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迪迪轻轻地梳理着耷拉在狼孩脑袋两边以及后面的缠缠结结的硬毛。接着,又用梳子的细齿梳理他前额上的褐色卷毛、面颊上长出的胡须般长毛以及遮住脖子的浅黄色软毛。藏在他喉咙下面的茸毛中的这个凉幽幽、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挂在一条很细的银链子上。是一种护身符。有点像保罗在华沙获得的奖章。迪迪摸了摸这个别致的圆牌,正想问问狼孩它是怎么来的,能带来什么好运或者有什么样的保护作用。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狼孩发亮的牙齿微微后缩,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蒙上了一层焦虑不安的神色。(现在)不要问吧。别毁了他的快乐。迪迪把护身符轻轻放回到狼孩的破卡其布衬衣里,重新熟练地梳起他的毛发。迪迪发现狼孩的眼中重新显出温暖而放心的神情,不禁有些欣慰。狼孩(现在)坐在迪迪的脚边,脑袋靠在迪迪的膝头上。即使当迪迪都担心自己不小心用力太大,而拉得狼孩发痛时,靠在他腿边的身体也没有颤栗或躲闪。不管迪迪干什么,狼孩似乎都非常享受。因为迪迪对他如此关注,而且彼此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他像猫一般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有时打个哈欠,收紧胸肌,然后又放松下来。后来的声音很奇怪,不像猫的声音。事实上,在梦中,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梦的结尾,狼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狼孩对人话似乎运用自如,甚至孩子气地滔滔不绝,而(现在)却似乎不会说话了。成了哑巴,像动物一样。

迪迪帮狼孩梳完了毛发。狼孩的身体(现在)似乎在缩小。变得越来越小,像几岁的孩子。小得可以抱起来。迪迪真的这样做了。把他抱起来,朝岩洞的深处走去。岩洞比迪迪想象的要深得多。狼孩蜷缩在迪迪的怀里,面孔埋在迪迪的胸前,看上去似乎永远也不愿意下来。因此,迪迪仍然抱着他,朝隧道一般的狮子洞深处走去。

迪迪继续走着。渐渐地,他害怕起来。想起了过去的迷信,不禁十分恐惧。担心被传染。八岁的时候,他以为摸过青蛙就会长瘤子,尽管他父母笑话过他;同样道理,他担心自己(现在)抱了狼孩会传染上什么。迪迪也会变成动物吗?缩小到不足五英尺?全身上下长满了毛?迪迪看了看自己那双搂着狼孩身体的手,又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脖子、耳朵和额头。没有发现可恶的毛或其他什么异常。可狼孩就不同了。离刚才那次关切的打量不过一转眼的工夫——迪迪不得不时常移开视线留意脚下——可当他(现在)重新回过头来时,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里,狼孩的脸上和其他未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又长出了更多的毛。不仅在不断地长,而且长速惊人,就连最没有耐心的人也能看得出来。狼孩的身型比几分钟之前明显变大;肌肉更加结实,更加强壮,显出几分粗野的气势。不过还没有重到迪迪抱不动的地步。

在昏暗的岩洞深处有一个窄小的过道。“我要把你放在这儿,”迪迪平静地说。他心里既想这样,又不想这样。他将哼哼唧唧地扭动着身子的狼孩轻轻放下。狼孩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蜷缩在岩洞或隧道里的冰冷地面上,恳求地望着自己的恩人。

迪迪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误解了这只动物,他不该怕它。他挨着狼孩跪下来。将他搂进怀里。姿势有些别扭,因为他不知道狼孩能承受多少爱抚和身体的接触。很想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轻轻摇晃。可是又担心伤及这位孤儿的自尊,或有损他坚强的性格,而这一切是他在艰难的隐居生活中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尹卡多纳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梦中。他本人并没有出现,只是迪迪想起了他。正当迪迪爱怜地望着狼孩,想用表情来传达他自知无法诉诸言语的感情时,他突然想到,在那位工人之死的问题上似乎存在着补偿的希望。他希望进行补偿。不是对尹卡多纳一个人,一个陌生人。而是对尹卡多纳身上让迪迪鄙视和恐惧的东西——比如说动物般的力量。迪迪觉得自己(现在)不会再为尹卡多纳而心神不宁了。他能看到尹卡多纳的长处。

