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基尔医生
杰基尔在思考。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加布里埃尔·阿特森正在查看杰基尔的卷宗。那是一个有点脏污的厚厚的棕黄色的文件夹,封口处印有这位医生的姓名,是用紫色的油墨很整洁地印上去的。杰基尔躺在倾斜的海滩上,他的舌头在嘴巴里转来转去,要把钻进嘴里的一粒沙子找到后吐出来。这是五月的一个星期六,海滩上的人不多。他幼小的孩子在水边蹒跚而行,他的妻子到车上换下湿泳衣去了。杰基尔仰卧在滚烫的沙滩上,骄阳下他的肚子显得平平的,他在思考战争;阿特森蜷坐在一把老式的椅子上(不会转的椅子),他在想着杰基尔。在这两个人之间可以画出一条线,一条像尼龙绳一样实在的线条将他们连接起来。阿特森今天系着一条让城里格外虔诚的信徒们感到诚惶诚恐的花哨的牛仔腰带,腰带上系着线的一头,而线的另一头则一直拴到了远在东汉普顿的杰基尔的右脚踝上。阿特森戴着一副浅色的双光眼镜,假如杰基尔突然使劲拉线的那一头,阿特森就可能会一下子被从椅子上拉下来。如果他真的摔下来了,他的眼镜就会被打碎。
杰基尔看着自己白色的脚趾,把它们屈伸了一下。用词语表达的信息能沿着这条线传过去吗?当然,要用密码。或者,只有暴力才能被传送吗?杰基尔感到右脚踝有点发痒。传送信息的想法实际上反映了杰基尔几个月以来一直在仔细考虑的一个问题。显然,阿特森有杰基尔所不知晓的信息来源。杰基尔漂亮的右腿开始发抖:他也想得到这些信息。有没有他可能插入的渠道呢?一只沙蟹在夹他的脚趾,杰基尔狠狠地蹬了一下右脚。
杰基尔一家在加拿大东部的拉布拉多半岛租了一所小房子来度过整个六月。杰基尔是一名好医生,他一年到头在诊所里每天工作的时间都很长,在这里他也并没有利用假期来放松他绷紧的神经。他在想着阿特森。屋子的木头墙壁散发着香气,但用手触摸时你会感到很粗糙。床单散发出樟脑的气味,屋外的冷杉树过滤了北方清新的热气,四周耸立的高山缩短了白天的时间。白天的时间太短了,太阳在上午八点钟时才在山顶上露脸,下午不到五点时就滑落到积雪的山峰下面去了。
到了户外,杰基尔就不再那么随时都在想着阿特森了。另外的一些冒险活动变得更具吸引力。他在树林里悠闲地漫步,嘴里嚼着辛辣的树叶。快到三点钟的时候,他违背了自己对妻子许下的不去冒险爬山的言不由衷的诺言,几乎爬到了一座陡峭的高山的顶峰。这对杰基尔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在维也纳的医学院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是一名优秀的登山运动员。今天有点冒险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他还带了一位没有什么登山经验的人和他一起爬山:他妻子的表弟理查德·英菲尔德。英菲尔德是一个星期以前才来和他们一起住在这所小房子里的。
杰基尔双手交替抓住岩壁,用坚定的意志控制住身体,敏捷地攀登着,英菲尔德跟在他的后面。杰基尔回头望时,看到英菲尔德正在和一块大岩石进行着决斗,想要慢慢地爬过来。杰基尔立刻停下了,以便让拴着两人的绳子保持一定的松弛度。杰基尔能确定妻子的表弟并没有遇到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他也没有给他指出一个很容易就能爬过障碍的方法,以免让他觉得难为情。他很快地转过头去。
杰基尔愉快地吸着气,只要他的左胳膊牢牢地嵌在岩石表面的缝隙中,他的身躯就是自由的。他沉重的双脚让人放心,他的登山靴的靴底牢牢地站稳在,不,简直就是牢牢地焊接在他站立的狭窄的岩壁上。他等待着英菲尔德把另一条腿抬上那块大岩石然后爬到他的身边。他把拴在腰间的绳子的另一头挽成了一个圆圈向上面使劲一扔,绳圈套在了上面的雪檐上。他检查了一下绳子的松紧度。绳圈套得很牢。他抬头向天空望去,太阳还很高。他感到口干舌燥,很想抽烟,但心里又很鄙视这种愿望。他使劲把更多清新的空气吸进了自己修长健壮的身体里。他没有想阿特森。如果能把英菲尔德替换成同样笨拙的阿特森,同样用拴在腰间的绳索和他连接在一起,他也许会想到阿特森。如果那样,杰基尔就可以在想象中砍断绳索,让阿特森自己去完成最后的一段最艰苦的攀登之路。但他不会想象阿特森满脸惊恐,手一下子没有抓住,像杀猪一样尖叫着,双手在空中乱抓,从一块块的岩石上滚落到下面的峡湾里的情景。那样的想象未免太过分了。
从加拿大度假回来,杰基尔的皮肤晒黑了,身体也更强健了。他在纽约世贸中心北塔下面的一条空荡荡的街上闲逛着,他在等候海德,后者要给他带来一条消息。海德通常都要迟到,但一般不会迟到这么久。为了和海德会面,杰基尔午饭都没有吃。海德坚持要在星期天和杰基尔会面,并且把会面的地点定在世贸中心,因为这里比较僻静,这表明他对这个风光别致的会面地点还没有丧失兴趣。阿特森今天上午带着一名随从驾车进了城,他在三十年里从来没有错过午饭,现在正在一家俄罗斯餐厅吃午饭。他吸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斗,眼光里显出饥饿的神色,不耐烦地等待着他点的第二道罗宋汤。完全可以从阿特森略显平坦的后脑处拉出一条线,系到杰基尔脖子上的条纹领带或他脚上的新鞋的鞋带上。但杰基尔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他的思绪完全被海德占据了。
杰基尔等候的这位随时可能出现的年轻人现在不再经常进城来。如果他今天来了,那完全是他给可敬的潜在的知己的一份殊荣。此外,如果他来了,他今天的模样也会和通常的情况大不相同。过去海德身上有许多城市的恶习,背着个子大,行动笨的名声。但这只不过是十九世纪的中产阶级关于住在郊区的贫穷移民的形象在他们的恶梦中的胡思乱想,这种胡思乱想在我们这个世纪又被好莱坞的魔怪巨兽影片扩散开来了。曾经让杰基尔感到困惑不已的真实情况是:海德个子不大,健康状况也不好,年纪比杰基尔小一些。“自然地,”阿特森曾解释说,“你性格中的善良多于邪恶。”杰基尔对阿特森对他们俩的不同之处的寓言式的看法并不服气,他觉得这种说法是拔高了自己,而贬低了海德。杰基尔没有那么好,难道海德有那么糟?杰基尔疑心造成海德个子小体力弱的原因很简单:他小时候患过严重的风湿热,但学校的医生误诊了疾病,他的父母也没有重视。与其说海德的身躯巨大,不如说是发育不良。虽然在他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由杰基尔出钱给他的牙齿做过全面的矫正术,但他的两颗犬齿仍然突出,虽然不像野兽的獠牙那么吓人。时至今日,他的牙龈还经常出血。海德身上的体毛的数量和分布也被夸大了。诚然,海德多毛而杰基尔作为一个高加索白种男人,体毛要相对稀少一些。杰基尔满头棕色的头发理得很整洁,他的头上看不到一丝白发,额头和鬓角上的发际也没有后退,而海德多油的齐肩黑发已经开始掉落。阿特森已经秃顶,完全秃了。杰基尔没有戴帽子,因为风会把戴在头上的帽子刮走。
杰基尔竭力在大风中站稳脚跟,以免被风推到塔根的墙壁上去。七月份本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风的,也许一场加勒比海的飓风快要到来了。杰基尔正打算放弃约会回家去,正在这时他瞥见了他的被保护人的弱小的身躯。海德穿着那件多年前从东村的一家服装店偷来的黑色斗篷,迈着笨重的脚步向这边走了过来。杰基尔向他招了招手,海德急急忙忙地走近了,更近了,然后快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等一等!”杰基尔喊道,同时伸手去抓那在风中不断翻腾的黑斗篷。海德突然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但杰基尔在前面的街角处追上了他。
“我有事,”海德诉说道,“我不能停下来。”
“我必须和你谈谈,”杰基尔说道。
“那到我乡下的住处去吧,”海德喘着气嗓音嘶哑地大声说道,“有个家伙现在正等着我——”。
“是阿特森,对吧?”
