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soon

两个侧面彼此相对。其中之一是一头纯白色小母牛脸的一侧,有着特别温柔安详的表情,另外的那个则是一个绿面人的侧面,这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看来像是个小公务员,也许是个邮差——他戴的是那样的制帽。他嘴唇颜色很淡,眼白部分却闪闪发亮。一只手,也许就是他的手,从画的下端献上一棵小树或是一根茂密的枝子,上面结的果子则是一颗颗的宝石。

画的上端是一片乌云,底下是坐落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坡上的几座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和一座玩具教堂,教堂上还插着个玩具十字架。土坡上有个小小的人儿(所用的比例要比房子的大上一些)目的很明确地往前走着,肩膀上扛着一把长镰刀,一个大小跟他差不多的妇人似乎在等候他,不过她却是头足颠倒的。

画里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一个姑娘在给一头奶牛挤奶,但那是画在小母牛面颊上的。

朱丽叶立刻决定要买这张印刷的图片,作为圣诞节送给她父母亲的礼物。

“因为它使我想起了他们。”她对克里斯塔说,那是陪她从鲸鱼湾来到这儿买东西的一个朋友。她们此刻是在温哥华画廊的礼品商店里。

克里斯塔笑了。“那个绿颜色的人和那头母牛吗?他们会感到不胜荣幸的。”

克里斯塔对任何事情一开头总是不肯一本正经,非得对它调侃上几句才肯放过。朱丽叶倒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肚子里那个胎儿就是日后的佩内洛普了,忽然之间,让她不舒服的反应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为了这一点以及别的原因,她每隔上一阵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每时每刻,她脑子里在想的都是吃的东西,她本来都不想进礼品店了,因为她眼角扫到旁边的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小吃部。

她看了看画的标题。我和村庄。

这就使这幅画意味更加深长了。

“夏加尔。我喜欢夏加尔,”克里斯塔说,“毕加索算什么东西。”

朱丽叶因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不已,她发现自己注意力几乎都无法集中了。

“你知道据传他说过什么话吗?夏加尔的画让女售货员看最合适,”克里斯塔告诉她,“女售货员有什么不好?夏加尔应该回敬一句,毕加索的画让脸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看最合适不过了。”

“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想起了我父母亲的生活,”朱丽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她已经跟克里斯塔谈过一些她父母亲的情况了——他们如何生活在一种有点古怪却并非不快乐的孤立状态中,虽然她的父亲是一位口碑不错的老师。大家不太跟他们来往的主要原因是萨拉心脏有毛病,但也因为他们订的杂志是周围的人全都不看的,他们听的是国家电台的广播节目,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听。再加上萨拉不从巴特里克公司的目录上挑选衣服,却总是根据《时尚》杂志上的样子自己缝制——有时候简直是不伦不类。他们身上多少残留着一些年轻人的气质,而不像朱丽叶同学的双亲那样,越来越胖,越来越懒散。这也是他们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朱丽叶形容过她爸爸山姆模样跟她自己差不多——长脖颈,下巴有点儿往上翘,浅棕色的松垂头发——而萨拉则是个纤细、苍白的金发美人,头发总有点乱,不修边幅。


佩内洛普十三个月大的时候,朱丽叶带着她坐飞机去了多伦多,然后换乘火车。那是一九六九年。她在一个小镇下了车,这儿离她长大、山姆和萨拉仍旧住着的那个小镇还有二十来英里。显然,火车已不再在那里设站了。

她感到很失望,因为是在这个不熟悉的小站下车,而没有一下子重新见到自己记忆中的树木、人行道和房屋。然后,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坐落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枫树后面的她自己的房子,山姆和萨拉的房子,很宽敞但是也很普通,肯定仍然是刷着那种起泡的、脏兮兮的白漆。

看到山姆和萨拉了,就在这里,在这个她从未见到他们来过的小镇里,正在微笑呢,但也很着急,他们的身影在一点点地变小。

萨拉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小尖叫,仿佛是被什么啄了一下似的。月台上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看。

显然,只不过是激动罢了。

“我们一长一短,不过仍然很般配。”她说。

起初,朱丽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她猜出来了——萨拉穿着一条长及小腿肚子的黑亚麻长裙和一件配套的黑夹克。夹克的领子和衣袖用的是一种光闪闪的酸橙绿色的布料子,上面还有一个个黑色的大圆点。她头上也缠着用同样的绿料子做的头巾。这套服装必定是她自己缝制的,或是请某个裁缝按照她的设计做的。这样的颜色对她的皮肤可不太厚道,因为看着像是皮肤上洒满了细细的粉笔灰。

朱丽叶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超短连衣裙。

“我方才还寻思你对我会怎么想,大夏天穿一身黑,仿佛是为什么人穿丧服似的,”萨拉说,“可是你穿得正好跟我很般配。你看上去真漂亮,我是完全赞成这种短衣服的。”

“再加上一头长披发,”山姆说,“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了。”他弯下身子去细看婴儿的脸,“你好,佩内洛普。”

萨拉说:“多么漂亮的玩具娃娃呀。”

她伸出手想去抱佩内洛普——虽然从她袖管里滑出来的手臂仿佛是两根细棍子,根本不可能支撑住这样的重量。其实也用不着这两只手来做这件事了,因为佩内洛普刚听到外婆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便已经很紧张,这会儿更是哭喊着把身子往外扭,把小脸藏到朱丽叶的脖颈窝里去了。

萨拉笑了。“我就那么可怕吗,像个稻草人?”她的声音再次失去控制,升高时仿佛是在尖叫,下降时又一下子没了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瞪视。这可是个新情况呢——虽然没准并不完全是这样。朱丽叶有这样的印象,只要她母亲大笑或是开始说话,人们总会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但是早年间他们所注意到的总是很有爆发力的一阵欢笑声——那是很有少女风采和吸引力的(虽然并不是谁都喜欢,有人会说她总想卖弄风情、惹人注意)。

朱丽叶说:“宝宝太累了。”

山姆把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介绍给她,那人站得稍远一些,似乎是有意不让人认为她跟他们是一伙的。事实上朱丽叶也完全没想到她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

“朱丽叶,这是艾琳·艾弗里。”

朱丽叶抱着佩内洛普又拿着放尿片的包包,她尽可能地把手往外伸,可是发现艾琳显然没打算握手,或许是没有注意到她的意图,她便微笑了一下。艾琳并没有笑上一笑作为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给人的印象却是恨不得立时拔腿跑开。

“你好。”朱丽叶说。

艾琳说:“见到你很高兴。”声音轻得勉强能听见,但是一丁点儿表情都没有。

“艾琳可是我们的好仙女呀。”萨拉说,这时,艾琳的面色起了些变化。她露出一些不悦,也带着些理应会有的尴尬。

她个子没有朱丽叶高——朱丽叶可是个高个儿——但是肩膀与臀部都要比朱丽叶宽阔,胳臂很结实,下巴显得很有毅力。她有厚厚的、富于弹性的黑发,从脸那儿直着往后梳,扎成一个短而粗的马尾巴,她的黑眉毛浓浓的有点凶相,皮肤是一晒就黑的那种。她眼睛是绿色或是蓝色的,让肤色一衬颜色浅得令人感到意外,也很难让人看透。因为眼眶陷得很深。还因为她脑袋稍稍有点往下耷拉,脸总是扭开去的,这种敌意便像是有意装出来并故意加强的。

“咱们的这位仙女干的活儿真是不少呀,”山姆说,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似乎很有雄才大略的开阔笑容,“我会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劳绩的。”

