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克莱尔·拉纳,您从什么时候起住在维奥纳?”
“从我离开卡奥尔起,其中有两年住在巴黎。”
“从您跟皮埃尔·拉纳结婚起。”
“是的,是这样。”
“您没有孩子?”
“没有。”
“您不工作?”
“是的。”
“您最后做的是什么工作?”
“市镇小学勤务工。负责整理教室。”
“您已承认自己是杀害您表妹玛丽-泰蕾丝·布斯凯的凶手。”
“是的。”
“您也承认没有任何同谋?”
“……”
“您是独自一人干的?”
“是的。”
“您坚持说您丈夫完全不知道您所做的事?”
“完全不知道。我搬运被害人的碎尸是在夜里,他当时在睡觉。他睡着时从不醒来。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
“想跟您谈谈。”
“谈凶杀案?”
“是的。”
“好吧。”
“我们先说说夜里来回的路,就是从您家到高架桥这段路。您同意吗?”
“同意。”
“在这段路上走时,您是否遇到过什么人?”
“这事我已对法官说过。有一次我遇到阿尔丰索。他是维奥纳的劈柴工。”
“我知道。”
“他当时在公路上,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我们说了晚安。”
“是在几点钟?”
“我觉得是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
“他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他没有问您在那儿干什么?”
“没有,他当时在公路上。”
“依您看,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在等天亮,谁知道?这事我一无所知。”
“他没有对您提出问题,您不觉得这样不正常?”
“不。”
“您看到他时,他是否使您感到害怕?”
“没有,我当时正在做的事使我感到极其害怕,我对其他任何事都不害怕。我当时怕在地窖里变成疯子。
“您是谁,也是法官?”
“不是。”
“我是否一定要回答您的问题?”
“为什么这样问?您对回答问题感到厌烦?”
“不是,我愿意回答有关凶杀案和我的所有问题。”
“您对法官说了下面的话:‘有一天,玛丽-泰蕾丝在烧菜……’您没有把话说完,我现在请您对我把这话说完。”
“这跟凶杀案没有关系。但我愿意把这话说完。
“……她在烧菜,用调味汁烧肉,她在尝调味汁,当时是晚上,我回到厨房,看到她的背影,我看到她脖子上像是有个斑点,瞧,在这儿。
“他们会对我怎样处理?”
“还不知道。
“那天的事,您只愿意说这些?”
“哦,还有事情可说。她死了以后,那斑点仍在脖子上。我想起以前见到过。”
“您为什么把这件事说给法官听?”
“因为他问我一些日期。我设法想起这是在什么时候,那是在什么时候。在我看到那个斑点的两个时间之间,也许已经过去了几夜。”
“您为什么没有对法官说完这句话?”
“因为这跟凶杀案毫无关系。我把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这点,于是就突然打住。”
“这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去说那个斑点。
“当时还很冷。
“我干的事十分荒唐,这我知道。”
“您以前从未看到过那个斑点?”
“没有。我看到那斑点,是因为她当时刚改变发型,脖子就露了出来。”
“这发型使她脸部也有了改变?”
“没有,脸部没变。”
“玛丽-泰蕾丝·布斯凯是谁?”
“是我的一个表妹。她天生聋哑。总得给她找点事做。她喜欢做家务。她人很胖,总是心情愉快。
“有人对我说,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只是把我关进监狱,让我在那里度过余生。那么,我的余生,都将在这一个地方过啰?”
“您觉得把您关进监狱是公正还是不公正?”
“您爱怎么说都行。不如说是公正。但也并不公正。”
“为什么有点不公正?”
“因为他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但结果丝毫没有改变。我知道,如果我一点不说,结果还是一样,他们也会把我关起来。”
“您不觉得这样对您丈夫不公正?我是指从您这方面来说。”
“不,不完全是这样。这样比死去要好。另外……”
“什么?”
