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力|POWERS
让但丁休息片刻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三日。
按说应该是指望能瞥见春天的时分了,可是我们却迎来了严冬。暴风雪封锁了所有的道路,学校也不开门了。听说有些老家伙散步时偏离了小路,几乎给冻死。今天我穿了雪靴就老老实实走在街的正中心,雪上除了我的脚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印迹。可是等我从商店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我方才的脚印又全都填满了。这都是因为湖面没能像往年那样上冻,而西风则把大团的湿气裹挟而来,变成雪,抛在我们的头上。我是去买咖啡和别的一两件必需用品的。你猜我在店里见到了谁,原来是泰莎·纳特尔贝,我都快要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我一直没有去看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因为她中途退学后我原本是打算跟她维持一种友好关系的。我琢磨有这样想法的人大概也只有我独个儿了。她用块大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从故事书里出来的什么怪物似的。实际上都几乎有点头重脚轻了,因为她有那样一张大宽脸,一头拖把似的黑鬈发,肩膀也是宽宽的,可是身高上她不会超出五英尺多少。她见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仍然是原来的那个老泰莎呀。接下去我便问她过得怎么样——你见到她的时候总会这样问的,真的,因为她长期遭遇到的那个厄运,不管那是什么性质的厄运,使得她十四岁光景就不得不离开学校。不过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你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好说的,她所生活的世界跟我们其他人的不一样。她不参加什么俱乐部,也不参加什么运动项目,她没有任何正常的社交生活。她倒是有一种会对别人有所影响的生活,它本身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提这件事,也许她也是同样不知道吧。
麦克威廉斯先生在那儿,他扶着麦克威廉斯太太走出店门,因为好几个店员都没能来上班。这可是个讨人嫌的爱嘲弄人的家伙,他开始作弄泰莎了,问她有没有预先得到暴风雪要来的消息,为什么她不能让我们这些人也都知道,等等等等,于是麦克威廉斯太太就叫他闭嘴。泰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要了一听沙丁鱼罐头。我突然感到非常悲哀,想到她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面前只有一听沙丁鱼罐头。情况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吧,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能像任何别的人一样好好地做一顿饭。
我在商店里听到的重大新闻是匹塔斯骑士会堂的屋顶坍塌了几处。可是我们的《威尼斯平底船船夫》正是打算在那里演出的,时间定在三月底。市政厅礼堂的舞台不够大,而老歌剧院现在都让海依斯家具店用来存放棺木了。今天晚上我们本来是要作一次排练的,不过我不知道谁会上那儿去,结果又会是怎样。
三月十六日。
决定今年先把《平底船船夫》的事搁置一下,排练时主日学校礼堂只到了剧组中的六个人,因此我们就放弃了,并且上威尔夫家去喝咖啡。威尔夫还宣布他已经决定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演出了,因为他的业务越来越忙了,因此我们得另找一个男高音了。这又是一个打击,因为没有比他更好的男高音了。
我仍然觉得光用名而不用姓来称呼一位大夫有点不自然,即使他只有三十岁光景。他住的地方原来是科根大夫的家,不少人至今仍然这样称呼这座房子。这是专门盖了当大夫府的,房子的一侧就是他的诊所。可是威尔夫彻底作了翻装,好几堵隔墙完全拆除了,现在房间很开阔很明亮,因此西德·罗尔斯顿调侃他,说他准备齐全就单等娶太太了。这可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因为金尼当时就在场,不过也许西德是不知就里吧。(有三个人向金尼求过婚。先是威尔夫·罗尔斯顿,然后是汤米·沙特尔斯,再后来又是尤恩·麦凯。一位医生,然后是一位验光师,再后来是一位牧师。她比我大八个月,不过我想我不会有希望能赶上她的。我想她是有点误导他们,虽然她老是说她弄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每回有男的向她求婚她都觉得像是遇到了晴天霹雳似的。我的看法是,你有的是办法把一切都化解成玩笑,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欢迎有人向你求婚,而不是直接把那些男的打发走,让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要是哪天我得了重病,真的治不好了,我便希望我能有机会把这本日记烧掉,要不就是重读一遍,把说别人坏话的那些地方通通涂掉。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的谈话都变得严肃起来了,话题转到了我们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东西以及我们已经把多少内容全都忘掉了。有人提到了原先城里曾经有过的那个辩论俱乐部,可是大战后好多事情都废除了,现在任谁都有车子可以到处去,有电影可以看,还兴起打高尔夫球来了。可是在过去,人们讨论的是多么严肃的问题呀。“在人性格的形成上科学与文学孰者更为重要?”时至今日,你还能想象可以把人聚集起来听那样的辩论吗?即便是不加组织围坐在一起谈这个问题,都会让人觉得特傻的。这时金尼说了,我们组织一个读书俱乐部总是可以办到的吧,这不就可以逼着我们去读那些我们一直打算读却又永远也没能坐下来读的名著了吗。那套《哈佛经典名作》就年复一年地蹲坐在起居室书柜玻璃门的后面。为什么不读《战争与和平》呢,我说,可是金尼大声地说她已经读过了。于是就决定投票在《失乐园》和《神曲》之间作一选择,结果是《神曲》胜出。
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仅仅是它并不真的是什么喜剧而且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虽然我们自然是得通过英译本来读它。锡德还以为那是用拉丁文写成的呢,他说他在赫特小姐的班上所学的拉丁文都够他用一辈子了,于是大家都对他哄笑不止,他赶紧假装这里面的奥秘他全都门儿清。反正如今《平底船船夫》搁浅,我们也应该抽出点时间两星期聚会一次,互相鼓励鼓励了。
威尔夫向我们展示了整座房屋。餐厅在门厅的一边,起居室在另外的那边,厨房里的柜子是嵌入在墙壁里的,洗碗池是双槽的,而且还有最时尚不过的电炉哪。后厅延伸出去一个新的盥洗室和一个流线型的洗澡间,那些衣帽间大得人都进得去,门背后都装有全身大小的穿衣镜。满处都铺有金黄色的橡木地板。等我回到家里之后,便觉得咱们自己这块怎么显得这么简陋呢,踢脚板怎么这么黑、这么旧、这么老式呢。在吃早餐时我对父亲讲我们满可以从餐厅那里再支出去一个阳光起居室的,那样就至少可以有一个房间是明亮和现代化的了。(我忘了提威尔夫对着他的诊所在房屋的另外那头盖了个阳光起居室,这样一来整座房屋就显得很对称了。)父亲说咱们已经有了两个廊子,早上黄昏都能晒到太阳,还要那玩意儿干什么?于是我就很明白,我的家庭改造计划是一丁点儿进展都不会有的了。
四月一日。
我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愚弄爸爸。我冲到过厅里大喊大叫说有一只蝙蝠从烟囱进入我的房间了,于是他便从浴室里冲了出来,吊带耷拉着,一脸的白沫,对我说停止叫嚷、别发歇斯底里,快去拿把笤帚来。于是我去拿笤帚了,接着我躲在后楼梯那里,假装吓坏了,与此同时,他连眼镜都没戴,踩着很响的步子到处乱走,想找到那只蝙蝠。最后,我终于可怜他了,便大声地嚷道:“愚人节!”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金尼打来了电话,说道:“南希,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头发掉得厉害极了,枕头上哪儿哪儿都是,我现在都已经是半秃了,我再也出不了这个家了,你过来一下,看看咱们能不能用这些掉发编成一个假发套,行啵?”
我呢,却非常冷静地说:“这很简单,用水调点面粉,做些糨糊,把它们粘回到头上去就行了。你说好玩不,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愚人节的早上?”
现在该轮到说我不那么急于想记下来的那个部分了。
我连早饭都等不及吃就朝威尔夫的家走去,因为我知道他是很早就上诊所的。他自己来开的门,就穿了衬衫和西装背心。我没去敲诊所那边的门,因为我猜想那儿的门必定还是锁着的。他雇来管家的那个老太婆——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厨房里弄得到处乒乒乓乓生响。我猜想原来是应该由她来开门的,可是他正好在门厅里准备想进诊所去。“怎么,是南希呀。”他说。
我一个字都没说,光是做出一副苦相,并且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
“你是怎么啦,南希?”
我把脖子掐得更紧,发出更加可怕的咯咯声,同时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我没法告诉他。唉,可怜哟。
“进来吧。”威尔夫说,并且领我穿过侧厅经由与住宅相通的一扇门进入诊所。我瞥见那个老太婆在偷看,但我装作没看到她,而是继续演我的哑谜游戏。
“好,坐下吧。”他说,把我推向病人坐的椅子,又扭亮了灯。窗帘仍然拉着,屋子里一股消毒药水或是这类东西的气味。他拿出一个压住你的舌头的木片以及检查与照亮你咽喉的那种器械。
“现在,把嘴尽量张大一些。”
我照着做了,可是就在他正要压住我的舌头的时候,我大叫了起来:“愚人节!”
他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他把木片扔掉,关上了椅子高头的灯,没说一个字,直到他打开诊所通向街上的大门,他才说道:“还有病人在等着我呢,南希。你年纪不小了,人怎么还这么不成熟呢?”
因此我只好夹着尾巴匆匆逃走了。我没有勇气反问他为什么连玩笑都这么开不起呢。没有疑问,厨房里那个多是非的婆娘肯定会把这事添油加醋地传遍全镇,说他是如何如何地火冒三丈,而我又是如何给羞辱了一顿之后抱头鼠窜。我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而更糟糕的是,我好愚蠢,竟巧合地真的生起病来了,我有些发烧,咽喉那里也稍稍有些胀疼,因此我只得坐在前客厅里拿块毛毯盖住腿脚,读起老但丁来了。明天晚上是读书俱乐部聚会的时候,我应该走在所有其他人的前面才行。但是麻烦的是,书里连一个字我都没能读进去,因为在读的时候我脑子里始终在想的却是,我干的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都能听到他用那么尖刻的声调在教训我应该与时俱进。但接下去我头脑里又会听到自己在申辩说,人活着找点小乐子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嘛。我相信他的父亲必定是个牧师,莫非这就是他如此行事的原因?牧师的家庭总是搬来搬去的,所以他总是没有时间跟一块儿长大的人结成一伙,相互知根知底,也可以随便作弄开个玩笑什么的。
我此时此刻就能看见他拉开门时的模样,穿着西服背心和上过浆的衬衣。又高又瘦,简直像把刀子。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分开的头发和很一本正经的小胡子。真是糟糕透了。
我在琢磨要不要给他去一封短信呢?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开开玩笑并不能算是大的冒犯。或者,我应该写封很有尊严的道歉信?
我是不能去向金尼咨询的,因为他向她求过婚,那就意味着在他眼里,她是位身价比我高的人。我情绪恶劣透顶,以至于猜度她是不是也暗中以此自矜,觉得高我一等。(虽然她拒绝了他。)
四月四日。
威尔夫没有在读书俱乐部露面,因为有个老人中了风。因此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试着表示歉意但又不显得太卑躬屈膝。这事比什么都让我更伤脑筋。不是因为难以措辞而是因为我前几天干下的那件事实在是不好提呀。
四月十二日。
今天中午,我去应门,遇到了我愚蠢、年轻的一生中最感到意外的一件事。父亲刚刚回来,坐下来正要吃午饭,这时威尔夫来了。他一直都没有给我写去的那张字条回信,我已经死了心,认为他打算憎厌我一辈子,而我以后所能够做的一切就是翘起鼻子对着他了,因为我别无选择。
他问,他有没有打断我的进餐。
这件事他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我已经决定,在我体重没减满五磅之前是绝对不吃午饭的。每当父亲和博克斯太太吃他们的饭时,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一段但丁。
我说,没有啊。
他说,那好,能和他一起驾车出去遛一圈吗?我们可以去看看河里冰凌化冻的景致的,他说。他接着解释说,他昨晚几乎一刻都没有睡觉,半夜一点钟就不得不起来打开诊所,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新鲜空气倒是会让他清醒一些的。他没有说晚上起来是为了什么,因此我寻思必定是有人要生孩子,他觉得直说了肯定会让我发窘的。
我说我刚开始要读今天得完成的阅读定额呢。
“就让但丁休息片刻吧。”他说。
于是我去取了我的大衣,告诉了父亲,接着我们出去,上了他的汽车。我们驾车来到北桥,那里有一些人,主要是午餐时刻出来的男人和男孩,聚集在这儿看冰。今年的冰块不算太大,因为寒冬开始得比较迟。但仍然有一些在撞击着桥墩,使自身越来越小,并且因为有一股股细流从它们之间冲过而产生很大的喧闹声。在这儿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除了傻傻地盯看着这副景色,好像人人都中了邪似的,可我的脚却越来越冷了。冰也许是在分崩离析,可是冬天似乎仍旧是毫无退却之意而春天还远在天边哪。我真弄不懂,怎么竟会有人能够站在这儿一连好几个小时都看得津津有味的。
威尔夫倒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便觉得看够了。我们回进车子里,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样开始谈话了,后来还是我先硬硬头皮问道,他有没有收到我的短信?
他说是的他收到了。
我说我觉得自己干出来的事真是傻得没法说。(这倒不是假话,不过我的语气比我真正感觉到的还要显得更沉痛一些。)
他说:“哦,别在意了。”
他倒退车,我们朝城里开去,这时他说:“我本来是想向你求婚的。不过我并不想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说。我原来想让事情发展得更水到渠成一些。在一个更加恰当的形势之下再说。”
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原来想但是现在不想了?还是说你确实仍然想?”