到此时,朱丽叶自然记起了家中来信里提到过,由于萨拉体力急遽大幅度衰退,家中请了一个女的来帮忙。不过她以为那准是个年纪更大些的老太太。艾琳显然不见得比自己年纪大。

汽车倒还是山姆大约十年前买来的二手货庞狄克。原来的蓝漆还在这里那里剩下了一道道痕迹,但大多都已经褪成灰颜色了,冬天路上撒的盐使得低处那层衬漆上现出了一摊摊锈迹。

“看咱们家的老灰母马呀。”萨拉说,从车站月台走下来的这几步路已经使她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

“她还坚持着不下岗哪。”朱丽叶说。她很钦佩地说,家里人八成也是希望她这么说的。她已经忘掉家里是怎么称呼这辆车子的了,其实那名字当初还是她起的呢。

“哦,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的,”萨拉说,这时候她已经由艾琳扶着在后座上坐了下来,“而我们也从来没有对她放弃过希望。”

朱丽叶摆弄着佩内洛普,好不容易才坐进了前面的座位,娃娃这时候又开始呜咽起来了。车子里热得惊人,虽然车是停在车站外白杨树的稀疏阴影里,车窗还是开着的。

“其实我倒是在考虑——”山姆一边把车倒出来一边说,“我考虑要将它换成一辆卡车呢。”

“他不是当真的。”萨拉尖叫道。

“对于做买卖,”山姆接着往下说,“那样会更方便些。你每回开车走在街上,光是车门上画的广告就能起到不少作用。”

“他是在开玩笑,”萨拉说,“我怎么能坐在一辆漆着新鲜蔬菜字样的车子里招摇过市呢?莫非是自己成了西葫芦或是大白菜了吗?”

“你就省点劲儿吧,太太,”山姆说,“要不然等我们回到家里你会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在本县各处的公立学校执教了将近三十年之后——在最后的那所就一口气教了十年——山姆突然辞职不干了,并且决定改行,做蔬菜销售,而且还是全职的。他一直在家屋旁边的一片空地上种着一片不算小的菜园,也侍弄蓝莓树,把自己吃不了的产品卖给镇子内外的一些人家。可是现在,显然,这样的业余活动要变成一种谋生之道了,要把产品卖给食品杂货铺,说不定以后还会在大门口搭一个卖果蔬的摊子出来呢。

“你是认真打算这么干的吗?”朱丽叶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啦。”

“放弃教学你就那么舍得?”

“绝对舍得。我可是倒足胃口了。我反胃反得连酸水都要溢出来了。”

的确,教书教了那么多年,他却始终未能在任何一所学校里当上校长。她猜想这就是使他倒胃口的原因。他是个出色的教师,他的特立独行和充沛的精力都是有口皆碑的,他教的六年级也是受业的每一个学生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年。可是年复一年,他总是被忽略过去,原因或许也正在于此。他的方法可以理解为对上级领导的鄙视。因此你可以想象,有关领导自然会认为他不是当校长的料儿,还是让他做原来的工作危害相对来说会轻一些。

他喜爱户外的工作,也善于跟普通人交谈,没准他是能做好销售蔬菜的事业的。

可是萨拉对他这样的打算很不以为然。

朱丽叶同样也是不喜欢。不过,如果真的要她作选择的话,她还是会赞同父亲的做法的。她可不想把自己归到势利小人的行列里去。

实际的情况是,她认为自己以及山姆与萨拉,特别是她自己和山姆,因为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所以比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要高出一头。因此,即使他去卖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姆此刻用一种更低沉、带点搞阴谋意味的声音问她。

“她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是婴儿的名字。

“佩内洛普。我们绝对不会简称她为佩内的。就是佩内洛普。”

“不,我是问——问她的姓。”

“哦。应该是叫亨德森-波蒂厄斯,或者波蒂厄斯-亨德森。不过念起来有点儿啰唆,后边的佩内洛普这名字已经够长的了。我们知道会这样,但还是想叫她佩内洛普。我们总是要定下来的嘛。”

“是这样啊。他让宝宝姓他的姓,”山姆说,“那么,那还是说明问题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就好。”

朱丽叶惊愕了好一会儿,后来才想明白了。

“他当然要这样做的,”她说,假装被弄糊涂了并觉得好笑,“本来就是他的孩子嘛。”

“啊,是的。是的。不过,考虑到具体的情况……”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具体情况嘛,”她说,“如果你指的是我们没有结婚,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在我们住的那地方,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是没有人会在乎这样的形式的。”

“也许是吧,”山姆说,“可他不是结过一次婚的吗?”

朱丽叶告诉过他们埃里克妻子的事,说她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的八年里他一直都在照顾她。

“你指安吗?是的。呃,我不是太清楚。不过是的,我想是办了结婚手续的。是的。”

萨拉朝前座喊叫道:“停下来吃点冰激凌好不好呀?”

“家中冰箱里有冰激凌,”山姆朝后面喊道,接下去又轻轻地对朱丽叶说了句让她大吃一惊的话,“带她随便上哪儿去请她吃点儿什么,她就要人来疯了。”

车窗仍然是开着的,热烘烘的风穿透了整个车厢。现在正是盛夏,这样的季节,就朱丽叶所感觉到的,是在西海岸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硬木树高耸,围护在田野的边缘,投下了蓝黑色山洞般的阴影,在它们的前面,庄稼和牧场在太阳强光的直晒下,呈现出一片金色和绿色。小麦、大麦、玉米和豆科作物生机勃勃——刺得你的眼睛生疼。

萨拉说:“开啥会呢,你们在前面座位上的?风这么刮着,我们在后排的根本听不见。”

山姆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光是问问朱丽叶她的男人是不是还在干打鱼的营生。”

埃里克靠捕大虾维持生活,这么干已有很长时间了。他一度是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因为给一个朋友(不是他的女朋友)堕胎,没有能学下去。(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朱丽叶曾经打算告诉她那两位思想开放的双亲。也许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打鱼人。不过说了又怎么样呢,特别是山姆现在都已经是个菜农了?而且,他们思想开放的程度恐怕也没有她当初设想的那么牢靠。


可以出售的不仅仅是新鲜蔬菜和浆果。厨房里生产出了不少果酱、瓶装压榨汁和酸黄瓜之类的东西。就在朱丽叶来到的那个上午,他们就在做蓝莓酱。艾琳主持这事儿,她的衬衣给水汽或是汗水打湿了,两片肩胛骨之间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时不时地她还会朝电视机扫上一眼,机子被推到后厅通向厨房门口的地方,因此你想回房间还得侧着身子挤过去才行。屏幕上在放的是儿童晨间节目,动画片《波波鹿与飞天鼠》。艾琳过上一阵就会为里面的趣事哈哈大笑,而朱丽叶为了不扫她的兴,也只得哼哼地笑上一两声。但艾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事。

洗菜台上必须得腾出块空地来,好让朱丽叶给佩内洛普煮个鸡蛋再把它碾碎,以充当她的早餐,另外也要为自己煮杯咖啡,烤片面包。“地儿够大了吗?”艾琳问她,那语气有点犹豫不决,仿佛朱丽叶是个外来者,她的要求是预先无法知道的。

挨近了之后,你便可以看清艾琳前臂上长了多少细细的黑毛了。连脸颊上都有,就在耳朵的前面。

她从眼角斜斜地扫看朱丽叶在干着的每一件事情,看着她如何摆弄炉台上的那些开关(一开始朱丽叶都记不得哪个是管哪个灶火的了),看着她如何把鸡蛋从平底锅里取出来,剥壳(这个蛋有点粘壳,壳只能一点点地而不是一大片很容易地剥下来),接着又看她如何找了只小茶碟来碾碎鸡蛋。

“你不想让它掉到地上吧。”她指的不是鸡蛋而是那只瓷碟,“你就没有给孩子用的塑料碟子吗?”

