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恋 第十节

“不是的。”保罗说道。

“让开,”我对她说道,“我们得扶他上床。”

“他被太阳灼伤得厉害。”保罗说道。

我从小生活在尽职尽责的女人中间,每当有事要做,尤其要采取医疗措施时,她们从不会站在一边袖手旁观。面对疼痛或者容貌受损,大多数人立刻产生一种退避的化学反应,而医疗事务对她们却有着如磁石般强烈的吸引力。

“我们得脱下他的衣服。”弗洛伦斯一边说着,一边退到卧室门口,打开了门。

“我去叫多蒂。”杰茜说道。多蒂就是那位注册护士。

尼尔不想让他妈妈给他脱衣服,而他妈妈觉得我们笨手笨脚,一个劲儿把我们往门外推。眼看形势就要僵持开去,杰茜带着多萝西走进了卧室。我不知道一个护士怎么会如此之快就换上了制服,不过她一跨进卧室门,我就听到了她那上过浆的制服在窸窣作响。当尼尔听到这声音时,他不再扭动着想挣脱我们。多萝西矮小有力,杰茜和她母亲高大精瘦,但十分强壮。我和保罗站在床边,思忖着我们何以脱不掉他的裤子和衬衫。转瞬之间,躺在床单上的他成了一具红色躯体。

几乎与此同时,一握着那根一百二十克的钓竿就把全世界握在了手中的我和保罗,连搭把手都做不到。我们被晾在一旁,仿佛既不能烧水,也不能找绷带,或者找到了绷带也拿不过来。

杰茜第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时,特地说道:“让开。”我知道,我之前对她说出这两个字时,她就很不高兴。

在化学反应的作用下,我和保罗准备退到卧室门外,但他抢先一步。他要去黑杰克买酒喝,而那也正是我的需求。但我来不及关上卧室的门,那三个女人就找上了我。

弗洛伦斯一看见他儿子那通红的身体,几乎立刻确定了受伤的等级。对苏格兰女人而言,诊断治疗很难比道德问题更为优先。她又看了看,确信多萝西能够应付过来,便把我叫了过去。

她一脸严肃地站在我面前,仿佛比好了姿势,等着十九世纪的苏格兰摄影家戴维·奥克塔维厄斯·希尔替她拍摄照片。因为拍摄速度不够快,她可能在颈子后面支了根隐形的杆子,所以她的头就那么一直挺着。“告诉我,”她说道,“他怎么会从头到脚都晒伤了?”

我不想告诉她真相,也不想撒谎。不想撒谎的原因无非是我知道,说什么都脱不了干系。虽然有时这令我感到悲伤,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苏格兰人的虔诚包含对犯错行为有完全的提前认知。我们所说的原罪就是那个意思——不必真正犯罪就知道有罪了。

我告诉她:“他不愿意跟我们一起钓鱼,所以当我们返回的时候,他正趴在沙滩上睡大觉。”

她知道,我不会再说别的事情了。终于,那位十九世纪的摄影师给她的脖子去掉了支撑物。“我爱你。”她说道,我知道,她再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了。我还知道,她这么说是出于真心。“你可以出去了。”她又说道。

“等等。”多萝西一边叫我,一边把活计交给了弗洛伦斯。我和多萝西都是通过婚姻进入了这个家庭,时常有一种感受,如果我们不抱成一团,可能会被分头收拾。“别担心他的事儿,”她说道,“二度灼伤。会起水疱,会掉皮,会发烧。两三个星期的事儿。别担心他,也别担心我们。我们几个女人能应付。”

“其实吧,”她说道,“你和保罗都可以走了。这里有肯尼,他什么事都做得来,再说,尼尔是他弟弟呢。”

“再说,”她说道,“我觉得,你们在这里也不受待见。你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边上看着而已,而目前这个家庭没有谁想要被看着。”

尽管身材矮小,但她的手很粗大。她抓起我的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我以为她是要跟我说再见,便转过了身,她却把我拉回去,迅速地吻了我一下,转头继续投入了工作。

几个女人仿佛就某种轮班系统达成了一致,两个人伺候尼尔,一个人对付我。“等等。”我还没来得及关上卧室的门,杰茜又叫住了我。

一个男人跟一个同等身高的女人面对面说话,会处于劣势,我努力过好长时间,试图克服它。

“你并不喜欢他,对吧?”她问道。

“老婆,”我问道,“我不喜欢他,就是不爱你吗?”