犹如赶走了邪魔:梦的这一部分虽然模糊不清,却令人最为舒畅。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段,而不是从头开始慢慢展开的长篇故事,才使迪迪一觉醒来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受到净化。如果运气好,恰好在这个时候醒来,就是最理想的事情。而不是像他偶尔强迫自己所做的那样继续做梦。那样就会彻底迷失。一步步地走进圈套。那是一张单程车票。“完蛋的迪迪”。

迪迪把不好的结局撇到了一边。这种良好的感觉一旦出现——不过次数有限,必须做较长的梦,可又不能太长——他就希望将它保留下来。并非在琥珀中永生。而是把它栽种下去。让它生根,成长。但是,他自己性格中分泌出的某种酸液总是将这种好感觉销蚀殆尽;或者来自外部的某种力量像铅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它上面,然后把迪迪拖回到他自己的带着镣铐的意识之中。

结局没有确定。正因如此,迪迪虽然很乐意为海丝特朗读那部未完成的“小说”稿,正是那部“小说”引发了这个反复出现的梦,但他发现这个梦本身根本就无法讲述。不是因为尹卡多纳出现在梦里,而他从来没有强求她接受有关尹卡多纳的真相;只要为她读一读那张剪报,他原本完全有可能让她相信。尽管海丝特的不知情可能会带来麻烦,但即使讲述梦境的其他障碍都被清除,也会存在另外的障碍。这个梦似乎已经与他息息相关。所以的一切都汇聚其中。他与父母、玛丽、保罗、琼的关系。尤为重要的是,他与自己的关系。与尹卡多纳的那场任性、快速而永远无法抹去的交锋。还有他对海丝特的爱。

迪迪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梦是他内心世界的充分展现。从原则上说,他很愿意与海丝特分享这种体验。正如他一向渴望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一样。也许他只是害怕。自从保罗不告而至后的那次大吵以来,他不是很相信海丝特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相信她。天知道,他希望相信她。但是做不到。她的话刺伤了他。就像保罗来的那天晚上,他打开房门朝走廊看去时灯光刺伤了他的眼睛一样。

失去冉对他也是一种伤害。虽然提出把狗处理掉的是迪迪,而不是海丝特。对冉的处理只是再一次证明了他对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的悲观看法,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疯子才会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不过,如果迪迪不是“受到伤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个人呢?是一个能将冉重新领回来,让那只歇斯底里、惶恐不安的动物恢复原样,重现以前的健康状态的人,情况又会怎么样?如果迪迪不是“受到伤害的迪迪”,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雷厉风行、充满朝气的人呢?他坚持认为自己就应该是这种人。

希望成为“好人迪迪”。总想超出自己的情感能力,过一种高尚的生活。

既然如此,迪迪是否应该降格以求?

这都是迪迪无法面对的问题。是因为他智力不够超群吗?或仅仅是不够坚强?或者在朝气与性格上从一开始就有缺陷?迪迪也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这些问题。甚至根本不曾尝试。像以往一样,他试图从这些可怕的问题中奋力突进,让自己抵达一种可以忍受的、苦乐不惊的状态。把充满诱惑的痛苦推开。找一个幽静的地方,可以让自己安安全全地坐下来。意志犹如不断推进的冲压机。迪迪运用自己的意志,奋力突进。设想失明的情形。

失明其实可以分为两类。

一是崇高的失明。如希腊雕塑中的那样。塑像上的人物由于没有眼睛,而显得愈发有活力,其身体愈发充盈,愈显得身心合一。当我们凝视那些塑像的时候,觉得自己也更加身心合一。

一是鄙俗的失明:由于被激怒或绝望而导致的失明。是一种被动的状态。一种身心两分的状态。就像关于死人的雕像中那样。人淹死之后,全身上下最先分解或腐烂的就是眼睛。鳗鱼就是在刚刚淹死不久的人的空洞眼窝里穿梭。

迪迪很希望达到崇高的失明的境界,就像希腊雕像中的那样。但愿他知道方法就好了!