“我会留神的。”朱丽叶说。

后来才知道,艾琳也是个当妈妈的。她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快满两岁的女孩。他们的名字是特雷弗和特蕾西。他们的父亲去年夏天在他干活的养鸡场的一次事故中丧了生。她比朱丽叶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孩子与丈夫的情况是回答朱丽叶的讯问时说的,她的年龄则是从接下去她说的话里推算出来的。

当时朱丽叶说:“哦,我真是难过。”谈到那次事故时,朱丽叶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了,真不该瞎打听的,现在再表示同情也显得有点伪善了。艾琳说:“是啊。就在我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仿佛厄运也是件能一点点积累而成的东西似的,就跟手镯上那些护身的小饰物一样。

在佩内洛普勉强把一只鸡蛋都吃下去以后,朱丽叶把她夹在一边的腰胯上,带她上楼。

往上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那只茶碟还没有洗。

但是孩子无处可放,她还不会走路,爬动起来却是异常迅速。显然,让她独自待在厨房里连五分钟都是不行的,消毒器里的水是沸腾的,还有滚烫的果酱和好多剁东西的刀子——让艾琳帮着照顾一会儿这样要求也未免太过分。而婴儿今儿早上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仍然不想跟外婆要好。因此,朱丽叶只好把她抱到通往阁楼的有围栏的楼梯上去,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她在这几级楼梯上玩儿,自己则去寻找小时候用过的游戏围栏。幸运的是,佩内洛普是个在台阶上玩惯的行家。

这是一座正正经经两层楼高的房屋,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但是房间方方正正的,像个盒子。这也许只是朱丽叶此刻的感觉。屋顶是斜的,因此只能在阁楼的中央部分站直了走。朱丽叶以前就常常这样走,那时她还小呢。她一边走,一边把读到的什么故事讲给自己听,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或是作了一些改动。还跳舞呢——这儿居然还能跳舞——面对着一些想象出来的观众。其实真正的观众只是一些破损、废弃的家具,几只旧箱子,一件重得不得了的野牛皮外套,一所让紫燕做窝的小房子(是山姆旧日学生们送的礼物,其实从来没能吸引到过一只紫燕),一顶德国军盔,据说是山姆的父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带回来的,一幅无心作成的滑稽画,完全是业余水平,画的是“爱尔兰女王号”在圣劳伦斯湾沉没的景象,船上的一些火柴梗似的人儿在往四面八方飞出去。

瞧呀,在那边墙上斜靠着的,不正是那幅《我和村庄》吗?画面朝外,没有任何想好好藏起来的意图。上面也没有积上多少灰尘,说明放在那里的时间不会太久。

在搜索了片刻之后她找到了那个游戏围栏。那是一件挺讲究、分量挺沉的东西,有木地板和轴柱能转动的围壁。还找到了那辆婴儿车。她父母什么东西都留着,他们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至少是曾经有过一次流产的。星期天早上从他们床上传来的嬉笑声曾使朱丽叶觉得这座房子正为一种偷偷进入的甚至是不怎么体面的干扰所入侵,而这种干扰对她来说是不怎么有利的。

婴儿车是折叠起来便可以推走的那种。这一点朱丽叶已经忘掉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此刻她已经出汗了,灰头土脸的。她在试着让它折叠起来。对她来说,这类活儿从来都不轻松,她永远都不能一下子就掌握好装卸这样的事儿,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艾琳,她本来可以把整件东西拖到下面园子里去让山姆帮忙干的。艾琳那双闪烁不定的浅色眼睛,不直接看过来却很有心机的眼光,还有那双能干的手。她的警惕,那里面有一种不完全能称之为轻蔑的神情。朱丽叶真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反正那是猫身上常会有的一种满不在乎但也不跟你亲热的态度。

好不容易,她终于把那辆童车装配好了。它很笨重,比她用惯的那种要大上一半。而且很脏,这是不消说的。就像她现在一样,在台阶上的佩内洛普甚至更脏。可是就在婴儿的手边却有一样东西,那是朱丽叶方才没有看见的。一颗钉子。这样的东西你本来是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直到你有了一个会把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宝宝,从这时起你的注意力就一刻都不能松懈了。

可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什么东西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炎热、艾琳、过去熟知的事情以及过去没能认识的那些事情。

我和村庄。

“哦,”萨拉说,“我原来是希望你不会注意到的。你可别把它放在心上。”

阳光起居室现在充当了萨拉的卧室。所有的窗子上都挂有竹帘,使得这个小房间——原来是回廊的一部分——充满了一种棕黄色的光线和固定的燠热。可是萨拉却穿着粉红色的绒布睡裤。昨天在火车站,她描了眉,抹了蓝莓色的唇膏,缠着头巾,穿着套装,在朱丽叶看来颇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其实朱丽叶并未见到过多少法国老太太),可是现在,白发一绺绺地披垂着,亮亮的眼睛在几乎没有的眉毛下焦急地瞪视着,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古怪地变老了的小孩。她倚着枕头坐得直直的,被子拉到腰部。方才朱丽叶扶着她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她竟然是穿着袜子和便鞋上床的,虽然天气炎热。

她床边放着一把直靠背的椅子,座位低,这比桌子更易于她取放东西。上面放着药片、药水、爽身粉、润肤露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有褐色的痕迹,也许是补铁的药水。床头上有一些杂志,过期的《时尚》和《妇女家庭杂志》。

“我可没有在意。”朱丽叶说。

“我们是挂过的。在餐厅门旁边的后厅里。后来你爸把它摘了下来。”

“为什么呢?”

“这事他一点儿也没跟我说过。他没说打算取下来。后来有一天它就是不在那儿了。”

“他干吗要把它取下来呢?”

“哦。准是他有了个什么想法吧,你知道的。”

“什么方面的想法?”

“哦。我想——你知道吧,我想那说不定是和艾琳有关。那幅画会让艾琳瞧着不舒服。”

“里面又没有人光屁股。不像波提切利的那幅。”

因为的确是有一幅《维纳斯的诞生》的复制品挂在山姆和萨拉的起居室里的。多年前,在他们请一些别的老师来吃晚饭时,这幅画往往是被大家当作有点敏感的笑话来说的。

“是没有。不过它挺现代。我想这让你爸感到不安。也可能是当艾琳看到它的时候自己也看着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可能是怕她会觉得——呃,会有点儿瞧不起我们,你知道吧——认为我们有点儿古怪。他不喜欢让艾琳觉得我们是那种人。”

朱丽叶说:“是会挂那样的画的那种人?你是说他会这么在乎她对我们挂的画有什么想法?”

“你是了解你爸爸的。”

“他并不害怕跟别人意见不一样呀。那岂不正是他工作上不顺利的原因吗?”

“什么?”萨拉说,“啊。是的。他可以跟人家意见不一致。但是有时候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而且艾琳,艾琳是——他对艾琳是小心翼翼的。艾琳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可贵的,这个艾琳。”

“莫非爸爸以为,就因为我们有一幅有点儿怪的图画,艾琳就会辞职不干吗?”