“我不是很喜欢皮埃尔·拉纳这个人。”
“他为什么要把玛丽-泰蕾丝·布斯凯叫来?”
“来帮忙。而且不用花钱。”
“不是为了烧菜?”
“他刚叫她来时,不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她菜烧得好。是因为不用花钱。我觉得,只是到后来,他才开始付钱给她。”
“您一直说您全都对司法部门说了,但这不完全符合事实。”
“您问我是为了知道我没有说的事?”
“不是。您相信我吗?”
“我愿意相信。我全都说了,就是那个人头没说。我要是把人头在哪里说了,就全都说了。”
“这事您什么时候说?”
“我不知道。那个人头,我做了必要的处理。我当时感到很难处理。比其他碎尸更难。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说出人头在哪里。”
“干吗不说?”
“干吗要说?”
“法律规定,招认应该彻底。只有在人头找到之后,才能完全确定她是被害人。”
“已经找到的部分尸体足以确定这点。只要找到她的两只手就够了,她的手认得出来。您可以去问我丈夫。再说我已承认。”
“您不愿说出人头藏在哪里,是否能说说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我最后去处理人头,是在一天夜里。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以后。通常都怎么做,我也就怎么做了。这人头怎么处理,我想了很长时间。我没想出来。于是我去了巴黎。我在奥尔良门下车,一直走到我想出为止。我想出了办法。于是我就放心了。
“我心里在想,你们为什么要这人头,好像尸体的其他部分还不足够。”
“我已经跟您说了,招认应该彻底。”
“我不明白。
“我丈夫是怎么说我的?”
“大多是好话。他说,您从一段时间以来变了。说您说话很少。有一天您对他说,玛丽-泰蕾丝·布斯凯像一头牲畜。”
“错了。我是说‘像一头小牛’。从背部看,确实是像。如果您认为我说了这话才把她杀了,那您就错了。这点我早就该知道。”
“怎么知道?”
“在法官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
“您曾梦见自己是另一个女人?”
“没有。
“我曾梦见我所做的事。是在以前,很久以前。这事我对丈夫说过。他对我说,他也做过这种梦。那天晚上,我在咖啡馆里问了阿尔丰索和罗贝尔。他们对我说,他们也做过杀人的梦,并说所有的人都做过杀人的梦。
“我不是第一次在做梦时杀她。”
“您是否对法官说过,您在杀玛丽-泰蕾丝时,就像在做梦一样?”
“没有,这话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事有人问过我,我说当时比做梦更糟。”
“为什么比做梦更糟?”
“因为我不在做梦。
“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杀死玛丽-泰蕾丝·布斯凯?”
“为什么?”
“为使您免于终身流放。”
“这是您的职业?”
“不是。”
“这种事您不会每天都做?不会给所有人做?”
“不会。”
“那么,您就听我说。有过两件事:第一件是,我梦见自己杀死她。第二件是,我杀死她时不在做梦。
“这是您想知道的事?”
“不是。”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会回答的。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理清楚,使您和法官把发生的事情弄明白。”
“也许我们还是能做到这点?”
“也许能。
“要是我做到了这点,要是一切都清楚了,他们会怎样处理我?”
“这要取决于您的理由。”
“我知道,杀人犯说得越清楚,就越有可能把他们杀了。
“那么,这点您怎么回答我?”
“那就是虽然有这种危险,您还是希望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不如说是这样。
“我应该对您说,我曾在梦中杀死跟我一起生活过的所有人,其中有卡奥尔那个警察,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人。每个人都给杀死好几次。因此,总有一天,我会真的做出这种事。现在事情已经干了,我知道我真的会这样干一次。”
“您丈夫说,您没有任何理由怨恨玛丽-泰蕾丝·布斯凯,说她把家务做得不错,特别是菜烧得很好,说她手脚干净,为人诚实、宽厚,对你们俩照顾得十分周到。还说据他所知,你们之间从未有过争吵,十七年来从未吵过。”
“她是聋哑人,没人会跟她争吵。”
“她如果不是聋哑人,您是否会责备她?”
