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3

那个年代,兰布拉大道上街灯林立,处处可见耀眼的霓虹招牌,在拉巴尔区的暗夜里闪烁着明亮光芒。街道两旁尽是数不清的夜总会、舞厅,以及难以命名的各种娱乐场所,店面多是以艳彩塑料堆砌而成的低俗装潢,店里夜夜笙歌,各式各样的寻欢客川流不息,从衣着光鲜的富家少爷到一身寒酸的码头工人,三教九流全是热衷夜生活的怪人。街道两旁的几条窄巷里,一整排廉价妓院正在幽暗里等着顾客上门。

绮梦园位于一家歌厅的楼上,楼下的巨幅宣传海报上,身穿薄纱长袍的舞娘大方展露诱人胴体,双手则捧着一条黑色巨蟒,吐出的蛇信就像在亲吻舞娘的双唇。

海报上硕大的字体印着:“伊娃·蒙特内格罗与死神的探戈——黑夜女王独家演出,限期六场。特别邀请星相专家梅斯梅罗合作演出,将为您揭开内心最深层的秘密。”

歌厅入口旁有一扇窄门,门内接着漫长的楼梯向上绵延,楼梯两侧的墙壁全部漆成红色。我踩着阶梯往上走,到了楼梯间,在一扇气派的橡木大门前停下脚步,门环造型是个铜雕仙女,下体以一小片三叶草遮着。我扣了好几下门环,在门前静候,偶尔端详墙上那面朦胧的大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就在我正打算逃离那个地方时,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将满头银发在脑后盘成发髻,祥和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您应该就是戴维·马丁先生吧?”

我这辈子还不曾被人尊称过先生呢。她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态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正是在下。”

“请进,劳驾阁下跟我来。”

我跟着走过一小段通道,进入一间宽敞的圆形大厅,墙上铺了红色天鹅绒壁毯,嵌着昏黄朦胧的壁灯。天花板是个彩绘玻璃圆顶,上面镶嵌着一只同样是玻璃打造的蜘蛛,圆顶正下方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桌上放着一部大型留声机,不断咕哝着咏叹调歌剧。

“先生,想喝点什么吗?”

“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杯热水。”

白发女士神色泰然地微笑,始终保持亲切周到的态度。

“先生可以考虑喝杯香槟或利口酒。或者,来杯上好的雪利酒也不错。”

我卑微的舌头从来没尝过自来水以外的饮料,因此,我只好耸了耸肩。

“那就请您替我挑一种吧。”

那位女士点头回应,脸上的笑容未曾稍减。接着,她指了指大厅摆设的几张华丽座椅。

“先生请坐一下,珂洛伊马上就过来。”

我差点儿噎着。“珂洛伊?”

白发女士并未理会我的困惑,径自消失在黑色门帘后方,留下我一人在那儿默默咀嚼着紧张不安与私密渴望。为了阻止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我开始在大厅内徘徊。除了悠扬的乐音以及我的心跳,这个地方有如坟墓般一片死寂。整个圆形大厅岔出六条走道,每条走道尽头分别挂上蓝色门帘,遮掩着双片门板合成的白色房门。我瘫坐在一张摇椅上,如此气派的豪华座椅,大概只有达官显要尊贵的臀部才有资格坐吧!不久后,白发女士回来了,她以银制托盘端来一杯香槟。我拿起酒杯,看着她的身影在同一扇门后消失。我一口气喝掉香槟,接着解开衬衫领的纽扣。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八成是维达尔为了增长我的见识而策划的玩笑。就在这时候,我瞥见一条走道上有个身影往我这边走来。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定睛一看,的确就是。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我根本看不到她的双眼。此时,我赶紧站了起来。

小女孩恭敬地向我屈膝鞠躬,示意要我跟她走。这时候,我发现她有一只手是义肢,就像假人模特的手。女孩带我走到一条通道的尽头,接着,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并让我先行入内。那个房间十分阴暗。我往前踱了几步,试着集中目光焦点,接着便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待我回头想探个究竟时,小女孩已经消失。我听着门锁转动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被锁在房里了。我凝立原地,整整一分钟不敢动弹一下,等到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才总算看见房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覆盖着黑布。房间的一边隐约可见摆放着一系列怪异的粗制器具,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我实在无从判断安全与否。房里有一张宽敞的圆形大床,床头看起来就像黑布裁制的大蜘蛛,上面挂着两个壁上烛台,两支点燃的大蜡烛散发着教堂和灵堂常有的气味。大床旁边有一扇华丽的花格窗。我忍不住打个寒颤。这地方就跟我在《巴塞罗那秘闻》里为珂洛伊打造的卧室一模一样。房里有一股烧焦味。我正打算用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落单。我停下脚步,全身冰冷。花格窗后方浮现出一个身影。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观望着我,接着,我看见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涂成墨色的长指甲,缓缓伸出了花格窗小孔。我吓得猛吞口水。