“见鬼,不是!别烦我!”海德做了个假动作,从杰基尔的手中挣脱出来,一下子冲过了街角。失望之余,杰基尔让他逃走了。他若有所思地穿过大街,走进一家自助餐馆,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了下来,要了一份冰咖啡。就在女招待把他的咖啡送来时,他看到那身穿黑色斗篷的瘦骨嶙峋的身影又气喘吁吁地快步转过了街角。杰基尔点燃一支香烟,但又立刻把它掐灭了(他已经几乎戒烟了)。他呷了一口咖啡,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这份饮料的三分之二都是冰,他用手指把其中的大部分都拈出来扔进了烟灰缸。过了一会,海德又再次从街角那边转了过来。
杰基尔很愿意设想海德会在那街角转悠一下午。还想看他转悠得更久。但是女招待拿着账单过来了,要他付了账走人。杰基尔很生气,他向女招待指出,餐馆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但她却不为所动。“一份饮料相当于十五分钟,”她背诵道。“这是老板制定的规定,我不能制定规定。”
“但你可以违反规定,”杰基尔道。
“我怎么能那样做呢?”她回答道。
杰基尔停了停,内心里进行着斗争: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呢还是再要一份难以喝下口的冰咖啡?可以想象,有那条一头拴在杰基尔可能背在背上的降落伞上(用以防备万一杰基尔愚蠢到了抵抗不住诱惑而从世贸中心顶上跳下去),另一头拉到阿特森的左手腕上的绳索,再假如阿特森此刻在他在牡蛎湾的家里(但事实上他正在曼哈顿城区中心咂着嘴巴大吃大喝),就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使海德停下来立刻死掉,因为假如绳子拴得合适,阿特森又在他通常所在的地方,就是这家餐馆的西北偏北的地方,杰基尔就可以在海德下一次冲到这边来时把他绊倒。但这样做需要阿特森的配合,而杰基尔不知道阿特森和他的关系如何。
“你对我的信心怎么啦?”这是阿特森在说话,那是他在杰基尔在牡蛎湾的仿中世纪餐厅的长椭圆形桌边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阿特森在招待一位叫凯鲁先生的人。凯鲁先生是阿特森的摇摆不定的崇拜者和潜在的学生,是一家重要出版社的普通版图书的编辑。他正在策划阿特森已经停印很久,长达千页的皇皇巨著《该隐、亚伯奇案》的平装本的重印发行。杰基尔和三位教职工以及少数几名住校的学生也被召去一起吃午饭。阿特森坐在他通常坐的椅子上,饭快吃完的时候,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计算起他的书将要挣得的巨额版税并哀叹起他的债务来。杰基尔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这种椅子是阿特森专为他的学生设计的。
“我的孩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你无法知晓的事情。只有那些在这项训练中发展更好,进展更快的人才知道这件事。”两名在桌边徘徊逗留的学生用渴求的眼光注视着阿特森,又用妒忌的眼光看着杰基尔。阿特森目不斜视,指示一名学生到学习室去等他,又叫另一名学生去修剪门前的草坪。直到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推到身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他才又接着说道:“我收到了来自将来的信息。”
即使杰基尔在被阿特森宣称自己有先于别人知晓一切的习惯弄得沮丧不已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充满了疑惑,因为阿特森常常表现出具有一种沉着冷静,无法解释的超人的洞察力。虽然如此,杰基尔还从来没有听到阿特森如此厚颜无耻地说话。
“嗯?”阿特森说道。
“我不胜荣幸……”
“你对人的身体考虑得太多了,亨利,”阿特森不耐烦地说道,“对一名医生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你没有能理解精神方面的真理。”
杰基尔在阿特森的批评面前低下了头,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这批评是不公正的。这样的姿势弄得他的肩膀有点抽筋,于是他挺了挺身子,问道:“那秘密?”
阿特森跷着二郎腿坐在圆形的学习室中央的台子上对一些学生讲话。“做你们愿意做的事,”他说道,“你们就会明白原来你们想做的事情其实很少。”
他讲英语时带有一种庄严而且富有音乐性的语调(英语不是他的母语,就像阿特森不是他的真名一样)。“你们的生命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他大声说道,“你们其实没有什么意愿。”
他又说道:“设法弄懂你们自己的感受。”接着他又解释道:“观察自己,对,但要把自己当成一部机器来观察。除了自己的行为以外你们什么都没有。”
他又换了一种比喻方法说道:“你们的行为和你们的言语都是像猿猴一样模仿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内省不好,你们没有什么可省视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从你们的身体开始,那是你们自己拥有的惟一的工具。”
与此同时,杰基尔已完成了下午在诊所里的工作,正穿着运动裤和拖鞋在列克星敦大道的一家私人健身房里锻炼身体。站在屋子另一边的尼加拉瓜教练恭维他击打沙袋的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杰基尔每打一拳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流动得更加欢畅。他想到了海德。海德仅凭体力很少能够打败对手,只能依靠某种肮脏的武器。即使是这样,他也得先用他绷得紧紧、丑陋不堪的脸,弓腰曲背、营养不良的身体和稀奇古怪、新魔鬼似的装扮来吓唬、削弱对手。他一直希望海德长胖一点,个子长大一点,高一点——如果不能随着时间的逝去而让这种变化发生的话,那就依靠海德在短暂的住校时间内所进行的锻炼(阿特森称之为“活动”)。杰基尔在向沙袋狠狠地打去最后一记勾拳时总结似的想到,单纯的精神锻炼是不够的,这种想法在他并不是第一次。阿特森在学习室里一刻不停地讲了一个小时,他宽大的脸涨得通红,现在微微地低下头,揉了揉坚硬的头皮,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现在轮到他总结似的想到自己有点粗心大意了,从今以后最好多想想杰基尔。
海德对杰基尔和自己的差异无动于衷,那是一种丑陋对于斯文的冷漠;与此相似,杰基尔妒忌海德,就像准中年人妒忌年轻人一样。尽管杰基尔对自己反应灵敏的身体充满信心,尽管他的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他还是认为自己活力不够(阿特森有一次在他的背后嘲笑他,说他是“五十瓦”);虽然他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但他依然自责缺少创新精神。海德同意他的看法。阿特森的“人类潜能开发学院”吸引了太多这种类型的人。
当然,海德可以被看作已经经过了阿特森的手,因此是个例外。虽然他身体孱弱又长期患感冒,但他总是能很快消除疲劳。他一直都很有胆量和魄力。杰基尔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工业贸易学校的一位精神病医生介绍他到诊所来治皮肤病,那时海德似乎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当时只是干着偷车的勾当,同时在手下聚集了一群有利可图的十三岁的男女娼妓。海德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个看门人),家里孩子很多,很小的时候他就得学会为自己想要的不管什么东西而斗争。杰基尔出生在相当富裕的家庭(他父亲现在还每天从达林到华尔街去上班),他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兄弟。姐姐是一位杰出的生物化学家。阿特森自称是一名弃儿,他很久以前就把自己的名字从加弗利尔·尤尼亚蒂斯改成了加布里埃尔·阿特森。如果有人说他可能有兄弟或者姐妹(除了他在遥远的西藏的精神上的兄弟之外,他四十年前在那里学习过藏医),他就会愤慨地予以否认,但他却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吹嘘他在纽约州有一大群私生孩子。杰基尔猜想,那个在阿特森门外的行军床上睡觉,充当他的贴身男仆,快要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学生普尔实际上也是那些杂种之一。
给阿特森作清洁工作占据了普尔大部分时间。每天早晨,阿特森都大声把普尔喊进屋。普尔会看到床上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家具和地毯上有许多气味难闻的污迹,更衣室的墙上沾满了排泄物。至于卫生间——普尔可以想象夜里在更衣室和卫生间发生了多少不由人控制的重大的生理事件。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可能是阿特森故意要毁坏这些房间——也许他要以此来考验普尔的意志,用阿特森在普尔忙着收拾的时候说的原话来说就是他的“真正的意志”。不管情况是怎样的,真正意义上的收拾都要等到阿特森吃完早饭之后才能进行。阿特森的早饭是在床上吃的,仅仅喝咖啡就会带来灾难性的结果,床上和房间里都会溅满咖啡。有时候,阿特森在下午晚些时候和一些教职工和学生在房间里时,他也把咖啡拿到房间里来喝,如果是这样,他的床铺就得换上新床单,重新整理过。虽然有些无礼好奇的人问过普尔,但对自己有幸侍候阿特森深感荣幸的普尔总是拒绝描述阿特森的住所的具体情况。一直流传着一些谣言,说这里上演的远远不止是阿特森喝咖啡和他食物消化的终端过程,具体描述能否澄清这些谣言也很难说。普尔根据每天早晨看到的混乱狼藉及其种类和厚度所能证明的只是:在前一天的夜里几乎人类所能进行的任何活动都可能在这里发生过。
