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颂AGNUS DEI 4
接下来一个半钟头,莱安德罗将他们调查过的事件始末重述了一次。
“我花了很多年才将所有事件拼凑起来。我会简述一下我们知道的事,或者是认为知道的事。你听完就会知道还有些空白的部分,而且我们可能也犯了一些错误。或许是很多错误。到时候,请你指正。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你来纠正我,可以吗?”
莱安德罗的嗓音有种催眠的魔力,轻易就能收服人心。她想闭上双眼,沉溺在那柔和的嗓音里,任由丝绒般的话语拥抱她的情感,无所谓其内容含义。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试试看。”
男人露出感激的温暖笑容,让她在这个随时被窥伺的地方竟感到安心自在。渐渐地,他以舒缓的语调叙说她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事。事件始于她的童年,当时,她父亲维克多·马泰克斯认识了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富可敌国的银行家,他的妻子恰巧是马泰克斯小说的忠实读者,经她说服之下,银行家决定请马泰克斯捉刀撰写其自传,并提供丰厚的酬劳。
她父亲当时经济拮据,因此接受了这份工作。内战结束后,某天银行家夫妇意外出现在马泰克斯位于瓦维德雷拉滨海公路旁的家。乌巴赫夫人比丈夫年轻许多,倾城美貌犹如杂志上的模特。她不愿意因为生孩子而让玲珑有致的身材走了样,但她喜欢小孩,或者也可能喜欢把小孩交给仆人这个主意。乌巴赫夫妇在马泰克斯家待了一天。在此之前,她的父母刚为她添了个妹妹索妮雅,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夫人离去前特地和两个小女孩吻别,并盛赞她们甜美可爱。数日后,几名持枪男子现身他们家门前,逮捕了她父亲,后来将他关进蒙锥克监狱,他们还强行带走了她和妹妹,留下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母亲。
“到这个部分,我说的都没错吧?”莱安德罗问她。
维多利亚点头,一边抹去愤怒的泪水。
同一晚,那些人把她们姐妹俩拆散了,她从此再也没见过妹妹。他们告诉她,如果不希望妹妹被杀,她就必须彻底忘记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是罪犯,还有,从那一刻起,她的名字不再是阿里亚娜·马泰克斯,而是维多利亚·乌巴赫,因为她的新父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及其夫人菲德莉嘉,他们还说她非常幸运。她将和新父母住在全巴塞罗那最美的豪宅,一幢叫作松园的别墅。那里有仆从和所有她需要的一切。当时,阿里亚娜十岁。
“从这里开始,情节会出现一些疑点。”莱安德罗预先提醒她。
他向她解释,根据调查,维克多·马泰克斯在蒙锥克监狱被枪毙,就跟其他许多囚犯一样,由当时的典狱长毛里西奥·巴利斯下令执行,只是,官方报告上的死因却是自杀。莱安德罗认为,巴利斯把阿里亚娜卖给了乌巴赫夫妇,换取的报酬是更高的内阁官位,以及一沓新银行股票,这是他们在内战结束后借由掠夺千百名政治犯的资产而成立的新银行。
“想知道你母亲后来的情况吗?”
维多利亚紧抿双唇,点点头。
莱安德罗告诉她,她的母亲苏珊娜在丈夫和女儿被掳走后隔天,勉强打起精神,却犯了大错:去警局报案。她当场被拘捕,随后被送往奥尔达的疯人院,院方将她隔离监禁在地牢里,并对她施以电疗长达五年,最后,他们确定她已经失去记忆,也忘了自己是谁,遂将她遗弃在巴塞罗那郊外的空地。
“他们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莱安德罗解释,苏珊娜后来在巴塞罗那乞讨维生,露宿街头,三餐就靠垃圾桶找来的剩食,如此忍辱求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回两个女儿。靠着这一丝希望,她努力活了下来。几年过去,有一天,苏珊娜在拉巴尔区小巷里的废物堆捡到一份报纸,报上刊登了毛里西奥·巴利斯与家人的合照。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典狱长,而是高居权力中心的大人物。照片中与巴利斯合照的是个小女孩,梅希迪斯。
“梅希迪斯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索妮雅。你母亲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索妮雅从一出生就有个让母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胎记。”
“颈部下方的星形胎记。”维多利亚听见自己的声音。
莱安德罗微笑点头。“巴利斯的妻子患慢性病多年,一直无法生育,所以巴利斯决定亲自抚养你妹妹,并视如己出。他为她取名梅希迪斯,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苏珊娜四处行窃,只要能偷的都不放过,她变卖赃物,终于存够钱买了去马德里的火车票,到了马德里,她接连好几个月偷偷查访全市所有中学校园,深信一定能找到女儿。她伪造了一个新身份,栖身于雀卡区一间小旅馆的简陋客房,晚上则在工厂当裁缝女工。白天的时间就用于探访马德里各家中学。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找到了。她从远处瞥见她,马上就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开始每天早上都去那里报到,走近校园旁的铁栏杆,试图引起她注意,后来总算能和小女孩聊上几句。她不想惊吓她。当她确定,梅希迪斯……也就是索妮雅,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你母亲几乎痛不欲生。但她并没有被击垮,还是每天早上去那所学校,抱着一线希望能看到她,即使仅有几秒钟也好,若能在铁栅栏边和她说上几句话,更好。有一天,她决定把真相告诉小女孩。当她正隔着铁栅栏和你妹妹聊天,巴利斯的保镖突然上前袭击她。他们当着小女孩的面朝她头部开了一枪。你想先暂停一下吗?”