“这就不好说了,亲爱的。我是很珍惜你送的任何一件东西的。可是你爸……”

朱丽叶什么都不说了。从她九岁十岁开始一直到大约十四岁,她和萨拉对山姆达成了一个共识:你是知道你爸的

那是她们俩作为女人一起共处的那段时间。在家里自己试着烫朱丽叶那头桀骜不驯的细发呀,上过制衣研习班后做出跟任何人全都不一样的服装呀,山姆学校开会晚回来时照例是拿花生酱——黄油——西红柿加蛋黄酱的三明治做晚餐呀。她们把那些老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那是关于萨拉过去的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他们开的玩笑啦,他们做的游戏啦,那时萨拉也做小学教员,心脏病还不算太严重。还讲比这更早时候的事,那时萨拉因为风湿病发烧躺在床上,自己想象出来一对朋友罗洛和马克辛,他们能像某些儿童读物里的人物一样破案,甚至能破谋杀案呢。有时又回想起山姆那一次次疯狂的追求,他用借来的汽年闯下什么祸啦,他又如何化装成流浪汉出现在萨拉的门前啦。

萨拉和朱丽叶,自己做奶油软糖,在衬裙花边的小孔里扎上一个个蝴蝶结,两个人简直合成了一个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朱丽叶再也不想这样做了,反倒会在深夜里到厨房去跟山姆聊天,问他一些关于黑洞、冰期和上帝的问题。她讨厌萨拉睁大眼睛用一些自以为很机巧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谈话,她那些打岔总是试图要把话题扯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去。这就是谈话非得要在深夜进行的原因,父女俩都有一个共识但是谁都没有捅破过,那就是等我们摆脱开萨拉再说。当然是暂时的。

而与此相伴还有另外的一个提醒。要好好对待萨拉呀。她是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怀上你的,这是值得记住的呀。

“你爸爸对于地位比他高的人是不怕得罪的,”萨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比他低的人的。他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使他们觉得他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他一定要让自己降低到他们的层次——”

朱丽叶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山姆跟加油站的小伙子是怎么说话的,他在五金店里又是怎样跟人家开玩笑的。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

“他对他们简直是低声下气地讨好呀。”萨拉突然改变了声调,几乎都有点恶狠狠了,而且还低低咕噜地笑了一声。

朱丽叶把推车、佩内洛普以及她自己都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接着便朝着小镇中心处走去了。她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买某种牌子的药皂,好用它来洗尿片,如果她用普通肥皂宝宝会起皮疹的。可是她还有别的原因,不可抗拒却有点难以启齿的原因。

这正是她一生中好几年都走着去上学的那条路。即使她已经上了大学,是回来探亲的,她仍然还是同样的一个去上学的女孩。她难道就永远都不停止上学了吗?在她刚获得大学校际拉丁语翻译奖的时候,有人向山姆提了这样的问题,山姆回答说:“恐怕是的吧。”他自己还翻来覆去地讲这个故事。老天爷在上,他可不会去提奖金什么的事。要提就让萨拉来提好了,虽然萨拉没准都记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奖了。

哦,她终于来到这里,在做补偿的工作了。像任何别的年轻女子那样,推着她的娃娃,为洗尿片的肥皂而操心。而且这不仅仅是她的娃娃。这是她的爱女。她有时候是会这样称呼佩内洛普的,不过只当着埃里克一个人这么说过。他是当笑话听的,她说的时候也像是在说笑话,因为自然,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就她所知,没有结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而且她自己是经常把这件事忘掉了的。可是有时候,特别是现在,回到了家里,她没有结婚这件事给了她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

“这么说——你今天到街那头去了呀,”山姆说(他是一直说街那头的吗?萨拉和朱丽叶总是说镇中心的),“遇见哪个认识的人了吗?”

“我必须要走一趟药房,”朱丽叶说,“因此我和查理·利特尔聊了几句。”

谈话是在厨房里进行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朱丽叶心想,现在应该把佩内洛普明天要用的奶瓶准备好了。

“查理小子吗?”山姆说,朱丽叶忘了,他仍旧保留着他另外的一个习惯,那就是爱用学校里的绰号称呼人,“他夸奖你的孩子了吗?”

“那当然。”

“他自然是应该喜欢的。”

山姆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着一杯黑麦酒,抽着香烟。他喝上威士忌了,这倒是以前没有的事。因为萨拉的父亲过去就是个酒鬼,倒不是个落魄的酒鬼,他一直在做着兽医的营生,可是因为嗜酒,已经在家中形成了一种恐怖的氛围,足以使女儿对酒精深恶痛绝了。山姆过去顶多在家里喝上一杯啤酒,至少就朱丽叶所知而言。

朱丽叶之所以去药房,是因为只有那里才有药皂卖。她没料到会见到查理,虽然这铺子是他家开的。她最后听到的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准备当一名工程师。她今天也跟他提到这件事了,也许有些不太讲策略吧,可是他倒是很轻松很愉快地告诉她,这个打算最终并没能实现。他肚子都鼓出来了,头发变稀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波纹和有光泽了。他很热情地和朱丽叶打招呼,把她和婴儿都大大地夸奖了一通,这倒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以致在跟他谈话时脸皮和脖颈都有点发热,甚至都冒汗了。在高中时,他可顾不上搭理她,见面仅仅是一本正经地打个招呼,因为在礼貌上,他倒一直是挺随和的,而且是不因人而异的。他约会时带出去的总是学校里最招人注意的女孩,他告诉她,现在娶的正是其中的一位,珍尼·皮尔。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跟佩内洛普差不多大,另一个稍稍大一些。他坦率地说——他之所以这么坦率似乎跟她目前的状态不无关联——正因为如此,他才终于没有能当上一名工程师。

怪不得他有能耐逗得佩内洛普对他露出笑脸并发出咯咯的笑声了,他像一位同是当父母的人那样跟朱丽叶聊天,好像他们彼此彼此,都是同一个档次的人。她还像个白痴似的觉得很受用也很高兴。可是他还注意到了别的一些事——他朝她没戴戒指的左手瞟了一眼,打趣他自己的婚姻,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心下暗自地赞赏她,也许是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展现大胆性生活成果的女子。况且这还不是别人,而是朱丽叶,那个书呆子,那位女学究。

“她像你吧?”他蹲下来细看佩内洛普时问道。

“像她爸爸的地方更多一些。”朱丽叶随便地说了一句,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骄傲,连上唇那儿都冒出汗珠子来了。

“真是这样的吗?”查理站直了身子,一边很机密似的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我认为这不太像话……”


朱丽叶对山姆说:“他告诉我,他认为不太像话,是跟你有关的什么事儿。”

“他这么说的?那你又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明白。”

“是啊。”

她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欢威士忌。”

“你现在也喝上了?”

“就喝葡萄酒。我们自己酿葡萄酒。在海湾那儿每户人家都自己酿做。”

然后他跟她说了一个笑话,要是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说这类笑话的。它讲的是一对夫妇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学校里跟女孩子讲的那样——你是无须既喝酒又抽烟才能享受到美好时光的。”

她大声笑了,可是觉得自己的脸皮发烫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时一样。

“你干吗要辞职呢?”她说,“是因为我才泄气的吗?”

“唉,得了吧。”山姆笑着说,“别把自己估计得那么高。我没有泄气。我不是被开除的。”

“那好吧。你是自己辞职的。”

“我自己辞掉的。”

“那样做就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辞职,是因为我厌烦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个套索里。我想辞职已经不止一两年了。”

“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吗?”

“好吧,”山姆说,“我跟别人争吵了一场。老是有人乱说别人的坏话。”

“说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

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开除我。他们也没法开除我。是有条例规定的。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

“可是你不明白,”朱丽叶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样做是多么愚蠢,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又是多么让人生气,这儿的人总是那样地议论人,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这一点的话,他们又是绝对不肯相信。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似的。”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亲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个地方。我们是生活在这里。你的那个男人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吗?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我也要睡了。”

“客运列车——”朱丽叶说,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气也还没发泄完,“在这儿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这样吗?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下车。对不对?”