阿特森的早饭有鸡蛋、牛排和咖啡,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托盘里。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个人,深埋在毛毯和弄脏的被单下面。训练有素的普尔看不出那是谁,也不去猜测。他走进更衣室观察那里的墙壁,以确定今天是否需要一把梯子。与此同时,杰基尔轻轻地起了床,尽量不惊醒还在熟睡的妻子。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到厨房里去做早饭。他走路时赤着双脚,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打扰在牡蛎湾的阿特森——阿特森这时已经醒了,正大口大口地直接从他破旧的保温瓶里喝着咖啡——而是因为他,杰基尔,特别喜欢脚下厚厚的地毯松软的感觉。
傍晚时分,杰基尔在中央公园跑步,他跑得满头大汗,嘴唇发白。街道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褐色的雾气,雾气不断地被阵阵微风扰动着。杰基尔在色彩和深度不断变幻的暮色中有节奏地跑着,黑色,深绿色,红棕色,各种颜色在五号大街的坚实的建筑物上越来越多的方形灯箱里不断地闪烁着。杰基尔沿着蓄水池继续跑步。他球鞋下的砾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想象有人在跟踪他是愚蠢的。公园里还有一些人在跑步。海德过去就是埋伏在公园里,袭击这里的散步者、疯子、带孩子的保姆和跑步的人的。但是,杰基尔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在这里散步或者跑步,他不害怕。杰基尔知道,一个人最终害怕的只有自己。他已经掌控了海德的恐怖,他已经掌控了自己。和别的在大城市居住的人一样,杰基尔的时间表上也总是排有危险的时刻。杰基尔继续跑着,这时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话了。
是我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吗?杰基尔问他自己。
过去他也曾听到过一些指责他的声音,但在经过复杂的鉴别过程之后,他确定这些声音都来自于他的内心。他驱散它们,它们也就消失了。但是,这次他不能确定。
杰基尔放慢了脚步。他瞥见在两丛灌木之间有一双穿高跟鞋的人脚。继续跑?不,停下来。他顺着来时的路线走回来,他的嘴抿得紧紧地,脉搏剧烈地跳动着。一个身穿红色紧身裙子和粉色绸缎衬衣的黑女人脸朝下躺在灌木丛的后面痛苦地呻吟着,在她的身边有一个打开的钱包。杰基尔弯下身跪在她的旁边,把她翻转过来。她看上去四十五岁左右,很胖。她的脸和左臂上都有伤口在流血,左臂上的伤口还很深。杰基尔站起身回到路上,他向四周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帮手。那女人呻吟着。暮色渐渐加深,天快黑了。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杰基尔躬下身体,想把那女人抱起来,但却两腿一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竭尽全力站了起来。就在不久以前,杰基尔还抱起过和她差不多重的病人,但今天却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纳闷是不是自己的健康出了什么问题。尽管如此,他也比阿特森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时干得好些。阿特森看上去很强壮,但那主要是因为他长得胖。而且他身体左侧的痈疽有时会很疼痛。如果阿特森现在要把某个听话的学生举过头顶(阿特森喜欢炫耀),他很可能会栽倒。想到这里杰基尔心中暗暗高兴。杰基尔抱着那个女人慢慢地走到路上,想找一辆警车或出租车。
杰基尔坐在大厅里那十二英尺高的壁炉的一侧——牡蛎湾的主要建筑是一座法国南部风格的城堡,城堡是一位长岛的百万富翁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阿特森的一位慷慨大方的崇拜者每年为这整片房产付租金,那是一位得克萨斯的石油巨头的遗孀,现居住在百慕大。阿特森穿着餐服,坐在杰基尔对面的一把很大的椅子上玩着水枪,他硕大的屁股把那铺着垫子的椅子塞得满满的。在房间另一端的玻璃窗上有十幅描绘圣杯故事的装饰派艺术画,一名学生正在窗下的阴影里忙着记笔记。杰基尔是来抱怨说有人监视他的,他敢肯定他的电话被人窃听了,他的信件也被人拆开过。
阿特森对别人告诉他的事情从不表示惊讶,也从不表示反对,但这次却冷笑了笑说道:“也许你干了什么事引起了内政部门的注意,例如你对战争的看法,或者是在工作中做了什么不规范的事情,例如给病人开了什么非法药品,或对患晚期癌症的病人没有尽最大努力延续其生命。或者——”
杰基尔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这类事情。我敢肯定是学院内部的什么人干的。”
“如果是那样,我会不知道吗?”
“你会吗?”
“如果我能看到将来——”阿特森瞥了正低头忙着记笔记的学生一眼,向杰基尔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可能认为我也能看到目前。”
“但你没看到危险,没看到有人盯我的梢,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企图把我吓得放弃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特森用讥讽的目光瞟了他一眼,这种目光是很有名的。“你的朋友海德怎么样?我跟你说过,他对你来说是很危险的。”
“废话,”杰基尔说道,“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海德。再说,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嗯,他——”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他就在那里转圈。”
“别傻笑。你没说什么好笑的事。”
“我说了。”杰基尔说。
“我,我,我,”阿特森吼道:“你听到自己说了吗?”他把水枪瞄着杰基尔:“谁有权利说‘我’?”他使劲把水枪向门口扔去,“不是你!你听到了吗?那种权利是要挣来的!”
杰基尔挑战似地看着他问道:“艾德·海德呢?海德能说‘我’吗?”
“为什么不能呢?只要他——就像你说的——只要他在那里转圈。你现在明白了吗?”
杰基尔不明白。他想起了某种比明白更重要的事情。阿特森让杰基尔产生了一种想法,但由于那并不是他自己固有的想法,他硕大的秃头并没有变得轻松一点,反而变得更沉重了。假如杰基尔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对面坐在铺着垫子的椅子上的那人扑去,用自己沉重的脑袋去撞阿特森的脑袋——他必须现在就去做,趁现在体力的天平还微微地倾向杰基尔一边的时候——可以想到阿特森的脑袋一定会开花,他脑袋里所有的主意和想法都会溢出来,那时掌握人类和谐发展的秘密的人就不再是阿特森而是杰基尔了。但杰基尔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承担起掌握那些智慧的责任。看看阿特森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令人生厌、自相矛盾的怪人了吧:寡言却又健谈,贪财却又禁欲,油滑却又明智,平庸却又高贵,下流却又单纯,懒散却又活跃,狡猾却又天真,谄媚却又民主,冷漠却又热情,轻浮却又精明,易怒却又耐心,易变却又可靠,病弱却又强健,年轻却又衰老,空虚却又充实,像水泥一样重却又像氦气一样轻。
阿特森曾说过:“我是一个不打引号的人。”杰基尔并不把自己看得这么高,杰基尔已盗来了关于海德的新想法,而且如果第一种想法不奏效,后面还有另一种想法,关于海德的。
杰基尔带着他的第一种想法到洛克菲勒大学去找他姐姐。他想请她或她的同事利用业余时间研制出一种可以改变人的身分的药(做成片剂、胶囊、栓剂或者糖浆)。他心里想的是这种药可以让他有时候变成他的年轻的朋友海德,他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变成海德的身体。有时他确实想变成海德那样矮小的样子,因为有时候他觉得那样也许很有用或很刺激,或者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衰弱。那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增强精力——海德所拥有的那种不同物种的精力。与此同时,带着兄弟般的情谊,他也很乐意把自己的身体和智力借给海德,条件是交换时间的长度必须事先确定。如果不是真正的交换,那就是不公平的,虽然杰基尔并不想让海德把自己毛茸茸、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伸向自己的爱妻。
可以这样理解,他想变成的其实是数年前的一条恶棍:犯下惊人罪行的海德,失去胆量或改弦易辙之前的海德,被阿特森驯服之前的海德,搬到州北部乡下的贫民窟去之前的海德,当然也是坠入情网之前的海德。那时海德爱上了一名红头发的原歌舞女郎,女郎不久前刚改换了一件体面的工作,在莫霍克航空公司当空姐,但两年以后,她又厌倦了海德的溺爱,离他而去另找了一个大内克的沃尔沃汽车经销商。杰基尔认为,海德的精神最终被击垮是因为他出人意料地坠入爱河——那刀枪不入、淫荡好色、精疲力竭、残酷无情的海德居然坠入了爱河——而不是通常宣称的阿特森调教的结果。杰基尔很想重新看到过去的海德,看到海德磨着牙,轰着油门,驾着车在切尔西的码头边黑暗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他小脑袋上戴着一顶安第斯山区的印第安女人的圆顶帽,古怪的黑色斗篷被风吹得在身后飘荡着,一名身穿皮夹克,带三把弹簧刀的小喽啰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他无所不为:撞倒老太太,运送毒品,向反战组织的窗户里面扔燃烧弹。
杰基尔解释说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研制这种药已经作了许多前期工作,并说明了他为什么不能继续把研究做到底的原因。他姐姐掌握了最先进的基因破译技术,一定能够帮助他。他姐姐身穿白色的工作服,和杰基尔一样坚实的后背靠着实验室的金属门框。她和善地拒绝了杰基尔的要求。国防部刚下达了新的研究任务,她的团队太忙了。她看上去很漂亮,这让杰基尔想起了他家里的人都很漂亮。杰基尔很懊恼,在那里又逗留了一会儿,想说句什么小笑话来掩盖自己的窘态。“盖斯特教授,这是我的弟弟杰基尔。”她对从他们身边挤过的一位助手小声介绍道。那人提着一个插满了试管的架子,试管里装着红色、深紫色和水绿色的液体。在和盖斯特握手的时候,杰基尔想起了自己答应过顺便去看看兰杨,在回诊所之前给他大致检查一下身体,还要给他打一针。三十分钟以后,杰基尔到了兰杨在城里的律师事务所。在弯下身子给这位老律师检查身体时,杰基尔想象中在听诊器里听到的似乎是阿特森的心跳声。