我可以发誓,我那样说的时候我绝不是在逼他表态。我只不过是想把情况弄弄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是想的。”他说。
“好的。”还没等我从震惊中镇定下来,这两个字就从我嘴里跑出来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我说好的,是用一种挺有礼貌但并不太热情的态度说的。更像是说,好的,那我就要一杯茶吧。我甚至都没有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就像是我不得不让我们快些过了这一关,接下去我们就可以放松和恢复正常了。虽然实际的情况是,我跟威尔夫相处就未曾有过真正放松与正常的状态。有一个时期我觉得他挺深不可测的,认为他既让人觉得紧张又让人觉得可笑,而在那次倒霉的愚人节之后我又总是感到惴惴不安、狼狈不堪。我希望我不至于让人误解,我之所以说我愿意嫁给他是为了逃脱窘迫。我记得我想过,我应该把“好的”二字收回而说我需要点时间考虑考虑,但是我又几乎无法既这样做而又不至于把我们置于较前更为窘迫的景况之中。我根本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
我和威尔夫订了婚。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呢?
四月十四日。
威尔夫来和父亲谈话,我便出去找金尼谈话。我开门见山,承认告诉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接着又说我希望她不会不好意思做我的女傧相吧。她说当然不会的,这时我们都一下子感情冲动起来互相抱到了一块儿,而且连鼻子都有点酸酸的了。
“跟朋友相比男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说。
这时候我那说话不怕得罪人的毛病又犯了,我跟她说那都得怪她不好。
我说,我不忍心见到那个可怜的男人一连遭到两个姑娘的拒绝。
五月三十日。
我好久都没有在这个本子上写点什么了,因为我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婚礼定在七月十日举行。我在科尼什小姐那里定做婚纱礼服,她都快把我逼疯了,让我穿着内衣站着,一片片的料子全用大头针别在身上,还一个劲儿地对着我吼,让我别动。那是白薄罗纱的,我不想要拖地长裙因为我生怕一不小心会绊倒在那上面。然后是办嫁妆,包括半打夏季女睡袍和一件波纹绸百合花图案的日本和服,还有三套冬天穿的睡衣睡裤,那可全都是在多伦多的辛普森百货公司买的呢。显然,睡衣睡裤不是你嫁妆的理想构成部分,可是睡袍又不能为你保暖,我反正不喜欢睡袍,因为到头来它们总是在你腰上堆成一团。还有一包丝衬裙和别的东西,全是桃红色的或是“全透明”的。金尼说我既然有机会就应该囤积一些货色,因为如果中国快要打大仗的话,丝织品肯定是会缺货的。她素来都是对时局十分关心的。她的女傧相服是淡蓝色的。
昨天博克斯太太做蛋糕了。据说面团得过六个星期才能发好,因此我们干脆用铁丝网把它罩起来。为了求得好运我必须搅动面团,里面加进干果之后重得不得了,我想我的胳膊都要脱落了。奥利正好在,博太太没盯着看的时候他就帮我搅。至于它会带来什么好运我可说不上来。
奥利是威尔夫的表弟,准备来此地待上一两月。由于威尔夫没有亲兄弟,他——也就是奥利了——就来当男傧相。他比我大七个月,因此似乎他跟我都有点仍然像是孩子,而威尔夫则不是(我都无法想象他曾是小孩)。他——奥利——在一家肺结核疗养院里住了三年,不过现在好多了。他在那边的时候人家让他的肺的一边不起作用。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事儿,以为这样一来你以后就只好用一侧肺呼吸了,但是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在进行药物治疗时让它不起作用,把病菌控制住(并非强制性的)使得它处于不活动的状态。(瞧,我和大夫订了婚,现在也快成为医学专家了吧!)在威尔夫解释这一切的时候,奥利却把双手盖住自己的耳朵。他说他宁愿不去想过去别人对他做过的事,假装脑子里空空如也像只赛璐珞的洋娃娃似的。他跟威尔夫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过他们似乎相处得还是挺好的。
谢天谢地,我们决定把蛋糕有专业水平地冷藏在面包房里了。我想倘若不这样做,博克斯太太是决计受不了这番折磨的。
六月十一日。
离那一天不到一个月了。我其实是不应该在这里写日记的,我应当接着去开结婚礼品单的。我无法相信所有这些东西都将会属于我。威尔夫让我来决定该用什么样的糊墙纸。我以为一个个房间都抹了灰泥刷上白色,那是因为他喜欢这样,可是看来是他先做成这样以便让他的太太来决定用什么样的壁纸的。我寻思自己准是现出了一副惊呆了的傻样儿,但我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告诉他,我觉得他真是太照顾我了,不过我的确是非得住进去之后才想得出自己愿意怎么办的。(他必定是希望在我们度蜜月回来之前就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当当的。)既然我这么说那就得把事情往后顺延了。
我仍然一星期去工厂两天。我有点希望结婚后仍然如此,可是父亲说那当然是不行的。他接下去又说了些话,那意思似乎是雇用已婚女子是不合法的,除非那是个寡妇或是经济状况很不好的,可是我指出我不是被雇用的,因为他反正又不付给我工钱。接着他又说了几句他最初感到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是等我结婚之后是会出现不方便工作的时候的。
“有些时候你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他说。
“哦,那样的事我还没听说过呢。”我讪讪地说,闹了个大红脸。
于是他就想到(父亲想到)让奥利来接手我现在所做的工作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的确希望(父亲希望)奥利能一点点熟练起来,最终可以把事情全部接过去。也许他希望我会嫁给一个能接他班的人——但是他认为威尔夫纯粹是个花花公子。而奥利正无所事事,既聪明又受过教育(我不确切知道他在哪儿受过多少教育,不过显然他比周围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些),他可能是绝佳的人选。正因如此昨天我只好把他带到办公室去,让他看看账簿以及别的东西,父亲接待了他,并把他介绍给伙计们和正好在场的每一个人,一切似乎都进展得不错。奥利也很专心,在办公室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接着又和大家有说有笑的(不过倒也没有太过分),他就连在改变谈话风格上也掌握得恰到好处,父亲开心得都有些兴高采烈了。我睡前跟他道晚安时,他说:“我感到那个年轻人能上咱们这儿来真是件幸事。他是个在寻找前途,使自己有安身立命之处的人。”
我没有扫父亲的兴去反驳说,依我之见,他在本地留下来管理一家伐木厂的可能性,跟我进入齐格菲歌舞团去表演跳舞的可能性,其实是不相上下的。
他不过是不想扫别人的兴。
我有时候也曾想过金尼可以把他从我手里接过去的。她书读得不少,也抽烟,虽然上教堂但是她的看法是会让有些人认为是无神论观点的。而且她告诉过我,她倒不觉得奥利长相丑虽然个子有点偏矮(我估计是五英尺八九吧)。他有她喜欢的蓝眼睛和黄油硬糖颜色的头发,还有一绺鬈发从额前披下来,看起来是挺有心想讨人喜欢的。他们见面时他对待她自然是十分殷勤的,他引导她,让她说个没完,在她回去之后他夸奖她说:“你那位小友知识还挺渊博的嘛,是不是?”
“小。”哼,金尼至少是跟他一般高呢,我真忍不住想把这一点告诉他。不过对着一个身高方面有点欠缺的人直白地说穿这方面的事是很不得体的,因此我就憋住不说了。至于“知识渊博”这方面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在我看来金尼可算得上是挺有知识的,(比方说,奥利会读过《战争与和平》吗?)可是我从他语气里听不出来他这么说她是不是当真的。我能够说的只是,如果认为她真是如此,那么这种素质并不是他所珍视的,如果说的是反话,他认为她是假装的,那么这同样也不是他所喜欢的。我当时应该回敬一句不咸不淡让他听了不舒服半天的话的,例如,“你的话对我来说是太深奥了”,可是我自然每次总是要在事后才能想起来。而更加糟糕的是,他刚说完那句话,我便会在心中暗暗地联想起金尼的某一件事,而就在我(在内心里)为她辩护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地同意他。我不知道在将来,她是不是仍然会在我的心中显得那么聪明。
威尔夫正好也在场,必定是听到了全部的交谈,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本来可以问问他,是不是不想为自己曾经求过婚的女孩出头,但是我没有向他完全透露过对那件事我知道多少。他往往是仅仅在旁边听奥利和我两个人谈话,头向前低俯(对大多数人他都得这样,他个子那么高),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我甚至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笑容呢还是他嘴巴那里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每到晚上,他们俩都一块儿过来,到头来总是父亲跟威尔夫玩克里比奇纸牌戏,奥利跟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消磨时光。要不就是威尔夫、奥利和我玩三人桥牌。(父亲从未玩过桥牌,因为他不知怎的会认为这玩意儿太高蹈了。)有时候威尔夫会接到电话,是从医院或是埃尔西·班顿(他的管家,她的名字我怎么也记不住——我只好大声喊着问博克斯太太)那里打来的,于是他就必须离开了。有时候,克里比奇纸牌戏结束了,他会在钢琴前坐下,凭记忆弹上几首曲子。说不定连灯都不用开。父亲漫步来到回廊上,跟奥利和我坐在一起,我们都轻轻晃动摇椅,一边聆听。好像威尔夫是仅仅为了自娱而弹的,并不是表演给我们听的。他一点都不在乎我们听与不听甚或是聊起天来了——我们有时候忍不住会那样,因为那些曲子会让父亲觉得太过高古,父亲最喜欢的曲子是《我的肯塔基老家》。你可以看出他越来越坐不住了,那种音乐使他觉得世界像是在转,让他觉得发晕,为了他的缘故,我们便开始聊起一件什么事来。稍后,仍然是父亲,会特意向威尔夫表示,我们全都非常欣赏他的演奏,而威尔夫则会有礼貌却不当一回事地说声谢谢你。奥利和我知道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因为我们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压根儿不在意我们是这样说还是那样说的。
有一回,我偶然间听到奥利在随着威尔夫的琴声以极小的声音哼唱着。
“朝霞初露,皮尔·金特伸了个懒腰——”
我用耳语问道:“你唱的是什么?”
“没什么,”奥利说,“就是他正弹着的曲子。”
我让他给我拼出来。P-e-e-rG-y-n-t.
我应该多学点音乐知识,这能使得威尔夫和我之间多一些共同的语言。
天气突然变热了。芍药花盛开了,有小宝宝的屁股那么大,绣线菊丛那儿则花落得跟下雪似的。博克斯太太走到哪里都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到结婚那天一切都会干枯而死的。
我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已经喝下三杯咖啡,却连头都还没有梳呢。博克斯太太说了:“很快你就不得不把你的生活方式改上一改了。”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个埃尔西某某告诉过威尔夫,她以后是要辞职的,这样就可以把家交给我来管了。
因此我现在就必须开始改变了,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要跟日记本说声拜拜了。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某种很不寻常的事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因此把一切都记下来是很重要的。莫非这仅仅是一种感觉不成?
穿大翻领水手服的姑娘
“别以为你可以懒洋洋地待着,”南希说,“我有件让你大吃一惊的事情要告诉你。”
奥利说:“你总是有一肚子要让人吃惊的事儿。”
这是一个星期天,奥利挺希望能懒洋洋地打发过去一天的。对于南希,有一点他并不总是能够欣赏,那就是她精力过于充沛了。
他猜想很快她就能发挥出这种精力了,因为威尔夫——以他的不动声色、平常的方式——正指望着他的家务事有人料理呢。
上过教堂后,威尔夫直接去医院了,奥利则回来跟南希和她的父亲一起吃午饭。他们星期天总是吃一顿冷餐——博克斯太太上她自己的教堂去做礼拜,然后就在她自己的小屋子里好好地休息一整个下午。奥利帮南希收拾了厨房。从餐厅里传出来了一阵阵有头有尾的打鼾声。
“你们家老爷子,”奥利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以后说,“他在摇椅上睡着了,那本《星期六晚邮》放在他膝上。”
“他是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星期天下午想睡午觉的,”南希说,“他总是认为他打算用这段时间来看书读报。”
南希腰间围着一条围裙——不是那种一本正经要干厨房活儿的围裙。她解了下来,把它搭在门钮上,对着厨房门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把自己的头发拍拍松。
“我难看死了。”她说,用一种悲哀却又不是很难过的声音说道。
“的确如此。我都想象不出威尔夫看上你的什么了。”
“小心点儿,不然我会照准你抡上一棒球棍的。”
她带他出门,绕过醋栗丛,来到枫树下,这儿就是她——她都告诉过他两三回了——以前打秋千的地方。接着又顺着后巷走到街区的尽头。没有人在剪割草坪,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事实上所有的后院里都是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都有一种封闭、倨傲和不想见人的模样,就像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南希的父亲那样有点儿身价的人物,现在正在享受来之不易的安息,因而暂时与人世小别呢。
这不是说整个小镇都是全然安静的。星期天下午是周围村里的居民到水边沙滩去的时光。那儿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在一处陡崖的底下。那儿有冲浪人发出的混声尖叫和小孩子把别人的头按入水里与泼水的喊声,还有卖冰激凌卡车发出的喇叭长鸣和短促的嘟嘟声,此外还夹杂着年轻人显摆本领和母亲们担心尖叫的声音。所有这些都混杂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噪音。
小巷尽头,再穿过一条更不像样、未铺路面的小街,有一幢空房子,南希说这是以前存冰的地方,再走过去便是一片空地和架在一条干沟上的木板桥了,然后他们走在一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那么宽的路上——或者不如说这个宽度只能走一辆马车。路两旁都是墙一样的带荆棘的树丛,长着闪亮的小绿叶和稀稀拉拉的粉红色干花。树墙挡得连一丝风都透不过来,也无处能让人藏身,树枝老是想扯拉住他们的衬衣。
“野玫瑰。”南希答道,在他问到她这些混账植物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
“这莫非就是你所说的惊喜?”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在这条隧道里热得发昏,希望她能放慢些速度。在和这个姑娘相处的时候他经常感到惊奇,她在哪方面都不算特出嘛,除非是在被宠坏、没大没小和自我中心这几个方面。也许他喜欢招惹她。她比一般的女孩子就稍稍多聪明了那么一点,正好够资格供他招惹。
他能看到的是远处一所房子的屋顶,有几棵足够大的树可以为它遮荫,因为没有希望能从南希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因此他只好满足于希望在到达那边时能找到一处凉快些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休息。
“有客人,”南希说,“我就知道。”
一辆脏兮兮的T型汽车停在路尽头的汽车掉头空地上。
“好在只有一辆,”她说,“但愿他们快结束了吧。”
可是他们走到汽车跟前时没有一个人走出那幢整洁的一层半的房子——是用砖砌的,在乡村的这个部分它被称为“白颜色”,而在奥利家乡那里则算是“黄颜色”的。(实际上那是一种发暗的黄褐色。)这里没有树篱——只是绕着庭院拉了一道铁丝网,可是里面的草都没有割过。而且从大门口通到屋子门口也没有铺设水泥,仅仅有一条狭窄的土道。这种情况在城外并不少见——铺设通道,购置有割草机的农民还是不多的。
说不定这儿以前有过花坛——至少是在长长的草地里这儿那儿会冒出来几枝白色、金色的花儿。这是雏菊,他能肯定,不过他不想多事去问南希,免得又得听她的挖苦与纠正。
南希领着他穿过院子,来到一处来自更加优雅或说更为悠闲的时代的真正遗迹的跟前——一座没有上漆却是全木料的秋千架,有两个面对面的座位。左近的草地未给踩掉——足见不大有人用。它立在几棵树叶浓密的大树的阴影里。南希刚坐下去马上又跳了起来,一等她在两个座位之间站稳了她便开始来回晃动这架吱嘎作响的器械。
“这就能让她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让谁知道?”
