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恋 第四节
吧台另一端的板条箱上坐着一名女角,“大北方铁路”的色鬼们都把她叫作“老牛皮”。大约十年前,在一次七月四日国庆庆典上,她被选为了狼溪谷的选美皇后。她挺着胸脯,骑着无鞍马,从站立在狼溪谷一条街道(狼溪谷一共也就两条街道)两旁的一百一十一位市民——多为男性——中间走了过去。她的裙子被吹得高高扬起,所以赢得了比赛。但是,因为不太具备职业骑手所需的素质,她便转而求其次。不过,她仍旧像时下的西部女骑手一样穿着裙裤,尽管裙裤对她的新职业一定是个障碍。
就小镇而言,狼溪谷在地图上画得十分显眼。小镇有两个人,算得上全国的名流,一位是个公牛摔跤手,另一位是个花式套马人。这两位本地手艺人在夏季奔走于县城集市,足够精湛的技艺让他们一个赛季就能早早挣到五六百美元,当然,花掉的医药费也不会少。“老牛皮”不打算以失意运动家的身份度过余生,于是这个冬天与花式套马人姘居,来年冬天再和公牛摔跤手同床。偶尔,若在晚秋便可看出当年的冬天极其寒冷,她会与其中的一个结婚。不过,婚姻不是“老牛皮”天性中追寻的幸福,于是不等春天到来,她又睡到了另一个人的床上。姘居显示了“老牛皮”持之以恒的顽强品质。不同于婚姻,它让她整个冬天都有了着落。
夏季,当她那两位手艺人在县城集市嚼着热狗、扭着牛脖子、腹部被顶出一个个大窟窿时,“老牛皮”便住进黑杰克酒吧,退而搭讪流浪的钓手——他们多是来自大瀑布城的活饵钓手或者器具钓手。由此可见,不管对她而言,还是对全世界而言,生活总是有起有落。不过,人生的低谷对她并没有多大影响。一如众多花式骑手,她的个子十分娇小,长得非常结实强壮,那两条腿尤其如此。她经历过足够的风雨,因而人如其名。但从外表看,她依然和三十岁时差不多,尽管她多数时间在跟马匹、骑马人和来自大瀑布城的运动群体打交道。
即便她和“满弓”都在酒吧,他们仍各坐一头,如稀客一般来到这里的钓手只得坐中间位置,并买酒请客。
因此,当我和尼尔走进去时,我们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你好,‘满弓’。”尼尔一边打招呼,一边夸张地握了握手。“满弓”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不过他知道别人在背后都这样叫他,但对尼尔来说,他就是平淡无奇、年事已大的“满弓”而已,因而几杯“3-7-77”下肚之后,尼尔开始高谈阔论起使枪、打猎和设陷阱这样的话题。
尼尔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在行家面前说大话的强烈欲望,尽管这些人很容易就看出他是在吹牛。他就是这么个人,非得被当场拆穿不可。
至于“老牛皮”,尼尔还没正眼瞧过她。我早就看出来,视而不见是尼尔对女人的首要伎俩。实际上我已经知道,这样的开局走势良好。
吧台后挂着一面镜子,看上去像一块经过打磨的前寒武纪泥岩,留着一圈圈纹路。尼尔不时打量一番,显然痴迷于自己那扭曲但运动自如的黑色身影——买酒请客、高谈阔论、对别人充耳不闻。我试着打破独角戏局面,跟坐我旁边的“老牛皮”说几句话,可她只知道自己没被放在眼里,因而对我同样不理不睬。
末了,我只好听着,因为没有人听我说话,不过我并没走到买酒请客的地步。尼尔正高谈阔论,他追着一只带幼崽的水獭来到了罗杰斯山口,温度计尽职地显示着零下69.7度。他一边追着水獭,我一边根据他的描述猜测着那动物的谱系。“要追上它可真不简单,”他说道,“因为水獭在冬季变成了白色。”这么说来,它必定有部分白鼬血统。他把它赶到树上之后说道:“它趴在一棵较矮的枝丫上,准备一看见驯鹿经过就跳下去。”那么,它身上一定有山狮的脾性。而且必定是一只半拉子水獭,因为它十分搞笑,竟冲他笑了笑。不过,它多半是个“3-7-77”好手,因为在蒙大拿西部地区,除了人类,就只有它这只动物在冬季还能生育幼崽。“它们蜷缩在我的衬衫里。”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展示他穿在两件红白蓝毛线衫里边的衬衫。
“满弓”用空酒杯厚厚的杯底轻敲着吧台,一个字不说,生怕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但“老牛皮”再也无法容忍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的无声冷遇,她把头伸到我跟前,侧对着尼尔说道:“嗨,小子,那几只水獭跑到大陆分水岭上去干什么?据我所知,水獭难道不是在溪谷里游水,在土坡上嬉戏吗?”