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莱安德罗继续讲述维多利亚在黄金牢笼松园的成长史。后来,乌巴赫被首相指派新任务,由他领导一群曾资助其军队的银行家和贵族,并委任他为新政府勾勒财经新蓝图。乌巴赫因而搬离巴塞罗那,全家移居马德里,住在一栋她永远痛恨的房子,她一心想逃离,失踪了好几个月,直到有人意外在巴塞罗那一百公里外的海边村落找到她。
“这就是我们拼凑整个事件时碰到的其中一片大空白。”莱安德罗说,“没有人知道你那几个月去了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只知道你回到马德里不久,乌巴赫家的豪宅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一九四八年那一夜,整栋房子毁于大火,一切化为灰烬,银行家夫妇双双丧命火场。”
莱安德罗试着找寻她的目光,但维多利亚就是不开口。
“我理解,重提这件事非常困难,也很痛苦,但是,让我们知道你失踪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非常重要。”
她依旧紧闭双唇,莱安德罗点了点头,展现十足的耐心。
“没有必要非得今天讲不可。”
他继续讲故事:维多利亚一夕间成了巨富的遗孤和继承人,此后由一位名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的年轻律师监护,他也是乌巴赫夫妇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桑奇斯资质优异,乌巴赫当年对小小年纪的他已照顾有加。他是个孤儿,靠着乌巴赫基金会的奖学金完成学业。有人谣传他其实是银行家和当红女演员婚外情生下的孩子。
年幼的维多利亚总觉得和他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联系。两人都在乌巴赫王国过着奢华尊贵的生活,却总觉得自己孤独在世。伊格纳西奥·桑奇斯经常造访乌巴赫家,常见他和银行家在花园讨论公事。维多利亚总是从阁楼窗户偷偷看他。有一天,桑奇斯凑巧碰见她在游泳池戏水,他在闲聊中提起自己从未见过父母,从小在马德里近郊的孤儿院长大。从此以后,每当桑奇斯出现在乌巴赫豪宅,维多利亚不再闪躲,总会下楼向他打招呼。
乌巴赫夫人倒是对桑奇斯没什么好印象,不准女儿和他打交道,说他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指望的。乌巴赫家的女主人平日闲极无聊,在马德里各大豪华旅馆和二十多岁的小白脸幽会打发时间,要不就是在四楼的卧房里酒后酣睡。她始终不知道维多利亚和年轻律师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不但分享书籍,还一起谋划了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计划,一件连乌巴赫先生都料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我告诉他,我跟他一样是孤儿。”维多利亚坦承。
乌巴赫夫妇因豪宅大火意外身亡的悲剧发生之后,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成了她的法定代理人,直到她成年时,桑奇斯从代理人变成了她的丈夫。想当然流言满天飞,有人认为他们的结合是本世纪最受瞩目的政治婚姻。听到这样的字眼,维多利亚只能苦笑以对。
“对你来说,伊格纳西奥·桑奇斯从来就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至少一般人的认知是如此。”莱安德罗说,“他是个好人,并且彻底调查过事实真相,他跟你结婚,其实是为了保护你。”
“我一直爱着他。”
“他也很爱你。他甚至为了你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维多利亚沉默许久。
“多年来,你借由桑奇斯和瓦伦丁·莫尔加多的协助,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莫尔加多曾和你父亲一起坐牢,你丈夫特别聘他担任专属司机,一起策划了诱捕巴利斯的圈套,并成功让他中计。可惜你不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中。有人不想曝光真相。”
“因此,他们把巴利斯杀了?”