“泰莎呀。”
“她是你的一个朋友?”
“自然啦。”
“一位老太太朋友?”奥利说,没有一点点热情。他有过许多机会,见到南希在显示自己性格的某个方面上——在她可能念过与记住的一般女生读的什么书里,这也许即是所谓的——阳光方面,是如何地丝毫不加保留的。她在工厂里肆无忌惮地嘲笑老人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了。
“我们原来是同学,泰莎跟鹅。我是说泰莎跟我。”
这又使他产生出别的一个联想——她曾试图撮合他和金尼的那种做法。
“她有什么地方让人这么感兴趣呢?”
“你会看到的。哦!”
她悠到一半就跳了下来,跑到房子边上的一个手压水泵那儿去。她一连串使劲压了好几下。她得一直压到底并非常使劲才能见到有水流出来呢。即使是这样她似乎也没有觉得累,她不断地压了好一阵才把水龙头下面等着接水的那个铁皮桶装满,她拎着桶,一路上又是泼又是溅的,一直拎到秋千跟前。从她那热情的姿态看,他满以为她会马上让他先用的,可是事实上她把水举到自己唇边,快乐地大口喝了起来。
“这不是城里的水,”她说,把水递给他,“这是井水。可甜了。”
她是个敢于从井上挂着的任何一个勺子里喝未经处理的水的姑娘。(可是由于自己身体遭受过的灾难,他却比任何一个青年都更加注意防范这一类的危险。)自然,她是有点儿在显摆自己。不过她是真心地、显然很轻率并充满了纯粹自信地认为,她是在过着一种快乐的生活。
他是不会这么形容自己的。不过他有一个想法——他只能像说笑话似的提到他的这个想法——他打算过一种不平凡的生活,他的生命必定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也许这正是他们两个合得来的原因。不过两人之间的区别是,他会继续前进,他不会为了较低的目标就停下来的。而她呢,将不得不——一如她已经在做的那样——像一个女孩子那样地行事。一想到自己选择的机会比姑娘们所能知道的要宽阔得多,他突然之间就感到心里很舒坦,使自己也能对她产生出些同情怜悯的感觉了,而且也觉得很好玩。有些时候,他都无须问为什么自己要跟她在一起,在这样的时候,逗弄她,或是被她逗弄,都会使时间不知不觉很愉快地度过。
这水真的很好喝,而且是冰凉冰凉的。
“常有人来看泰莎,”她说,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会有客人。”
“会有客人?”他说。他忽作奇想,这南希是不是也过于任性、过于自作主张了,竟敢与一个半职业性的、行为很浪荡的乡下娼妓为伍。至少可以说,是跟一个已经变坏的姑娘保持友好关系吧。
她猜出了他的想法——她有时候还是很灵敏的。
“哦,不,”她说,“我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意思。哦,那绝对是我听到过的最最龌龊的一种想法。泰莎是会这样做的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姑娘——那样看她真令人作呕。你应该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是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姑娘——哦,你以后会明白的。”她的脸涨得通红。
门开开了,没见有通常会出现的那种拖拖拉拉的告别——也一点儿没听到有任何的告别的说话声——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都是中年人,衣服很旧但倒并不破烂,就跟他们的车子一样,沿着小土路走过来,朝秋千架这边看过来见到了南希和奥利,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奇怪的是南希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发出任何向他们喊叫表示友好的声音。这对夫妻分别走向两边的车门,爬进去,把车开走了。
接着一个人影从门口的阴影里走出来,这回南希倒是大声喊了。
“嘿。泰莎。”
这个女的身材像个粗壮的孩子。一颗大脑袋,上面覆盖着又黑又卷的头发,宽肩膀,又粗又壮的腿。她的腿是光赤的,穿的衣服也挺怪——一件大翻领水手衫和一条裙子。至少大热天这么穿是挺怪异的,而且还得考虑到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学生了。很可能这是她以前上学时穿过的衣服,她是俭省型的人,在家时就随便穿上了。这样的衣服一般都是轻易穿不破的,但在奥利看来,它对女孩子的身材只有损害而不会有丝毫补益。她这么一穿动作显得很笨拙,跟绝大多数的女学生一模一样。
南希把他带上前去,介绍了他,他则对泰莎说——用的那种暗示语气是姑娘们一般都乐于接受的——关于她,他已经听说过不少了。
“他根本没有听说过,”南希说,“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相信。我把他带来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老实对你说吧。”
泰莎的眼帘很厚实,眼睛也不太大,不过颜色倒是蓝得很深沉与温柔,让人感到意外。当她把眼光抬起来看着奥利的时候,它们炯炯发亮,但既不显得友好也不含敌意,甚至都没什么好奇的意思。它们仅仅是非常深沉、实在,使得他不可能再往下说任何愚蠢的客气话。
“你们还是进来吧,”她说,一边把他们往里面引,“我希望你们不在乎我把搅拌牛奶的活儿干完。方才那对客人来的时候我就是正在搅拌,我也没有停下,如果不接着往下做,黄油说不定会毁在我的手里的。”
“星期天还干搅拌活儿,多淘气的姑娘。”南希说,“看吧,奥利。黄油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我敢打赌,你准是以为从母牛身上取下来就是这样的,只消包上放到商店里去卖就行了。你只管继续,”她对泰莎说,“要是你累了也可以让我试着干一阵的。事实上,我上这儿来是请你参加我的婚礼的。”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泰莎说。
“我给你发过一份请帖,不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注意到。我想还是自己跑一趟,拧你的脖子,直到你答应来了才松手。”
他们是直接走进厨房的。百叶窗一直拉到底,头顶高处有一台风扇在嗡嗡地转动。房间里满是烹饪、毒蝇药、煤油和抹布的气味。这些气味依附在墙上、地板上可能都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可是竟然有人——无疑就是这个因炼黄油而在使劲呼吸几乎都发出了哼哼声的姑娘了——却不怕麻烦,下功夫去把碗柜和门都用漆刷成了鸫蛋青色。
为了保护地板,搅乳器四周围都铺上了报纸,但餐桌旁和炉子跟前经常要走的地方,地板都磨出了一个个的浅坑。在大多数的农家女孩跟前,奥利会表现出男子汉气概,问干这活儿要不要让他帮忙,可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倒拿不定主意了。她倒不像是个脾气不好的姑娘,这个泰莎,仅仅是比她的年龄显得老一些,直率和不爱理人得让人寒心。在她面前,片刻之后,连南希也都安静下来了。
黄油炼出来了。南希跳起身来去看,也叫他上前来看。他很惊异颜色竟然这么淡,几乎一点儿都不黄,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生怕南希会笑他无知。接着两个姑娘将黏糊糊的那团东西倒在一块布上,用木板子去压它,并用布将它包得好好的。泰莎翻起地板上的一个门,两人把东西抬到地下室去,至于梯子究竟有多少级,他就不得而知了。南希发出了一声尖叫,像是几乎要踏空摔下去了。他有一个想法,这事让泰莎一个人来干肯定会做得更好一些,但是她总得多少给南希一些面子的吧,就像你碰到一个爱纠缠不清的可爱的孩子时那样。她让南希把地板上铺的报纸折叠起来,与此同时,她打开了一瓶从地窨子里拿上来的柠檬水。她从屋角冰箱里取出了一大块冰,把浮头的一些木屑冲走,然后用一把锤子将它在水槽里砸碎,好往大家的玻璃杯里加上一些。在这些事情上奥利仍然没有试着去帮忙。
“好了,泰莎,”南希喝下一大口柠檬水后说道,“现在是时候了。帮我一个忙。谢谢你了。”
泰莎自管自喝她的柠檬水。
“告诉奥利,”南希说,“告诉奥利他的兜里有些什么东西。先从右面的那只开始吧。”
泰莎说了,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呃,我想他有只钱包吧。”
“哦,接着往下说呀。”南希说。
“呃,她说得不错,”奥利说,“我是有只钱包。现在她还得猜那里面有什么吗?其实里面并没多少东西。”
“别管他,”南希说,“告诉他还有什么,泰莎。在他右面的兜里。”
“是什么,你倒说说看?”奥利说。
“泰莎,”南希用很甜蜜的声音说,“来吧,泰莎,你跟我是熟人呀。记得吧,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们从一年级起就是朋友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吧?”奥利说,“这是你们俩密谋好的什么游戏吧?”
南希对着他大笑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说,“你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的?莫非那里是有只臭袜子吗?”
“一支铅笔,”泰莎若无其事地说,“一些钱。几枚硬币。我说不出一共有多少钱。一张纸,上面有些字吧?是印刷品吧?”
“拿出来吧,奥利,”南希喊道,“全都拿出来呀。”
“哦,一片口香糖,”泰莎说,“我想就是一片口香糖。也就是这些了。”
那片口香糖是剥开的,用张软纸包着。
“我都忘了是放在那儿的了。”奥利说,其实他并没有忘记。他从兜里掏出来一段铅笔头,几枚镍币和铜子儿,一张折起的从什么报纸上撕下的纸片。
“不知什么人给我的。”他说,南希一把抢过去将它展了开来。
“我处有意优价征集质量上乘之原创作品,诗歌散文在所不限,”她大声地念道,“尤将认真考虑——”
奥利一把将纸片从她手里抢了回去。
“那是别人给我的。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看看那会不会是骗人的花招。”
“哦,奥利。”
“我都不知道它仍然在我的兜里。那片口香糖也是这样。”
“你不觉得惊奇吗?”
“我自然觉得。我都忘掉了。”
“你不对泰莎的表现感到惊奇吗?她居然会知道那是什么?”
奥利朝泰莎硬挤出一个微笑,虽然他心里很烦。那倒不是她的错。
“一般人口袋里通常都会有这些东西的,”他说,“硬币?自然啦。铅笔——”
“口香糖?”南希说。
“也很可能。”
“还有印了字的纸。她说了是印刷品的。”
“她是说有一张纸。她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是吧?”他冲着泰莎说道。
她摇了摇头。她朝门口看去,在听。
“我想巷子里开来了一辆汽车。”
她是对的。现在他们都听到了。南希走过去从窗帘缝里朝外窥探,这时候泰莎出人意料地朝奥利笑了一笑。那不是共谋的、表示抱歉的或是一般性的卖弄风情的笑。那可能是表示欢迎的笑,但是又没有任何明确的相邀的意思。这仅仅是发自她内心的温暖、轻松的精神的一种善意表示。与此同时,她的宽肩膀那里动了一下,是让人心宽的一个动作,仿佛她的微笑正传遍整个身子似的。
“哦,真倒霉。”南希说。可是她必须得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就像奥利也得控制住他那异乎寻常的注意和惊讶一样。
泰莎打开门的时候一个男的正从那辆汽车里钻出来。他在院门旁边等着,好让南希和奥利从小路上走出去。他有六十多岁,肩膀厚厚实实的,脸上表情很严肃,穿着一套淡色的夏季西服,戴着一顶克里斯蒂帽子。他的车子是新型的双门小轿车。他朝南希和奥利点了点头,对他们只表示出极短暂的礼貌与极少的兴趣,如同他在医生诊所的门口为陌生人拉住门时那样。
泰莎的门在客人身后关上还没有多久,就又有另一辆车出现在巷子远处的那一头了。
“都排上队了,”南希说,“星期天下午忙得很哪。至少夏天是这样。好几英里以外的人都上这儿来找她。”
“就为了问他们的兜里有些什么东西?”
南希都懒得跟他计较。
“大多数的人都是来问她不见了的东西在哪儿的。贵重的东西。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贵重的东西。”
“她收费吗?”
“我想大概不收的吧。”
“她肯定是收的。”
“为什么说她肯定收?”
“她不是挺穷的吗?”
“她饭总是能吃饱的。”
“她不可能什么时候都玩得转吧?”
“嗯,我想她必定是能看准的,否则人家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来了,是不是?”