“我没有办法知道。”
“那么您同意您丈夫对她的看法啰?”
“这个家是她的。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决不会去想她做的事是好是坏。”
“现在她不在了呢?”
“我看出跟以前的区别。到处都是灰尘。”
“您更喜欢有灰尘?”
“干净的时候更好,不是吗?”
“但您更喜欢什么?”
“干净在家里十分重要,它过于重要。”
“干净挤掉了别的东西?”
“也许?”
“是什么?请说出您首先想到的词。”
“时间。”
“干净挤掉了时间,是不是这样?”
“是的。”
“那美味佳肴呢?”
“比保持干净所花的时间更多。
“现在,全都没人照管了。炉灶是冷的。那些桌上还有冷掉的油脂,油脂上有灰尘。窗玻璃嘛,已看不清外面的东西。有阳光照进来,什么都看到了,是灰尘和油迹。已经没有干净的东西,一只玻璃杯也没有。所有的餐具都从餐具橱里拿了出来。”
“您说的是‘现在’,但您并不在那里?”
“我还是知道家里已变成什么样子。”
“像谷仓一样?”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像谷仓一样脏,是吗?”
“不是,为什么说谷仓?”
“要是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现在仍然这样,没有人去照管。我在的时候已经开始变得这样了。七天里不洗碗碟。”
“要是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要是这样下去,就什么也没了。在碎石之间会长出野草;另外,连人站的地方也不会有了。要是这样下去,就不再是人住的房子,就会变成猪圈。”
“或者变成谷仓?”
“不,不是。是猪圈。我被捕时,就开始变成这样。”
“对这场惨剧的发生,您没有做任何事情来加以阻止?”
“我什么也没做,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我不去管它。
“我们会看到,这会变成什么样子。”
“您当时在度假?”
“什么时候?”
“在家里变得肮脏之后?”
“不是,我从未度过假。这没有必要,完全没有。我有的是时间,我丈夫的工资已经够用,而我也有卡奥尔一幢房子的收入。这事我丈夫没对您说过?”
“说过。
“您觉得监狱里的伙食怎样?”
“我得说我是否喜欢那里的伙食?”
“是的。”
“我喜欢。”
“伙食好?”
“我喜欢。
“您希望我这样回答?”
“是的。”
“您知道,请您对他们说,如果必须让我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他们就这样做吧,行,行,他们就这样做吧。”
“您对过去的生活一点也不怀念?”
“要是仍然这样过下去,我在这儿很好。现在您知道,我家里的人全都走了,我在这儿不会不好。”
“但您对过去的生活是否有点怀念?”
“哪一部分的生活?”
“譬如最近几年的生活。”
“阿尔丰索。
“阿尔丰索和其他一切。”
“她是您家里最后一个人?”
“不完全是。她父亲还在,名叫阿尔弗雷德·布斯凯,是我母亲阿德琳·布斯凯的八弟。布斯凯家的人都死了,只有她父亲阿尔弗雷德还在。他只有独生女玛丽-泰蕾丝,运气不好,是个聋哑人,她母亲过于伤心就死了。
“我丈夫嘛,我不把他算进去。
“而她,她真的是我家的人。我想到她,总是看到同样的形象:她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跟一只猫在玩。有人说,她是聋哑人,像这样已经非常快活,比正常人还要快活。”
“除了残疾之外,您是否觉得她跟您有区别?”
“没有区别,瞧,她死了,没有区别。”
“那活着的时候呢?”
“活着的时候,区别是她很胖,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而且吃得很多。”
“这区别是否比她残疾产生的区别更大?”
“是的。也许是。她吃饭时,走路时,我有时感到无法忍受。这点我没有对法官说。”
“您是否能说说是为什么?为什么您没有对法官说?”