在伦敦郊外的某地,一位过气的著名歌剧演员在对一位心存疑虑的朋友讲阿特森:“虽然他可能会让你发狂、发怒或痛苦,但只要你和他真正接触,就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但他是一头猪!我的上帝,我一想到你给我讲的那可怕的故事,他要你——”
“是的,是的,”阿特森的前学生打断道。“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她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这要我怎么解释呢?刚开始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阿特森先生的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和他捆绑到了一起,这种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这不是催眠术的结果,相信我。阿特森先生的教导使你不会接受什么暗示。这种内心的联系(我想你可以称其为磁性联系),这种看不见的联系,使阿特森先生成了真正意义上和你最接近的人。这种接近很多时候是……一种痛苦。你偶尔也会看到‘真正的’阿特森,你希望和这个阿特森永远在一起。这不是那个‘日常的’阿特森,‘日常的’阿特森有时温文尔雅,有时又脾气暴躁,你只想从他身边逃跑。”
“小丑,”她的朋友脱口而出道,“醉汉,虐待狂,骗——”
“就算是这样,”阿特森的前学生继续说道,“你还是得和他呆在一起,因为你的训练要靠他。”
“但你最后还是走了,”她的朋友说道。
“是阿特森先生叫我走的。他说我的能量已经足够了,不大可能再增加了。”
“你想念他。”
“当然,”阿特森的前学生叫道,“但只要我活着,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他。”
另一天,阿特森坐在牡蛎湾的大厅里,和隆·纽康门谈了十五分钟。后者原来是一位天气预报员,最近才又从地下冒出来,背着自己所有的财产搭车从东海岸来到学院,希望能成为阿特森的一名学生。阿特森拒绝收他,告诉他说他不适合这项训练:“你只能做到这一步,然后你就会放弃。”阿特森不给纽康门做出反驳和承诺的时间,又继续说道,“别求我,也别对我说你不快活。”
“但我确实是不快活呀!我简直绝望了。”
“如果你开始和我一起训练,你会更加不快活。你现在还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着。”
“我不舒服,”纽康门叫喊道。
阿特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如果你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又不能用这种方法进行训练的话,你就最好别起来。你一旦离开了第一把椅子,就得站一辈子。”
又是另外一天,同样是在这间辉煌的大厅里,一名阿特森的信徒——一位住在华盛顿的记者——向阿特森要求推迟他到这里来住的时间,他要等到写完他的书后才能来。“忘记你的书吧,”阿特森皱着眉头说道,“你如果现在不来,以后可就太晚了。明年春天你就会像不可能吻到自己的胳膊肘一样地不可能再来了。”
与此同时,杰基尔在他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南部的诊所的急诊室里检查一名哭哭啼啼的孩子的病情,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肘一阵剧痛。
杰基尔赤着脚和另外九个学生围成一个圆圈站在一个又大又高的空荡荡的房间一端的一道小门边,这个房间被称之为“练习厅”。杰基尔不停地跺着脚。房子是用桁架支撑的,看上去就像一个旧飞机库。门里有一个小间,里面摆放着一张床,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郁郁葱葱的果园。很多年以前,一位相当著名的立陶宛诗人曾在这里度过她短暂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的时光。在来到牡蛎湾之前,她已经染上了肺结核。阿特森最初把她安排住在牛棚里,但后来随着病情的加重,她变得十分虚弱,不能再继续工作,便被转移到了这里。她在嘴里充满鲜血之前在这里所经历的这段孤独的生活构成了学院最珍贵的传说故事之一。阿特森偶尔还会在醒来时的讲话中提到她,虽然有些异议门徒认为阿特森应该为她的死亡负责任。“要记住我们失去了的兄弟姐妹们,”他说。即使她的身心健康真的被忽视了,杰基尔也无从知晓,因为在杰基尔遇到阿特森或听说这个学院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缓慢有节奏的跺脚还在继续着。杰基尔(他在学院上周末进修班)在进行阿特森发明的哑剧表演“魔术师的挣扎”。剧情要求十位参演者分别扮演五个坏魔术师和五个好魔术师,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做自己的动作。这些动作都比较舒缓轻松,和杰基尔在健身房进行的又要打沙袋又要举杠铃的锻炼刚好相反。阿特森是不赞成健身房的那种锻炼方式的。此时阿特森坐在房间远端的一把折叠椅上,他戴着一副可以减少强光刺激的有色双光眼镜。他又应该被归入哪种魔术师呢?
杰基尔扮演的是一个好魔术师,他感到阿特森在捉弄他。他想搞清楚自己实际上有多好。他所做的全部好事,他前后一致的高贵的习惯,他作为医生的献身精神与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喜悦,这些都是他好的方面;不可否认,他与海德沆瀣一气,这至少是他的一点不足之处。在杰基尔为自己建造的美德的城堡里面是他对浪漫平凡、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向往,这种向往使他到了为海德的罪行打掩护的地步。杰基尔诅咒自己的弱点,这个弱点阻止了他热爱自己的美德,使自己在这么多年里渴望听到那厚嘴唇的海上女妖的召唤。
“够了,”阿特森轻声叫道。他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把手放在杰基尔的背上。“你练得太猛,不要再跺脚了。”一种神秘的平和感一下子传遍了杰基尔的全身。
阿特森走到一名身材丰满,表情严肃的女孩面前,揽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脸小声说了几句话。她突然放声大哭,接着又笑了起来。阿特森走到一边去了,另外的八个人都围到她身边,抚慰地轻拍着她。杰基尔很想海德也在这里,那样他就可以像兄弟般地紧紧地拥抱他。他们扶起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孩,把她抬到屋子中央,把她放下,然后坐在她的周围。有人哼起了小调。杰基尔看着那女孩容光焕发的脸,他宽恕了海德,也宽恕了自己。阿特森站到了他的身后。
杰基尔很少这样焦虑不安。这种感觉只发生在他停止了在阿特森这里的训练活动的时候。他也不能彻底地摆脱阿特森,他有一种被禁闭的恐惧的感觉。大多数阿特森的学生最后都满足地继续留在一间屋子里,他们到阿特森这里来是为了获得更多的能量,但那老头在他们身上施了什么魔咒。杰基尔拼命挣扎,想从那魔术师的咒语里解脱出来,但他需要帮助,需要爱情,需要轻拍。
在牡蛎湾新建的石头砌成的浴室里,阿特森正在讲淫秽故事,讲完了一个还要讲一个,这是他晚上睡觉前的习惯。他倍感尴尬的门徒们都在竭力让他开心,这是他们的习惯。与此同时,杰基尔在林肯中心附近他的家中正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妻子,他把自己湿漉漉的脸贴到她的金色长发上。“我爱你,”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他们俩拥抱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孩子们都睡了。在牡蛎湾的浴室里,一群男学生在阿特森的指导下,把一种从土耳其进口的特殊的黄泥涂在身体上,这种黄泥可以除掉体毛并且使皮肤变得柔软并富有弹性。他们赤身裸体,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毛巾,排成一行鱼贯进入了蒸汽室。爱会使人发胖,杰基尔心想。爱也会让人变得很瘦很瘦。
杰基尔觉得能量在从他身上漏走,这也是爱。这种缓慢但不断的泄漏,这种躺在注满了热水的浴缸里,所有的血管都张开了的感受。他站起来把身体擦干。与此同时,阿特森用湿毛巾当鞭子在一名年龄较大的学生屁股上抽了一下,那头发灰白、肌肉松弛、猝不及防的男生疼得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阿特森则放声大笑起来。“这是你们从来没学到过的,”阿特森兴高采烈地叫道,“怎样玩!”那名性格诚实晕头转向的学生站在蒸汽弥漫的屋角,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不要这么哭丧着脸!”阿特森叫道,同时把湿毛巾在自己的秃头顶上挥舞着,就像西部牛仔挥舞着手中的套马索。“玩!”杰基尔烦躁不安地又在沙发的边上坐下来。在他用一只手解开妻子衬衣的纽扣时,很想用另一只手抓住那湿毛巾,用尽全力使劲一拉,让阿特森在温暖的地板上摔个嘴啃地。
身体放松,心平气和。躺下,漂浮,睡觉,触摸,滑进,爬动。黑暗,强光。温暖的气味,破旧的床单。但这些感觉都不持久。
杰基尔和妻子在床上,但他心不在焉,各种思绪在脑子里激烈地翻腾着。不消说,这意味着他人在心不在,他抱紧妻子的节奏也渐渐放慢了。他妻子起初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自己做出调整来适应,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她感激地紧紧抱着他,但杰基尔似乎不懂得,动作变得更缓慢了。他的妻子失去信心了,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又拉了拉他的耳垂,问道:“你人在哪里呀,亲爱的?”
阿特森在自己巨大的床边做着晚间的俯卧撑。对他这个年龄这么大,身体这么胖,又从不节制饮食的人来说,他的体型还是不错的。这一点杰基尔经常注意到。杰基尔想象不到在那新铺好的床上是谁在等待着阿特森。
“亲爱的!”
和刚才不同,这回杰基尔笑了笑。“我想我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小声说道。
“孩子?”
