停顿一段时间以后,他转向拉赫曼诺夫并对他说:
“瓦尼亚,你难道没把‘创作的自我感觉’这面旗子挂错吗!”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开始警觉起来并欠了欠身。
“你把它直接钉在光秃秃的墙上,”托尔佐夫解释说,“应该先在墙上铺一层轻薄的、美观的布料,再把旗子的上部轻轻固定在布料的下部。”
“为什么?”我们都没明白。
“因为背景是‘创作的无意识领域’,它经常与创作的自我感觉彼此关联。”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停顿了一下,在这期间他环视了我们一遍,最终问道:
“关于创作的自我感觉为什么你们什么也不问我呢?关于它我其实有话要对你们说。它是我们所有至今已经学过的内容中最重要的。或者最好这样说,”他纠正道,“所有那些我们至今已学过的,都是为我们建立大写的创作的自我感觉所必需的。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为他的旗子涂色所做的辛苦工作不是白费的。
“我觉得,创作的自我感觉也就是舞台自我感觉,只是在范围上更广。”我说这些更多的是想促使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为我们做出解释。而我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因为托尔佐夫在短暂的停顿以后说,他现在要为我们描述一下两种自我感觉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
“想象一下,”他说,“您站在山脚下,一头钻入悬崖峭壁之间,在上面开凿出一条向上攀登的梯道。我们可以暂时把那种情形与舞台自我感觉(小写)相比。终于您凿好了一段梯道,并攀登到了第一个高度。在凿出又一段梯道后,您会攀登得更高,并越来越高。而从山上看到的美妙景色会逐渐在您的眼前变得越来越多,视野也会越来越宽广,空气会愈发清新和稀薄,太阳会更炙热。最终您到达了山顶最高处,并因所看到的一切而如痴如醉。
“高加索山脉的景色在您面前尽收眼底,那白雪覆盖的山峰,那俯视一切的高不可攀的美男子厄尔布鲁士山,都一览无遗。您会看见脚底如飞的峭壁和深谷,您会听见溪流潺潺作响,瀑布轰鸣。山上往下一点的地方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再往下一些是鲜花盛开的平地,而山的最下面则是峡谷、村落和城市。从那里,从上面看是看不到人的,可以看见的只是聚集在一起的城市群,不是人,而是人类。
“您为这壮观的图景不能自已。现实,日常生活,生活琐事——都消失了……梦幻,神奇……您只能颂扬这创造神奇的大自然了。
“站在山下,身处悬崖峭壁之间的时候,您能否想象什么是高加索山脉和厄尔布鲁士山峰,那上面有什么样的美景存在?
“但是现在云朵就在您的脚下将大地遮蔽。您的眼前只剩下无边明净的视野,巨大炽热的太阳,闪闪发光的冰川,白雪皑皑的山峰,以及对您来说是奥林匹斯山的厄尔布鲁士山。现在您离阿波罗是如此之近。风儿将他的灵感的碎片带给您。不消片刻,您已经脱离大地,飞向缪斯。
“但是您脚下的云层愈来愈厚。乌云缓缓移动。云下方开始闪电连连,雷声隆隆。大地上则是飓风肆虐,一片惨状和灾难。但您是从上向下看到它们,并仍相信未来,因为在您面前,在您的头顶上方——太阳、天空和阳光——大自然的伟力。
“您在体验那些您不知道名称的东西,但是您却能深深感受到这种早已被长久以来的世世代代的和各民族所有人所感受到的东西。这就是演员面临的状况,当他在创作方面向上攀登并到达天才作品的高度之际所面临的状况,我称为创作的自我感觉,它与无限的无意识领域有着相似之处。”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还没来得及结束自己的比较,我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就失望地挥了挥手。
“您怎么了?”他问我。
“这是不适合我们的,这是针对天才的!无意识!哪里轮得上我们!”我说话时语带忧郁,声音愈来愈低。
“为了安慰你们,我给你们读一些摘录的东西。”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从侧面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我速记下了他所读的一切。
和往常一样,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教室以后就站在主通道的正中间,和我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他转身面向右墙,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蓝绿相间的浅色条幅,上面写着大写的“创作的自我感觉”。
条幅被铺开后足足占满了整个墙面长度,并已经挨到了天花板。条幅的下部正中被“创作的自我感觉”旗子的顶端部分稍稍掩盖。
“现在这就挂对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表示赞许,并接着补充说,“我觉得这块无意识领域条幅在颜色方面有点像海洋,而‘创作的自我感觉’则有点像濒临水边的别墅。”
“演员处于创作的自我感觉之际也即正紧靠着浩渺无垠的无意识海洋的岸边,如同一只脚站在陆地上,即处于意识领域,而另一只脚站在海洋中,即处于无意识领域。当风从海面徐徐吹来,演员呼吸着美妙的令人陶醉的空气。而从反向吹来的风中,他呼吸到了大地上的空气,有时候是芬芳的,有时候则是恶臭的。”
“太遗憾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又接着侃侃而谈,“人无法去统治自然力和风,而演员则无力去统治创作的无意识!我们在这些领域都受限于时机和大自然。但是水手们不仅会顺风航行,他们还会逆风曲折航行,把船帆置于逆向风的下风。”
“我们——演员——也应该能够做到这一点。当无意识本身没有自动来找我们时,我们应该尝试着迎面向它走去。在诱饵或者其他有意识手段的帮助下,我们应该善于把自己的创作的自我感觉的帆置于创作的无意识所释放出来的精神流质之下。应该掌握操控那种帆的艺术。”
“我们在去年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准备。在借助于我们探索出的内在技能之际,我们首先要学会不去妨碍无意识创作,当它在我们中自动产生时。我们的第二个最紧迫的目标就是为无意识创作的产生预先准备好适宜的条件。这种适宜的条件就是创作的自我感觉本身。这项工作的很多部分已经完成,只剩下把所缺少的继续做完。这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不仅要在这学年这样做,而且要在将来的几学年中也这样做。我们的第三个关切就是认识掌控创作无意识的艺术,即使不是无意识的艺术本身,那也是借助于相应的诱饵而对其有着间接作用的影响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