“因为他会弄错,会以为我讨厌她,而我并没有讨厌她。我没有把握能对他解释清楚,所以就情愿不说。您可以认为我在撒谎,因为我刚才对您说我全都说了,而我现在跟您说的是我没有说的事情。但您这样认为就错了,因为我刚才对您说的事,只是跟我性格有关。我可以说,我有一种性格,无法容忍别人吃得香睡得好。就是这样。要是另一个女人跟她一样吃得香睡得好,我也一样会感到无法忍受。因此,并不是因为是她我才不能忍受。而是因为任何人这样我都不能忍受。有时我离开餐桌,到花园里去看别的东西。有几次我呕吐了。特别是有调味汁烧肉的时候。调味汁烧肉,在我看来是可怕的东西,很可怕。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卡奥尔时常常吃这个菜,当时我还小,我母亲做这个菜,是因为这样比光吃肉要便宜。”
“您不喜欢这菜,她为什么要做呢?”
“她做菜就是为了做菜,是为了给大家吃,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她做这菜是因为我丈夫喜欢吃,现在完了,再也不会有这个菜了,她做这菜是为了他,为了她,为了我,没有任何原因。”
“她不知道您不喜欢调味汁烧肉?”
“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
“他们猜不出来?”
“猜不出。吃饭时,我跟他们一样吃这菜。如果我不是看着他们吃这个菜,我可以吃下去。”
“您为什么一直没对她说您讨厌调味汁烧肉?”
“我不知道。”
“您想想。”
“既然我不认为‘我不喜欢调味汁烧肉’,我就不能这样说。”
“您当时可以对他们这样说,这是我现在让您知道的?”
“也许是。然而,这种肉我已吃了许许多多。我不是十分清楚。”
“您为什么要吃,而不是不吃?”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喜欢吃。是的。这种令人恶心的调味汁烧肉,我还是愿意吃。吃完后,我在花园里想这件事,会整天闷闷不乐。
“我是否对您说过我非常喜欢花园?在那里我很安宁。可我在屋里,我总是无法肯定她是否会突然来吻我,我不喜欢她吻我,这点我也应该说出来。她非常胖,而房间都很小。我觉得她太胖,房子又太小。”
“这话您对她说过?”
“没有,我没有对她说过。”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我的看法,是我看到她在屋里,觉得她太胖。否则就不是这样。但不光是她。我丈夫像一根麻秆,我觉得他个子太高,在这屋里太高,有时候我去花园,是不想看到他在天花板下面走来走去。
“我在花园里,他们不来找我。
“那里有一张水泥做的长凳和几棵英国情妇(薄荷),这是我最喜欢的植物。这植物可以吃,长在一些放羊的岛上。我想到了这个:英国情妇,这跟调味汁烧肉完全不同。我应该对您说,我坐在水泥长凳上,有时感到自己非常聪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安宁,智慧渐渐出现在我脑中,我就会有聪明的想法。”
“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大家都知道。
“现在全都完了。现在我是您看到的在您面前的人,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在花园里您是什么人?”
“在我死后仍在的女人。”
“您说了,调味汁烧肉您还是吃的。”
“我刚才对您说了。”
“您是否做了许多您既不喜欢又喜欢的事?”
“有几件。”
“您怎么会喜欢做这种事?”
“我刚才也已对您说了。我喜欢做这种事,是因为做了以后我可以在花园里进行思考。”
“每天都是用同样的方法?”
“不是,决不是。”
“您当时在想另一幢房子?”
“没有,我在想这里的那幢房子。”
“但那屋里没有他们?”
“没有他们,不,他们那时就在那儿,在我背后,在那屋子里,没有他们,不,我不能。
“我当时想要作出解释,他们在我背后,决不会想到这些解释。”
“解释什么?”
“哦,许多事情。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一直活到现在。我爱过卡奥尔那个警察。就是这样。
“谁希望我进监狱?”