“不是。在我的脑袋里。没关系,”他继续微笑着。
“有关系。”
“那只是因为我总是在想你,”杰基尔沮丧地说道,“即使你就在我的身边。”
“但就算是那样,”她说,“你也离我很远。”
阿特森突然感到左胸有点疼痛,他赶紧爬上了床。床上的人期待地翻了个身,同时掀起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与此同时,杰基尔打开床头灯看了看手表。
杰基尔思考着阿特森把能量从自己身上传到别人身上的不可思议的本领。他除了亲眼看到阿特森在别人身上这样做之外,还亲身经历过好几次这种著名的能量传递。
回溯过去没有那么多麻烦的日子。那时候,杰基尔觉得阿特森说话十分逗乐,那时他的话也不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地充满智慧。多年以前,有一次杰基尔心情非常沮丧,甚至想到了自杀,于是他开车到牡蛎湾去。他事先并没有给阿特森打电话。那天阿特森态度非常温和,他就像父亲一样地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了客人。杰基尔一看到他就感到十分兴奋,浑身发烧,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咚咚”地猛敲,和今晚他和妻子在床上的情形一样。
“你病了,”阿特森用一条手臂挽住杰基尔的脖子。“别说话。”他让杰基尔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给你一杯咖啡,”他说,声音非常温柔,“你趁热喝下去。”
杰基尔记得那天自己坐在餐桌边,阿特森从他放在床边的热水瓶里把咖啡倒进一个长柄锅,然后把长柄锅放在一个滚烫的盘子上。杰基尔记得,当时自己简直不能把眼光从阿特森身上移开,他觉得阿特森十分疲惫,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疲惫的人。杰基尔记得自己无精打采地靠着桌子,呷了几口咖啡,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能量在自己身体里骤然上升,就像一股强烈的电流带着蓝色的电光从阿特森的身体里流出接着又流进了他的身体里。杰基尔不再感到疲惫,但他却看到阿特森沉重的身体软了下去,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就像身体里的血液被抽干了似的。杰基尔惊奇地看着他。
杰基尔记得阿特森说道:“你现在好了。我得走了。”他的话音里饱含着急切的催促。杰基尔跳起来去扶阿特森,但阿特森向他摆了摆手,自己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屋去。
杰基尔记得自己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体会到一种美妙的健康的感觉,他等候着阿特森。那时他确信(现在也如此),在阿特森把自身的能量传给别人时,自己会受到很大的损害。但是很明显,阿特森懂得怎样迅速地恢复自己的体力,因为杰基尔记得,自己在阿特森十五分钟以后又回到卧室时感受到了同样的惊奇:阿特森看上去就像是个年轻人,面带微笑,机警灵活,兴致勃勃。他说这是一次幸运的相会,杰基尔迫使他用力去做了一件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接着,他宣布要和杰基尔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就他们俩,他要开一瓶储藏了很久的最好的法国白兰地。
杰基尔记得,在他们吃着这顿丰盛大餐的时候,阿特森叫他说说自己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杰基尔想了半天,却想不出用什么来开头,因为他那时觉得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他记得在他终于讲到一些自己的悲伤和恐惧的时候,阿特森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在杰基尔讲完之后,阿特森才告诉他说他的那些问题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用不着担心。回溯到此为止。
现在,杰基尔在抱着妻子的时候感到很疲惫。他在想象中可以扔出一条绳子,一头拴在自己的胸口,一头连到阿特森结实的右手上。他要拉动绳子,那是痛苦的信号,而阿特森不管在哪里,不管是在牡蛎湾还是在城里,都会感觉到绳子的拉力并且意识到是杰基尔遇到麻烦了。他会打开那强烈的蓝色电光,电光会沿着绳子直接传入杰基尔的胸腔里,他就会感到一股新的,纯粹的能量在自己身体里骤然上升,他会感到美妙无比,他会觉得自己的问题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要这样,就需要阿特森眼下不是太忙,不管是忙于神圣的还是世俗的事务。此外,他还得准确地了解杰基尔的信号的意义,弄清这信号究竟是他反叛的前学生中的哪一位发出的。阿特森将不得不起码在短时间内使自己的力量受到危害,让自己起码在短时间内变得非常疲惫。
杰基尔仍然穿着外科医生的工作服,身体后仰坐在诊所三楼的医护人员休息室里的椅子上。他刚做完了一个长达两个小时的手术,拯救了病人的生命。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与此同时,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场战争正在进行,炸弹在下落,血肉在横飞,竹篱笆墙壁稻草屋顶的医院被瞄准当作了轰炸的目标,而此时杰基尔在注视着自己能干的双手的手背,注视着从每一个毛孔里长出的短短的白色汗毛,注视着将每个毛孔连接起来的线条,这些复杂的线条就像是一幅航线图,或者是某种游戏图形。
在一名护士来向杰基尔报告病人的最新情况(很好)并趁此机会和他调情的时候,战争还在继续进行着——这是一种骨骼的疼痛,肠道的疼痛,心脏的疼痛。为了弥补每天对战争暴行进行的电视报道的不足,平民可以乘直升飞机到现场去做第一手的直接观察。无数骨骼小巧,五官纤细的人们——面部平滑无毛的男人和黑发垂肩的女人——这些扛着步枪和长矛,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的中年人每天都在被屠杀。他们又如何得到补充呢?
杰基尔向来奉行一夫一妻主义,他此时想到了妻子的双腿,确定他妻子的双腿不但比这个护士的腿更漂亮,而且也许是他所见到过的最美的人腿。护士带着他给病人增加5cc.新药的指示,回到还躺在术后恢复室里尚未苏醒过来的病人那里去了。
阿特森说为战争烦恼是浪费精神,还说人类的愚蠢行为会永远存在,大多数人是一辈子都在睡觉的傻子,那些挣扎着要醒过来的少数人的惟一职责就是自我修炼。阿特森介绍了几种紧张的体力和精神的锻炼方法来治疗因考虑战争而引起的忧郁症,并让人再读《该隐、亚伯奇案》的第109章。杰基尔已经厌倦了自弹自唱,他觉得即使自己不能变成海德,也可以去寻求他的帮助。
“嗨,看看是谁来了!”海德透过一扇破窗户看到一辆出租车开到纽约的普拉茨堡城外路边的邮箱旁停下,杰基尔从车里出来时高兴地叫道。邮箱大张着嘴,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和小册子。杰基尔大步走过野草丛生的草坪,踏上门廊,跨过一大堆湿漉漉的报纸。用橡皮筋扎着的报纸都还没有打开,堆在起泡的门槛边慢慢腐烂。又是一个刮风下雨的日子。
海德在门口转过身(那门上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环),他一把抓住杰基尔的华达呢大衣,挂到他狗窝一般乱糟糟的屋子角落里他的一件黑色斗篷旁边的钩子上。海德砰地一声关上门时,杰基尔期待着听到门锁和链子的叮当声。
“咱们来好好看看你,伙计,”海德大声说道,“还是那么漂亮挺直,你一点都没变。”
杰基尔无法回应这句恭维话,如果那是一句恭维话的话。自从三个月前杰基尔看到这个年轻人在世贸中心转圈以来,海德已吓人地老了许多。他头上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又掉落了不少。他一脸憔悴,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看上去和杰基尔的年龄差不多。杰基尔猛然感到一阵像父亲看到儿子受苦一样的心痛。
海德以极快的速度将杰基尔推到一个装货箱上坐下,在两个略带蓝色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橙汁,又兑了一些杜松子酒(是从一个装松节油的瓶子里倒出来的),然后兴高采烈地在另外一个装货箱上坐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大夫?”
杰基尔觉得破藤桌上的两个略带蓝色的玻璃杯有点古怪。就杰基尔所知,自从海德的女朋友离他而去之后,他就一直独自一人生活,但这两个杯子似乎说明海德在等什么人。等他?杰基尔既没有给海德写信,也没有给他发电报(海德没有电话)说自己今天要来拜访,难道是有人告知了海德自己今天要来?
杰基尔呷了一口杯里的饮料,又问了问他房子的情况。
“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不是为了跟我聊我的破房子吧?”
海德经历过许多城市生活的刺激和危险:追逐猎物时的刺激兴奋,被警察追赶时的紧张激动。不知道他现在对乡村生活是否已经感到无聊了。“别催我,”杰基尔说道。
“对不起,伙计,”海德沙声说道,“我还以为我刚跳下自己的院墙,还喘着气就要听你说你的心事呢。”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杰基尔试探地说道——万一海德掌握了阿特森的超人的洞察力呢。
“我知道。”
杰基尔拼命压住自己的焦急。“那样的话你就没有理由不耐烦。”
“屁话,那并不说明我了解了一切,”海德有点委屈地说道。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杰基尔说道。
“不要太挑剔了,伙计。你应该看到过我刚搬来时的那个垃圾堆,”海德沉思地说道,“我把它搬走了,就像在学院时那样,用我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杰基尔心烦意乱地低声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注视着海德那双掠夺者的手,那双手肌肉突起,手背上长满了黑毛。杰基尔注意到,宁静的乡村生活并没有改变海德咬指甲的习惯。
“瞧,”海德沙声说道,他的小眼睛里闪着胜利的光:“你也什么都知道。”
“考虑到我的问题,”杰基尔郁闷地说道,“这句妙语的品味实在不高。”
“品味不高——”海德嚷道,“那正是我的特点。”他握紧了干瘪的拳头叫道:“想从中悟出点什么来吗?”