尼尔话说到一半,他停下来盯着镜子看了看,试图在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自己之外,辨认出说话那人的扭曲影像。“咱们再喝一杯。”他对着所有变形的影像说道。紧接着,他的视线从一堆影像上转开,对着吧台后的黑杰克本人说道:“也给她来一杯。”这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认可,在场有一位女士。
“老牛皮”接过杯子端在手里,不过仍从侧面打量着尼尔。在狼溪谷这个牧场小镇,她和大北方铁路图标上那只山羊或许都没见过太多面色苍白、双眼凹陷的男人。
我从板条箱上站起身来,以践行自己早归的诺言。“满弓”说了声“谢谢”。一整晚我都没买过酒,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感谢我把自己的小舅子留给他们。我刚从板条箱上站起,“老牛皮”就移过身子,靠尼尔更近了些。她凝视着他的面庞,体内一阵骚动。
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告诉尼尔:“别忘了,明天上午你要去钓鱼。”他回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保罗依言来到了狼溪谷。虽说我和他在成长的过程中都可自由行事,但我们从未违背过早年所受的宗教训谕,上教堂、干工作、抛钓竿,总是样样准时。
弗洛伦斯在门口见到他时,紧张地说道:“保罗,抱歉得很,可尼尔还没起床。他回家很晚。”
保罗说:“我昨晚甚至都没挨过床。弗洛伦斯,去把他叫起来吧。”
她说:“他有点儿不舒服。”
他说:“我也不舒服,可几分钟后还是要去钓鱼。”
他们互相看着。没有哪位苏格兰母亲愿意自己的懒虫儿子赖床不起的事被别人逮个正着,也没有哪位行将垂钓的苏格兰男子愿意站在那里,等着宿醉的男性亲戚。虽然苏格兰人发明了威士忌,但他们绝不认可酩酊大醉,尤其在亲属圈内。一般而言,这一定会形成我弟弟和我岳母之间的僵持,但这次很罕见,苏格兰女士想不出理由为儿子辩解,只好去叫他起床,尽管努力做得轻手轻脚。
我们不慌不忙地把物品放到肯尼那辆可载重半吨的运货车上。肯尼是我另一个小舅子,就住在狼溪谷。三个女人已把一床旧席子放进避光的车厢后部,接着让她们那位来自西海岸的亲戚躺了上去。找地方放好番茄沙拉、烤架和渔具后,我们六个人试着坐得舒服一些,还丝毫不能碰到席子。
除头几公里外,前往鹿角河的其余路段均与密苏里河并行。密苏里河从一个巨大的山口流淌出来,刘易斯和克拉克把这里称作“大山的门户”。头几公里河水仍然十分清澈,但自河流奔涌的山口以下,土壤已经变成了黄褐色。还是在黑黢黢的山口不远处,鹿角河注入了密苏里河,道路也截断了。一如与密苏里河并行的众多土路,这段道路满是尘土和坑洼。坑洼没能让尼尔从宿醉中恢复,尘土遇雨就变成了稀泥。
作为杰茜留在狼溪谷的弟弟,肯尼像小镇那两条街上住的大多数人一样,几乎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那双手。别的不说,在这种乡间地区,驮骡行走起来都十分艰难,他却能开这种载重半吨的小货车。他的妻子多萝西是一名注册护士,身材矮小而强壮,接受过外科护士的专门训练。常有牧民手捂着肠子,从偏僻的乡村骑着马来,找到这位“注册护士”,让她把它们再缝回去。弗洛伦斯和杰茜也是不同等级的医务人员,她们仨常被看作狼溪镇的医疗中心。此刻,三个女人低头围着那张旧席子,仿佛组成了一个重症监护小组。
