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体·辨义·辨人·辨伪 四

部次书籍离不开“辨体”“辨义”和“辨人”,而作为对《汉志》的“通释”,当然也少不了辨伪:或辨典籍属伪书,或辨其内容为伪造,或辨作者属伪托。这同样也是“知识考古”的题中应有之义。

对《汉志》进行辨伪相当复杂,有时典籍既属伪书,作者也是伪托,这种情况是书与人都伪。如上文论及的“道家”类《关尹子》,关尹子其人就是子虚乌有,《关尹子》其书又岂能为真?

人与书均伪还可再细分两种不同的情况:有时伪书内容全属伪造,这种伪书就一无可取;有时伪书中有真事、真意或真情,即古史辨学派所谓“伪书中有真历史”,这种伪书便有很珍贵的历史价值。《通释》很注意对作者与书籍辨伪,但对伪书并不是一概弃如弊屣。《汉志·诸子略》“道家”类首载“《伊尹》五十一篇”,并注明作者即“汤相”。次列“《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同样注明作者“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梁启超怀疑在文明初启之时,怎么可能写出几十篇或几百篇如此大篇幅的著作?因而他说二书“可断其必诬”。《通释》在二书叙录中不仅也断其书为伪,还分析了古人作伪的心理动因:“君人南面之术,所起甚早。然必君臣之分既立,而斯论始有所传。其不起于夏殷以前,无疑也。顾夏殷之世,君人南面之术虽已萌芽,初但口耳相传,至周末诸子,各述所闻,始著之竹帛耳。《淮南子·修务篇》有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记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可知诸子之书,例多托古,不足怪也。”只有像张先生这样深明古书通例的人,才会写出这种入情入理的叙录,不只是满足于简单地指斥其伪,而是细致地分析先秦普遍作伪的原因。还有些学者一见其书既然属于伪书,便断定其义必然无取,张先生则认为周末诸子很多书虽为依托,但书中内容并非全是伪造,如他在《太公》一书的叙录中说:“上世言道术者,为使其书见重于世,故必依托古初,高远其所从来。言道术者之必推本于伊尹、太公,犹言方技者之必推本于神农、黄帝耳。此类书战国时兴起最多,要必前有所承,非尽后起臆说也。学者籀绎遗文,可慎思而明辨之。”其书虽为伪托但义并非杜撰,战国时期这些伪书仍值得后人细读明辨。张先生在《广校雠略》中也强调“伪书不可尽弃”:“学者如遇伪书,而能降低其时代,平心静气以察其得失利弊,虽晚出赝品,犹有可观,又不容一概鄙弃也。”

《汉志》中的少数典籍尽管其书不伪,但其内容全是杜撰臆造,《通释》对此类书籍和作者毫不假辞色。《汉志·六艺略》“春秋”类收录了“《太古以来年纪》二篇”,顾实称书的内容“皆汉古说”,张先生则认为这类以“年纪”形式写出的历史书籍,作者毫无历史责任感,内容也毫不足取:“羲农以前之事,多见于纬书,其书已不完。即其所存者观之,多荒诞不经之说,犹各国古史之有神话也。诸纬书所述古事,始于三皇,继分十纪,大抵出于臆造。荒远无稽,不足信也。古人撰《书》,断自唐虞。而司马迁曰:‘唐虞以上,不可记已’(《龟策列传》);‘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货殖列传》)。又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五帝本纪赞》)。可知昔贤阙疑之义,为不可及。纬书起于西汉之末,故有撰《太古以来年纪》以欺世者。考《礼记正义序》有云:‘伏羲之前及伏羲之后,年代参差,所说不一。纬候纷纭,各相乖背,且复烦而无用。’是其说为世诟病,由来久矣。”这类所谓“年纪”“史书”,根本就违背了历史“无征不信”和“多闻阙疑”的学术原则,作者有意地为了个人目的而凭空滥造,难怪《通释》严厉地斥责它“荒诞不经”。《太古以来年纪》这类书籍的恶果,造成读者历史知识的混乱尚在其次,因为这可以由严肃的史学家出来纠正,最可恶的是它带坏了一代甚至几代学风,哪怕其书久已亡佚,其流毒仍然难消,后来那些投机取巧者会见样学样地跟着作伪。《通释》接着指出它的恶劣影响:“《汉志》著录《太古以来年纪》虽仅二篇而又早亡,然其余绪未绝,影响深远。后世若蜀汉时谯周之《古史考》,晋人皇甫谧之《帝王世纪》,唐人司马贞之《三皇本纪》,宋人罗泌之《路史》、金履祥之《通鉴前编》,皆其嗣音。”这是追索作伪的上游源头与下流余波,是在“考镜”作伪的渊源流别。最后,《通释》还阐述了现在史学家所当取的严谨态度:“今日而言太古之事,必须以科学之律令,从事于实际之考察,得地下遗物证验,始可推知其年代,固非徒据书本,所可逞臆空谈者矣。”今天学术界抄袭作伪之风盛行,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像张先生所说那样,将“科学之律令”装在胸中?

张先生本人倒是身体力行,在《通释》中常利用现代的出土文物来证明前人论定的伪书不伪,如《汉志·兵书略》“兵形势”类录“《尉缭》十六篇,图五卷”,清代姚鼐、谭献等人都断定此书“为伪书”,不过是“后人杂取苟以成书而已”。张先生在此书的叙录中则说:“自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初期墓葬中,出土先秦古籍竹简数千枚,以兵书为多。而《尉缭子》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六韬》诸书俱在。藏于地下,已历二千一百余年,信为先秦遗编无疑。《汉志》杂家有《尉缭》二十九篇,注云:‘六国时。’《隋志》杂家有《尉缭子》五卷,注云:‘尉缭,梁惠王时人。’则与孟轲同世也。”出土文物铁证如山,所谓《尉缭》属“伪书”的言论不攻自破。不管是证伪还是证实,最可靠的办法还是像张先生这样“拿出证据”来。

当然,《汉志》中能直接用地下出土文物证伪或证实的典籍不多,《通释》对书籍辨伪用得最多的方法是考之史志以验证其书籍与作者,考之本书以验证其内容前后是否吻合,考之他书以验其是否为原著。张先生说鉴定书之真伪万不可轻率:“世之鉴定伪书者,固贵有证,尤贵有识,否则必以不伪为伪,则天下宁复有可保信之书!”他在《汉书艺文志释例》中还以罕见的严厉语气批评后世那些未能“深明著述本原”的学者,“书未开卷,先辨真伪,苟未得其主名,辄臆定为赝鼎,任情轩轾,随声是非,终致经典束阁,不思窥览,岂不悖哉”!《通释》辨伪的方法既非常科学,态度也十分慎重,有时虽意有未安但查无实据,就只好存疑,从不轻下断语称某书为伪书,某作者属伪托,真正达到了他为自己所悬的学术高标:“持论归乎至平,立义期于有据。”《通释》的知识考古既体现了张先生的博学深识,也体现了他治学态度的认真严谨。

原刊武汉大学《图书情报知识》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