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幻影LA SOMBRA DEL VIENTO 2
走近巴尔梅斯街口时,我发现有辆紧邻着人行道行驶的汽车一直在跟踪我。头痛加上眩晕,我走得摇摇晃晃的,必须扶着墙壁。那辆汽车停下来,两名男子下了车。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哨子声,已经听不见汽车引擎声,也听不见那两个黑衣男子的召唤。他们联手把我架起来,迅速上了车。我倒在后座,只觉得反胃想吐。一道道光线在车内进进出出,仿佛刺眼的波澜。我觉得车子正在行进中。有一双手摸着我的脸庞,又摸了我的头和肋骨。他们摸出了我藏在大衣里的努丽亚·蒙佛特手稿,其中一人立刻抢了过去。我想阻止他,但手臂却僵硬得像凝胶。另外那名男子趴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在跟我讲话,因为我的脸上感觉到他的气息。我正等着傅梅洛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乖乖让他在我喉咙刺上一刀。有一双眼睛直盯着我的双眼,我一回神,终于认出那缺了好几颗牙的亲切笑容——他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醒来的时候,我满身大汗。有两只手紧抓着我的肩膀,一直坐在那张行军床上陪我,床边围着一圈点燃的大蜡烛,仿佛在守灵。费尔明那张脸从右边冒出来。他对着我微笑,我觉得很高兴,但也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安。站在他身边的是费德里科先生,我们社区的钟表匠。
“费尔明,他好像已经恢复意识了!我去煮碗热汤给他喝,你觉得呢?”费德里科先生说。
“这样也好。顺便也随意帮我弄个三明治吧,我一紧张就饿得慌。”
费德里科先生立刻离开,留下我和费尔明两个人。
“我们在哪里啊,费尔明?”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们在郊区的一间小公寓里,这是费德里科先生的朋友借给我们暂住的。费德里科的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啊!坏心眼的人会觉得这地方正适合胡搞,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儿可是神殿呢!”
我试着起身。耳朵的疼痛已经转变成灼热的抽痛。
“我会不会就这样变成聋子了?”
“会不会变成聋子我是不知道,不过,您倒是常常自言自语。我说,这个阿吉拉尔先生手劲真强哩,居然把您揍得这么惨!”
“揍我的不是阿吉拉尔先生,是托马斯。”
“托马斯?您那个发明家朋友?”
我点点头。
“哦,看来您八成是做了什么坏事啦!”
“贝亚离家出走了……”我开始叙述事件经过。
费尔明皱起眉头。“继续说!”
“她怀孕了。”
费尔明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接着,他露出令人费解的严肃表情。
“拜托,费尔明,您别用那种表情看我啦!”
“不然您要我怎么样?你想要发雪茄庆祝吗?”
我很想站起来,但是身体疼痛不堪,而且费尔明已经伸出双手阻止我。
“我必须找到她呀,费尔明。”
“乖乖待在这儿别动,您这个样子,哪里都不能去。您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去找她。”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的话,那我得再问您几个更具体的问题才行了。”
这时候,费德里科先生出现在门口,手上端着热腾腾的清汤,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达涅尔?”
“好多了,谢谢您,费德里科先生。”
“这里有几颗药丸,你配着热汤吃下去。”
他看了费尔明一眼,费尔明对他点点头。
“这是止痛药。”
我吞下药丸,再喝一口热汤,尝起来有雪利酒的味道。个性谨慎的费德里科先生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这时候,我看见费尔明大腿上放着努丽亚·蒙佛特的手稿。床边小桌上的闹钟嘀嗒嘀嗒响,时针指着“1”,我猜应该是下午一点吧。
“还在下雪吗?”
“下雪算什么,这个,简直是暴风雪!”
“您读过手稿了?”我问。
费尔明一个劲儿地猛点头。
“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贝亚才行。我想,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我坐在床上,推开了费尔明的手臂。我看了看四周,墙壁弯弯曲曲的,好像喷泉池底的海藻。天花板仿佛越来越远。我连身子都挺不起来了。费尔明轻轻一推,我又倒在行军床上。
“您哪里都别去,达涅尔。”
“我刚刚到底吃的是什么药?”
“睡神的仙丹,您很快就会睡得像木头一样了。”
“不行啊,我现在不能……”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直到眼睛不听使唤地闭了起来。然后,我掉入一个黑暗、空洞的世界里,一条隧道……我掉进了充满愧疚的睡梦里。
等我的睡意终于消退,几乎是天黑了。我睁开眼睛一看,黑暗的房间里,床头小桌上点了两支蜡烛,疲惫的烛光不时眨着眼。费尔明倒在角落的摇椅上睡着了,鼾声响亮得像是比他体型大三倍的人发出来的。在他脚边,努丽亚的手稿散落一地。我的头痛舒缓多了,只是偶尔抽痛。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口,走进和阳台相连的小客厅,还有一扇似乎是通往楼梯的门。我的大衣和鞋子放在一张椅子上。一道紫色光束从窗户穿透进来,化作五彩缤纷的微尘。我走近阳台边,看见屋外还在飘雪。大半个巴塞罗那城的屋顶都是红白相间。远处是工业学院的尖塔群,仿佛是竖立在最后一道夕阳里的细针。玻璃窗上都结了霜。我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写下一行字:
我去找贝亚,不用来找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写下这行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是陌生人在我梦里低语的事实。我走到楼梯间,然后下了楼梯,跨出大门。乌格街如同一条闪亮的沙河,两旁的街灯和路树交错着,仿佛雾中的桅杆。强风卷得雪花更纷乱了。我走到地铁站后,立刻钻进地下道取暖。巴塞罗那人一向把下雪看成奇迹,大家在车厢里聊着这场非比寻常的大风雪。晚报的头版照片是白雪覆盖的兰布拉大道,以及卡纳雷塔斯喷泉里宛如钟乳石的冰柱。“世纪大雪”,这是那天的头版标题。我坐在月台长椅上,静静品味着地下铁里各种香水味,以及车声和人声交错的喧闹。轨道的另一边,墙上贴满了广告海报,宣传迪比达波游乐园,海报上是一辆耀眼夺目的蓝色电车,电车后面依稀可见阿尔达亚家的大宅院。我心里想着贝亚,她是否也看到这幅影像,然后知道,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