“不,”杰基尔回答道。
品味不高也是阿特森的特点。海德生长在贫民窟,缺少追求美德的志向,他有这个特点是很自然的,然而阿特森也有这个特点,这就让杰基尔有点不解了——不光是杰基尔,每个阿特森手下的人可能都有同感。阿特森同时具有粗俗、施虐狂般的幽默感和作为精神领袖的严肃和庄重,就像他身上明显地散发着混合在一起的动物的气味和狡猾但不可否认的圣洁的味道一样。对海德来说,这是毫无问题的。杰基尔对这尿臭熏人的肮脏的客厅安之若素。他是医生,对脏臭的场景早已见惯不惊。海德就是海德。但阿特森总是高于或者低于阿特森,而且阿特森坚持要他的崇拜者们不折不扣地接受他的一切。
从阿特森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流出的话语也是如此,他的嘴巴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从不闭上。他的讲话通常包含三种内容:冗长乏味的污言秽语,关于美好生活的老生常谈,还有真正微妙,几乎不是人类所具有的智慧。但阿特森不会让你扔掉前两种而只保留第三种,你得全部保留。这就是让你和谐发展,具有全面的人格和不片面的看法的秘密吗?如果是,那么杰基尔就永远做不到:他无能为力。然而,很可能这不是那个秘密,阿特森从来没有要求别人模仿他。恰恰相反,他对学生们的冷嘲热讽表明他的这种做法完全不是要让他们学的,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可以很晚还不起床,躺在床上享受早饭,而在学院里的其他人,不管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都得在早晨六点钟就起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干各种各样的杂活上:修剪树木、照管菜园、挤牛奶、做饭、缝衣服、剪草坪、铺路、修建新房子。对他们来说,阿特森的基本教学方法就是“训练”,而他自己则享有在自由的海洋上漂浮的变化无常的权利。
杰基尔注意到海德家徒四壁的房间墙壁上挂着一条鞭子,想必是他的越轨行为的纪念品。阿特森对待他的门徒就像是个驯兽师,虽然他对精神和身体施虐狂般的惩罚一点也不陌生,但他却不赞成使用鞭子。在观察到每个人都放射出毫光之后(照阿特森的说法,这毫光是人的精髓构成的),阿特森便使用他所能发射出的高八度的放射光芒来制服、压倒、折磨、束缚并最后解放他在远近各处的每一个门徒,使其成为一种真正的意愿。相比之下,杰基尔宁可挨鞭子。
此时,杰基尔已沉着冷静地从装货箱上站起身,到一张占了半个房间的紫色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很软和,但上面却有许多香烟烧的焦痕。与此同时,海德也从他坐的箱子上一下子跳了起来。海德生性好动,难以保持安静,在一个地方最多只能坐几分钟。他又拿来一些橙汁,倒了一些杜松子酒:这次杜松子酒加得比橙汁还多。杰基尔观察着海德的口味及其透露出的从凶暴到古怪的变化。他赞成海德多喝点橙汁,因为海德一直缺乏维生素C。杰基尔挥了挥手,谢绝了第二轮饮料。
“该死的爱情,”海德带着哭腔说道。
“你说什么?”杰基尔问道。
“我说的是——”海德压低沙哑的嗓音抱怨道,“该死的爱情。”
海德两口喝干了杯子。看来海德不但已丧失了大部分对道德堕落的爱好,而且这猛喝的两口还表明他要变得温和了。这让杰基尔感到灰心丧气。“该死的爱情,”他想自己听到海德用嘶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海德生性好动,难以保持安静。他在客厅里从放着酒瓶的藤桌跑到他的包装箱,然后又跑回藤桌,就像一只烦躁不安的大猩猩。杰基尔身体向后仰靠在紫色沙发上,他看海德跑来跑去看累了。他觉得很困,就像在水下一样。他要追赶海德多久呢?他们要像走马灯一样转个不停吗?他永远也追不上他。海德虽然步态古怪,但却令人难以置信地轻巧灵活。你不能像在想象中对付阿特森那样用绳子把他捉住,阿特森笨重得像头熊,行动缓慢,更喜欢坐在椅子上或者只要有可能便躺在床上。杰基尔想象着自己用套马索套住阿特森,把他拖到这里来,继续这场谈话。但是,他要继续与之交流的不是阿特森,而是这个像躁狂症患者一样不断地在屋子里转圈的笨蛋。
杰基尔身上医生的职业敏感在海德的古怪行为面前起码还没有变得麻木。他注意到海德的体格现在看上去很瘦弱。他皱巴巴的衬衣掉了两颗纽扣,可以瞥见他鸡胸突出的体型。他的体重减轻了很多,咳嗽起来和卡米尔不相上下。
杰基尔费了很大的劲才定下神来。他坐在沙发上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海德倾诉自己的雄才大略和长期遭受的折磨。在杰基尔倾诉自己的不满,阐述自己改变生活的热望的时候,海德又喝下了一些杜松子酒。杰基尔说到了他和那一群乱七八糟的门徒和杂种们住在牡蛎湾“人类潜能开发学院”时,阿特森对待他们是如何的粗暴野蛮。
“但那种训练对你很有好处,对不对?”海德一边跑来跑去,一边咕哝了一句。
杰基尔怎能否认那种训练对自己有很大的帮助呢?如果没有经过那种训练,他就不可能成为今天这样一位能干的医生,不可能如此镇静、沉稳、富有自制力和观察力,不可能如此轻松地信任自己的同事、下属和病人,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问题不在阿特森,在我自己,”杰基尔承认道。
“我不明白,”海德嘀咕道。他一下子在屋子的角落里趴了下来。
“我的意思是……我想放弃一切,我想变成……别笑!我想变成你。”
“噢!”海德用手掌在自己老鼠般的额头上拍了一下,“简直是一堆中产阶级的废话!你想变成我?”他和以前一样笨拙地站起身来。“你想过我这种无聊的日子?伙计,你简直疯了!”
“但是,”杰基尔说道,“如果你的生活让你感到无聊,你为什么不搬回城里去呢?”
“去被抓起来?太谢谢你了!”
“可以想办法的,你也知道。我可以告诉兰杨。”
“那个笨蛋?”海德手里拿着酒瓶,身子在地板上旋转了一圈,说道:“他太老了。”
“他还不老。你喝醉了。”
“他还没死全靠你给他打针,你不必为他的健康辩护,”海德大声说道,“兰杨无法让地方检察官减轻对他将一个偷了一张尿布的孩子送进了坟墓的指控。”
“别喝了,我不愿去想象你的肝脏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了。”
“冷静点,伙计!”海德叫道,他停止了在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转圈。“想看我的针孔?”他摸到左手的衣袖,把它卷到了胳膊肘的上方。“嗯,我已经戒毒了,瞧!这全靠——好酒!”他拍了拍酒瓶,然后使劲把它放在藤桌上。阿特森向餐厅里的椭圆形桌子扫了一眼,拿起装满法国白兰地的酒杯举杯祝酒。他喜欢祝酒的对象是某种白痴。几年前在一次兴致很高的宴会上,阿特森发明了一整套大脑发育受阻的分类学。他所说的“白痴”可以被分成机灵的类别和亚类别,关键是看在场的每一个人应该被归入哪一类。这个游戏他现在还在玩,学生们紧张地互相讯问,而阿特森却握着宣布最后判决的权力。阿特森呷了一口白兰地咧嘴笑了。
杰基尔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城里去,可不可以考虑换个地方住?我们可以……”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道:“我们可以一起到某个地方去,我的意思是说,我和你一起去。”这句话让海德立刻停止了转圈,起码是暂时停止。他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伙计,你真的是头脑发昏了!”杰基尔突然感到自己结实的发根下的头皮一阵刺痛。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发疯……”杰基尔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我们不必总呆在一个地方,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可以在路上。”
“嘿,这是什么?是个提议吗?别对我说你结婚这么多年后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噢,伙计,那就太过分了!”他扑通一声坐到地板上,然后像狗一样伸开四肢,仰面朝天躺了下来,笑得快要抽筋了。
“别笑了,艾德!”杰基尔被笑得很不好意思,他在沙发上向前欠起身子喊道。“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因为……因为我意识到了我没有足够的……足够的想象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海德抬起一双细腿乱蹬一气,同时用双手使劲压住胸口,试图止住自己的大笑。“你以为和我一起混——”他笑得咳呛起来,赶紧坐起身来接着说道:“你就会更有……想象力?”