“谁也不希望这样,所有的人都希望这样。”
“我像是在担心,其实我无所谓。
“我丈夫跟您说起卡奥尔那个警察?”
“说得不多。”
“他不知道我当时多么喜爱那个警察。我,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我当时二十五岁,这个漂亮的男人爱上了我。我那时信仰上帝,每天去领圣体。我被安排在一家乳制品厂工作。他当时跟一个女人同居,开始时我因为这事不想跟他好。于是他离开了那个女人。我们相爱了两年,爱得发狂。我是说发狂。是他让我离开了上帝。除了上帝我只相信他一人。我只听他的话,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到了有一天,我没有上帝了,只有他了。后来有一天,他撒了谎。
“他来晚了。我在等他。他回来时眼睛发亮,他说着,说着……我看着他,我听他说,他是从邮局来的,还说他做了什么事,他那些谎话,我看着他,他说得越来越快,然后突然不说了,我们相互看着,看着。天塌了下来。
“我回到乳制品厂。又过了三年,我遇到皮埃尔·拉纳,他把我带到巴黎。我没有生过孩子。
“我心里在想,后来的生活我是怎么过的。”
“您没有再见到过卡奥尔那个警察?”
“见到过,在巴黎见过一次。他从卡奥尔来看我。他来我家时我丈夫不在。他把我带到里昂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
“我们在房间里一起哭。他还想要我,但已经太晚了。”
“为什么太晚了?”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相爱了。我们只会哭泣。最后,总得这样吧,我硬是离开了他的怀抱,从他那里挣脱出来,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赤裸的身上扳开,他不想让我走。我在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后逃走。我逃脱了,正好在丈夫回来前回到家里。
“后来我觉得我不再这样想他了。我们是在里昂火车站附近的那个房间里最终分手的。”
“当时玛丽-泰蕾丝·布斯凯已经跟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她是一年以后来的。我丈夫去卡奥尔找她。他在一九四五年三月七日把她带到家里,她当时十九岁。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看到他们是从共和国大街来的,我那时在花园里。从远处看,她跟大家都一样。走到近前,她不说话。但她看着嘴会知道你在说什么。没办法叫唤她,得走到她身边,拍拍她肩膀。
“家里十分安静,尤其是冬天晚上,小学放学以后。晚上七点,开始闻到厨房里的气味,那时就是这样。她菜里总是放很多油,那味道到处都是,在屋里不会闻不到。
“冬天我不能到花园里去。
“关于凶杀案,您问了维奥纳的一些人?”
“是的。罗贝尔·拉米也问了。”
“幸好他在。
“那些人对您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们无法理解。”
“在警车里,我忘了对维奥纳看上最后一眼。这事不会想到。我现在想起的是广场的夜景,阿尔丰索慢慢地走着,抽着烟,朝我微笑。”
“有些人说,您有这样的条件,应该幸福。”
“我有充裕的时间,我丈夫的工资完全够用,我这方面还有卡奥尔一幢房子的收入,这事他们对您说了?”
“是的。还有些人说,他们料想到会这样。”
“啊!”
“您现在感到不幸?”
“不。我现在可以说幸福,我是在幸福的边缘。如果我有那座花园,我就会完全幸福,但他们决不会把花园还给我,我现在情愿,我情愿因失去我的花园而这样悲伤,因为现在睡觉时要睁着一只眼睛,要看好我自己。
“我要有自己的花园,那是不可能的,那太过分了。
“那么,他们在说什么?”
“说您当时有这样的条件,应该幸福。”
“不错。
“在那花园里,我想到过幸福。我一点也记不得我当时坐在长凳上想些什么。现在全都完了,我不再理解我以前想的事。
“我有这样的条件,应该幸福,这话罗贝尔是否说过?”
“没有。他说:‘如果克莱尔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情况也许会完全不同。’”
“是哪种生活,他没说?”