他不知道。相反,在与海丝特所开始的这种高度聚集和凝缩的新生活中,他又恢复了心不在焉的老毛病。灵魂游离于生命之外。有一次,当海丝特在准备午饭时,他到厨房来拿苹果,却发现海丝特正独自伤心,泪如雨下。他以前只看到她哭过一次,对吧?那是在保罗来访的那天晚上,他们吵架快结束的时候。而这是迪迪第一次撞见她在哭泣;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尽管海丝特对他说过她经常哭泣——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这句话以及说这话时的情形。由此可见,她显然要么是不再哭了;这值得注意,值得琢磨;要么是仍然经常哭泣,但是不让迪迪看到;如果真是这样,同样值得琢磨。

迪迪是否明白厨房里的这一刻有多么宝贵?可能是又一个转机。他可能会看到一个立体的海丝特,了解到他以前从未了解的海丝特的另一面。

但是,迪迪又一次错失良机。他自己内心里正一团乱麻,所以只是将海丝特搂进怀中。默默地祈祷着:但愿海丝特的难过不是因为他或者他做的任何事情。

片刻之后,海丝特擦干眼泪,朝他一笑,他也就马上释然。


迪迪与海丝特在西二十一街住了六个多星期了。自从保罗来访却被拒之门外,几天后冉也被处理掉之后,家里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生命。

那场可怕的争吵似乎差不多已被忘却。至少就迪迪而言是这样。海丝特也没有或明或暗地说过任何话,让迪迪想起她那天晚上对他的严厉指责。迪迪猜想,由于保罗像往常一样再度消失,海丝特也许相信了他对他弟弟的态度不失公允。但他只是推测而已,推测她已经口服心服。从那以后,两人实际上对保罗只字不提。海丝特非但没有再争吵,近来还很沉默寡言。尽管对迪迪仍然情意绵绵。还尽力以各种可爱、出人意料的方式给他帮忙。比如,她能帮他理发和剪指甲。当她第一次央求他让她试试的时候,迪迪担心她会干得一塌糊涂,或者不小心伤着他或她自己。他错了,就像在做饭的问题上一样。海丝特对指甲钳运用自如,毫无差错。理完发后,当迪迪用两面镜子前后查看时,发现自己过早花白的头发被修剪得十分整齐,其手艺不亚于任何家庭理发师。

这就是迪迪所期待的天堂吗?既是,也不是。

他(现在)完全拥有了自己的爱人,她天生的丽质和简洁的话语带给了他无尽的快乐。但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他自己新产生不久的力量在渐渐消失,而他又非常依赖这种力量。有一种奇怪的症状。有时候,沉默良久之后,迪迪想开口对海丝特说点什么。很显然,海丝特听到了在他喉头颤栗并涌向唇边的尚未出口的话语。于是抬起头,等待着。可就在这时,迪迪却想不起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这也许可以解释成一时神经紧张,用不着大惊小怪。重要的是迪迪和海丝特不再吵架。似乎已经暗暗发誓,要避免发生上次那样的激烈争吵。尽管彼此很少交谈,但一旦开口却总是充满爱意。朝夕相处的爱人往往会渐渐发现,很多东西不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对吧?先是海丝特用自己惯常的三言两语树立了榜样。而(现在)迪迪甚至比她更加吝词惜句。要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少;这常常是根本就不说话的好理由。

这样也未尝不可。但事情不仅如此。迪迪有时——但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觉得自己正在丧失说话的能力。

有时候,这种怪念头让他心烦意乱。他心里想到,渴望变哑肯定意味着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他很想说却没有说出来。“懦弱的迪迪”。如果真哑了,他就没有了选择。不管是什么,他都无法说出来——即使他很想说。有时候,他又换一个角度,自我宽慰地看待这个念头。把它视为他的爱的一部分,一种热情的隐喻。如果迪迪根本无法讲话,他与海丝特就差不多属于同类人了。海丝特的眼睛看不见,为公平起见,迪迪也应该相应减少一种感觉力。这样一想,变成哑巴的念头就让他暗暗高兴。