在走进玫瑰花纠结而成的明亮却不通风的那条隧道里时,他们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他们擦着脸上的汗,也没有精神相互斗嘴对掐了。
奥利说:“我真是弄不懂了。”
南希说:“我想恐怕没有谁能弄明白。还不光能提示别人家丢失的东西。她还能说出尸体的方位呢。”
“尸体?”
“有那么一个人,大家都认为他是沿着铁路轨道走开去的,后来遇上了暴风雪,必定是冻死了。大家都找不到他,可是她却告诉他们,到悬崖底下的湖里去找找看。果不其然。根本与铁轨不沾边。有一次一头母牛失踪了,她告诉他们母牛淹死了。”
“真的呀?”奥利说,“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作一番考察呢?我的意思是,从科学上加以考察?”
“完完全全就是真的嘛。”
“我不是说我不相信她。可是我想知道她怎么能做到。你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吗?”
南希让他吃了一惊。“这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吗?”她说。
此刻,倒是她不想再把谈话继续下去了。
“那么,”他紧追不舍地问,“她在学校里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眼力吗?”
“不。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暴露过。”
“她就跟每一个人都一样吗?”
“她不完全跟别人都一样。可是谁又跟别人完全一样呢?我是说,我从未想过我跟别人完全一样。金尼也不认为她是的。要说泰莎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住得远一些,早上来学校之前先得给牛挤奶,这事我们其他人都是不用干的。我是一直都努力想跟她做朋友的。”
“我敢肯定一定是的。”奥利随便应和了一句。
她接着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听到似的。
“不过,我想那开始于——我想那必定是开始于她生病之后。我们上高二的时候她得了病,突然发病。她休学了以后再没有复学,自那时起,她似乎有点跟不上大家了。”
“发病,”奥利说,“是指癫痫病发作吗?”
“我从未这样听说过。哦,”——她把身子从他边上扭了开去——“我做了件真正让人觉得恶心的事。”
奥利停下了脚步。他说:“怎么啦?”
南希也站住不走了。
“我把你带到那儿去有意让你看看我们此地的稀罕事儿。她,泰莎。我是说,把泰莎向你展示。”
“是啊。那又怎么啦?”
“因为你觉得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你以为我们是只配让你取笑的。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因此我就想让你看看她。就好像她是个怪人似的。”
“怪人绝对不会是我用来指她的那个词儿。”
“不过当时我是有这样的意图的。我真该把我的脑袋踢扁的。”
“不至于吧。”
“我应该回去求她原谅。”
“换了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你真的不会?”
“不会的。”
那天晚上奥利帮南希把冷餐摆出来。博克斯太太在冰箱里留下了一只白煮鸡和一些果冻沙拉,而南希在星期六烤了一只倍儿棒的当饭吃的蛋糕,准备和草莓一起端上餐桌。他们把一切都陈列在傍晚有树荫挡着的回廊上。在用主菜和甜食的间隙,奥利把空盘子和沙拉碗端回到厨房去。
他忽然晴天霹雳似的冒出来一句:“我在想他们当中会不会有人给她带去些礼物之类的东西?像鸡呀草莓呀什么的?”
南希正把一些最漂亮的草莓浸到果糖里去。过了片刻之后她才说道:“对不起,你说什么?”
“那个姑娘,泰莎。”
“哦,”南希说,“鸡她有的是,如果她想要的话随时都可以杀一只的。如果她有一小片地用来种草莓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每个庄户人家差不多都有的。”
在回来路上她悔恨心情的那阵发作已经使她觉得好过多了,现在她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
“不单单是她不是个怪人的问题,”奥利说,“问题是她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怪人。”
“是啊,当然不是的。”
“她很满足于她的现状。她有一双很敏锐的眼睛。”
南希喊威尔夫,问他想不想趁她忙着把甜食弄出来之前弹一会儿钢琴。
“我得甩打奶油,在这样的天气里还不定得打多长时间呢。”
威尔夫说多等一会儿没事儿,他累得很。
不过他还是弹了,后来等甜食做好端上来后天也有点黑了。南希的父亲是不上教堂去作晚祷的——他认为这样要求自己也未免太过分了——不过他不允许星期天玩任何种类的纸牌或是棋类游戏。在威尔夫弹琴的时候他又翻阅起《晚邮》来了。南希坐在回廊台阶上他看不到的地方,抽起烟来,希望父亲不至于闻到烟味。
“等我结了婚——”她对奥利说,奥利正倚靠着栏杆,“等我结了婚我啥时候想抽烟就抽。”
奥利当然是不抽烟的,因为他的肺不好。
他笑了。他说:“行了,行了。那能算是个好理由吗?”
威尔夫在弹奏莫扎特的《小夜曲》,仍然是凭着记忆弹的。
“他真棒,”奥利说,“他那双手真灵巧。不过姑娘们总说那双手是冰冷的。”
不过他却没有在想威尔夫或是南希或是他们那样的婚姻。他是在想泰莎,想她的特异与镇定自若。想她在这个漫长、炎热的晚上,在她那条野玫瑰巷的尽头处正在做些什么。还有客人在拜访她吗,她仍然忙忙碌碌地在帮别人解决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吗?或者是她走出来坐在秋千上,在吱吱嘎嘎地前后晃动吗?那儿除了上升中的月亮,再也没有别的伴侣。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将发现,她夜晚的时光都是用在从水泵那里,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拎到她的西红柿地里去,用在把豆子和土豆堆起来上,若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她谈话,他也得干这些活。
在那段时间里,南希将愈来愈被卷入到婚礼的准备工作里去,根本顾不上想到泰莎,也几乎不会想到他,除非是有一两次正好想找他帮什么忙,而如今他却似乎什么时候都不在家中。
四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奥利:
我一直在想,从我们打魁北克市回来之后,我们一定会有你的消息的,可是令人惊奇的却是没有(甚至是在过圣诞节的时候!),不过接着我猜想我能说我发现是什么原因了——我写信都开了好几次头了可是又放下了笔,因为我的思路还没有理顺。我可以说的是,我想你在《星期六之夜》上的那篇文章或是故事,不管你叫它什么,写得很好,我敢肯定,那是你帽子上的一根羽毛,能在杂志上登出来你一定是很引以为豪的吧。父亲不喜欢你的“小”湖港的提法,他要我告诉你我们这儿可是休伦湖这一边最优良和最繁忙的港市,我也不敢肯定我喜欢“平淡乏味”这个提法。我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比任何别处更加平淡乏味一些,可你还能指望它会怎么——能更有诗意一些吗?
不过更重要的是泰莎的问题,以及这事对她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的问题。我想你大概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吧。我一直没能和她打通电话,我现在不能很舒服地坐到驾驶盘后面(理由何在请你自己猜想)上她那儿去。反正从我所听说的,她那里是访客如云,汽车想开到她的屋子跟前去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居然还得派清障车去把掉到沟里的人吊出来(救了他们都得不到一句道谢的话,这真是关于我们落后状况的一篇好教材呀)。路都糟蹋得不成模样了,坏得都无法再修了。野玫瑰也肯定成为历史陈迹了。镇议会里吵作一团,说为此事公家贴钱还得贴多长时间呀,许多人都很生气因为他们认为这事最后得益的都是泰莎,她肯定正在大把大把地捞钱。他们不相信她会白干,而如果有什么人从中获利,那么此人就是你了。我这样说是引用了父亲的原话——我知道你倒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作品能印出来发表。如果你听着觉得这句话刺耳那就请你原谅。有雄心壮志当然是件好事但是也要替别人想想,是不是?
好吧,也许你在等待的是一封祝贺信,不过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呀。
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须得一提。我想问你,你从头至尾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写成文章吗?我此刻听说你独自来回上泰莎家去了好几次。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事也没邀我和你一起去。你从未表示过你是在收集材料(我相信你是愿意用这样的说法的),而就我所记得的,你是很不以为然地对待这整件事情的嘛。而且在你整篇文章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是我带你去那里将你介绍给泰莎的。说明与致谢的话连提都没提,连私下里也同样是毫无表示。因此我不免要疑心你对待泰莎在意图上是否足够诚恳,并且怀疑你是否征得她的同意了,同意你这次所谓的科学探奇——我是在引用你的原话。你向她解释过你正在做的涉及她的事情了吗?还是说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利用我们这些平凡乏味的本地小老百姓来为你的文学创作事业充当垫脚石呢?
好吧,祝你好运,奥利,我也不指望能再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们连一次收到尊函的荣幸都未曾有过。)
你的表嫂,南希。
亲爱的南希:
南希,我必须得说我认为你是在无端瞎发脾气了。泰莎自然是会被某个人发现并“写成文字”的,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我是在去找她谈话时才逐渐想到应该写成一篇文章的。我也是非常认真地在实现我的科学探奇,这是一件就我的本性来说是永远也不会向谁道歉的事情。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先征得你的批准或是不断地向你报告我的计划与进展情况吧,而在此期间,你正在为自己的婚纱、洒向你的花雨、能收到多少只银盘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别的什么而操心,忙得四脚朝天。
至于泰莎,如果你认为既然文章已经发表,此刻我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那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那你就是完全错了。事实上,我曾收到她的一封短信,里面并未提到你所描写的那种混乱局面。至少,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必再在那里继续忍受着过以前的那种日子了。我和一些读过文章并非常感兴趣的人保持着联系。对这种现象是有人在进行合法研究的,有的是在加拿大,但是更多的是在美国。我想国界那边用在这种项目上的经费必定更为丰裕,兴趣也必定更加浓烈,因此我正在调查在那边进行的可能性——泰莎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我呢,则是一名跟踪报道这些问题的科学记者——地方不是在波士顿、巴尔的摩便可能是在北卡罗来纳。
我很难过,在你眼里我竟是如此不堪。你没有提到——除了一个半遮半掩的(快乐的?)宣告——你婚后的生活过得怎样。信中对威尔夫亦一字未提,不过我想你是带了他一起去魁北克的,我希望你们过得很愉快。我相信他的业务发达如常吧。
你的,奥利。
亲爱的泰莎:
很显然,你是把电话接头拔下来了,那必定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你现在都成了一个大名人了。我可不是有意要说刻薄话呀。近来,我说什么话,往往会被听成相反的意思。我怀上孩子了——不知你听说了没有——也许这正是让我脾气这么敏感急躁与忐忑不安的原因。
我猜想你一定是又忙又乱的吧,因为现在有这么多的人来找你。这对过惯了正常日子的人来说一定是挺不容易的。倘若你有机会走得出来,我的确很想和你见见面的。因此这就算是一个邀请了,希望你进城时能顺便来看看我(我在商店里听说你现在所有的食品用品都是让店里送到家中的了)。你还从来都没见到过我新家——我是指新装修的以及对我来说是新的——的内部景象呢。其实连我以前的家你也没有进去过呢,我认真一想——以前老是我跑出去见你的。我倒也不是说要请你经常来,虽然我很想那样。生活总是那么忙乱。为了得到什么并用掉它,我们总是白白耗费了我们的力量。其实又何必让自己这么忙碌,却无法去做我们应该做与愿意做的那些事呢?还记得我们用旧木勺去压黄油的情景吗?我真喜欢那样做。那还是我带奥利去看你那一次的事,我希望你并没有感到遗憾。
我说泰莎,我希望你没有以为我是在多管闲事和无事生非,不过奥利在写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他在跟一些人联系,他们是在美国做研究工作什么的。我猜想他也因为这件事而跟你联系过了吧。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类的研究工作,不过我必须说,他的信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简直都要毛骨悚然了。我内心本能地感觉到你离开此地决计不是件好事——如果这是你正在打算要做的事的话——离开这儿到没有人认识你或是把你看成一个朋友或是正常人的地方去。我反正觉得应该把这一点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情我感到必须告诉你,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这样的一回事。奥利自然不是一个坏人,不过他有一种影响力——现在我又想了想,觉得那影响力不仅仅对女人有而且对男人也同样是一样的——问题不在于他不知道这一点而在于他在这件事上不是太负责任。坦白地说,我真想象不出来,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比爱上了他更为倒霉的。他写文章提到你,还要做实验以及干各种各样的事,好像是想跟你搭伙一起干什么事似的,对你会很友好也很自然,不过你很可能会理解错他行事的方式,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那可是说不准的。我说了这些你可千万别对我生气呀。来看我吧。吻你吻你吻你。南希。
亲爱的南希:
千万别为我担心。奥利做一切事情都没有瞒着我。等你收到这封短信时我们已经结婚而且说不定已经到美国了。我很遗憾没能去看你新家的内部装修。真挚于你的,泰莎。
头上的空洞
密歇根州中部的小山峦上布满了橡树林。南希来这儿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探访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这时节橡树叶已经改变了颜色,但仍然还都挂在树上。她看惯的不是这样的森林,而是硬木树丛,由众多的枫树组成,那里的秋色是红色与金色的。橡树大叶子那种更深的颜色提不起她的精神,即便是在阳光底下。
那家私立医院所在的小山完全是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这里远离城镇、乡村,甚至是任何一个有人居住的农庄。这是那种小城镇里“经过改造”而成的医院——过去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邸,后来家里人丁稀少了,或是供不起它的开销了。前门的两侧是两排凸窗,三楼则是一长溜立在斜屋顶上的老虎窗。陈旧暗淡的灰砖,连任何树丛、树篱或是苹果园都没有,有的只是修剪过的草坪和一片砾石地的停车场。
若是有人想逃跑,那真是连个藏身之处也找不到的。
若是在威尔夫得病之前,她是不会有——或者说是不会这么快就产生出——这样的想法的。
她把自己的汽车停在另外几辆的旁边,她不知道这些车是属于医院工作人员还是探视者的。又有多少探视者会上如此荒凉的一个地方来呢?