对她的这个问题,正走出房间的父亲没有回答。


小镇最边缘处的一盏街灯的光此刻正落在朱丽叶的床上。那棵大大的软木枫树早给砍了,现在顶替它的是山姆种了大黄的药田。昨天晚上她是把窗帘拉紧免得灯光照在床上的,可是今天晚上,她觉得自己需要室外的空气。因此她把枕头移到床脚那边,挨着佩内洛普——尽管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孩子已经睡得像个天使那样了。

她真希望方才是喝了点儿威士忌的。她僵僵地躺着,既沮丧又气愤,肚子里在打着一封写给埃里克的信的腹稿。我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回家。


早晨,天还没有怎么亮,她就听到了真空吸尘器的声音。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山姆的声音,打断了吸尘器的声音,再后来她一定是又睡着了。等她再一次醒来,她想方才一定是在做梦。否则佩内洛普应该会被吵醒的,可是孩子并没有醒。

今天早上厨房里凉快了一些,不再是一屋子都是炖水果的气味了。艾琳在给果酱瓶准备方格布的罩子和预备贴到瓶子上去的标签。

“我好像听到了你在用吸尘器的声音,”朱丽叶说,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我肯定是做梦了吧。那会儿才清晨五点来钟。”

艾琳没有立即回答。她正在写一个标签。她写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

“是她,”她写完后说道,“她把你爸吵醒了,你爸只好起来去阻止她。”

这好像不大可能嘛。昨天,萨拉只有在要上厕所的时候才会起床的。

“他告诉我的,”艾琳说,“她半夜醒来,认为自己该干点什么活儿,于是你爸不得不起床去拉住她。”

“那么她精力还是很充沛的啰。”朱丽叶说。

“可不是嘛。”艾琳又在写另一张标签了。这张写好后,她把脸转向朱丽叶。

“她是想吵醒你爸,引起注意,就是这么回事。他都累得要死了,可是不得不起来照顾她。”

朱丽叶把身子转开。她不想把佩内洛普放下来——好像孩子在这里不安全似的——所以把孩子搁在一边的腿上,同时用只汤勺去把鸡蛋捞出来,就用一只手去磕开它,剥了皮,再把它碾碎。

她喂佩内洛普时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吓了孩子,使她哭起来。这样做感染了艾琳。她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仍然是气鼓鼓的,“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发病的时候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他们光是想到自己,也不为别人考虑考虑。”


萨拉的眼睛是闭着的,可是很快就睁开来了。“哦,我的好宝贝儿,”她说,仿佛是在自嘲似的,“我的朱丽叶。我的佩内洛普。”

佩内洛普似乎对她一点点习惯了。至少今天早上没有哭,也没有把小脸扭开。

“喏,”萨拉说,伸手去取一本她的杂志,“把她放下,让她来干这个活儿。”

佩内洛普起先像是有点犹豫不决,但紧接着就揪住一页纸,使劲地撕扯起来。

“干得不错呀,”萨拉说,“小娃娃没有不喜欢撕扯杂志的。我记得的。”

床头那张椅子上放着一碗麦乳精,几乎没怎么动过。

“你早饭都还没有吃吗?”朱丽叶说,“你是不是不想吃这个?”

萨拉看着那只碗,仿佛是有个严重的问题待她解决,不过她还没有想好。

“我不记得了。是的,我琢磨着我是不想吃这个。”她轻声咯咯地笑着,仿佛有点诧异似的,“谁知道呢?我忽然觉得,她没准想毒死我呢。”

“我只不过是在说笑话,”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说道,“不过她真的是很凶狠的呀。这个艾琳。我们绝对不应该低估——这个艾琳。你看到她胳膊上的那些毛了吗?”

“就跟猫的毛似的。”朱丽叶说。

“也像是臭鼬的。”

“我们只能希望这样的毛一根也别掉到果酱里去。”

“别让我,别让我再笑了——”

佩内洛普撕杂志撕得很专心,因此朱丽叶放心让她留在萨拉的房间里,自己将麦乳精端到厨房里去。她一句话没说,便做起一份蛋奶酒来。艾琳出出进进,把一箱箱果酱瓶放到汽车里去。在后台阶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将新挖出来的土豆上粘着的泥土冲刷掉。他唱起歌来了——一开始声音太轻,没有人能听清他的歌词;接着,当艾琳走上台阶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了一些。

艾琳,晚——安——安,

艾琳,晚安,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我会在梦中见到你。

艾琳此时正在厨房里,她呼地转过身,大声喝道:“别唱说我的事儿的这首歌。”

“哪首歌说你的事儿啦?”山姆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在唱说你事儿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说艾琳的歌吗?歌里的那个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他又唱起来了,不过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着在听,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单等听到歌词里的一个字她就要马上扑过来了。

“不许你唱跟我有关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关。”

突然间,山姆放大嗓音唱起来了。

上周六夜晚我举行婚礼,

我跟我太太安顿下来——

“停住。你给我停住!”艾琳喊着,双目圆睁,满脸通红,“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来用水管来冲你了。”


山姆这天下午要给下了订单的几家食品杂货铺和一两家礼品商店送货。他邀请朱丽叶跟他一块儿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金店,为佩内洛普买了一把崭新的婴儿座椅。

“这件东西咱们家阁楼里是不会有的,”他说,“你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设备呢。而且,买来也没法用。我们当时没有车。”

“这座椅挺时尚的,”朱丽叶说,“我希望不至于太贵吧。”

“值不了几个钱。”山姆说,弯了弯身子请她上车。

艾琳正在地里接着采集蓝莓。那是准备做馅饼用的。山姆把喇叭按响了两下,在车子开动时又挥了挥手,艾琳决定给予回应,她举起了一只胳膊,那动作似乎是在轰赶一只苍蝇。

“那可是个好姑娘呀,”山姆说,“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我猜她对待你挺粗暴。”

“我跟她才刚刚认得呢。”

“可不。她吓着你了吧。”

“哪能够呢。”朱丽叶尽量想找出句夸奖的、至少是不带贬损的话来评论艾琳,于是问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养鸡场出事丧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罪犯型的人呢,还是仅仅就是很不成熟。总之,他跟几个小混混搅到一起,他们打算顺手偷一些鸡,捞点外快,自然,他们触动了警报系统,鸡场主人拿了把枪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开枪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农民被判无罪。自然会这样判的。不过对于艾琳来说,必定是打击很大。即使那个丈夫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朱丽叶说,显然是这样的,接着又问,艾琳是不是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

“不,不,不。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就我所知。”

他说艾琳自己的家庭原来是在北方,在亨茨维尔附近。是的。是那儿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进城。父亲、母亲,还有孩子们。那位父亲告诉他们他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之后再跟他们会合。他还告诉他们会合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大家走开去逛了——也没有钱可花——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没有露面。

“是根本没想露面。把他们遗弃了。因此他们只好依靠福利救济度日了。住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棚屋里。那儿过日子花费少些。艾琳的大姐,据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起的作用比母亲还大,却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死了。当时根本无法送她进城,因为遇到了暴风雪,他们又没有电话。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过去都是大姐保护着她,不让别的孩子欺侮她们。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开始并不就是这样的。没准即使现在,在更多情况下这也只是一种假象。”

现在,山姆说,是由艾琳的母亲帮着带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亲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想让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去,如果真的会这样,艾琳就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了,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响。

“他们是挺聪明的孩子。那个小姑娘有上颚开裂的毛病,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不过以后还得再动一次。她会完全治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朱丽叶倒是怎么的啦?她丝毫都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是在抵制这个可怕的长篇悲情故事。当故事里提到开裂的上颚时,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叹一声,行了,别再往下说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说上一句,她的嘴就会将她那颗冷酷的心如实暴露了。她担心自己会对山姆说:“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为一位圣徒?”或者她会说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谅的话:“我希望你不是想让我们卷入那种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山姆说,“她来我们家帮忙的时候也正是我一筹莫展的当口。去年秋天,你母亲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样倒会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好。她的情况是,她开始干一件事,接着又干不下去了。老是这样,一遍遍地这样重复。这倒不完全是新出现的情况。我是说,我一向老得跟在后面帮她收尾的,既要照顾她还得打理她没能干完的家务活。我和你都得这样——记得吧?她永远都是这么一位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也想过,她本来是应该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他说,“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时只见洗衣机给拖到厨房的当中,湿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么东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东西在烤箱里都结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会让火烧到自己,会把房子烧着。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然后大哭一场。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最后,总算是请到了这一位——艾琳。”

