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疑云重重Cuarta parte SOSPECHA 8

某日午后,我着实厌倦了往日幽暗魅影的纠葛,于是取消了期刊阅览室之行,和贝亚带着小胡利安出外散步,重温自己几乎已不复记忆的那个洁净、晴朗的巴塞罗那。我们出了家门,一路逛到城市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小胡利安和他妈妈在草坪上嬉戏。凝望着他们母子的身影,我对自己一再重复费尔明的话。此生何等有幸的男子,那人就是我,达涅尔·森贝雷。这个幸运儿却任由盲目的怨气在内心膨胀,直到连自己都无所适从。

我默默看着儿子正专注于他钟爱的游戏。他使劲地往前爬,不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贝亚紧跟在后。偶尔,小胡利安会突然停下来,朝着我这边张望。一阵微风骤然扬起了贝亚的裙摆,小胡利安乐得哈哈大笑。我拍手助阵,贝亚随即对我抛出责备的眼神。我看着儿子的目光,告诉自己,不久后,他会开始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世间最睿智、最优秀的人,在他眼里,我将是所有疑难的解惑者。我告诫自己,此后绝不再提起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也别再对他留下的阴影穷追不舍了。

贝亚走向我,到我身边坐下。小胡利安跟在后面,一直爬到长椅边,接着又爬到我脚边,于是我将他抱在怀里,这时候,小胡利安开始在我的外套领子上擦拭双手。

“哎呀,刚从干洗店拿回来的外套。”贝亚说道。

我耸耸肩,淡然以对。贝亚往我身上靠过来,握住我的手。

“好一双性感美腿。”我说道。

“别这么不正经,小孩会跟着学的。还好旁边没有别人。”

“哦,那边有个老先生躲在报纸后面,我看他八成因为心跳过快要昏过去了。”

小胡利安认为“心跳过快”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玩的词,后来回家的路上,他大半时间都在哼唱着“心、跳、过、快”,贝亚则始终走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生闷气。

那天晚上,一月二十日,贝亚把小胡利安哄睡,然后就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睡着了,当时,我正第三次重读戴维·马丁的一本旧作,那是费尔明当年逃亡期间找到并保存多年的书。我想好好品味书中的每个转折,仔细研究每个句子的结构,倘若能参透那些句子的诗韵节奏,或许能够更深入认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大家都向我保证,这个人绝非我的生父。不过,那天晚上,我就是静不下心。连一个句子都没读完,思绪却已经从书页间飘走,眼前出现的所有文字,在我看来都是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写给我妻子的那封信。隔天下午两点钟,他约了她在丽兹酒店见面。

我终于合上书本,凝视着在身旁熟睡的贝亚。比起马丁的故事以及他那座充满悲惨不幸的邪恶城市,我总觉得她身上隐藏的秘密甚至要多得多。贝亚睁开双眼时,早已过了午夜时刻,她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她,随即对我嫣然一笑,只是,我脸上的神情却引出了她内心不安的阴影。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在想……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我答道。

贝亚直视我良久,眼神中尽是疑惑。

“你的口气却好像心里根本就不这样想。”

我立刻起身,并向她伸出手。

“我们上床睡觉吧。”

她牵着我的手,跟着我经过走道进了卧房。我往床上一躺,默默盯着她看。

“你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达涅尔。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我用微笑否定她的问题,笑容有如谎言那般虚伪。贝亚径自点着头,缓缓褪去身上的衣服。她宽衣解带时态度一向大方,从未背对着我,也不会像政府提供的婚姻卫生保健手册上建议的那样躲进浴室或门后。我静静观望着她,仔细端详她的胴体曲线。贝亚直视我的双眼。她套上我憎恶的那件睡衣,然后钻进被窝里,背对着我。

“晚安。”她说,语气显得拘谨,在一个对她有深刻了解的人听来,心里实在不好受。

“晚安。”我轻声回应她。

我默默聆听着她的呼吸,知道她躺了半个多小时才睡着。不过,一天下来的疲惫终究比我的怪异举止更具威力。我躺在她身旁,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她向她道歉,抑或只要亲吻她就好。但我始终裹足不前,依旧躺着不动,只是望着她的背部曲线,忍受着内心的郁闷,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再过几个钟头,贝亚即将密会前任未婚夫,此后,她的双唇和肌肤将不同于以往,一如那个骗子在信中所做的暗示。

