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机诈 4、向秀入洛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世说新语·言语》


曹魏后期,司马氏集团加紧了篡夺的步伐,残酷地杀戮不向他们俯首称臣的士人。嵇中散就是三国著名文学家和思想家嵇康。嵇康尚曹操孙女长乐公主,不满司马氏集团的篡权阴谋,加之他“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格理想,与以名教为幌子阴谋夺权的司马氏尖锐对立。由于他在士林的影响力,使他成了不满司马氏集团人士的精神领袖,这一切注定了嵇康被害的悲剧下场。

向秀是嵇康的挚友,嵇康在山阳打铁时,他欣然去帮他拉风箱。嵇康被杀以后他不得不应诏到京城洛阳,完全是迫于司马氏的政治压力。这时摆在士人面前的道路唯有两条:或者归附,或者杀头。向秀虽然讨厌司马昭的阴险伪善,但他更害怕自己掉脑袋,所以只好去洛阳臣服于司马昭——向人低头总比自己掉头合算。

想不到文王司马昭不给他一点面子,一见面就挑衅似的问他说:“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箕山之志”即隐居遁世的志向,据说上古唐尧时的隐士许由,一直住在“颍水之阳,箕山之下”。既然有不事王侯的高洁志向,干吗跑到京城这个争权夺利的是非之地来呢?司马昭何曾不知道向秀是被逼来的,他这一问又逼着软弱的向秀说违心话,一个过于爱惜脑袋的人必然不太爱惜尊严,我们来听听向秀的回答有多滑稽:“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晋书》称向秀“好老庄之学”,有飘逸之韵,慕巢许之风,现在在千古权奸面前说上古巢、许两位隐士为“狷介之士”,他们孤傲不群的行为“不足多慕”,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这就是独裁者的狡诈之处,明明是他们把你逼来,偏要你承认是自己跑来,然后他站在一旁欣赏你自我作践自我否定的情景,品味自己手中权力的淫威。这使人想起“四人帮”强迫知识分子写检讨的那一幕,当时多少读书人为了免受或少受皮肉之苦,自己朝自己脸上吐唾沫:过去的尊孔之士站出来批孔,过去的拔俗之士忙着去媚俗,过去的清高之士忙着去钻营……

听完向秀这一番自我作践后,来一句不阴不阳的“王大咨嗟”。“咨嗟”可以理解为“感叹”,也可以理解为“赞叹”,即“文王对向秀的回答大为赞叹”。司马昭要是生活在今天一定会这样说:“能与落后分子划清界限,你的思想觉悟提高很快,向秀的确是个‘与时俱进’的好同志。”

向秀在赴洛阳途中写了一篇《思旧赋》,表达了自己对被害友人嵇康、吕安深沉的悼念,并赞美“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的可贵品质,然而,转眼他又不得不在杀害嵇康的刽子手面前曲意逢迎,不难想象他内心承受了多少屈辱和煎熬。封建专制对人的戕害如此严重,不仅剥夺了人的平等与尊严,甚至阉割了民族的生命力,专制社会没有人格健全的公民,只有俯首帖耳的奴隶,“依赖之外无思想,服从之外无个性,谄媚之外无笑语,奔走之外无事业,伺候之外无精神,呼之不敢不来,麾之不敢不去,命之生不敢不生,命之死不敢不死”(邹容《革命军》)。

向秀低下头颅,换来了高官,由散骑侍郎迁黄门侍郎,升散骑常侍。史书说“在朝不任职”,只是“容迹而已”。嵇康被暴君毁灭了肉体,向秀被暴君摧残了心灵;嵇康在专制之下在劫难逃,向秀在淫威之下也未能豁免;嵇康极其不幸,向秀又怎能说幸呢?他们二人的差异只在于:一个豁出了性命,一个交出了灵魂。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