“艾琳,”他说,粗粗地出了一口气,“我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诉你,我为那个日子而感恩呀。”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他说,这样的好事也必定会有一个终结的。艾琳打算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据说还有几个钱,为了艾琳着想,山姆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来了。

“凭良心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就我所见到的,他满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啬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打算在什么时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佩内洛普一直都在睡——几乎在他们刚开动汽车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儿座椅里睡着了。前面的车窗是开着的,朱丽叶能闻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现如今,再没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榆树,它们现在也算是难得见到的好景色了。

他们在由沿着狭谷里的一条街所形成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山岩从狭谷的壁上露了出来——这儿是方圆好些英里内唯一能见到这样的大块岩石的地方。朱丽叶记得以前来过,当时这儿还有个买票才能进入的特殊公园呢。公园里有一个饮水喷泉、一间茶室,茶室里供应草莓奶油酥饼和冰激凌——当然还会有别的东西,不过她记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名字。当时山姆和萨拉坐在喷泉旁边的草地上吃冰激凌,而她却急着奔到前面去察看一个又一个山洞。(其实真的没什么看头——洞都很浅。)她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当时山姆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爬不了山的。”

“你自己跑过去吧,”萨拉当时这么说道,“回来后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盛装出行的。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子围绕着她在草地上铺开,形成一个圆圈。那时候是管这种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员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等山姆从商店里出来后朱丽叶便问他这件事。他起先记不得了。可是后来又想起来了。裙子是从一家专门敲竹杠的商店买的,他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家店就不见了。

朱丽叶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喷泉或茶室的痕迹。

“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山姆说,朱丽叶过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讲艾琳的事。“她什么活儿都愿意干。给园子割草啦、锄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尽量干好,好像干这活是得到了一个特权似的。这正是永远使我惊讶的地方。”

使他感到轻松的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呢?是谁的生日吗?或是结婚纪念日?

山姆持续不断地,甚至是很庄严地往下说,他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汽车上坡时的挣扎声。

“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呀。”


山姆每冲进一家店铺之前都对朱丽叶说他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出来,可是却总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并且解释说他脱不开身。大伙儿都要跟他聊天,他们积了一肚子的笑话要说给他听。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出来,要看看他的女儿和小宝贝。

“那么说,这就是那位会说拉丁语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说。

“这一阵已经有些丢生了,”山姆说,“她现在正忙着别的事情呢。”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说,同时弯下了脖子去看佩内洛普,“可孩子们岂不是上帝赐予的好宝贝吗?哎哟,多么可爱呀。”

朱丽叶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该跟山姆谈一谈她打算继续做下去的那篇论文,虽然目前对她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她和父亲之间总是能很自然地谈到这些问题。但是跟萨拉却不行。萨拉会说:“好,现在,你该跟我讲讲你学习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可是当朱丽叶概括地向她介绍时,萨拉却会问朱丽叶,她是怎么能记清楚所有这些希腊名字的。不过山姆能理解她所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学院念书时她告诉别人,她父亲曾给她解释过thaumaturgy这个词的意思,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初次读到这个词。别人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位学者。

“当然,”她说,“他教六年级呢。”

现在她有一种感觉,他隐隐中有意想贬低她的水平。这意图没准还不太隐晦呢。他可能会运用airy-fairy这样的文词儿。或是说他忘记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诉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记。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忘记了。他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关上了,窗户被遮住了,那里面的东西被他认为是太无用、太不光彩,因此也无须重见天日了。

朱丽叶的口气说出来时比她原先设想的更为生硬。

“她想结婚吗?那个艾琳?”

这个问题着实让山姆吓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样的口气,又是在沉默了挺长时间之后。

“我不知道。”他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不出来她怎么做得到。”

“你问她去呀,”朱丽叶说,“你必定是想问的,既然对她那么有意思。”

他们驱车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很明显她是伤着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


“开心果、爱生气、糊涂蛋、瞌睡虫、喷嚏精——”萨拉说。

“万事通。”朱丽叶说。

“万事通。万事通。开心果、瞌睡虫、万事通,爱生气、害羞鬼、喷嚏精——不。是喷嚏精、害羞鬼、万事通、爱生气——瞌睡虫、开心果、万事通、害羞鬼——”

数了自己的手指之后,萨拉说:“这不都八个了吗?”

“我们到那儿去玩了可不止一遍,”她又说,“以前我们总叫那地方‘草莓蛋奶饼神殿’。哦,我多希望能再去一次呀。”

“唉,现在那儿什么都没有了,”朱丽叶说,“我都看不出原址是在哪儿了。”

“我肯定我能找到。为什么我没跟你们一块儿去呢?一次夏日的驾车出游。坐车还能费多大的力气?你爹老说我没这个劲儿。”

“你不是来车站接我了吗?”

“是啊,我是去了,”萨拉说,“不过他不让我去。我不得不发了一次脾气。”

她把手往后弯,想把脑袋后面的枕头拉高一些,可是她做不到,因此朱丽叶帮她做了。

“见鬼,”萨拉说,“我真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了。不过,我想我洗个澡总还是有力气的吧。要是有人来那怎么办呢?”

朱丽叶问她是不是等什么人来。

“不是。不过万一有呢?”

于是朱丽叶扶她进了洗澡间,佩内洛普爬着跟在后头。接着,当水放好,她的外婆被抱着放下去后,佩内洛普也非要一起洗不可。朱丽叶帮她脱了衣服,于是一老一小便一起洗起来了。不过脱光衣服的萨拉并不像是个老太太,倒更像是一个老小孩,这么说吧,一个害着某种异域传来、很消耗人、让人脱水的病的女孩。

佩内洛普倒是能接受这个浴伴,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只是始终紧捏着她自己那块小鸭形的黄肥皂。

在洗澡时,萨拉终于小心翼翼、主动地问到埃里克的事儿。

“我肯定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有时候是的吧。”朱丽叶随口应付道。

“他对他第一个妻子那么好。”

“是唯一的妻子,”朱丽叶纠正她,“到目前为止。”

“不过我敢肯定,现在你有了这个宝宝——你很快乐吧,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你是快乐的。”

“是很快乐,就像持续生活在罪恶之中那样。”朱丽叶说,同时捞起一条毛巾,将拧出来的水浇在母亲打了肥皂的头上,吓了她一跳。

“这正好是我的意思。”萨拉快乐地尖叫着说,她刚将头浸到水里去过,现在则用毛巾捂住了脸。接着,她又说,“朱丽叶?”

“怎么啦?”

“你知道的,如果我说过你爸的什么坏话,我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快乐罢了。”


朱丽叶梦见她又是个小女孩了,还是在这座房子里,虽然房间里面的布置陈设有些不一样。她从一个不太熟悉的房间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一道弧形的水在空中闪闪发光。水是从一根橡皮管子里喷出来的。她的父亲背对着她,在给菜园浇水。一个人影在蓝莓树丛间穿过来穿过去,后来看清,原来这人就是艾琳——不过是一个更加稚气的艾琳,身段更灵活些,也更快乐些。她在躲闪水管里喷出来的亮晶晶的水。她躲开,又出现,基本上都能成功,但是在逃开去之前也总会给浇着一小会儿。这个游戏的原意是打趣性质的,但是躲在窗后窥视的朱丽叶却觉得挺恶心。她父亲一直背对着她,不过她相信——她多少还是看到了一些——他把水管在身子前面压得低低的,他转动着的仅仅是那只喷嘴。

这个梦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倒不是那种吓得你险些魂不附体的恐怖,却是能从你血管的最狭窄处穿过去的那一种。

当她醒来时那种感觉仍然滞留不去。她发现这样的梦挺可耻的。显然,很俗气。是一种卑劣的自我泄愤。


下午刚过去一半,前门那儿有人敲门。前门现在没有人用了——朱丽叶去开的时候觉得门很涩。

站在那儿的人穿着一件烫得很挺的短袖黄衬衣和一条棕黄色的裤子。他可能比她稍稍大上几岁,个子高高的,不过显得不大健康的样子,胸部有些凹陷,握手时倒是挺有力气的,微笑的背后却没带多少感情。

“我是来探望这家的女主人的。”他说。

朱丽叶让他站在那儿,自己来到了阳光起居室。

“门口来了一个男人,”她说,“没准是来推销什么商品的。我是不是应该让他走?”