你得爬好些级台阶才能看清贴在前门上的那张告示,它说请你绕过去走边门。走近后,她看见有些窗子里面安有铁条。那些凸窗里面倒是没有——不过那里连窗帘都是没有的——有铁条的是高一层和低一层的某些窗子,那应该是部分露出在地面上的半地下室了。
告示上表明让她走的那扇门是跟半地下室同一高度的。她按了铃,接着又敲门,然后再试着按铃。她觉得自己都能听到铃声响起了,但是也不敢肯定,因为里面有吵闹的撞击声。她试着去转动门钮,意料不到的是——考虑到窗上安有铁条——门打开了。就这样她来到了厨房的门口,一个单位里的忙忙碌碌的大厨房,在这儿,好多人正在洗洗涮涮,把午饭所用的器皿都洗净放好。
厨房的窗子是没遮没盖的。天花板很高,这就使得嘈杂声更加吵闹了,墙壁和柜橱全都漆成了白色。不少电灯都亮着,虽然晴朗的秋日正处在最最明亮的时候。
自然,她一下子就被注意到了。可是似乎没有人急着来接待她,弄清她来此处的目的是什么。
她还注意到了别的一些东西。除了光线和声音的强大压力之外,这儿也有她如今在自己家里也会有的感觉,若是外人上她家来那就必定会感觉更加强烈了。
这就是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大正常的一种感觉,对这种状况,你是纠正不了也改善不了的,只能尽可能地加以容忍。有的人遇到这种状态马上就认了输,他们不知道怎样抵抗,他们要不就是发火要不就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不得不一走了之。
一个穿白围裙的男子推了辆装了只垃圾桶的车子走过来。她说不上来他是前来欢迎她的呢,还是仅仅是经过这里的,不过他脸带微笑,像是挺友好似的,因此她便告诉他自己是谁上这儿又是来探视谁的。他听着,把头点了几下,笑得更开朗了,开始摇自己的头并且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前——表示他说不了话或是被禁止说话,就像有些游戏中规定的那样,接着继续往前走去,让车子在一个坡道上发出乒乓声,往更底下的一个地窖推去。
他必定是个病人而不是雇来的职工。这里准是安排病人干活的地方,如果他们还干得了活的话。必定是认为这样做对他们有好处,事实上恐怕也确实如此。
终于出现了一个看来是管点事的人,一个女的,年纪跟南希差不多,穿着一套黑衣服——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外加一条白围裙——南希又把一切从头说了一遍。她怎样收到了一封信,她的名字被这里的一个病人——一位房客,这里是要求这样称呼的——列为联系对象。
她方才的想法是对的,厨房里工作的人不是雇来帮忙的。
“不过他们似乎很喜欢在这儿干活,”那位女总管说,“他们很引以为傲呢。”她笑着让客人注意左边右边得加以当心的东西,把南希带进了她的办公室,那是离开厨房不远的一个房间。她们聊着聊着,南希便看出来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得管的,厨房里什么事儿怎么干都得问她,有人把白围裙团在手里在门口张望想抱怨什么,她也得帮着解决。她一定也是得管理很不专业地挂在几面墙上的钩子上的那些档案、发票与通知的。当然,还得接待南希这样的访客。
“我们最近清查了我们保留着的老档案,列出了其中所开列的亲属的名字——”
“我不能算是亲属的。”南希说。
“或者说有关人士吧,我们发出了一批信,也就是你所收到的那样的信,只不过是想了解收信人对这样的患者打算作怎样的安排。我得承认我们收到的回应并不多。你能远道驾车前来,这真是太好了。”
南希问,她说的这样的患者,指的是什么。
女总管说,有些人在这儿住了多年,却似乎不应该归这儿管的。
“请你一定体谅我是新近才来到这儿的,”她说,“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告诉你。”
按照她的说法,这个地方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大杂烩,收下的人里既有精神上确实有病、老迈不堪的,也有在这方面或是那方面没有得到正常发展的,甚至也包括一些家庭无力或是不愿照顾的人。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过去是这样,今天仍然是这样。真正问题严重的病人都集中住在楼北侧,处于监管之下。
这儿原来是一家私立医院,为一位医师所拥有与管理。他死后,家里——医生的家人——将它接管了过去,结果他们按自己的意思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它部分变成了一家慈善性质的医院,通过特殊的安排,能够领到特殊津贴供需要救济的病人使用,其实这些人根本不具备足够的资格。有些人簿册上还有他们的名字,其实人已经死了,有的人既没有足够的理由住在这里,档案里也根本没有他们的材料。自然,他们中有不少人通过工作使得自己可以留下来,这可能——事实上也确实——会对他们的精神状态有所裨益,但是这是全然不符合规定也是违背法律的。
目前的情况是,对这个机构作了一次彻底的调查,决定整座医院要关门了。这座楼房反正已经太老了。它的容积也太小,已经不符合今天的标准了。重症病人可以转到弗林特或是兰辛的大医院去——此事尚未最后确定——有些可以进收容所、老人院,这是现在一般的趋势,而剩下来的一些人可以设法安置到亲属的家里去。
泰莎被认为是可以用这种方式处理的。她刚进院时,似乎曾需要作一些与电有关的治疗方式,可是长期以来,她只须服用轻度医治的药就行了。
“你是指电击吗?”南希问道。
“也许应该说是休克疗法吧,”女总管说,仿佛这样一说就会有什么特殊的区别似的,“你说你并非亲属。那就是说你无意收留她喽。”
“我有一个丈夫——”南希说,“我有一个丈夫他——他倒是应该进这样的地方的,我猜,可是我在家里照顾他。”
“哦,真是的。”女总管说,叹了口气,那并不是表示不相信,但也不是表示同情,“还有一个问题,很明显她甚至都不是美国公民,她自己也不认为她是——那么我猜想你现在没有见她的意思了吧?”
“有的,”南希说,“是的,我想见的。这正是我来的目的。”
“哦。那好。她就在拐角那儿,在烘焙间。她干烘焙已经有些年头了。我想原先是雇了一个烘焙师傅的,可是他走了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请人,有泰莎在,他们用不着请人了。”
她站起身的时候说道:“这样吧。你可以要我过一阵子之后进来看看,说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然后呢,你可以离去。泰莎挺聪明,她是辨别得出苗头的,看到你不带她走她会很难过的。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悄悄离开。”
泰莎头发没有完全变得花白。她的鬈发用一只细密的网罩拢在后面,显出她脑门上没有什么皱纹,挺光亮的,甚至比过去都更加宽阔和白净呢。她体形上也比以前宽了一大圈。她有大大的乳房,看上去坚挺得跟两块圆卵石似的,包在她的烘焙师白工装里,但是尽管胸前有这样的重负,尽管她此时是这样的工作姿势——俯身在一张桌子上,在把一大团生面压成片状——她的肩膀却是直直的挺端正的。
她独自在烘焙间里,此外就只有一个又高又瘦、五官挺端正的女孩——不,是一个女人——她那张姣好的脸时不时地扭出怪模怪相。
“哦,南希。是你呀。”泰莎说。她的语气很自然,虽然很庄重地朝里吸了一口气——骨架子需要负担较重肉体分量的人在想表现得很亲切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做的。“别那样了,埃莉诺。别发傻了。去给我的朋友端把椅子来。”
看到南希想拥抱她,像一般人现在时兴的那样,她有点儿慌乱。“哦,我全身都是面粉。另外,埃莉诺说不定会咬你的。埃莉诺不喜欢别人跟我太亲密。”
埃莉诺很快就搬了一把椅子回来。南希此时特意对着埃莉诺的脸认真看了看,很温柔地说:
“真的很感谢你呀,埃莉诺。”
“她不说话,”泰莎说,“不过她是我的好帮手。我没有她什么都干不了,是不是这样,埃莉诺?”
“真的,”南希说,“我很吃惊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我跟过去一比简直是衰老得不成模样了。”
“是啊,”泰莎说,“我还直叨咕你能不能来呢。”
“我还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呢,我想。你记得金尼·罗斯吧?她就已经去世了。”
“是吗。”
馅饼皮子,这是泰莎正在做的东西。她切下一圆条生面,把它扔进一只铁皮盘子,将它举得高高的,很熟练地用一只手转动盘子,另一只手拿着刀子切着生面。她飞快地切了几回。
她说:“威尔夫没有去世吧?”
“没有,他没有。不过他脑子里有点不对头了,泰莎。”太迟了,南希明白提这件事很不得体,于是她试着插进去别的轻松一些的话题,“他养成了一些奇怪的做法,可怜的狼崽。”多年前她曾试着叫威尔夫为“狼崽”,因为她觉得他长长的下巴、细细的髭须和严肃的亮眼睛用这个名字挺合适。可是他并不喜欢这名字,怀疑这里面有嘲弄的意思,因此她便不这么叫了。可是后来他也不在乎了,这样叫他使南希对他有一种更加明朗且温暖的感情,对于目前的气氛也不无小补。
“比如说,他特别反感地毯。”
“地毯?”
“他像这样绕着圈在房间里走,”南希说,在空气中画了一个正方形,“我只好把家具全都从墙前移出来。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出人意料且有点抱歉地笑了起来。
“哦,这里有几位也是这样做的,”泰莎说,一边还点了点头,一副内行人的肯定神情,“他们不让在他们和墙壁之间有任何东西。”
“还有,他的依赖性很强。什么时候都要问南希在哪儿?现在我成了他唯一相信的人了。”
“他狂暴不狂暴?”泰莎又以很专业、内行的语气说道。
“这倒没有。只是很多疑。他认为人们前来,对他隐瞒了什么。他认为有人偷偷潜进来拨动了钟甚至更动了报上的日期。可是当我提到个什么人的病症时,他又会忽然振作起来,并作出毫无问题的诊断。大脑真是奇怪的东西呀。”
糟了。又大大地说走嘴了。
“他头脑里很乱,不过倒不狂暴。”
“那就很不错了。”
泰莎把那只烤馅饼的盘子放下来,开始从一只没有商标、只贴了蓝莓字样的大铁皮罐里,用只长柄勺往生面团里加馅儿。这馅儿显得挺稀挺黏的。
“嘿。埃莉诺,”她说,“刮下来的生面归你了。”
埃莉诺就一直紧贴在南希的椅子背后站着——南希老得留神着不扭过头去看她。此时埃莉诺脚步无声地转移到工作桌的旁边来,开始把刀子切下来的生面捏在一起。
“那个男人倒的确是死了,”泰莎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你说的是哪个男人呀?”
“那个男人。你的那个朋友。”
“奥利?你是说奥利死了吗?”
“这你都不知道?”泰莎说。
“不知道。不知道。”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威尔夫以前也不知道吗?”
“现在也不知道呀威尔夫。”南希脱口而出,她是在保卫她的丈夫属于活着的人群中的地位。
“我原以为他会知道的,”泰莎说,“他们不是亲戚吗?”
南希没有回答。自然,她是应该想到的,既然泰莎在这里,那么奥利必定是已经死了。
“我猜他是知道的却不跟别人说。”泰莎说。
“威尔夫以前倒是常常这样的。”南希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当时跟他在一起吗?”
泰莎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在一起呢还是说她不知道。
“那么是什么时候?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是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任何事情的。”
“哦,泰莎。”
“我头上有一个空洞。已经有了很长时间了。”
“是不是就跟你过去能知道事情一样?”南希说,“你记得那个情况吗?”
“他们让我吸了煤气。”
“谁?”南希很严肃地说道,“你说他们让你吸了煤气,这是什么意思?”
“这儿管事的人。他们用针刺我。”
“你方才说是用煤气。”
“他们对我用了针也用了煤气。那是为了治我的脑袋。也是为了让我不记得事情。有些事情我是记得的,但是我说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头上有洞已经很久很久了。”
“奥利的死是在你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你不记得他是怎么死的了吗?”
“哦,我看见了的。他的头包在一件黑外衣里。脖子那里系着一根绳子。是有人这样整他的。”有好一会儿她的双唇紧闭着,“有人是应该上电椅的。”
“没准是你做了一个噩梦吧。你也许是把你梦见的事和真正发生的事搅到一起了吧。”
泰莎把下巴往上抬了抬,像是表示不容置疑的意思,“不是那样的。我没有把两件事搅混。”
必定是电击疗法了,南希想。休克疗法在记忆中留下了空洞?档案里应该会有些记录的吧。她得再去找女总管谈谈。
她看看埃莉诺用切剩的零碎生面团在做什么东西。埃莉诺挺灵巧地在捏塑它们,还把脑袋、耳朵和尾巴粘了上去。是小面耗子。
泰莎飕飕的几下子,便很麻利地在馅饼面上端划了几个出气的道道。小耗子也随着馅饼面团一起进了烤炉,它们还有自己的铁皮小碟儿呢。
这时泰莎伸出双手,站着等埃莉诺取来一小块湿毛巾帮她擦掉所有的黏生面并掸掉干面粉。
“椅子。”泰莎低声说,埃莉诺马上就端来一把椅子,放在桌子的一头靠近南希椅子的地方,让泰莎可以坐下来。
“也许你可以去帮我们泡一杯茶来,”泰莎说,“不用担心,我们会留意你的宝贝的。我们会看着你的小耗子的。”
“咱们把方才说的那些事全都忘了吧,”她对南希说,“你不是说怀了孩子了吗,最后一次收到你的信里你是这样说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男孩,”南希说,“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啦。那回之后我又有了两个女孩。他们现在全都长大成人了。”
“在这儿是不会注意到时光的飞逝的。这也许是件幸事,也许又不是,我也说不上来。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事呢?”
“那男孩——”
“你给他起了什么名字?”
“艾伦。他也是学医的。”
“那他是位医生了。那太好了。”
“两个姑娘都结婚了。哦,艾伦也结婚了。”
“那么她们的名字呢?那两个姑娘的?”