“没有。”
“那就等于没说。
“阿尔丰索呢?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见到阿尔丰索。但他对法官几乎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对您没有明确的看法。”
“阿尔丰索什么也没说,但他应该对凶杀案有看法。”
“他对您说了?”
“没有,没这回事,没有,相互能说些什么?没有,但您要知道,过了二十二年,一年到头见到阿尔丰索,相互间说的话就是这些,‘白天好,晚上好’,加起来有一大堆。
“不然的话,在夜里,有时在维奥纳镇里遇到。”
“您为什么说:‘现在全都完了’?您认为是这样?”
“有什么会开始呢?那就结束了。
“她已经死了,对她来说,已经完了。我干了这事,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这个家,完了。维持了二十二年,但现在全完了。
“这唯一漫长的一天——白天——夜里——白天——夜里,突然发生了凶杀案。
“还记得冬天,那时不能去花园,否则全都一样。坐在那长凳上,我觉得我什么都想过了。
“我当时在看报,然后呢,坐在那长凳上,我在想报上看到的事。有时也想一些政治问题。有些人走过,我就想他们。我也想玛丽-泰蕾丝,想她怎么干活。我用蜡堵住耳朵。不是经常这样,也许有十来次吧,就是这样。我丈夫是否说要把房子卖掉?”
“我不知道。”
“哦,他会卖掉的。还有家具。现在,他还能把房子怎么处理呢?他会在街上公开拍卖。把什么都放在外面。维奥纳的人都会到街上来看那些床。他们会看到灰尘和全是油迹的桌子,还有肮脏的餐具,他们看到这些后会怎么想,我现在毫不在乎。必须得这样。
“也许他要把房子卖掉有点困难,因为里面杀过人。也许他会按地价把房子卖掉。他对我说过,在维奥纳,现在建房用地的价格是每平米七百法郎;加上花园,可卖个好价钱。
“这笔钱,他又会派什么用场?”
“您当时有这样的条件,应该幸福,这点您不相信?”
“在说这话和相信这话的人看来,我相信这点,是的,我相信我当时有这样的条件,应该幸福。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在其他人看来,不相信。”
“哪些人?”
“您。”
“那么依您看,我这样想,也错了?”
“是的。你想到跟卡奥尔的警察在一起时的生活,你可以说: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但这不符合实际。我从来没有跟卡奥尔的幸福分开过,这幸福陪伴了我的一生。这不是几年的幸福,您别这样看,这是降临后永远存在的幸福。我睡着时它仍然在,他下班回来时,我看到它在树篱后对我微笑。我一直想把这事说给某个人听,但可以对谁谈论这男人呢?现在已经太晚了,太遥远了,太晚了。
“写信谈论他,我是可以写的,但给谁写呢?”
“给他?”
“不行,他是不会理解的。
“不,得要把信给随便哪个人寄去。但这‘随便哪个人’并不容易找到。然而却应该这样做:把信寄给一个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的人,这样事情就会完全被理解。”
“也许可以寄给报社?”
“不行。我因各种原因给报社写过两三次信,但决不是因为这样重要的原因。”
“在花园和其他东西之间还有什么?”
“还有开始闻到厨房里气味的时候。知道晚饭前只有一小时时间了,要想要紧的事就得抓紧,因为再过一小时白天就要结束。那时就是这样。
“在花园里,您要知道,先生,我脑袋上方有个铅制的盖子。我的这些想法,得要穿过这盖子,才能使自己……我才能,就说是平静下来吧,但它们只有少数几次能穿过去。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些想法又落到我头上,它们留在盖子下面乱躜乱动,这样极其难受,有好多次我想自杀算了,免得再受痛苦。”
“但有时候它们能穿过铅制盖子?”
“有时候,是的,它们会出去几天。我不是疯子,我很清楚它们不会去任何地方。但它们在我脑中穿过要起飞时,我是多么……是多么的幸福,可以认为是疯了。我觉得别人听到我在想什么,觉得这些想法在街上发出声音,像枪声那样响。街上因此就发生了变化。有时,人们回过头来朝花园观看,好像有人叫唤过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我会相信这种事。”
“这些想法涉及什么?涉及您的生活?”