萨拉挣扎着要坐起来。“别呀,别呀,”她有气无力地说,“帮我弄得像样一些,行不行?我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是唐恩。是我的朋友唐恩。”

唐恩已经进入房屋了,可以听到他就在阳光起居室的门口。

“别忙了,萨拉。不过是我。你方便见人吗?”

萨拉喜欢和兴奋得什么似的,想伸手去取她够不着的梳子,取不到只好改变主意用手指尽可能地把头发理理顺。她的声音里满含着快乐,“我跟往常一样,挺好的。你进来呀。”

那人出现在门口,快步趋前,来到她的身边,她举起双臂表示欢迎。“你身上有一股夏日的气味,”她说,“那是什么气味?”她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衬衣,“熨过了。熨烫棉制品的气味。嘿,真好闻呀。”

“是我自己熨的,”他说,“莎利在教堂那儿侍弄那些花儿呢。我干得还不坏吧,嗯?”

“干得漂亮,”萨拉说,“可是你差一点进不来。朱丽叶还以为你是推销商品的呢。朱丽叶是我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我告诉过你的,不是吗?我告诉过你她要来看我。唐恩是我的牧师,朱丽叶。我的朋友和牧师。”

唐恩站直了,握住了朱丽叶的手。

“你能回老家来,这太好了——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其实,你也没有错到哪儿去。我就是一种推销什么的人。”

对于牧师的幽默,朱丽叶很有礼貌地绽现出一个微笑。

“您是哪个教派的牧师呢?”

这个问题使得萨拉笑了起来,“哦,亲爱的——这样就得把底牌全都打出来了,是不是呀?”

“我是属于‘三位一体’教派的,”唐恩说,仍然保持着他那僵僵的微笑,“至于底牌——这在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萨拉和山姆跟社区里任何一个教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母亲的,因为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位夫人。”

朱丽叶已经想不起来,叫“三位一体”的究竟是圣公会还是联合基督教会了。

“你能给唐恩找一把舒服些的椅子来吗,亲爱的?”萨拉说,“他现在弯着身子对着我,就像是一只鹳鸟呢。喝点什么饮料好不好,唐恩?来杯蛋奶酒怎么样?朱丽叶给我冲的蛋奶酒好喝得不得了。不。不,也许那太不清淡了。你刚从大热天里走进来。茶呢?那又太热了。姜汁啤酒,或者是哪种果汁?咱们有什么果汁呀,朱丽叶?”

唐恩说:“除了一杯清水之外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那就是我最想要的了。”

“不要茶?真的吗?”萨拉连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不过我倒想喝一点呢。你喝半杯总是不成问题的吧。朱丽叶,你说呢?”


在厨房里,独自一人——可以看到艾琳在菜园里,她今天干的是给豆子锄草的活儿——朱丽叶怀疑沏茶只不过是一种计策,好让她退出房间让他们能私下里讲几句话。几句悄悄话,没准还是私下里专为她做一次祷告?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山姆和萨拉从未属于过任何一个教派,虽然在他们刚刚来到此地的时候,山姆对别人说过,他们是“德鲁伊特”人。于是便有流言说他们所属的教派是本镇所没有的,接下去就又发展到更高一级,说他们是什么宗教都不信的。朱丽叶自己短时期参加过圣公会的主日学校,那主要是因为她有一个圣公会教派的好朋友。山姆在学校里从未反对过念《圣经》或是每天早上念“主祷文”,正如他从未反对过唱《主佑女王》一样。

“有时候你得把头伸出去,有时候却没有这个必要,”他这样说过,“在这个方面你让着他们一点,说不定等你给孩子们讲些物种进化的知识的时候,就不会受到追究了。”

萨拉一度对巴哈教派非常着迷,不过朱丽叶相信她的这种热情已经消退了。

她煮了够三个人喝的茶,又从食柜里找出一些苏打饼干,另外还找出了萨拉遇到特殊场合总爱拿出来用的那只黄铜托盘。

唐恩接过一只杯子,迅速地喝下了她没忘记带来的冰水,但是对于饼干,他却摇了摇头。

“我没法吃这个,谢谢。”

他的话里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好像是神的意旨不允许他吃似的。

他问朱丽叶住在什么地方,西海岸的气候有什么特点,她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捕虾的渔民,不过他事实上不能算是我的丈夫。”朱丽叶情绪很好地说道。

唐恩点点头。嗯,是的。

“那边海上风浪很大吧?”

“有时候是的。”

“鲸鱼湾。这地方我以前未曾听说过,不过从现在起我会记住它的。你们在鲸鱼湾去的是什么教堂呢?”

“我们不去。我们不上教堂。”

“是附近没有你们想上的那个教派吧?”

朱丽叶微笑着摇了摇头。

“根本就没有我们要上的那种教堂。我们不信上帝。”

唐恩把杯子放回碟子的时候发出了轻轻的嗒的一声。他说,他听到有人这样说觉得很难过。

“听到这样的说法我真的很难过。你们持有这样的看法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就在我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后吧。”

“你母亲告诉我你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娃娃,对吗?”

朱丽叶说,是的,她有。

“那么她就从来也没有受过洗礼吗?你们想让她长大成为一个异教徒吗?”

朱丽叶说她,希望有一天,等佩内洛普长大后她自己会作出决定。

“不过,我们是有意在不受宗教影响的情况下将她抚养成人的。是的。”

“那太可悲了,”唐恩轻轻地说道,“对于你们自己来说,这是很可悲的。你和你的那位,不管你们是怎么称呼的,你们竟决定要拒绝神的恩典。嗯。你们是成年人。可是不让你们的孩子得到,那就跟不向她提供营养一样了。”

朱丽叶觉得自己的镇静快要维持不住了。“可是我们不相信呀,”她说,“我们不相信有神的恩典。这不是不给她营养,而是不让她在谎言中长大。”

“谎言。全世界千百万的人都相信的,你却称之为谎言。你不觉得自己过于狂妄了吗,居然称上帝为谎言?”

“那千百万人并不是相信,他们仅仅是上教堂罢了,”朱丽叶说,她的声音在一点点地变得激动,“他们仅仅是没有去深究。如果真的有一个上帝,我的头脑也是上帝给的,难道他同时又希望我不用头脑去思考吗?”

“而且,”她说,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而且,还有千百万人相信着旁的什么。他们相信佛,比方说。因此怎么能因为有千百万人相信就能确定这是真的呢?”

“基督是活着的,”唐恩不假思索地说,“佛却不是的。”

“那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不出有什么证据说明这二者当中哪一个是活的,就目前而言。”

“你看不见。可是别人是看见了的。你可知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二世,世人想要的一切他全都有,然而他却每天晚上跪下来向上帝祷告,你难道不知道吗?”