“苏珊和帕翠里夏。她们都是学护士的。”
“你真会起名字呀。”
茶水端来了——这儿水壶里的水必定任何时候都是开着的——泰莎倒了两杯。
“这儿可没有精致的瓷器呀。”她说,把一只磕了一点的杯子留给了自己。
“挺好的,”南希说,“泰莎。你可记得你以前多有能耐呀?你总是能够——你总是知道许多事儿的。别人丢失了东西,你总是能告诉他们是在什么地方的。”
“哦,不是的,”泰莎说,“那是我装出来的。”
“你不可能装的。”
“现在再说这事让我脑袋里挺不舒服的。”
“我很抱歉。”
女总管已经出现在门口那边了。
“我不想打搅你们喝茶,”她对南希说,“不过如果你不在意的话,能不能请你喝完后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下——”
泰莎几乎不等那位女士走到听不见的地方就开口了。
“那样就可以让你用不着跟我道别了,”她说,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于欣赏这个开过多次的老玩笑了,“那是她的一个老手法了。没有人不明白。我知道你并不是来把我带走的。你怎么可能呢?”
“那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泰莎。仅仅是因为我还有威尔夫的事儿。”
“一点儿不错。”
“他应该得到照顾。对于我,他一直都是位好丈夫,他作过最大的努力了。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不把他送进一个什么机构里去。”
“是的。可别送到那样的机构里去。”
“哦。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傻话呀。”
泰莎在微笑,而南希从这样的笑容里看到了多年前困惑过她的那同一种东西。不完全是优越感,而是一种很特殊的、没有什么理由的怜悯心。
“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南希。你可以看到我还是保持着健康的身体。这就很了不起了。你还是快点去见那个女人吧。”
“我可没有一点点快点走开去见她的意思,”南希说,“我不想偷偷地离开你,我想正正式式地跟你道别。”
这样一来,她就无法去核查泰莎告诉她的那些事了,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问——这好像是在背着泰莎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没准还会让她遭到报复呢。在这样一个地方,什么事情能让人遭到报复,那可是说不准的呀。
“那好,那么等你吃到一只埃莉诺的耗子之后再道别吧。埃莉诺的瞎耗子。她要你吃,她这会儿喜欢你了。你不用担心——我担保她的手是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问题都是没有的。”
南希吃了那只耗子,还告诉埃莉诺真好吃。埃莉诺表示愿意跟她握手告别,接着泰莎也和她握了手。
“如果他没有死,”泰莎说,语气非常坚定且理由充足,“那他为什么不上这儿来接我走呢?他说了他会的。”
南希点了点头。“我会给你写信的。”她说。
她的确是真心想这样做的,可是她一回到家威尔夫就一刻都离不开人,密歇根之行在她印象中变得那么折磨人,那么不真实,结果是她一直都没有写。
方块、圆圈、星星
七十年代初夏末的一天,一位女士漫步在温哥华街头,这个城市她从未来过,而且就她所知,以后也不会再次见到了。她从市中心的饭店出发,穿过布拉德街桥,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第四街。当时第四街还为众多的小店铺所占据,那里面卖熏香、水晶、巨大的纸花、萨尔瓦多·达利和大白兔奶糖的招贴画,还有衣服,不是红红绿绿、薄得透明的便是泥土色、重得跟毡毯似的,都是世界上最穷和最富传奇色彩的地方出产的。在你经过的时候,这些店里播放的音乐劈头盖脸地朝你袭来——简直都能把你打倒在地呢。那些甜腻腻的异域香气也是一样,还有那些一副懒洋洋模样的男孩女孩和青年男女,他们实际上都已经把家搭到人行道上来了。这位女士对这种所谓“青少年文化”是有所耳闻并读过几本这方面的书的,她相信对之就是这样称呼的。这个现象引起注意已经有些年头了,事实上,现在看来势头已经在减弱了,可是她还从来不曾必须从它的密集地带挤着往外走,或是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处在它的中心。
她如今六十七岁了,她很瘦,以至于臀部与胸脯实际上都已经隐蔽不见了,不过她跨出的步子却很果敢,头挺出在前方,向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看看,很有点挑战和探询的意味。
眼光所及之处,年龄比她小三十岁之内的人似乎连一个都没有。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来到她的跟前,做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但是又稍稍有点傻呆呆似的。他们头上有盘旋的小发辫。他们要她买一小卷纸。
她问这里面是不是能显示她的命运。
“也许是的吧。”那姑娘说。
小伙子却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面可是很有智慧的哟。”
“哦,既然这样的话。”南希说,便把一元钱放进那只伸过来的绣花便帽。
“好,现在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吧。”她说,露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微笑,却没能得到应答。
“亚当和夏娃。”那小姑娘说,同时把那张钞票塞到她衣服的某个皱褶里去了。
“亚当和夏娃掐得我好疼,”南希说,“星期六晚上下到河埠头……”
可是那对小人儿在深深的厌恶与疲惫之中退到一边去了。
那就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吧。她继续往前走去。
难道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许我来这儿吗?
一家很小的咖啡馆在玻璃窗上贴出了自己的菜单广告。自从早上在旅馆里吃了点东西之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什么。现在已经是下午四时了。她停住脚步看看这里推荐了些什么招牌菜。
天哪,瞧这乱草窠似的头发。在那些胡乱涂写的文字后面,有一个怒气冲冲、皮肤松皱、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人影,一头稀稀的发丝被风吹得从面颊与额头那里往后飘飞——干枯枯已变得很淡的红棕色的头发。总是比您自己的颜色显得淡一些,给她理发的那个美容师这样说过。她自己的颜色是深色的,深棕色,几乎成了黑色。
不,不是这样的。她自己的颜色现在已经是白色的了。
这样的事在你的一生中只会遇到为数不多的几次——至少,只有很少的几次,如果你是个女人的话——你会猝不及防地遇到,简直让你措手不及。那情况就跟你在噩梦中的景况一样糟糕,例如穿着睡袍走在大街上,或是只穿了睡服的上半截,却丝毫也不在乎。
近十年或十五年以来,她的确很是花了些时间在强光底下审观自己的那张脸,使自己看清化妆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或是好决定是不是真的到了要开始染头发的时候了。可是她还从未像这一次一样地受到震动,在这一刻,她发现的不仅仅是一些新新旧旧的麻烦之点,或是某处再也无法忽略的显老之处,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是一个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
自然,她立即就将自己的这个形象抹去,果然情况有所好转。那么你可以说她是认出了自己了。而且她立刻就开始寻找新的希望,仿佛再也不能失去一分钟似的。她需要喷点发胶好让头发不至于那样地从脸上被吹开去。她需要一种颜色层次更清楚一些的唇膏。浅珊瑚色的——这种颜色现如今都很难找到了,而不要现在用的这种几乎像是什么都遮盖不了的、更加时尚也颇为颓废的浅红棕色。决心立刻找到需要的东西使她转过身子——她记得三四个街区之外是有一家药房的——为了不想再遇到“亚当与夏娃”,她走到马路的对面。
若是没有这样的一次过马路,那么这次重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
另一个老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是个男的,个子不高,但身板直直的,肌肉也很发达,连头顶心也都秃了,那儿只剩下几根细软的白发,随着风四下飘荡,就跟她的头发一样。穿着件敞领的蓝布衬衫、一件旧夹克、一条旧裤子。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想要显得跟街上的年轻人多少有些类似之处——没扎马尾辫子,没有包头巾,穿的也不是牛仔裤。反正你是永远也不会把他错看成最近两周以来每天都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那种人的。
她几乎是立即就认出来了。那是奥利。可是她惊呆了,因为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奥利。还活着。奥利。
而他也叫了起来:“南希!”
她脸上的表情(在她把一瞬时的恐惧压下去之后——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种恐惧)必定也是跟他的一模一样:无法相信、感到高兴、不无遗憾。
这遗憾为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他们没有能像朋友一样地告别,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相互联系?还是为了各人身上都起了很大变化,他们此刻只能以这样的状况出现,再也没有任何希望?
南希自然比他有更多的理由要感到惊愕。可是她暂时先不提这些。她先得让双方把大致情况摸摸清了再说。
“我就到此地来过个夜,”她说,“我是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我要乘船旅游去阿拉斯加。和其他的老寡妇组成的一个团。威尔夫不在了,你知道吧。他死了快一年了。我现在肚子饿了。我一直在走呀走呀。我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
接下去她又傻乎乎地加上一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住在此地。”其实她根本没有想到他是活着待在什么地方的。可是她也未能绝对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威夫尔没有得到过任何这一类的消息。虽然她无法从威尔夫那里挖掘出多少情况——他有时并不在她的控制之下,何况还有她上密歇根州去看泰莎的那次短期出行呢。
奥利说他并不住在温哥华,他也是进城来作短期逗留的。他是为了看病的事,是上医院去作常规检查。他住在德克萨达岛。其地理位置复杂得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简而言之,就是得坐三次船,搭三次轮渡,才能抵达。
他带领她走向停泊在支路上的一辆肮里肮脏的白色大众牌厢式小型货车,他们驶向一家餐馆。厢车里一股海腥味儿,她觉得是海草、鱼和橡胶的气味。接着便知道他现在只吃鱼,肉是再也不吃的了。去的那个地方只有五六张小桌子,原来是家日本餐馆。一个日本小伙子,长着张慈眉善目的小和尚般的脸,正在柜台后面用飞快的速度剁鱼。奥利冲里面喊道:“生意怎么样,皮特?”小伙子对喊道:“好——着——哩。”一股北美英语腔,连节奏都学得一点儿不差。南希一瞬间觉得有点不舒服——是因为奥利那样叫唤小伙子的名字呢,还是因为那小伙子没有称呼奥利的名字?或许是她希望奥利不会注意到她在意这种事情?有些人——有些男人——一进商店与餐馆总爱摆出一副跟里面的人有多大的交情的样子。
吃生鱼肉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她要了面条。筷子她不会使——这儿的跟她用过一两回的中国筷子似乎不一样——可是他们这里只供应这样的餐具。
现在他们都坐定了,她应该谈谈泰莎的事了。不过更恰当一些的,可能是应该等他先提到这件事吧。
于是她便谈起乘船游览的事情来。她说为了保住一条命,她是不会再参加一次的了。倒不是天气的问题,虽然有几天天气的确很糟,又是雨又是雾的,风景压根儿看不见。其实呢,风景她们还是看够了的,足够一辈子慢慢享用。山后是山,岛外有岛,看不尽的巉岩、流水和树木。每一个人都说,多么了不起呀!多么神奇呀!