早上醒来时,贝亚已经出门了。我一直辗转反侧到清晨才睡着,九点钟一到,教堂准时敲钟,我猛然惊醒,随手抓了衣服急忙穿上。屋外等着我的是寒冷的周一早晨,雪花凌空飘洒,拢聚在街道中穿梭疾行的路人身上。一踏进书店,就看见父亲高高站在凳子上,此时正忙着更换日历上的数字,一月二十一日。

“贪睡的懒虫!就算十二年后你也没那个本事接手经营书店。”他悻悻然说道,“今天轮到你开店门。”

“对不起,晚上没睡好,以后不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我想尽办法让脑袋保持忙碌,双手也忙着干活,然而,填满思绪的依旧是我对自己复述了一次又一次的那封讨厌的信。近中午时,费尔明偷偷摸摸走到我身旁,递了一颗瑞士糖给我。

“就是今天,对吧?”

“闭嘴,费尔明!”我突然厉声呵斥,被惊动的父亲当下挑起了眉头。

我躲进后面的工作间,听见两人在店里低声交谈。我在父亲的书桌前坐下,然后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二十分。我多么希望时间加速快转,然而,表针就是如如不动。当我再度踏入书店,父亲和费尔明同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看你今天还是休个假吧。”父亲提议,“店里的事由我和费尔明来打点就可以了。”

“谢谢,我想这样也好。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身体不太舒服。”

我静静溜进工作间,不敢多看费尔明一眼。我三步并作两步,急着爬上五层楼,打开家门时,听见浴室传来水流声。我拖着脚步踱到卧室,驻足在门口。贝亚端坐在床沿。她没看见也没听见我进门。我看着她套上丝袜,然后穿上衣服,两眼紧盯着镜子。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发现我在那儿。

“我不知道你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惊又恼。

“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同时在唇上涂抹着口红。

“要去哪儿?”

“我有好几件事情要办。”

“你打扮得很漂亮。”

“我可不想邋遢出门。”她没好气地反驳我。

我静静看着她描画眼影。好一个幸运儿,我的内心浮现这样一个嘲讽的声音。

“办什么事情?”我问道。

贝亚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就是有几件事要办。”

“胡利安呢?”

“我妈过来把他接走了,她带他去散步。”

“哦。”

贝亚走近我身旁,恼怒已逐渐消散,却面带忧虑看着我。

“达涅尔,你怎么了?”

“我昨晚整夜没睡。”

“何不去睡个午觉?睡一觉起来,你会感觉舒服多了。”

我点了点头。

“嗯,好主意。”

贝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陪我走到床边。她安顿我上床躺下,替我盖了被子,然后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今天会晚一点回来。”她说。

我目送着她走出房门。

“贝亚?”

她驻足在走道上,回眸一望。

“你爱我吗?”我问她。

“我当然爱你。这是什么傻问题?”

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接着,贝亚轻盈的步履以及她踩着细高跟鞋下楼的足音,逐渐远去。我连忙拿起电话,等着接线员出声。

“请接丽兹酒店。”

线路耽搁了好几秒钟才接通。

“丽兹酒店,您好,很荣幸为您服务。”

“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位房客是不是入住贵饭店?”

“请问房客的姓名是?”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我想他应该是昨天到的。”

“请您稍等一下。”

漫长的等候,细碎的低语,夹杂着线路的回音。

“先生?”

“是的。”

“目前我的名单当中,找不到您提到的这位房客……”

我大大松了口气。

“有没有可能他是以公司名义订房呢?”

“我马上帮您查一下。”

这次的等候时间大大缩短了。

“确实,您说得没错。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我找到了。含早餐的欧式套房,房间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预定的。”

“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卡斯科斯·布恩迪亚先生是以阿里亚娜出版社的名义订房。请问要不要我把电话转到房间去?”

电话忽地从我手中滑落。“阿里亚娜”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多年前创办的出版社。

卡斯科斯在巴利斯手下做事。

我狠狠挂上电话,立刻出门去跟踪妻子,内心饱受猜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