肯尼对狼溪谷的一百一十一位居民和周边乡村的大多数牧民都十分友善,对来自苏格兰的牧民尤其如此。这些人来西部地区的时间很早,早就懂得在山区和风雪中饲养牲口的知识。正是由此,我们才获准可在鹿角河钓鱼。从此处直到河流源头,这片土地的所有人是吉姆·麦格雷戈,每一段栅栏都挂着告示牌,从上游到下游依次写着“禁止狩猎”“禁止捕鱼”,以及看似后来加上的最后一条“禁止翻越”。结果呢,他得给多如奶牛的麋鹿提供牧草。不过他算过,这也比把土地开放给大瀑布城那些鹿牛不分的猎人打猎要合算。
牧场道路有个特点,越靠近奶牛区,道路越稀疏。到了一座山脊跟前,道路仅剩下直通山顶的两道之字形车辙,从山顶下到鹿角河的两条隐隐约约的小路同样蜿蜒曲折。鹿角河是一道垂柳组成的弧线,水流在茂密的野草间蜿蜒穿行,突然流进一道山口,垂柳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山脊上的车辙依旧满布尘土,对面黑色山顶的上方飘着几朵灰色的云。
小货车刚在溪谷停下,保罗就下了车。他已经拿上钓竿,绑好了导线和蝇饵,我还没能从多萝西和杰茜形成的夹击中站起身来。她俩一直紧紧抓住我的小臂,不住地低声说着:“你可别一个人走了,扔下我弟弟不管啊。”再者,我得原地蹦跶两下,因为她俩的夹击让我的一条腿失去了知觉。
此时,弟弟回过头说道:“我先往下走三个钓段,再钓着往上走。你把范围扩大一些,从上游往下开钓,直至我们会合。”他说完就走了。
保罗比别人钓鱼多的原因之一,是他比任何人让蝇饵入水的时间都长。“哥哥,”他对我说,“蒙大拿可没什么飞鱼啊。在这儿,蝇饵不入水,怎么钓鱼呢?”他一下车就弄好了装备;他走路很快;他很少耗费时间更换蝇饵,而是调整钓线入水的深度,或者调整收竿的动作;他即使换钓饵,打结的速度也快如裁缝;如此等等。他钓鱼时,蝇饵入水的时间至少比我多出百分之二十。
他今天与我分开的速度尽可能快,距离尽可能远,我猜测另有原因——他不希望我跟他谈论头天晚上的事情。
肯尼说,他要往上走,去河狸坝那里开钓。他喜欢河狸所筑的坝,也掌握了在那里钓鱼的方法。而后,他就开开心心地蹚进软泥地,淹没在了一片灌丛中,不时被河狸用来筑坝的松软枝丫堆绊倒在地,直至脖子缠满水草,拎回一篮子鱼儿。
杰茜再次拧我的胳膊,将告诫的话浓缩为“别丢下我弟弟”。我揉揉胳膊,让尼尔先走,这样他就不会立马逃跑了。我们顺着小径走过第一个河湾。溪流从一丛柳枝中流出来,淌过了一片草地。接着,他步子踉跄,故意装得可怜起来。“我还是感觉不太舒服,”他说道,“我想我就走到这里,在草地里钓钓算了。”因为地处河湾,没有人能看见他,而他如果想往回走,也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谁说不行呢?”话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的回答有点儿傻。
即使保罗一准早就钓到了三四条鱼,我还是不紧不慢地顺小路走着,每迈出一步都试图摆脱身后的人和事。钓手内心有一种东西,力图把钓鱼变成一方完美而与世隔绝的天地——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或者存在于什么地方,因为它有时在我的胳膊上,有时在我的喉咙间,有时却不知所踪,只知道它藏在一个很深的地方。我们要是不拿那么多时间去观察,并等着那方天地变得完美,很多人或许会成为更出色的钓手。
正如眼下的情形,最难以抛至身后的,是那种被笼而统之称为良心的东西。