莱安德罗点头回应。
“安达亚?”维多利亚问道。
他摇头否认。“安达亚只是一个小走狗。我们要找的是在背后操纵他的人。”
“那个人是谁?”维多利亚喃喃说道。
“我以为你知道是谁。”
维多利亚缓缓摇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或许你只是现在还没发觉而已。”
“我如果知道的话,可能会和巴利斯死在同一个地牢里。”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把事情查清楚。你的协助,加上我们的资源。你受的苦、冒的风险都已经够多了,现在轮到我们上场。因为你和妹妹并非唯一的受害者。你也知道。还有许多人遭遇同样的悲剧,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一场谎言,他们的人生完全被剥夺……”
她点头认同。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如何得知你们姐妹俩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我们找到一份文件编号清单,那是巴利斯伪造的出生和死亡证明文件的编号。”她回答。
“都是什么人的证明文件?”
“战后被关在蒙锥克监狱的囚犯们的子女,巴利斯当时是典狱长。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巴利斯的做法是先囚禁再杀害孩童的父母,然后将他们的孩子抢过来。他帮孩子伪造死亡证明的同时,也帮他们伪造一份新的出生证明,用的是新名字,接着将这些孩子卖给政府高官,作为交换的条件是给予他更多影响力、金钱和权力。那是一项完美计划,因为那些高官接受了抢来的孩子,因此成了共犯,必须永远保持沉默。”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案例总共有多少?”
“我不晓得。桑奇斯怀疑,恐怕有好几百人。”
“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案件。巴利斯不可能一个人独立完成所有环节……”
“桑奇斯认为至少有一名共犯,说不定有好几个……”
“我也是同样的看法。我敢说巴利斯可能只是整个网络中的媒介,他们有渠道、有机会,也够贪婪,才能做这样的事。但我还是很难相信居然有办法打造出如此复杂的犯罪网络。”
“桑奇斯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别人,一个我们还没找到的人,他是这整个计划的主脑。”
“那只黑手。”维多利亚说道。
“什么?”
她浅浅一笑。“是小时候父亲跟我说过的故事。那只黑手。邪恶总是隐身在暗处操控……”
“阿里亚娜,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到他。”
“您认为安达亚是在巴利斯的同伙手下做事吗?”
“很有可能。”
“那就表示,这个首脑人物是政府的内阁成员。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莱安德罗点头。“因此对他而言,事迹不能外露,行事谨慎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要逮到他,必须先厘清事实真相,所有的名字、日期和细节,要找出谁知道这些事,涉入其中的又是谁……唯有查出所有相关人物,才能顺着线索找到主谋。”
“我该做什么呢?”
“正如我所说,帮助我重建事件始末。我相信若能将所有片段拼凑完整,一定能找出主谋。除非他落网,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你必须待在这里,由我们来保护你。做得到吗?”
维多利亚迟疑半晌,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莱安德罗倾身向前,将她的双手捧在手掌上。
“希望你能了解,我很感谢你的努力和勇气。没有你,没有你的奋斗和牺牲,我们就不可能完成使命。”
“我只想讨回公道,别无所求。我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复仇。报复这件事并不存在。我唯一在乎的是真相。”
莱安德罗亲吻了她的额头。那是父辈的关爱式亲吻,传达了呵护和疼爱,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如此孤单,即使只是片刻也好。
“我想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你得先休息一下。艰难的任务还在等着我们。”
“您要走了吗?”维多利亚问他。
“不用怕,我就在附近。请记得,你会一直被监视和保护着。我想征求你同意,让我们把你锁在这个房间里。不是要把你关起来,而是要避免任何不该进来的人渗入。这样可以吗?”
“可以。”
“有任何需要的话,按个铃就好,马上会有人进来。想要任何东西都可以。”
“我想看书。能不能找几本我父亲的小说给我看?”
“当然,我请他们马上送过来。你现在必须好好休息,一定要睡一下。”
“我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你……”
“又要帮我打镇静剂吗?”
“那只是帮助你入睡的方式,会让你舒服许多。但还是看你自己,除非你想要……”
“好吧。”
“我明天早上会过来。到时候我们要开始慢慢重建整个事件的经过了。”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太久的,大概几天吧,顶多一个礼拜。直到我们查出谁是幕后主谋之前,你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安达亚和他的手下在到处找你。我们虽然把你从松园救出来,但是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从不轻易放过别人。”
“那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时惊吓过度。为了把你救出来,我们两位同事因此牺牲了性命。”
“巴利斯呢?”
“我们迟了一步。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好好休息吧,阿里亚娜。”
“阿里亚娜……”她复述了自己的名字,“谢谢。”
“应该是我们谢谢你。”莱安德罗边说边走向门口。
落了单之后,一股莫名的不安的空虚感涌上心头。整个房间里不见任何钟表,她走近窗边并掀开窗帘,发现所有拴紧的窗户都贴上半透明白纸,只能透光,完全阻挡了窗外景致。
她开始在房里随意踱步,努力压抑着一直想按下客厅桌上电铃的冲动。最后她已经疲于探索套房各个角落,于是走回卧室,坐在梳妆台前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对镜子微微一笑。
“真相……”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