不过,肯定还是出了什么问题。两个人被封闭在这里。这不是迪迪的初衷,不是他原来的计划。原本打算与海丝特住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而且对迪迪来说是全新的空间:不是被阴魂不散的过去所尘封的空间,不是被生命力的起伏不定所锈蚀的空间。可他们没有搬家,迪迪甚至没有翻一翻《时报》上的广告,也没有给房屋中介打电话。他们原地未动;迪迪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这套公寓很小巧,对盲人来说意味着舒适和安全。但是迪迪还要满足自己的需要。不管它对海丝特是多么合适,对迪迪都显得太小。太熟悉了。里面分成三个房间,海丝特(现在)已经与他一样了如指掌,但这个空间似乎在缩小。几乎像“私掠船”号的包厢一样拥挤、陈旧。

另外,就是否干净整齐方面而言,公寓与管理不善的火车也越来越像。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烟头、脏盘子、没有放回套子里的唱片、以及做爱时匆匆脱下来的衣物。海丝特不再每天打扫房间。瞧瞧窗户吧。在这样一座肮脏的城市里,窗户最能表现出主人的疏懒。窗玻璃的外侧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内侧由于室温过高,形成了无数水珠,与积在纽约市所有室内玻璃上的细密尘埃融为了一体。内外两相结合,使照进公寓的原本微弱的冬日光线更加昏暗,使室内的光线更加了无生气。使迪迪无法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街道和邻近的建筑物。能看到的越来越少。倒不是经常有意识地观察窗外。相反,是有意识地排斥。

当然,跟透过火车车窗看到的情景不一样的是,从公寓里看到的景象几乎一成不变。除了少许细节。

站在街对面台阶上的是谁?是杂货店的店员。

消防栓旁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大众汽车。

那个人在墨西哥餐馆门前站了几个小时了。

住在街对面三楼的那个女人正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哦,她过来了。把窗帘拉了下来。

等等等等。除了这类细节,基本上是一成不变。

过了四个星期之后,越来越不想动了。(现在)严冬将至。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光线最弱的日子。像动物一样,海丝特和迪迪窝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似乎也理所当然。

两个人往往同时入睡,但海丝特习惯于比迪迪多睡几个小时。从一开始,迪迪就愿意躺在她身旁,直到中午前后她睁开眼睛,露出微笑,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墨镜,然后光着身子起身,赤脚站在地板上。起初,迪迪一整个上午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是为了陪伴海丝特。再说,他也喜欢依偎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可是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起不了床,即使在海丝特起床之后。他常常赖在床上,直到海丝特冲完澡,梳好头,穿好衣服,再到起居室去放唱片或者到厨房里准备食物。这时往往是一点左右了。海丝特把午餐端进卧室,两人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如果他能说服她不回厨房去洗盘子,她往往会重新上床。如果她坚持要去厨房,那么不到一刻钟,迪迪就会在床上叫她,要她马上回来。

她回来后,两人就做爱。做爱已经越来越成为他们关系中的一致主题。迪迪起初有些束手束脚,而且由于琼的经常抱怨,他对自己的床上功夫不够自信,但是他惊奇地发现,与海丝特在一起时,他不仅很有面子,而且几乎是不知疲倦。简直是奇迹。还有另外一个奇迹,他不是因为被剥夺和拒绝而产生的欲望。似乎完全恢复了青春活力。海丝特也跟他一样激情洋溢,创意不断,如饥似渴。一个月之后,他们做爱的次数甚至比刚开始时有增无减。每天三到四次。迪迪觉得激发自己的不单纯是肉欲。海丝特会不会也是这样呢?她似乎同样渴求两人身体的结合,并且跟他一样常常采取主动。

做爱的眩晕。高潮之后,脑白质被切除般的感觉。迪迪昏昏然,但不完全是昏昏欲睡。有时候,他但愿自己有勇气对海丝特说:让我们一起死去吧。我们(现在)就同归于尽。在我们合为一体,无比快乐的时候。