“快喝点水。”
海德紧绷着脸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不明白,”他喘着气说道,“你想把你的工作扔到垃圾桶里去,搬出有政府租金管制的公寓,丢下你的老婆——”
“不,”杰基尔打断他道,“我想和老婆一起走。”
“妙极了!”海德哼着鼻子叫道,“嗯,你想扔掉你的公寓,把你老婆从她的朋友们那里拖走,躲开阿特森,让在你的诊所里排队等候施瓦策医生的穷人们大失所望,扔下所有那些你还从来没有干过的护士……”杰基尔点点头。“为什么?”
“因为我不自由。”
“自由!”海德醉醺醺地喊道,“快长大吧,你这个大孩子。”
“但我说的是实话。我过的日子……全都是规划好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是说,我知道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今年三十八岁,从我的健康状况和家族情况来看,我可能会活到九十岁,但我几乎现在就可以写出我的讣告了。”
“妈妈的大孩子!”
“你已经说过这个话了。”
“自由!”海德用拳头揉了揉眼睛说道,“伙计,你有没有脑袋?”
“对!”杰基尔说道,“这就是和你呆在一起对我有好处的原因。”
“唔,别指望我能帮助你!天哪,我自己也有许多问题。”他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再过一分钟,你就会跟我谈幸福,”他停下脚步,两眼狠狠地盯着杰基尔说道,“或者爱情。”他说话时不停地眨巴着他的小眼睛。
“喂,艾德,我确实感到难过,她那样做……”杰基尔看到海德黝黑的脸由于痛苦而变成了铅灰色。“我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感到难过。”
“该死的爱情,”海德呻吟道。他用左手背擦了擦鼻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但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是绝望——能够让海德停下他笨拙的脚步。杰基尔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他开始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别走!”海德叫道。他在杰基尔放下双手的时候跳到他身边。“不管怎么说,今晚你得在这里过夜。”他把紧绷绷的脸颊凑到杰基尔的胸前有点含混不清地小声说道:“你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
杰基尔点了点头,但他没有坐下来。
“怎么回事?”海德挑战般地问道。
“我想吃点东西。”
“怎么会呢?”海德斜睨了他一眼道,“我一点都不饿。”
杰基尔把他推到一边,然后朝门道那里的厕所走去。在他正要给马桶冲水的时候,海德来敲门了。杰基尔拉了拉冲水的链子,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海德继续砸门。“嗨!”他朝门踢了一脚,说道,“我去叫我妈来做点什么吃的。”
“你母亲和你住在一起?”杰基尔隔着门问道。
“当然,”海德又踢了门一脚。“自从……自从那个婊子走了以后。”
“但是你讨厌你母亲,我记得几年以前你对我说过。”
“那又怎样?”海德叫道,“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不妨碍我。”
杰基尔开了门。“我不该用我的问题来烦你。”
海德依旧站在门外。“没关系!”说话时他的嘴巴皱成了嘲笑的模样,露出满嘴长满牙石的牙齿,他是在表达友好的感情,“你来了我很高兴,汉克。我也很喜欢你和我这么亲近,虽然你发疯了。”
杰基尔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虽然他现在已经放弃了劝说海德的希望。“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来想想,”他说道。
“你在开玩笑吧?我为什么要那样想呢?”海德叫道。与此同时,阿特森——不管此时他是坐着还是躺着——正在对一名女门徒说只要她认真听讲,她就会了解所谓真理是多么的可笑。
第二天早晨,海德的母亲把一份松饼和一杯速溶咖啡送到了杰基尔床边。与此同时,阿特森也在享用睡眼惺忪的普尔给他送去的早餐。杰基尔本想问问海德的情况——他醒了吗?他酒醉好些了吗?——但他还是决定算了,于是他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床上,假装又睡着了。最好别问老太太,她很可能会唠叨个没完。杰基尔想起了军事史上的一条规则,珍珠港事件给这条规则作了最好的注解:由于周围有很多噪音,即另外的信息,你很难听到真实的信号。
她离开阁楼之后,杰基尔咬了一口松饼,翻身下了床。窗外几株高大的梧桐树耸立在褪色了的屋顶上方,落下的树叶塞满了排水沟。阿特森身穿羊绒晨衣出现在走廊里,大声叫学生到外面去清扫落叶。此时杰基尔穿上了他的法兰绒裤子和灯芯绒上衣,走下后面的楼梯,穿过厨房(海德太太正在那里看有关战争的电视节目),来到了客厅里。海德正跪在屋子的一角修理自行车。想到海德骑自行车而不是驾驶他那杀人的哈雷机车让人感到有点奇怪。
“醒了多久了?”
海德抬起头咕哝道。他现在和昨晚简直是判若两人:现在的他眼光清澈,人味十足,显得更加残忍,更加年轻,更加可怕。他举起手里的一把螺丝起子挠了挠他的秃头。
“今天天气挺好,”杰基尔接着说道。
“别在我的面前摆谱,哥们儿,”海德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如果我愿意,我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像你们这些大学生一样侃侃而谈。”他回过头去,用钳子在自行车上鼓捣着。
杰基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海德走近了一步问道:“你记得星期天的火车时刻表吗?”
“想走了,嗯?”
“我晚饭前必须回去。”
海德一下子把钳子扔在地上,双手叉在瘦骨嶙峋的腰间,嗓音提高八度问道:“你是说我们不要像邦妮和克莱德那样一起私奔,一起去抢银行,从此一起过快活日子了?”
“对,”杰基尔说道,“火车时刻怎么样?”
“三点四十有一班慢车,乘这趟车你可以及时赶回家去。”
杰基尔恼怒地转过身去。
“不,等等!”海德站起身,跳过工具箱和自行车链条叫道,“我在想咱们昨晚聊的事……”
杰基尔转过身来。
“你听我说。我想明白了,你不需要我,你自己干吧。”
“什么意思?”
“干点什么,暴力的!”海德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抢劫瞎眼的送报人,骚扰儿童,欺负低年级学生,掐死阿特森,把——”海德看到杰基尔脸色发白,便停了停,拍了拍细细的大腿又接着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对不对?噢,那个可恶的老东西让你烦透了。你应该像我一样,从他那里把对你有好处的东西弄到手后就一走了之。”说话时海德用一只脚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好像是在为他的话作注解。
“嗨,伙计,你犯过罪没有?”
杰基尔没有回答。他的脑子里翻腾着自己在想象中犯过的所有的罪行和自己从未想象过的真实的罪行。要是自己有那种力量——不是体力而是道义之力——来掐住阿特森青筋暴绽的脖子就好了。
“你知道,暴力,日共水——”海德嘲讽地说道。
“我知道暴字是怎么写的。”杰基尔呻吟道。他感到心脏一阵紧缩。“什么暴力?”
“嗯……”海德顿了顿,做了一个模仿某个戏剧人物(或者是大猩猩)思考的动作。“你并不打算杀了阿特森,对吗?那么……干点什么容易点的来开头怎么样?像放火把学院烧了之类,没有人会死的。”
“你认为我干得了那个?”
“你可以试试,”海德已经停止了跳来跳去,在用手挖着鼻孔。“也许你可以找个帮手。”
“我不需要帮助。”
“你不需要,嗯?那你昨晚来干什么?”
杰基尔急着要走,他站到了挂衣服的钩子附近。
“假如,”海德又来了精神,“假如我告诉你已经有人在计划要毁掉学院了呢。”
“你在告诉我吗?”
“你不相信我的,”说话时海德的脸红了。
“我可以相信你,如果你能解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能透露消息来源,”海德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后接着说道,“但我能告诉你时间。就是这个月,十月十六号的夜里。”
杰基尔此时的感受是妒嫉还是恐怖呢?他问道:“你要告诉……告诉阿特森吗?”
海德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自行车边跳来跳去。
“你必须告诉他!”
“为什么?”海德怒道,“他不是会通灵术而且还有超人的洞察力和其他各种本领吗?让他自己去发现吧。”
对此杰基尔不必回答,这似乎是一个廉价的恶作剧。我们不是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吗?杰基尔在思考着犯罪,他在想着阿特森。
阿特森说过:“魔鬼被关得太久,出来就会咆哮。”杰基尔感到,从他透过破窗户看到的阴沉的天空中云块之间的片片蓝天和外面的各种声音、气味和此时的温度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袭来——某种他竭力要避开的东西。他不再试图躲避,一个很小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叫着:“自由,自由,自由!”