“珂洛伊?”我喃喃问道。

就是她!她就是我的珂洛伊。我笔下那个绝美冷艳、无人能及的致命女性,此刻成了有血有肉、身着性感内衣的真实人物。那一身白雪般的肌肤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一头乌黑晶亮的秀发,剪成了笔直利落的短发,更加突显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她的双唇涂上鲜血般的口红,绿色双眸则晕染了黑色眼影。她的一举一动仿佛一只猫,胴体紧裹着布满闪亮鳞片的马甲,那份极度挑逗的煽情,简直教人招架不住。她细长的脖子上系着红色天鹅绒带子,上面垂挂着颠倒的十字架。我看着她慢慢走过来,紧张得透不过气,直盯着那双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就算一整年不吃不喝,我大概也攒不到足够的钱去买那双高级丝袜。她踩着细跟高跟鞋,脚踝上以丝质缎带系了个蝴蝶结。我这一生未曾见过如此的美貌,也不曾感受过如此的恐惧。

我任由她带我上了床。跌坐在床上之后,我缓缓躺下。烛光映出她的身材曲线,我的脸庞和双唇正好就在她裸露的小腹下方,不知不觉中,我开始亲吻她肚脐下方的部位,并以我的脸颊搓磨着她的肌肤。这时候,我已经全然忘我,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跪在我面前,拉起我的右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般,缓缓舔着我的每一根手指。接着,她凝视着我,开始为我宽衣解带。我有意帮她,她却一脸媚笑地拨开我的手。

“嘘……”脱光了我的衣服之后,她扑在我身上,舔着我的双唇,“现在换你了。帮我脱衣服,慢慢来,必须很慢很慢才行。”

此时,我总算明了,我从多舛多病的童年一路走来,就是为了体验这短短数秒钟的极乐时光。我缓缓褪去她的衣物,直到她一丝不挂,只剩下颈部那条天鹅绒项圈,以及那双足够让我这种穷光蛋糊口一百年的高级黑色丝袜。

“轻抚我,”她在我耳边呢喃,“跟我玩游戏。”

我爱抚着她,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想将她的白皙雪肌烙印在记忆里。珂洛伊始终不疾不徐,以轻柔的呻吟回应我的爱抚和亲吻。接着,她让我仰卧在床上,再以她的胴体覆盖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落在她背部,在她的脊椎上来回抚摸着那段神奇的曲线。她幽幽观望着我,那双朦胧的眼神与我的脸庞仅有几厘米之距。我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才对。

“我叫作……”

“嘘!”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废话,珂洛伊已经把她的双唇贴上我的唇,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她让我从这个尘世消失了。她发觉我在这方面的笨拙,却表现得让我以为她并不知道。珂洛伊热情回应我的每一个动作,泰然自若地引导我的双手去探索她的肉体,眼里不见一丝厌烦和出神。她以无限的耐心与温柔参与和品尝一切,我甚至忘了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那天晚上,大约仅有一个钟头的短暂时光,我铭记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就像人们背诵弥撒经文或法律条文那样认真。后来,当我累得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珂洛伊让我枕着她的酥胸,她默默轻抚我的头发,直到我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一只手仍陷在她的大腿之间……

我醒来时,房里一片阴暗,珂洛伊早已离去。她的肌肤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她躺过的床上放着一张名片,和我收到的白色羊皮纸信封里那张一模一样,上面写着:

安德烈亚斯·科莱利

出版人

卢米埃尔出版社

巴黎市圣日耳曼大道六十九号

名片背面有一小段手写的留言:

亲爱的马丁,生命的意义在于实现远大前程。当您准备好要付诸实行,请和我联络。我会静候您的消息。

您的朋友兼读者 A.C.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赶紧穿上。房门未锁,我沿着走道踱回大厅,留声机已经不再出声,现场也不见小女孩和接待我的白发女士的踪影,周遭一片死寂。当我往出口处走去,总觉得背后的光线逐渐幽微,各个走道和房间缓缓染上漆黑。我踏出大门来到楼梯口,百般不愿地下楼返回原来的世界。到了街上,我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将流连深夜里寻欢买醉的喧嚷人群抛诸脑后。四周弥漫着从港口飘来的燠热薄雾,东方旅馆的大窗晕染着混浊的昏黄,过往路人忽地隐遁在布满灰尘的窗里,就像蒸发的气体。我意兴阑珊地往前走着,珂洛伊的香水味也开始在我的思绪里消退了。接着,我不禁纳闷,若是维达尔专属司机的女儿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双唇,是否也有同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