有时候,迪迪觉得他们必须长谈一次。不是争吵。也不是商讨自杀协议。而是把问题弄清楚,把两个人都不理解的问题摊到桌面上。好吧。(现在)就开始。可每到这时,他的思绪就会戛然停止,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毫无意义地嗡嗡作响,就像所有的节目都结束后的电视屏幕一样。迪迪什么也想不起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想把那一闪即逝的念头找回来。但是觉得全身沉甸甸的。是因为努力去想,却想不起来吗?真是累极了。如果这时不在床上,他就想马上钻进毯子里。如果已经上床而海丝特不在身边,他就想立即叫她过来。一起躺在那儿。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拥抱海丝特:他的胸膛贴着她柔滑的后背,他的臂膀环住她柔软、丰满的腰肢并塞进她的侧腹之下。然后醒来,亲吻,抚摸,做爱。或者做梦,似醒非醒,做爱。

也许他想说的事情与尹卡多纳有关。既然迪迪对自己犯罪的真实性毫不怀疑,那么,海丝特对他自知已经做过的事情的不相信,或者不理睬,便令人痛苦地影响了两人关系的和谐与坦诚。海丝特不应该对自己的爱人可能做出的事情始终一无所知。可他又不愿意将那件事重讲一遍。填补真相的裂缝。他很担心。真相本身不是坏事,但是无法事先保证人们会拿真相怎么办,或者做出怎样的反应。在真相的问题上,迪迪将不得不碰运气了。海丝特可能会怕他。上次吵架的时候,她就已经说过怕他的话了。另外,不管是否因为怕他,海丝特可能会认为他应该做点什么。海丝特很善于劝说,可迪迪不想被说服。她可能会催促他向警方自首。但是迪迪觉得,不管是怎样的负罪感或懊悔感,都不能成为他(现在)这样做并为此与海丝特分开的理由。就算杀死了一千个尹卡多纳也不能。迪迪不打算就尹卡多纳之死做任何事情。对此他无法赎罪。他不愿意为此而受罚。他也无法为当初的行为寻找借口。

如果告诉海丝特,似乎只是逞一时之性。唯一的结果就是让海丝特伤心;也可能更深地伤害她。迪迪这样未免太自私。如果坦白罪行只能徒增听者的负担,而没有其他的益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由此看来,迪迪只能孤军奋战了。等待尹卡多纳越变越小。准备承受随记忆的淡化而来的晕眩与恶心。但迪迪的努力无济于事。对内心秘密的痛苦意识在减弱到一定程度之后,便不再减弱。(现在)变得凝固了。在他与海丝特之间形成了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因为迪迪知道,不管他们彼此是多么真心相爱,两人共同的生活是建立在他隐瞒真相而她甘愿被骗的基础之上。他们在火车上初次幽会时的精力是剩余的精力,是与尹卡多纳冲突之后残余的精力。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迪迪才发现(现在)很难离开家里。凭着最美好的愿望,最坚强的意志,迪迪想通过与海丝特联手来改造世界,完善世界,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发现世界是由难以改造的材料所构成。他想用自己强酸般的新生命力来溶解那顽固的丑陋;起码把世界变成羊皮纸一般的东西,在上面刻下自己良好的设想。(现在)却发现世界丝毫未变,而且正危机四伏地向他紧紧逼来。硬邦邦、冷冰冰的,犹如一面不锈钢镜子。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从保罗到普通的一面之交——都在对他说起尹卡多纳。不管他们表现自身人性的方式是多么微不足道,所有的人都在根据各自的人生状况帮尹卡多纳说话。不知不觉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成了尹卡多纳的代理人,他们无声地呐喊着,要迪迪以命相抵。只有作为尹卡多纳的反衬的海丝特才会让迪迪只想到她自己,可海丝特却独自置身于这经过无限复制的神秘世界之外。

到了最后,迪迪终于无法起床。他绝望了。两人之中,本该他更强壮,本该他来关心和保护海丝特。成为她的眼睛,正如她要成为他的灵魂。他(现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她一个人在家里摸索来摸索去。偶尔拖拖地,扫一扫,擦擦灰,或者补补袜子。放一下唱片。用打字机给她婶婶打一封信。当然还要做饭。她帮迪迪洗浴,刮脸,伺候他在床上吃饭,每隔几个小时就钻上床陪他睡觉。