杰基尔曾经目睹过这样一件事:在一个夏天的深夜,一名头发灰白的老人——也许是一位在哥伦比亚大学讲学的流亡德国犹太人学者——正沿着滨河路向前行走。与此同时,一名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小个子年轻人从他的对面走过来。当两个人走到互相离得很近的时候,老人对年轻人很庄重礼貌地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他用手向前指着,看上去似乎是在问路。老人有一张漂亮的脸,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矮个子年轻人面对着他站着,拨弄着手里的吉他,没有回答老人的问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发怒了,浑身颤抖就像一架旧飞机的螺旋桨。他挥舞着手中的吉他,同时不停地跺着脚,他脚上的靴子沾满了稀泥。老人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吃惊或害怕,不如说是厌恶。他一定听说过街上有疯子,但也许认为自己永远不会遇到。他又向后退了一步。年轻人开始用手中的吉他使劲殴打老人,一直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雨点般的重击不停地落到老人的脑袋、胸口和双腿上。老人呻吟着,抽搐了几下,然后躺在地上不动了。那矮个子年轻人嘴里哼着带鼻音的小调,还继续对躺在地上毫无反抗的老人又是刺又是捶地拼命殴打着。
杰基尔站在街道那头的门道上看着这一切,他觉得那小调似乎也到了自己的嘴边。“那有什么呢?”那声音说道。他曾毫不动容地看到过那么多人死去——那些被遗弃的穷人,也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修补过无数的人的身体并让他们恢复健康,也许他不被情感所左右,就当这是一场梦而袖手旁观一次——就这一次——是可以原谅的。打断老人骨头的人是谁?如果是海德,那就必须制止。
杰基尔寻求自己行动的能量,他在内心里已经开始草拟一份准备明天就向兰杨口述的新遗嘱。海德的援助似乎是虚无飘渺的了,杰基尔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到处都是恶魔的世界上。好魔术师和坏魔术师的斗争如果不是一种幻觉,也只不过是一场让人分散注意力的游戏而已。他必须跟随他们的首领,那位使他迷惑并引诱了他的超越了好坏的魔术大师。让阿特森把他所有的能量都传过来,不管通过什么管道。这次他再也不会还给他了。
当身在牡蛎湾的阿特森在床上翻来翻去,看着普尔刷地毯的时候,身在普拉茨堡的海德又在他的自行车前蹲了下来。与此同时,也身在普拉茨堡的杰基尔正在穿上大衣。海德再次抬起了头。“等等!”他叫道,“我改主意了。”
杰基尔此时正在想着自己的心思,想着那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从阿特森的身体里发射出来的蓝光,海德的话惊了他一下。
“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海德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让人反感的讨好的味道,“关于搬回城里去住的事。”
“你母亲呢?”
“让她唠叨去吧,”海德兴高采烈地叫道,“我跟你走!”
他蹲在地上绕着自行车跳起了哥萨克舞。他左手高举在头顶,右手握着锤子在自行车的挡泥板上敲击,两条细腿交替向前踢出。“我得先把这修好——”说这话时海德用锤子在后挡泥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挡泥板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大坑,“然后还得上楼去拿我的毛衣和另外一条牛仔裤。”
“不要来!”杰基尔大声叫道。
“你听我说,哥们儿,”海德叫道。他拿起一把大钳子,把自行车前轮的辐条一根一根地卸下来,“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乘火车。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
杰基尔从钩子上扯下那件黑斗篷,向海德猛冲过去,他把黑斗篷扔过去罩在海德头上,又从地上抓起了自行车的链条。一下、两下、三下,海德在杰基尔打他——杰基尔想要把他打死,但却没有成功——的时候,就像一只母鸡一样拼命地挣扎着。与此同时,阿特森在牡蛎湾自己的房间里拿起了拖着长长的电线的电话,拨通了警察局的号码。
阿特森站在学习室的黑板前。杰基尔坐在阴湿的牢房里的床边上,他已经被单独关押两个月了。他被单独关押,并不是因为他杀人未遂的罪行太重,而是因为他在进了牢房一个星期以后,参加了一场囚犯们为争取改善伙食的抗争活动。抗争演变成了暴动,两名被扣作人质的警卫被割断了喉咙。牢里的囚犯大多数都是比他不幸得多的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杰基尔认为自己有责任和大家共同行动,结果他受到了比别的犯人更加严厉的惩罚。警卫虐待他,囚犯们怀疑他,虽然他们在和从奥尔巴尼来的谈判官员进行谈判时选他做发言人。他们怀疑是因为他过于激进,毫不让步,结果让州长能轻易地命令国民警卫队从监狱的西翼发起进攻。混战中有十三名犯人被打死,其中包括除了杰基尔之外的所有的暴动的主要领导者。
天气非常寒冷,是多年以来最冷的一个一月份。杰基尔以为还在十二月。不管是十二月还是一月,目前还看不到一点天气转暖的迹象。从技术上说,监狱是有供暖系统的。煤炭定期运来,这些煤炭也都被投进了供暖的火炉里。但暖气不能到达杰基尔的牢房,也不能到达所有的被单独关押的犯人的牢房。他最担心的是鼻子和双脚总是冷冰冰的。虽然每个犯人在刚到时都发了一双拖鞋——杰基尔惊奇地注意到,这又旧又破而且尺码大了一号的拖鞋居然是真皮的——但是囚犯们都不准穿袜子。曾经爱好健身的杰基尔现在身体非常虚弱,体重只有一百四十磅。如果阿特森在讲台上过多地走来走去,杰基尔一定会晕倒的。
阿特森在学习室里对一群求知若渴的年轻学生讲:“请记住那些我们失去了的兄弟姐妹们。”杰基尔以为那天是十二月十四号,他想起了上个星期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杰基尔妻子的表弟理查德·英菲尔德前来看望他。杰基尔现在已经从单独关押牢房转到了监狱的东翼,这里的一间牢房关押着两名囚犯。杰基尔的右脚裹着石膏,那是因为昨天他从上铺跳下床来时摔伤了脚。他获准可以在牢房里会见客人,而不用到那里面隔着一道从上到下的铁栅栏的长方形的会客室去。“你真的干了一桩蠢事,”英菲尔德尽力用随便的口气说道。杰基尔开头还以为他指的是自己扭伤了脚踝并造成脚后跟骨折的事,后来才明白英菲尔德说的是他想杀死海德。但他并没有生气。下午早些时候,他的妻子来看过他,给他带来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只烤鸡。他很高兴,但也不得不让他的同室囚犯分享他的巧克力。那是一名贩卖海洛因的毒贩,就是他在暴动中割断了一名警卫的脖子。幸运的是,那家伙对烤鸡不感兴趣,杰基尔因此可以独享美味。现在杰基尔已经增加了一些体重(他现在有一百五十磅重了),牢房也有暖气了。虽然如此,英菲尔德还是认为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糟糕。
在杰基尔的想象中,他双手戴着手铐,手铐的铁链从他的手腕处一直拖到了阿特森的卧室门把手上。假如他把双手猛地一动,就可以把门拉开——但要小心别让门在打开的时候撞到阿特森的贴身侍从普尔的脑袋。普尔今年十四岁,他在阿特森的门边睡觉——并亲眼看到在那屋里半夜时分发生的淫秽的一幕。
“需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吗?”英菲尔德问道。
“当然,”杰基尔回答道,“你可以给我带来某个人的死讯。”
真是又可怜又可恶,英菲尔德心想。他转过身去,请警卫打开牢房门。“把门关好,”杰基尔说道,“那里有一股穿堂风。”他的同室囚犯——现在被赶到上铺去了——把糊满巧克力的嘴巴贴在枕头上,不高兴地嘟哝了几句什么。阿特森此时正在睡下午觉,他在自己肮脏的大床上翻了个身,大声呼唤普尔给他送点新鲜咖啡来。是起床到学习室去的时候了,他要去给学生们讲如何内省和恰当利用自私的问题。杰基尔看着牢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最后,是衰弱的兰杨给杰基尔带来了他期待的消息。海德自杀了:他吊死在自家的地窖里。
这是英菲尔德来看他之后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了,杰基尔本来应该能够去会客室见兰杨的,但今天早晨他在一瘸一拐地从床边到马桶那里去的时候被自己的拐杖绊了一跤,左脚踝的一块骨头完全摔折了。监狱里的医生刚刚离去,他左脚上新裹的粉红色的石膏还没有干。
“从你的律师的角度来说,我不知道这对你的假释有没有什么影响。”
我的双脚,杰基尔心想。不,不是我的双脚。兰杨还在说话:“杀人未遂依然是杀人未遂,即使受害者在不久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而死了。”
“他给我留有信吗?”杰基尔嗓音沙哑地问道。
兰杨递给杰基尔一个小信封,杰基尔接过来撕开了。里面是一张从学生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是一个大嘴巴的口红印记。兰杨想从杰基尔背后窥看信的内容,但杰基尔在他还什么都没看到时便很快地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右脚上的石膏套里。
“他说了些什么?也许这对你申请假释有用。”
杰基尔摇了摇头。“他还留有什么别的话吗?”他冷冷地问道。
“给阿特森的。”
“他说什么?”
“他承认打算在十月十六日放火烧毁学院的人就是他。”
“可怜的自鸣得意的杂种,”杰基尔说道。他竭力掩盖自己的失望。
“闭嘴!我要睡觉!”躺在上铺的杀人犯抱怨道。
静默了一会。杰基尔看着自己漂亮的瘦骨嶙峋的双手,问道:“阿特森对此怎么说呢?”
“你了解阿特森的,”兰杨笑道,那是一种听起来很不协调的老人的笑声。“他说如果海德成功了,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他说每个人都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
“噢,自由……”杰基尔津津有味地嚼着上午他妻子给他送来的香草软糖说道。他向后舒服地靠在床上,把双脚伸进多给了他的一个枕头里。他的两只脚都裹着石膏,一只干的,一只湿的。他笑了笑说道:“别对我谈什么自由。”
(徐天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