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心”与“公心” 一
目录学中有一书的叙录,一人的叙录,还有总类或小类的类序,刘勰早就说过“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类序比一书一人的叙录更有难度。不管是七略分类还是四部分类,不管是史志目录、国家图书目录还是私家目录,大类(略或部)的总序固然要高屋建瓴以总揽全局,小类的小序也同样须深宏大气,因为“小类”只是相对于大类而言的。事实上,不管是总类还是小类,都涉及巨大的时空跨度,涵盖了众多的作者和书籍,更要论及流派的盛衰和学术的消长。加之每一类源流往往衍生繁杂,典籍也可能出现真伪相参,作者更难免高下不齐,没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对材料高度的综合能力,怎么可能在一篇千把字的类序中“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我们不妨看看经类总序。除少数朝代外,儒家思想自汉代以后一直是官方的意识形态,经学成了士子的晋身之阶,因而经学自然便是历朝历代的显学。要在一篇不到一千字的类序中,阐述各时期经学的演进、特点、利弊,还要对经学各科进行学术分类,经部总序可以说是类序中的“宏文”,《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序堪称典范之作。总序一起笔就交代该篇类序的论述范围:“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自太史公《史记》而后,孔子删《诗经》《尚书》和定《礼记》《乐经》已成定论,所以四库馆臣对经书不得任情褒贬,他们所能评述论析的只有后世解经之说。接下来序文便将二千年来的经学史进行分期论析:
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
这段序语几乎是二千多年的经学史纲,它提出了每个时期经学的特点、长处和局限,我们可以看到各阶段的经学中,某种学风的长处同时又是它的短处,优点同时又是它的缺点。如汉代经学因其“递禀师承”而“笃实谨严”,也因其“递禀师承”而拘谨狭隘。正始而后,王弼等人开始排斥汉儒独标新学。王弼注《易经》弃置汉儒象数阐释玄理,王肃另出经书新注批驳郑玄,到孔颖达撰《五经正义》不苟同旧注,啖助、赵匡等人释《春秋》与三传立异,再到宋初孙复撰《春秋尊王发微》,更以攻击三传自傲,一方面推倒权威,一方面又互不相袭,导致几百年经学风气十分驳杂。洛闽继起理学大昌之后,宋儒解经一空依傍无所顾忌,朱熹《诗集传》悬置大小序,解析《诗经》让人耳目一新;程颐作《易传》既屏弃象数也摆落玄理,其下者王柏、吴澄等人更删削经文,这种自信带来了放肆和强悍。清初诸儒以训诂考证矫明代的臆断空疏,一生或治其一经,一字或音训数百字,使学风“征实不诬”的同时,也使学风繁冗琐碎。没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视野,绝不可能在二三百字的段落中,勾勒二千多年经学的发展历程、概括各历史时期的经学特点及其弊端。
《隋书·经籍志·诗类》小序虽仅有五百来字,同样堪称类序中的“大手笔”。序文前半部分阐述《诗经》产生的朝代、发展的历程和成书的经过。“夏、殷已上,诗多不存”,《诗经》中的诗歌为周代作品,接下来再将周诗分为三个阶段:从周氏始祖后稷肇兴到周公化成天下,此时的诗歌以“诵美盛德”为主,到“幽、厉板荡”之后,诗歌便变为“怨刺并兴”,最后周室衰王泽竭,诗歌因而也逐渐走向消亡。阐述孔子删定《诗经》之后,分析汉代鲁诗、齐诗、韩诗、毛诗四家学派的兴衰,揭示三家诗衰微的过程和毛诗兴起的原因。这篇小序阐释了《诗经》的产生,《诗经》学派的更替,有诗史的追源,也有诗学史的溯流,这五百来字的序文把隋前《诗经》史的本原讲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