一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迪迪午睡后醒来,仍然昏沉沉的。前额神经痛。喘不过气来。大汗淋漓。不过所有这些(现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易觉察地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吗?反正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一步。他终于完全卧床不起,全身虚弱无力。海丝特成了他的护士。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上卫生间之外,他根本就不再起床。而上卫生间时也总是头昏眼花。有时不得不靠在海丝特身上。

外面的天色很暗。今天星期几了?迪迪用双手摸了摸脸,然后又摸了摸胸脯。他显然在不断地消瘦。他的颧骨、肋骨、胳膊肘、膝盖以及髋骨都明显地凸了出来。他一度对生活满怀信心,希望有新的心情,却不期然走错了路。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踏上的是通向死亡之路。

赶快!一定得采取行动,不要等到为时太晚。海丝特不在床上,没有一丝不挂地紧挨着他。哦,天啊,她不会是出去了吧?迪迪曾要她发过誓,没有他的陪伴,她不能去任何地方。可他刚才在睡觉,(现在)才醒。睡了多久了?他忧心忡忡地叫了她一声,她几乎马上就出现在门口。穿着迪迪的蓝色旧衬衫,仿丝绒裙子,脚上是一双休闲鞋。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这时将扫帚靠在门边。稳步走进卧室,右手微微前伸,以免自己撞上什么东西。当然,她什么也没有撞上。

(现在)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了。

她对家里的每一寸空间都了如指掌。还有这里的所有东西:碗柜里的盘子,壁橱里的毛巾,以及抽屉柜里的唱片——迪迪用盲文为海丝特重新贴了标签。

就像迪迪一样;几个星期以来,他在漆黑的夜晚从床边走到卫生间,没有走错过一步,凭借触摸和对位置的记忆,他清楚地知道所有东西的确切位置。能够分毫不差地伸手拿到药柜里的阿司匹林,马桶旁边的卷筒纸,或者摸到水龙头和门把手。已经没有开灯的必要了。

海丝特来到床边。迪迪这时正头昏得厉害。他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在他旁边。

“要我躺下来吗?”

“亲爱的,我们得谈一谈。”

“为什么?”

为什么!迪迪在心里喊道。难道她不知道吗?“因为出了问题。我的情况不好。我没有照顾你,而是你在照顾我。”

“我喜欢照顾你。除了这个我还能干什么?”

“可是我不该需要照顾!你还能干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干……亲爱的,还记得一个月前我是多么强壮吗?可是现在,不管我多么能吃能睡,却仍然一天天地越来越瘦,越来越弱。”

“我们请医生看看吧。”

“海丝特,我不是身体有病!”

“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知道我生病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

他想说出来吗?是的。“我觉得我是因为害怕才生了病。”

海丝特猛然起身。迪迪的手被松开了。“等一等,我听到煮开的咖啡溢出来了。”海丝特离开了卧室。迪迪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谁也不会想到她是盲人。对她走路时的自信,他是多么自豪。同时又是多么羡慕。

海丝特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给,道尔顿。告诉我还要不要加糖。我只放了一块。”她重新坐到床上。

迪迪从她手里接过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小口。“太烫了。”他不高兴地说。

“傻瓜!当然烫了。等一等就会凉了。”

迪迪突然觉得泪水夺眶而出。“海丝特,我再也受不了了!”

“是咖啡吗?”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听我说!看着我!”迪迪(现在)无法自制。“看着我!”是的,他想要海丝特看着他;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要她狠狠地盯着他,直到他面颊发痛,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帘。但海丝特只是朝他转过头来。过了一会儿,当海丝特低头去喝自己杯子里的咖啡时,迪迪火冒三丈,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三思而后行,猛地把自己的杯子朝对面墙上砸去。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除了杯子之外,你还砸坏什么了?”海丝特平静地问,“是嘉宝的照片吗?”