神奇,神奇,神奇。了不起。
她们看到了白熊,看到了海豹、海狮,还见到过一条鲸鱼。每个人都照相。出汗,咒骂,生怕自己花样多多的新照相机不听使唤。接着又弃船坐上那条名震遐迩的老铁路去到名震遐迩的旧金矿镇,然后又是猛摁快门——这儿有演员穿上“快乐的九十年代”的行头与你合影。并且排队,抢着买奶油软糖。
在火车上放声歌唱。在船上也是,并且狂饮。有人从早餐时起就开始。打牌,真的赌。每天晚上都跳舞。十位老太太配一个老头儿。
“我们全都打了蝴蝶结,烫了发,戴了闪光饰片,垫高了发髻,就像参加展览会的狗狗一样。我告诉你,竞争还激烈得很哪。”
奥利听她讲这段经历时笑了几回,虽然她瞥见他有一回没在看她而是朝柜台那边看去,一脸的心不在焉、急于等待什么的表情。他汤已经喝完了,也许是在想着下一道菜会是什么。也许他像有些男人那样,菜上得不够及时就觉得是受到了轻慢。
南希老是搛不起她的面条。
“唉,全能的主啊,我老是在想,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应该走动走动。威尔夫不能自理已有多年,我让他住在家里,由我来照顾他。他去世后,谁都说我应该走出家门去参加一些活动。参加老年人读书俱乐部,参加老年人走向自然活动,参加水彩画学习班。甚至是老年义工访问团——这个团体的人去探望或是硬性闯入医院去帮助穷苦无助的病人。这些活动我都不想参加,这时候每个人都开始对我说,出去走动走动,出去走动走动。我那几个孩子也都这么说,你需要一个能彻底放松的假期。我犹豫来犹豫去,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走动,于是有人说了,嘿,你可以乘游览船嘛。我想,好吧,那我就坐游览船吧。”
“真有意思,”奥利说,“我从来都不认为失去一个妻子会使自己得到一次乘游览船的机会。”
南希几乎没有犹豫。“你就是明智嘛。”她说。
她等着他往下说关于泰莎的事儿,可是这时候他的鱼端上来了,他便一门心思地吃了起来,还劝她也尝上几口。
她不想尝。事实上,她干脆停下,连一口也不吃了,并且点起了一支香烟。
她说在他那篇引起轰动的文章之后,她一直都在注意与等待着他的新作。那篇东西显示出他落笔不凡。
片刻之间他显出了大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他都想不起来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感意外,并且说那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南希说,“你不像你原来那样了,是不是?你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当然不是了。”
“我是说,在一些基本的、体质的方面你也不一样了。你的体格也起了变化。瞧你的双肩。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他说一点儿都没记错。他后来明白自己需要过一种侧重体力的生活。不对。按顺序来说,先是那老妖魔又回来了(她猜他指的是那场肺结核),于是他明白他做的事情全是不对的,因此他改变了。离现在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学着干造船的活儿。接着他结识了一个深水渔业中的人。他替一个亿万富翁照顾船只,那是在俄勒冈。他一边打工一边往北朝加拿大走,在这儿,也就是温哥华附近,滞留了一阵子,然后在塞切尔特——那是个滨水地区,置了一小块地,那会儿地价正往下落。他经营起皮划艇的生意来。造船、租船、卖船,还办训练班。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他开始感到塞切尔特太拥挤了,他三钱不值两钱地把他的地让给了一个朋友。就他所知,他算得上是那里唯一的一个没有从塞切尔特的地产上赚到钱的人了。
“不过我的一生可不是围着钱眼打转的。”他说。
他听说在德克萨达岛可以搞到一片地。现在他轻易不离开那儿了。他什么活儿都干干,以维持生计。也还做一些皮划艇的生意,有时也打打鱼。他也给别人打工,干装修活儿,盖房子,当木匠。
“混日子罢了。”他说。
他给她描述他为自己盖的一座房子,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个棚屋,可是里面可好玩了,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一间睡觉的阁楼,开得有一个小小的圆窗。他所需要的东西都在手边可以够到的地方,就摆在外面,而不是塞在什么碗柜里边。在离房子不远处他将一个浴缸埋在地里,就在香草地的中间。他得将热水一桶又一桶地拎到那里去,可是他能够在星光底下泡澡,即使在冬天也是这样。
他种蔬菜,跟野鹿一起享用。
在他告诉她这一切的过程里,南希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倒不是不相信其真实性——尽管内中有一处重大的前后不相符的地方。那更是一种越来越令人困惑的感觉,接着则是觉得失望。他讲述的方式跟别的一些人是一样的。(比方说,她在乘船游览时相识的一个男子——其实在船上,她并不像她想让奥利相信的那样冷淡,那样不爱交际。)好多男人从来都不说一句他们的生活经历,除了简简单单地提一下年份与地点之外。可是也有另外一些男人,更新潮一些的,他们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口气似乎很随便,实际上却是经过精心营造的,说什么生活实质上是走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呀,可是不幸也正足以指向更好的前途,你正可以通过教训学到东西,无疑,欢乐是会在明天的清晨来临的。
别的男人这么讲她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反正不爱听的时候她可以去想别的事情——可是当奥利在这样做的时候,靠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与自己相隔着那只木头盘子里让人恶心的生鱼块,此时,一种悲哀感浸透了她的全身。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真的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那么她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哦,问题就在于她还是原来那样。在谈到乘船游览时,她的劲儿就全都上来了——她喜欢听自己夸夸其谈,喜欢听自己倾泻而出,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个端详。她过去并不是以这种方式与奥利交谈的——不过她倒是希望自己当时能这样对奥利说话,有时候在他离开之后,她也在脑子里以这种方式与他交谈。(自然,是在气消了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会想,这事我希望能告诉奥利。在她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来和别人谈话时,她有时候又做得过了头。她可以看出他们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哼,讥讽人嘛,或是好厉害呀,甚至是太尖刻了。威尔夫是不会用这些词儿的,不过他说不定会有类似的想法,到底是怎样她就说不上来了。金尼会淡淡一笑,但是跟她过去的那种微笑却不一样。在她未婚的中年时期里她变得隐秘、柔顺并慷慨大方了。(在她去世之前不久她承认自己皈依了佛教,这秘密才得以揭示。)
因此南希一直是很挂念奥利的,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想清楚她所挂念的是什么。是他身上燃烧着的一种让人讨厌的热度,像人发低烧时的那样,是某种她无法胜过的东西。在她认识他的那段短时间里有些东西使她心烦不安,现在回想起来,发光的却正是那些东西。
现在他很认真地在说话。他直直地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她记起了他以前想表现得可爱一些的时候所用的小手法。不过她一直相信那些手法倒是从来都没对她使用过的。
她有点担心他会说:“我让你都听烦了吧,是不是?”或者是:“生活岂不是很令人难以相信吗?”
“我一直都是出人意料地非常幸运的,”他说,“我一生都很幸运。哦,我知道有些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他们会说,我没有坚持做成任何一件事,或是说我什么钱都没有挣到。他们会说我落魄的那段时间浪费了自己的大好光阴。不过这不是事实。”
“我听到了召唤,”他说,扬起了眉头,一半是在笑自己,“真的。我是听到了。我听到召唤,让我从那个盒子里走出来。从那个‘必须做大事’的盒子。从那个‘自我之盒’。我一路过来始终都是很幸运的。甚至幸运得让肺结核缠上了我,让我没能上大学,免得我头脑里塞满许多无用的废物。而且还能让我免征入伍,如果战争更早几年发生的话。”
“你结了婚,不也是可以免征入伍的吗?”南希说。
(有一回,她曾经很冷嘲热讽地把自己的怀疑大声地对威尔夫说了出来,质问他婚姻的目的是否正在于此。
“别人想法如何不关我的事。”威尔夫当时这么说。他说反正还不会打仗。战争是又过了十年才打起来的。)
“啊,当然,”奥利说,“不过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正式办法律手续。我这人还是挺超前的呢,南希。不过我常常忘掉我并没有正式结婚。也许因为泰莎是个非常深沉、严肃一类的女子。如果你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你跟她就是一对儿了。她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人。”
“就是这样了,”南希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那么就是一对儿了。你跟泰莎。”
“是经济大萧条使得一切都停了下来。”奥利说。
他接下去说,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绝大部分的资金,自然也包括那些专门的拨款,都萎缩掉了。专款指的是科研费用。而且在看法上也起了变化,那些科学团体必定是认为他们玩的是骗人的法术因而疏远了他们。有些实验倒还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不过都是胡乱应付的,他说。即使是那些似乎最感兴趣的——最最投入的——跟他联系的人,奥利说。倒好像不是他主动去与他们联系的似的。那些人是最先联系不上的,干脆不回你的信或是不跟你见面,直到最后终于让他们的秘书给你发来一封短信,说整件事情已告结束。风头一变,他和泰莎就被这些人视作垃圾,看成是麻烦和骗子。
“那些大学者,”他说,“在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听由他们任意摆布之后,我算是看透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们主要是跟医生们打交道呢。”
“有医生。有企业家。也有科学家。”
为了把他从积怨与气恼的岔道上引领出来,南希便问起做实验的事来。
大多数的实验都是通过纸牌来做的。不是普通的扑克牌,而是特殊的“超感知觉”牌,有它们自己的标志:一个十字架、一个圆圈、一颗星、几根波纹线条、一个方块。他们会把每种标志的一张牌面朝上地放在桌子上,其他的牌洗乱后面朝下地放着。泰莎得说出她面前哪张牌的标志与哪摞牌最上面一张的相一致。这是睁开眼的实验。蒙住眼的实验也是一样的,除了那五张牌也是面朝下放的。其他的实验难度就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要用骰子,或是硬币。有时候什么都不用,除了脑子里的一个形象。脑子里一系列的形象,连一个字都不写下来的。审查对象和审查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甚至是隔开四分之一英里。
然后再拿泰莎的成功率来与一般人碰巧会获得的概率作比较。一般来说,研究者相信普通人猜中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二十。
房间里除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盏灯,别的什么都没有。简直就是一间审讯室。泰莎每回出来都像是给挤干了似的。那些标志一连好几小时都纠缠着她,不管她朝什么方向看去。她开始有头疼的毛病了。
而且也并未能得出明确的结论。各种各样的反对意见都涌现出来了,倒不是针对泰莎的,而是质疑检测工作中存在着漏洞。据说人总是有偏向的。比如,他们在往上捻着掷一枚硬币时,多数的人都是猜“脑袋”而不会去猜“字儿”的。大家都是会这样的。诸如此类的看法。再加上他前面所说到的大气候问题——那种知识界的大气候,于是这样的检测就被归到儿戏一类的事情里去了。
天黑下来了。“休息”的牌子已经挂在餐馆的门上。账单上的字奥利半天也看不清楚。原来他上温哥华来检查身体是与眼睛有关的。南希笑出声来,一把将账单抢了过去,把钱付了。
“自然得由我来付——我难道不正是那种所谓的有钱寡妇吗?”
接着,由于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离理出个头绪来还早着呢——他们走过去几条街来到一家叫“丹尼”的咖啡馆,进去喝咖啡。
“也许你想去一家更新潮些的地方?”奥利说,“你是不是有意想喝点儿酒?”
南希赶紧说她在船上喝下的酒够她受用一段时间的了。
“我过去喝的够我受用我余生的了,”奥利说,“我戒这玩意儿已经戒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又九个月,说得更准确一些。但凡遇到以月为单位来计算的,你可以吃准他必定是个老酒鬼。”
在做实验的阶段里,有几个通灵学家和他与泰莎结交成了朋友。他们逐渐认识了一些靠自己的能耐混饭吃的人。不是靠所谓的科学基金,而是靠他们所称的算命,或者说看透别人的心思、心灵感应术,或是心理娱乐。有些人在一个人气旺的地段立住了脚,经营着一整幢房子或是一个店面,能够维持多年。那些人干的是给予私人指导、预测未来,或是占星算命的活儿,另外还兼带作些治疗。有些人则是从事于公开表演。那也许就意味着与肖托夸式的演出挂钩了,那样的演出里无所不有,有做报告的,有朗诵或演出莎剧片断的,也有唱歌剧的,还放各地风光的幻灯片(教育性的而不是耸人听闻的那种),此外也举办档次较低的狂欢节,那里面大杂烩似的,既有滑稽戏、催眠术表演,也有用蟒蛇缠住身体几乎一丝不挂的女人。自然,奥利和泰莎愿意认为自己是属于前面那高档一类的,他们脑子里想到的确实是教育而不是什么感官刺激。可是在那里也仍然是时运不济。那种高级的演出几乎已经无人问津。只要打开收音机,你就能听到音乐并接受到相当程度的教育,而风光照片呢,你想看多少都能在教堂的门厅里见到多少的。
他们发现,唯一可以弄到些钱的办法就是参加到巡回演出的队伍里去,在市政厅礼堂或秋季集市上演出。他们与催眠术家、蟒蛇美人、耍嘴皮子的独白演员和用羽毛盖住私处的脱衣舞娘一起演出。那样的演出也渐呈衰颓之势,幸亏战争临近才使它们有点儿起色。它们的生命可以说是人为地被延长的,因为汽油配给,人们无法到大城市的夜总会里去玩,无法上第一流的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当时电视还未普及,人们无法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享受让人看得目瞪口呆的魔术特技。等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出了艾德·沙利文,等等等等——路就真的走到头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有的时候观众还是不少的,甚至都会客满——奥利有时很感到得意,用一篇真诚却很激动人心的小演讲就能把观众煽动起来。很快,他就成为演出的有机部分了。他们得把表演搞得更有煽动性一些,要比泰莎独自一人演出更有戏剧性和刺激性一些。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必须考虑。她倒是顶得住的,就她的神经和身体耐力而言,可是她的各种力度——不管它们是些什么,却并不总是那么靠得住。她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她必须得集中精力才行,要在以前,这样的情形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而现在,即便是集中了精力,还常常不起作用。她的头疼毛病还一直纠缠着她。
大多数人的猜疑还是对的。这样的表演里充满了花招,充满了弄虚作假,充满了欺骗。有时候,从头到尾,整个儿都是假的。可是人们——大多数的人——还是希望有时候玩的是真把式。他们希望不全是蒙事儿。像泰莎这样的表演者,她们的确是真诚老实的人,知道观众这样希望而且也非常能理解——有谁比她们更能理解呢?——因此她们开始运用花招和一些常用的手法,以保证得出正确的结果。因为每天晚上,每天晚上,你都必须得保证能出这样的结果呀。
有时候,所用的手段很粗糙,明显得像被锯成两半的女子所躺的箱子里那片虚假的隔板一样。一个隐藏的话筒啦,更多的情况是用一套密码,在台上的表演者和地板底下那个合作者之间。这些密码可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这绝对是一种高明的艺术,是从来都不形诸文字的。
南希问,他的密码,他跟泰莎之间的密码,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吗?
“有整整的一套呢,”他说,他的脸变得明朗起来了,“它们之间有很细微的差别。”
接着他说:“实际上我们也是可以装得很花哨的。我还有一件黑斗篷,我穿着——”
“奥利。真的呀。一件黑斗篷。”
“绝对是的。一件黑斗篷。而且在泰莎被蒙上眼睛之后——由观众中的一位来蒙,以显得这里面没有猫腻——我还会叫一个志愿者上来,把斗篷脱掉围在他的身上,接着我便对泰莎喊道,‘我把谁裹在斗篷里啦?’或者是,‘在斗篷里的人是谁呀?’我也许用‘大氅’这样的说法。或是‘黑布’。要不就是,‘我逮到谁啦?’或是‘你瞧见谁啦?’‘头发什么颜色?’‘高个儿还是小个儿?’我可以以不同的用语来示意,我也可以用我的声音的抑扬顿挫来表示。总之接下去玩的小花招多了去了。这只不过是我们开球的第一脚。”
“你应该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我原来是打算这么做的,我想写一些抖爆内幕的材料。可是后来我又想,谁又会感兴趣呢?有人愿意受到愚弄,有人不愿受到愚弄,他们愿意怎么样都并不需要有证据。我想到另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是写一本推理小说。我会有很自然的背景。我想那样我们会弄到很多钱,而我们也可以歇手不干了。另外我还想过可以写电影脚本。你看过费里尼的影片吗——”
南希说没有看过。
“胡扯八扯,反正是。我不是指费里尼的电影。我是说我脑子里的想法。当时的打算。”
“跟我说说泰莎的事吧。”
“我肯定是给你写过信的。莫非我没写?”
“没有。”
“那我一定是给威尔夫写了的。”
“我想他必定会告诉我的。”
“好吧。也许我没有写。也许我当时情绪实在太坏了。”
“是哪一年的事?”
