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机诈 6、韬晦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恶其居兵权。郗于事机素暗,遣笺诣桓:“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世子嘉宾出行,于道上闻信至,急取笺,视竟,寸寸毁裂,便回还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宣武得笺大喜,即诏转公督五郡、会稽太守。
——《世说新语·捷悟》
诗人常常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连诗歌都能写好还有什么不能干好?深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安史大乱时夸口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隐然以当世谢安自居,好像自己在谈笑之间就可以把天下搞定。连印象中比较老成持重的杜甫也一张口就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千多年以后还能想象出他那目空一切的气概。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毫不客气地说,李杜都是政治上的糊涂虫。幸喜李杜都没有治国的机会,否则,他们就不是伟大的诗人而是历史的罪人。诗人中政治糊涂虫当然不只李杜,一直被称为才高八斗的曹植也要算一个。明明知道兄长和侄子一直提防和忌恨自己,可他在文帝、明帝面前不懂韬晦之略,还在《求自试表》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吹嘘自己的才华和壮志,要求皇帝“出不世之诏”,让自己“统偏师之任”。这不是找死吗?他好像至死都不明白,在他兄长曹丕眼中,自己立功的雄心就是篡位的野心。
政坛上深谙权谋的老手,没有一个人会像李杜那样“说大话”,他们都明白谁先伸头谁便先死的道理,所以无一不擅长韬光晦迹——明明狗胆包天偏要装成胆小如鼠,明明雄心勃勃偏要装成胸无大志,明明目光深远偏要装成鼠目寸光,明明老谋深算偏要装得傻气天真。《三国演义》“曹操煮酒论英雄”这一回中,写刘备栖身曹营时“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做梦也想黄袍加身的刘备,哪有兴趣当一个菜农浇花种菜?
上面这则小品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政坛上的韬晦之术。
郗鉴、郗愔、郗超祖孙三代一直处在东晋权力的中心,三人在朝廷同参权要,但他们为人却大不相同:郗鉴儒雅,郗愔方正,郗超机敏。这里来看看郗愔和郗超父子的处事方式。
文中的“北府”是东晋的一个军事建制,此时治所从广陵移到了京口,也就是今天江苏镇江市。郗愔曾掌控藩镇北府,北府地势扼京城咽喉,史称京口“人多劲悍”。有英迈之气和不臣之心的桓温,常常赞叹“京口酒可饮,兵可用”,对北府早已垂涎三尺,郗愔居重地握重兵使他如芒在背。忠厚的郗愔对权术机谋一向都很迟钝,既不能窥探桓温的险恶用心,也不能洞察自身的危险处境,竟然糊里糊涂地给桓温写信说:“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由于中原已被胡人占领,西晋帝王陵墓都在洛阳。郗愔对晋朝忠心耿耿,他希望与桓温共同辅佐朝廷,秣马厉兵收复中原故土。信中对桓温的真心表白,可能招致郗愔的杀身之祸:一、“共奖王室”摆明了当今之世能与桓温抗衡的只有郗愔;二、郗愔是晋室的铁杆忠臣,自然就是桓温篡位巨大障碍;三、郗愔虽已届暮年仍雄心不老,这会使桓温如鱼刺在喉。
郗愔给桓温写信那会儿,正好长子郗超外出,在路上听说有信使到了,急忙从信使手中取出信笺,读完立马把信撕成碎片,回家后代父重写了一封信,陈述自己又老又病,无力胜任眼下这一军事重任,想乞求一个闲散的位置打发余年。文中的“宣武”即桓温,温死后谥宣武候。桓温见信后非常高兴,对郗愔的戒备和忌惮全都消除,立即下令升任郗公都督五郡军事,并兼任会稽郡太守。
要不是儿子郗超调包换信,在当时诡谲多变的形势中,身居要津的郗愔转眼就将身陷绝境。郗超年轻时就卓荦不群,他做桓温参军时桓温便发现郗超深不可测。郗超知道什么时候必须收敛锋芒——韬晦以打消他人戒心,什么时候应该露出峥嵘——展示力量以震慑对手。桓温对郗超“倾意礼待”,郗超对桓温也鼎力相助,桓温“王霸大业”背后的高参就是郗超。温超二人在才调上惺惺相惜,在追求上又臭味相投,难怪他马上把糊涂父亲那封糊涂信“寸寸毁裂”,因为他最明白这封信会招来多大的风险。
郗超不仅办事精明干练,识人眼光敏锐,待人又慷慨大度,而且清谈时义理精微,与人辩论更是议论风发,一代名相谢安也畏他三分。郗超生前让人服让人怕也招人爱。他入桓温幕后暗助温密谋篡逆,可惜把才能用错了地方。郗超死后他父亲才看到儿子与桓温谋反的密信,正在丧子之痛中的郗愔厉声骂道:“逆子真该早死!”
看来,任何一个政客在风急浪高的政治舞台上,“没有”才能不行,“只有”才能更不行;不用机谋可能自己遭殃,只用机谋国家可能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