她站在那儿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说了些自己本不想说的话。我说的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不过也许有一件事情,她想再次听到。“杰茜,”我说道,“你是知道的,我玩不来花样。我确实不喜欢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他。但我爱你。不过,不要考验我,不要把我逼到绝路上。杰茜,不要让他……”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应该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说出刚才那席话。

“别让他怎么样?”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记不起自己想说什么了,”我回答道,“哦,对了,我觉得自己跟你交流太少。”

“我只是想尽力帮助他,”她说道,“这个人是我的家人。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说道:“我应该明白。”

“我却帮不上忙。”她说道。

“这个我也应该明白。”我说道。

“我们说太久了,”她说道,“你和保罗干吗不回到黑脚河,继续你们的钓鱼之旅呢?你在这里反正帮不上忙。不过,不管你去什么地方,要记得跟我保持联系。”

尽管她说我们说得太久,她却只退后了一步。“告诉我,”她问道,“他为什么从头到脚都被灼伤了?”说到提问,苏格兰女儿几乎是她们母亲的翻版。

我把对她妈妈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她聆听的样子很像她妈妈。

“告诉我,”她又问道,“就在你们把尼尔扶进家门之前,有没有碰巧看到那个妓女抱着一堆衣服从镇上跑过?”

“隔得很远。”我对她说道。

“那么你回答我,”她说道,“我弟弟如果明年夏天还回到这里,你会不会帮我挽救他?”

我想了好一阵儿才做了回答。我的回答是:“我会尽力的。”

接着,她说道:“他不会回来了。”她接着又问道:“你说,为什么需要帮助的人,在没有别人的帮助时反而活得更好,至少不会更差?事实就是这样,没有更差。所有的帮助他们都得到了,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除了被晒伤。”我说道。

“那有区别吗?”她说道。

“你说,”我问她,“你弟弟要是明年夏天还回来,我们俩可不可以都再试着帮帮他?”

“如果他还回来的话。”她点了点头。我以为自己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泪花,不过我错了。一生之中,我将永远看不到她流泪的样子。而他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俩谁也没打断谁,同时说了一句:“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断了沟通。”我们倒是没有断了沟通,不过她的死分开了我们。

她说道:“你走吧。”只这一次,她说出这句话时带着微笑。随即,她当着我的面关上了卧室的门。门还剩一道小缝隙时,我们吻了一下。我睁着一只眼睛,尽量看了看她身后的状况。她们给他从头到脚涂上药膏,像在烤一根玉米棒。她们已经摊开足够长的绷带,要把他像木乃伊一样缠裹起来。

我赶到黑杰克酒吧,与保罗喝了一杯。接着,我们又喝了一杯。他坚持两杯都由他付钱,并想当天晚上回到黑脚河。他说:“我请了几天的假,因此还有一天的时间。”接下来,他坚持取道米苏拉,在那里陪父母过一个晚上。“也许,”他说,“我们可以在明天带上老爸去钓鱼呢。”随后,他又坚持由他开车。

我们习惯的角色颠倒了,我这个哥哥成了被领着去钓鱼的人,大概他希望冰凉的河水对我有治愈效果。他知道,我因为尼尔而受到指责,可能也认为我的婚姻正在解体。他听到我被骂作浑蛋,可当我跟三个苏格兰女人公开声称互爱对方时,他已经离开了房子。要知道,苏格兰人之间这样的公开表白可不常见。实际上,爱让我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我竟好几次莫名地笑出声来。不过,他很可能觉得我是因为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而在假装坚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一如我平常对他那样,他对我十分和善。

在路上,他说道:“妈妈见到我们会非常开心。不过,如果我们不提前告诉她,她会非常激动,所以,我们还是在林肯城停一下车,给她打个电话吧。”

“你来打吧,”我说,“她喜欢听你的声音。”

“好的,”他说道,“不过,你得让爸爸跟我们一起去钓鱼。”

就这样,我们做好了安排。结果,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钓鱼。他把我们所有人都想到了。

即便打过电话,我们赶到米苏拉时,母亲的心情还是十分激动。她一个劲地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拥抱着保罗,一边开心大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父亲站得靠后一些,只顾着咧嘴微笑。我飘飘然的感觉还在,所以仍旧站在一边。我们家不管何时重逢,母亲和保罗总是受关注的中心。她拥抱着他,仰身大笑,而最能表达她激动心情的,也是拥抱着他一个劲儿地大笑。

我们很晚才到达米苏拉。一路上我们尽量不吃东西,尽管在林肯城就有一家餐厅,因为我们知道,即使在那里填饱了肚子,回到米苏拉也还是要再胡吃海塞一通。刚开始吃晚饭时,母亲对我尤其慈祥,因为她至此还没怎么关注过我。不过,她很快端来刚出炉的小圆面包,已在给保罗涂上黄油了。

“这是你最爱吃的野樱桃果酱。”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了他。她善于烹制野果野味,因此等着他的总有野樱桃果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忘记了,喜欢野樱桃果酱的人是我。这是个小小的混淆,她的孩子们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