奥利记不得了。朝鲜战争还在打。总统是哈里·杜鲁门。一开始泰莎似乎是得了感冒。可是她没有好起来,身体却越来越虚弱了,而且身上布满了神秘的淤血。她得了白血病。
他们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上耽搁了下来。他们原来希望冬天之前能到加利福尼亚去的。可现在,他们甚至都到不了他们计划之中的下一站。和他们一起同行的人自顾自继续前进了。奥利在镇上的广播站里找到了一个工作。他在跟泰莎一块儿表演的时候倒是把嗓子练出来了。他在电台里读新闻稿,也播发了不少广告。有的广告词还是他写的。他们那里正式的播音员因为酗酒,进了医院在接受一种什么黄金疗法。
他和泰莎离开医院,搬进了一处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自然,这里没有空调,不过幸运的是,房间外边有个小阳台,正好还有一棵树可以遮荫。他把躺椅推到阳台上,让泰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不想再带泰莎上医院了——这里面自然有费用的问题,因为他们是什么保险都享受不了的——不过他也想到,她在这儿更加安静,可以欣赏树叶的抖动。可是到后来他只得让她进屋里去了,又过了几个星期,她便去世了。
“她就葬在那个地方吗?”南希说,“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寄钱给你们?”
“没有。”他说,“这是对你两个问题共同的回答,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将她火化了。我偷偷地把骨灰带出镇子,又好歹来到了海岸边。那实际上是她关照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要火葬并且要把骨灰撒到太平洋的波浪上去。”
那就是他所做的事情,他说。他记得那片俄勒冈的海边,在大海和公路之间有条狭狭的土地,清晨时有雾,天气阴冷,海水腥味很浓,已有波涛发出了阵阵凄凉的呜咽声。他脱下鞋袜,卷起裤管,水进入海中,海鸥追逐在身后想知道他是不是给它们带来了什么。可是他所有的仅仅是泰莎。
“泰莎——”南希说。可是她说不下去了。
“这以后我成了一个酒鬼。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吧,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如枯木。一直到我实在不得不从那里挣脱出来为止。”
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南希。出现了一个沉重的时刻,在此期间他一直摆弄着烟灰缸。
“我猜想你是发现了生活还在继续前进吧。”南希说。
他叹了口气,既有自责也有轻松之感。
“话说得够刻薄的,南希。”
他驱车把她送回她所住的旅馆。车子排挡那儿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咣当声,整辆车子则不断地在抽搐和颤抖。
这家旅馆并不特别高贵豪华——门前没有门卫,朝里望进去也见不到什么小山般隆起的热带食虫花卉——可是当奥利说,“我敢说好久以来都没有一辆更破旧的老车开到这儿的门口了”,南希不由得扑哧一笑表示同意。
“你要搭的轮渡什么时间开?”
“错过时间了。早就开掉了。”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过夜呢?”
“马掌湾那儿有些朋友。我也可以将就着在这车子里睡一夜的,如果我不想吵醒他们的话。以前在车子里过夜也不止一次了。”
她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两张单人床。如果拖他进去,说不定她会遭几下白眼的,不过她当然受得了。因为事实本身跟别人可能会设想的大相径庭。
她作准备似的吸了一口气。
“不了,南希。”
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等待他说一句真话。这整个下午,或者说,其实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一直在等,现在他终于说了。
不了。
这也可能被看作是对她并未真心提出的一个邀请的拒绝。它可能会伤害她,因为是那么傲慢与令人无法忍受。不过事实上,她所听到的词儿,是个清晰、温柔,而且在此时此刻与对她说过的任何一个词似乎都同样充满着理解的词儿。不了。
她知道她可能说出的任何话语的危险性。她自己的欲念的危险性,因为她并不真的明白那是什么性质的欲念,是为了满足什么的欲念。多年前他们曾因为羞于这样做而无所作为,现在肯定是更加不会做的了,因为他们已经老了——当然也并未老得那么厉害,不过已经老得会显得不怎么雅观并且荒唐可笑了。况且又是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共同说谎的时间之后。
因为她也是说了谎的,用她的沉默。而且就暂时而言,她这个谎还得继续说下去。
“不了,”他又说了一遍,有点谦卑却没有什么尴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自然是不会有的。理由之一便是她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信给密歇根州的那个医院查清泰莎以前的遭遇,并且把她带回到她所归属的地方来。
路会很好走,如果你熟知如何轻装上阵的话。
这张亚当和夏娃卖给她的字条一直留在她夹克的口袋里。当她终于将它掏出来的时候——那已经是回到家以后的事了,在没有再穿这件夹克的将近一年之后——她对印在上面的这句话感到困惑和心烦。
路并不好走。那封寄到密歇根州去的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显然是该家医院已经不再存在了。可是南希发现还是有些线索可以追踪的,她也着手去探查。还有些机构需要去函查询,还有些档案得去重新找出来,如果可能的话。她并没有放弃。她不愿承认线索已经断了。
在奥利的这一头,她也许准备承认情况确实就是到此为止了。她往德克萨达岛发过一封信——心想有这样粗略的地址也就足够了,那儿又能有多少人呢?稍加打听还有什么人会找不到的呢。可是信退回到她手中,信封上写有几个字。已搬离。
她都不忍心把信打开再读一遍自己说了的话。必定是说得太多,她敢肯定。
窗台上的苍蝇
她坐在自己家里阳光起居室威尔夫过去坐惯的老躺椅上。她不想睡着。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事实上,是“格雷杯日”,照说她是应该去参加一个百餐宴,并在电视上观看比赛的。她在最后的时刻找了个借口。人们现在都逐渐习惯于她的这种做法了,不过有些人仍然在说,真为她担心呢。可她有时候又会表现出旧时的习惯和需要,不由自主地要充当团体生活的中心。因此他们就又暂时不去为她担心了。
她那几个孩子说他们希望她没有沉溺到“生活在过去”之中。
不过,她所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以及如果她能抽出时间的话,她希望要做的,不是生活在过去之中,而是将它的帷幕拉开,以便能好好地看个明白。
当她发现自己在进入另外一个房间的时候,她不相信她睡着了。阳光起居室,她身后那个明亮的房间,已经萎缩成为一个阴暗的过厅了。旅馆的钥匙是插在房间的门上的,她相信钥匙经常就是这样插着的,虽然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倒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这是个很寒酸的地方。是让寒酸的旅人住的寒酸地方。就天花板上有一盏灯,一根杆子悬吊着,上面挂着几只铁丝缠成的衣架。有一块布帘,上面有粉红与黄色的花饰,拉上便可以把挂着的衣服遮挡住。用这块花布的本意也许是想让房间有点乐观甚至是快活的色调,但不知为什么效果却适得其反。
奥利那么突然和沉重地躺到床上去,使得弹簧发出了一阵哀鸣。看来他和泰莎现在是驾车四处出行的,但开车的始终只是他一个人。今天,在春天刚开始热起来时,在飞扬的尘土中,他感到特别累。泰莎不会开车。她在打开服装箱时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在浴室薄薄的隔板后面弄出的响声甚至更大。她从浴室出来时他假装睡着了,可是透过他的眼缝他可以看到她是在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看自己,那面镜子斑斑驳驳的,因为背后的涂料脱落了不少。她穿着长及脚踝的黄缎子裙子和黑色的短夹克,披着一条有玫瑰花图案的黑披巾,那上面的流苏足足有半码长。她穿什么行头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主意,既无独创性又跟她这人显得很不协调。她的皮肤现在抹满了胭脂,但是还是显得很暗。她的头发是用发卡夹住的,也喷了发胶,原来粗硬的鬈发如今压得扁扁的,简直成了一个头盔。她的眼睑涂成紫色的,睫毛翻了上去并且染黑了。简直都成了乌鸦的羽翼了。眼睑,像是一种惩罚似的,沉重地压在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上。事实上,她整个人似乎已被她的衣饰、头发与妆容压得不复存在了。
他并非有意想发出的声音——一种抱怨或不耐烦的声音——让她听到了。她来到床边,弯下身来帮他脱下皮鞋。
他跟她说别费事了。
“我过一分钟还得出去呢,”他说,“我必须去找他们。”
所谓他们,指的是戏园子或是演出的负责人,具体指谁就不用管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接着,仍然在她沉重的行头和头发——那是副假发——的负担下,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做,却又定不下心来真的去做。
即使在她弯下身去给奥利脱鞋子时,她仍然没有去看他的脸。如果他往床上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是闭着眼睛的话——她想是这样的——那也很可能是为了避免看到她的那张脸。他们在职业上成了夫妻搭档,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也一起旅行,接近得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可是却永远都不,永远都不——除了因为要对观众负责而必须共同负担——永远都不能做到目光对视,因为生怕会在那里看到什么过于可怕的东西。
房间里没有足够宽的墙壁能放下那只镜面斑驳的梳妆台——因此它有一部分挡在了窗子的前面,使得光线不能充分照进来。她对着它狐疑地看了片刻,接着便鼓足身上的力气把它支出的那只角往里移动了几英寸。她屏住呼吸,把那块肮脏的窗帘拉到一边去。瞧啊,在窗台尽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通常被窗帘和梳妆台挡住的那儿,竟有一小堆死苍蝇。
不久前在这个房间住过的某个人,为了打发时光,曾打死了这些苍蝇,并且把所有这些小尸体集拢来,找到了这个地方来将之藏起。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成了一个金字塔,不过并不算压得太实。
她见到后叫出了声。倒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是害怕,而是因为感到惊讶,你也可以说是出于喜悦。噢,噢,噢。这些苍蝇使她感到愉悦,仿佛它们是宝石似的,把它们放到显微镜下它们便会是一片蓝色、金色、绿宝石色的闪光和熠熠生辉的罗纱羽翼了。噢,她这么叫不可能是因为她看到了窗台上昆虫的光辉。她没有显微镜而它们也因为死亡而失去了它们全部的亮光。
那是因为她方才就看到它们在这里,她方才就看到有一堆小尸体,都杂乱地堆在一起,积了灰尘,藏在这个角落里。在她动手去搬梳妆台和拉动窗帘之前她就看到它们在这儿了。她知道它们在这里,就跟以前她看得到东西的时候一样。
好长时间,她都已经看不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依靠事前安排好的花招和诡计。她几乎已经忘记,她也曾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过一个阶段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她现在吵醒了奥利,把他从不安的、抓紧机会稍稍眯一会儿的打盹中唤了回来。怎么啦,他说,是什么叮咬你了吗?他边站起来边呻吟。
没有,她说。她指着那堆苍蝇。
我早就知道它们是在那儿了。
奥利顿时就明白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必定使她感到何等轻松,虽然他无法完全分享她的喜悦。这是因为他也几乎忘掉了他曾经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他如今为她,为自己而焦虑不安的仅仅是,但愿他们的戏法能够起作用。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照镜子的时候。在我对着窗子看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她是那么快乐。她以前可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快乐或是不快乐过——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她已经把里面的沙子清洗出去了,她的声音也亮了,似乎嗓子被清泉洗涤过了。
是的,是的,他说。她走过去用双臂围住他的脖颈,把头贴在他的胸前,贴得那么紧,使得他胸前内侧口袋里的那些纸都发出了沙沙声。
这是些见不得人的文件,他是从在这一带的某个小镇里遇到的一个人——一位医生那里得到的,有人告诉他,出门在外的人要找人做件什么异乎寻常的事可以请这位医生帮忙。他对这位医生说过,他很为自己的妻子担忧,她躺在床上一连好几个小时都瞪看着天花板,脸上一副渴望着什么的专注表情,好几天都不说一个字,除了在观众面前非说不可的时候(这一点倒完全是真的)。他问过自己,也问过那位医生,她的特殊法力会不会终究和她头脑与禀赋中的某种有威胁性的不平衡状态有关。她过去也曾发过病,他怀疑会不会此刻又要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不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或是一个有不良习气的人,但她不能算是一个正常人,她是个特殊的人,与一个特殊的人一起生活会是个很大的折磨,事实上也许是一个普通人所难以承受的。医生对此非常理解,便告诉了他一个地方,可以把她带去让她休息一阵子的地方。
他很害怕她会问那是什么声音,在把头压在他胸前时她肯定能听见。他不想说文件这两个字,然后又让她问道,什么文件?
不过如果她的法力确实已经回到她的身上——这是他此刻所想的,而且还怀着一种重新回来的、几乎已经忘却的、大惑不解的敬意——如果她还是原来那样的人,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不用看也能知道文件上说的是什么呢?
她确实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不过她尽量不去知道得那么多。
因为如果恢复了原有的本事——眼睛有透视的能力,嘴巴能立即说出真情——所意味的不过是如此,那么没有,岂不是更加好吗?如果是她自己抛弃了这些本事,而不是它们离弃了她,那么,她能不欢迎这样的变化吗?
他们是可以去做别的一些事情的,她相信,他们是能够过另外一种生活的。
他告诉自己,他要尽快地把这些文件毁掉,他要忘掉这整个打算,他,也是能够保持希望与尊严的。
是的。是的。泰莎觉得所有的威胁都随着她面颊下面发出的轻轻的沙沙声而消逝了。
得以赦免的感觉使得周围的空气都明亮了起来。那么澄澈,那么有力量,使得南希觉得在这种感觉的攻击之下,已知的未来就像肮脏的枯叶那样被疾卷而去。
可是在那个时刻的深处,有某种不稳定的状态正在等待着,那是南希决心要不加理睬的。但是没有用。她觉察到自己已经被牵引出来,从那两个人那里拉出来,回归到她自己身上。仿佛是有个镇定与有决断力的人——会不会是威尔夫呢?——在着手将她从那个有铁丝衣架和花窗帘的房间里牵引出来。轻轻地,却又是不可阻挡地,引导她离开那个将在她身后开始崩溃的地方,它将坍塌、变暗,成为某种烟炱和轻尘那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