我要不要跟弟弟说说头一晚发生的事情?我把它含糊地说成“头一晚发生的事情”,是不想回忆当时的场景,尤其是抛竿的那只手。至少,如果他要赔付损失,我是否应该主动给他点儿钱?我想着这几个老问题,问题现在有了新形式,它框定在那双跳过舞、摊开在看守所地板上的长腿间,直到跟良心有关的几个问题像往常一样,没找到任何答案就慢慢消失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今天是否要跟弟弟聊一聊。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不管那是件什么事,反正我掉头回到了那片草地,这样我才能说自己担心过。
草地的另一头是一道堤坝,堤坝上面有一个蓝色的大钓洞,尼尔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打着盹,身边放着红色的希尔兄弟牌咖啡罐。他苍白的脖子耷拉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就与咖啡罐的颜色相配了。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出答案来。“我在钓鱼呀。”他终于回答道。随之,他试着把问题回答得更准确些。“我一直在钓鱼,但总是觉得不太舒服。”他说道。
“这潭死水中钓不着什么鱼,对吧?”我问道。
“怎么会?”他回答道,“你看看水底,鱼多的是。”
“那是叶唇鱼和吸盘鱼。”无须看一眼,我也清楚。
“什么是吸盘鱼?”他问道。就这样,他成了第一个坐在石头上问吸盘鱼为何物的蒙大拿本地人。
在他脚下那潭深水里,有一小片粉红色,那一定是几条蚯蚓,被一只鱼钩开肠破肚。顺着蚯蚓往上一点点,导线上有两颗串在一起的红珠子,这无疑是装饰用的。几只蚯蚓和两颗珠子就挂在离最近的吸盘鱼不到十五厘米之处。鱼儿没有躁动,钓鱼人也没有躁动,尽管他们都能把彼此看得一清二楚。
“要不你跟我和保罗试一试飞蝇钓?”我问道。
“谢谢,”他回答道,“但这次就算了吧。”
“行,那么,”我说道,“好好保重,好好钓鱼。”
“我会的。”他说道。
我再次踏上了那条小路,本以为过来看看小舅子会让自己的心情变轻松些,但我发现并非如此。落基山口飘过来那一大片云彩也不住地提醒我,尽管我正努力地寻求完美时刻,但今天我是找不到了。此外,除非我停止胡思乱想,否则今天钓不了几条鱼。
走到下一片草地时,我拐下了小路,很可能换两三个钓位就能钓满自己的额度。麦格雷戈每年只允许少数几个钓手到这条小溪钓鱼,因此水里挤满了鱼,有的可能从没长到过二十五六厘米。
钓前面几条鱼的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拉钩的动作太快。钓钩的尾端有倒刺,钩子若不能足够深地扎入鱼儿的嘴巴或下颚以使倒刺“定住”,鱼儿就会把钓钩吐出或扯掉。因此,当鱼儿开始挣扎时,钓线应该略作提拉,要么直接用左手,要么通过右手握着的钓竿。时机和力度都必须做到完美掌控——若太快或太迟、太多或太少,鱼儿都有可能带着一张受伤的嘴巴逃之夭夭。但因为这一番经历,它或许会活得更长久。
我提钩的动作太快,鱼儿还没咬稳,我就开始往上提拉。鲑鱼的种类不同,动作的速度也不同。时机与溪流,甚至与天气和时刻都有关系。我一直在大黑脚河这样的激流中钓鱼,虹鳟会从城堡一般的大石头后面争相扑出。而这儿的主人,早年就开始在鹿角河喂养东溪鳟。由其名称可知,这是相对温和的鱼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