“亨利·福特?”朱丽叶喊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争论沿着这类争论必定会走的老路在往前发展。牧师的声音一开始与其说是愤怒的还不如说是悲天悯人的——虽然始终表现出铁皮包着般的坚定信心——现在却一点点变成尖厉与训斥式的了。而朱丽叶呢,一开始还能如她所设想的那样,用软中有硬、讲道理的抗争方式——平静、慧黠,甚至彬彬有礼得让人生气——现在却变成了冷酷和刺人的狂怒。双方都在为自己提出论据与理由,可它们其实于事无补,徒然进一步激怒对方。

这段时间里,萨拉在一点点啃着一片苏打饼干,甚至都没抬起头来看他们。时不时她会打个冷战,似乎他们的话刺着了她,其实他们根本不在她注意的范围内。

使得他们的表演告一结束的还是佩内洛普的大声哭闹,她尿湿了觉得很不舒服,先是轻声呜咽了一阵表示不满,接着便抱怨得更厉害了一些,最后终于迸发出雷霆大怒。最先觉察到这一动向的是萨拉,她试着去引起论争两造的注意。

“佩内洛普,”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接着又费了些力气地说,“朱丽叶,佩内洛普。”朱丽叶和那位牧师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接下去牧师明白过来了,他突然放低声音说:“你的宝宝。”

朱丽叶急匆匆地跑离房间。她抱起佩内洛普时全身还在发抖,在用别针固定佩内洛普的尿片时她险些刺着了娃娃。佩内洛普不哭了,倒不是因为她觉得舒服了,而是让这样的粗暴对待吓着了。她大睁着的泪汪汪的眼睛,她凄惶的眼神,使得朱丽叶从全神贯注的争论中解脱出来,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话声也尽可能温柔一些,然后又抱起孩子,在二楼过道上走来走去。佩内洛普并没有立刻就安定下来,可是几分钟后,她的身体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朱丽叶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在觉得母女俩在相当程度上都重新有了控制能力与安定感之后,她便抱着佩内洛普到楼下去了。

牧师已经从萨拉房间出来,正在等候她。他用一种听来像是有后悔之意其实只是感受到惊吓的声音说道:“那真是个好宝宝呀。”

朱丽叶说:“谢谢你。”

她想这下子他们该说再见了吧,可是又不知是什么事情留住了他。他继续盯着她,就是不走。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她的肩膀,接着又放了下来。

“你可知道你有没——”他说,接着又微微地摇了摇头。那个“有”字给他发成了“呕”的声音。

“格子。”他说,用手拍了拍喉咙,又伸手朝厨房的方向挥了挥。

朱丽叶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必定是喝醉了。他的脑袋在微微地前后摆动,眼前似乎让一层翳蒙住了。难道他是喝醉了来的,还是在衣兜里揣有一个扁瓶子?接着她想起来了。她教过半年的那个学校里有个女孩子,患有糖尿病,会突然发病,舌头会变大,心神不宁,走路跌跌撞撞,好像是多久没吃东西似的。

她把佩内洛普架在自己的腰胯间,伸出手去抓住牧师的一只手臂,让他稳住脚步,扶着他朝厨房走去。果汁。当时人家给女孩喝的就是这个,牧师想说的也是这个。

“等一分钟,就一分钟,你会没事的。”她说。他让自己站稳,双手扶住了洗碗台,头耷拉着。

没有橘子汁了呢——她记得这天早上把最后剩下的一点都让佩内洛普喝了,当时还想着,得去再买一些了。不过这儿有一瓶葡萄汽水,那是山姆和艾琳在菜园里干完活回来时最爱喝的。

“马上就得。”她说。她对付着用一只手干着——她已经习惯这么做了,给他倒了满满一玻璃杯。“喝吧。”在他喝时,她说,“我很抱歉没有果汁了。不过这里头也有糖分,不是吗?你必须要有些糖分,对不对?”

他把饮料喝了下去,说:“是啊。糖分。多谢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一些了。同样的情况她也是记得的,学校里的那个姑娘——那么快,明显得跟奇迹出现一样,她便恢复正常了。不过,在牧师完全恢复正常之前,或者说在他完全成为原来的自我之前,在他仍然斜捧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他的眼睛遇上了她的目光。看来不是有意的,而仅仅是一种偶然。他的眼光不是感激的或是原谅的——那不是一种个人的情绪,而仅仅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天然本色的眼光,停留在它所遇到的任何东西上面。

不过在几秒钟之内,那双眼睛,那张脸,又变成那个人——那位牧师的了,他放下玻璃杯,没有再说一个字,就悄然离开了这座房屋。


在朱丽叶去收走茶杯和托盘时,萨拉不是睡着了便是假装睡着了。她的入寐状态、瞌睡状态与清醒状态现在已经不太好区分,因此很难识别此刻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不过她总算是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也就比耳语稍稍大一点点,“是朱丽叶吧?”

朱丽叶在门口处停住脚步。

“你必定以为唐恩是个——智力低下的人吧,”萨拉说,“不过他身体不好。他患糖尿病。还很严重。”

朱丽叶说:“是的。”

“他需要有他的信仰。”

“散兵坑理论。”朱丽叶说,不过声音很轻,也许萨拉并未听到,因为她还在往下说。

“我的信仰可不这么简单,”萨拉说,她的声音全都是带着颤音的(此时此刻,在朱丽叶看来,似乎是战略性悲怆式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它是,我只能说是,有点意思的。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什么东西。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等到真的不行了,你知道到那时我会想什么吗?我想,好了。我想——快了。不久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

让人讨厌的(亲爱的)埃里克:

从哪里说起呢?我很好,佩内洛普也很好。你想想看,现在她都能信心十足地围着萨拉的床自己走了,但是完全没有东西可扶时,她仍然不太敢挪动步子。和西海岸相比,这里夏季的酷热还是很迷人的。即使是下雨,也别有风味。下雨是件好事,因为山姆打算在市场园艺事业上大干一场呢。前几天我随着他坐上那辆老掉牙的汽车去送新鲜蓝莓和蓝莓酱(制造者是一位小艾利斯·科克型的人物,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搭铺睡)还有新挖出来的土豆。山姆现在干活干得可欢了。萨拉则是起不了床,不是打瞌睡便是翻看不知哪一年的过期时装杂志。一个牧师来看望她,我跟他很傻地剧烈争论了一番,主题是上帝是否存在以及这一类的热门话题。这次探亲还是挺不错的,虽然……

这是一封朱丽叶多年之后重新找出来的信。埃里克必定是在偶然之中把它保存下来的——在他们的生活中这封信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重要性。


后来她还重返过一次她儿童时代住过的这所旧屋,是来参加萨拉的葬礼的,那已经是写了上面的那封信之后几个月的事了。艾琳已经不在那儿了,朱丽叶不记得她是否问过或是别人告诉过她艾琳到哪里去了。很可能她已经结婚了。跟山姆一样,山姆几年之后也再婚了。他找了一位教师同行,一位脾气好、长相不错还挺能干的女士。他们在她家住,山姆把原来他和萨拉住的房子拆掉了,扩大了菜园。等他的妻子退了休,他们买了一辆拖车,开始他们漫长的冬季旅游。他们曾两次到鲸鱼湾来看朱丽叶。埃里克还带着他们乘上他的船出过海呢。他跟山姆处得不错,正如山姆所说的那样,热烈得都快要让房子着火了。

朱丽叶读着这封旧信时,一个劲儿地倒吸冷气,所有人在发现自我虚构的那些留存下来、让人感到尴尬的痕迹时,都会这样的。与记忆的痛苦相对照,她不由得要为自己巧妙的美化手法而惊诧不已了。接下去她寻思,当时必定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的情况她就记不得了。是关于家在何方的观念上的变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鲸鱼湾的家,而是更早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个时代的家。

因为你试着去保护,想尽可能好地、尽可能长久地加以保护的,总是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

可是她没有保护萨拉。当萨拉说“不久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的时候,朱丽叶找不出应答之辞。难道就真的无从应对吗?怎么就那么难呢?只要应一声是啊。对于萨拉来说,那必定是意义非凡的——对她自己来说呢,自然没有多少意义。可是当时,她仅仅是转过身子,把托盘拿到厨房去,洗净、擦干那些茶杯以及那只盛过葡萄汽水的玻璃杯。她把一切都放回到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