“说得对,你真该死。你心里其实清楚。你从声音就能听出来,对吧?”他开始又哭又笑。“就算……就算你根本都不知道嘉宝长得什么样。”

“道尔顿,求求你冷静点儿。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海丝特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地板上,扶住迪迪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到枕头上。她把手伸进被单里,开始抚摸他的胸脯。迪迪一把推开她的手,猛地坐了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丝特!别当我是耍性子的小孩。”

“你难道不是吗?”她站起身走到床尾。

迪迪(现在)冷静了一些。“好吧,也许是的。但是我还有一丝成年人的尊严,而我要你把我当作成年人来听我讲话。你一直都不肯把我当作成年人……你明白吗?”

“我正听着呢。”

她离得那么远。“首先,你回到这儿来。挨着我。坐在床上。”

海丝特又重新坐在床边。“我正听着呢,道尔顿。”

这样有用吗?迪迪要试一试。他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沮丧和绝望。

“我说过了,我正听着呢。”

“是的,我听到了……这很难。我非常生气。但是我心里明白,让我生气的根本就不是你。”

“哦,道尔顿,那就把火发出来吧。求求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真的没有必要。我能承受。”

“你刚才打断我的话并跑出去拿咖啡之前,我说了句什么,你记得吗?还记得吗,海丝特?”

“记得很清楚。你当时说,你认为自己生病不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害怕。”

“没错。那么,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充满关切地问我什么吗?你接下来会说什么?”海丝特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迪迪打着响指。“快点儿!快点儿!”

“把你的话再说一遍,”海丝特说。

迪迪几乎忍俊不禁。吓唬她是没有用的。尽量要有耐心。“好吧。我说的是‘我害怕’。”

“怕什么?”

“好极了!”

“我不喜欢这种游戏。”

“真该死,这不是游戏,海丝特!”

“不,这是游戏。不过让我们玩好了……我同意玩。我想玩。你瞧。”她像视力健全的人那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容:将耷拉在额头上的几绺头发捋到一边,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往上推了推,然后舒展开眉头。“怕什么?”海丝特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柔和,迪迪听得出这一点。可她的声音里仍然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僵硬成分。她干吗要这么生气呢?女人希望男人健壮有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对不幸失明的海丝特来说,自然更希望男人健壮能干。不过,她尽管落下了残疾,却也很健壮。当他承认自己的虚弱无力时,她居然会这么生气,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她难道就不能同情他吗?

“怕什么?”海丝特又一次问道。

迪迪很想踢掉暖烘烘的被单,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肮脏的窗户,让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出去散散步,哪怕只是沿着被污染的哈得孙河,在仓库和码头旁边走一走。登上一列火车,离开这座城市;搭乘一条小船,离开这个国家。一去不回头……但这都是谎话。而迪迪的身体(现在)不会说谎,不会带他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到窗前。

海丝特再一次问:“怕什么?”

迪迪几乎已经忘了。惊讶之下,他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我想,是真相……人们唯一害怕的不就是真相吗?”

“我不明白,道尔顿。”

“不,你明白!你干吗要这么说?”这就是让迪迪一直担心的海丝特叫人看不透的一面吧?她的毁灭性力量表现了出来?犹如一堵墙。“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不是比我自己更明白,也跟我一样明白。”迪迪觉得眼睛看不见的倒像是他自己,完全依赖于他人的善心。他讨厌自己开口求人,但是他太害怕了。“海丝特,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可是我不明白,道尔顿。真的。你也千万不要高估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可是我非说不可。还记得我出院那天,我们在公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你的真相跟我的真相不一样。这一点至今没变。”

“我当然记得,”迪迪不耐烦地叫道,“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明白。可有时候,我其实不明白。于是,我就非常恨你说出那种话,恨你的固执……但是听着,我们现在千万不要吵架。我愿意相信你所说的话。甚至同意你仍然能够帮助我,就像你说的那样。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一个真正的区别就在于,你不害怕你的真相,而我却害怕我的真相。”他呻吟着。“简直是怕极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为什么不说点儿什么?

“帮帮我,海丝特!”

“你到底是怕什么?”

“我想……我想,我是怕自己不得不去做一件事,一件我现在没有做的事,”迪迪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窝在这该死的床上,就是为了回避那件事。”

“既然是这样,那就起来去做呀!”

“你愿意陪我去吗?”

海丝特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