“如果跟我生活有关,它们就不会使任何人产生兴趣。不,它们涉及的还有其他许多事情,不光是我以及我周围的人。其他人也可以有这些想法并加以使用。我有过一些想法,涉及幸福,涉及冬天的植物,某些植物,某些事物,食物,政治,水,涉及水,寒冷的湖泊,湖底,湖底的湖泊,涉及会吸收会结冰会关上的水,涉及那个东西,水,很多,涉及不断爬行、没有手的动物,涉及来来往往的东西,也很多,在想到卡奥尔时,涉及对它的想法,在没有想到它时,涉及电视,并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一个故事套在别的故事上又套在另一个故事上,涉及聚集,很多,关于聚集的聚集,结果是聚集和其他,涉及混合和分离,很多很多,聚集是否被分开,您看,一粒粒被分开,但又黏在一起,涉及聚集乘法,还有除法,涉及浪费和失去的一切,等等等等,我哪知道。”
“涉及阿尔丰索?”
“是的,很多,很多,因为他的心无限敞开,双手张开,小屋空空,手提箱空空,没人能看出他完美无缺。”
“涉及那些杀过人的人?”
“是的,但我以前搞错了,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只能跟干过这种事的人去说,他会帮助我,您要知道。跟您说,不行。”
“您当时希望别人了解您在花园里的想法?”
“是的。
“我是希望告诉别人,希望他们知道,我有一些答案是给他们的。但怎么让别人知道呢?我不够聪明,不能使我的智慧表现出来,不能把我的智慧说出来,我做不到。而皮埃尔·拉纳,他过于聪明,这点连他自己也看不出来。我真希望变得非常聪明。我在临死那天能感到安慰的是,我没能充分认识到我在整个那段时间里所拥有的智慧。
我一直没能做到这点。我清楚地想到,做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知道这种智慧跟自己一样面临死亡的威胁,应该是可怕的事情。但我还是会喜欢这样。
“整个那段时间,整个那段时间全都浪费了。我现在心里平静,因为我知道已经太晚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我在打扫的时候。里面还很热,是孩子们留下的热气,我关在里面,黑板上写有数字,有除法和乘法,乘法和除法,于是我成了‘三’这个数字,真的是这样。”
“您丈夫说,您有时以为自己在跟过路人谈话。”
“啊,他对您说了。我高兴时就编造那些谈话。我很清楚,他们俩都不会相信我。我很喜欢他们有时把我看作疯子,让他们感到有点害怕。过后我还会更加安宁。
“但有的时候,那些谈话确实有过,但并不是我跟他们说的那样,决不会说。”
“我们回过来谈凶杀案?好吗?”
“对那段时间,我现在几乎什么也记不清了。有人想必跟您说过。”
“您为什么干这事?”
“您说的是什么?”
“您为什么把她给杀了?”
“我要是知道怎么说,审问早就结束,您也不会在这儿问我了。其他的事我知道。”
“其他的事?”
“是的。我把她尸体切成一块块,把这些碎尸扔进火车,是因为这是把她灭迹的一种办法,您处于我的地位,会怎么办?
“另外有人说,这办法想得不错。
“在被捕前,我不想让警察把我抓住,我把她毁尸灭迹,就像头脑清醒的人一样。
“您无法想象,夜里在地窖里把尸体切开是多么吃力,我是决不会想到的。如果有人对您说,我杀了人,又在地窖里干这种事,是罪上加罪,您要说,这样说是错的。”
“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她杀了?”
“我决不会这样说。”
“您会怎么说呢?”
“这要看问题是怎么对我提的。”
“别人从未对您恰当地提出过关于这凶杀案的问题?”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有人对我恰当地提出问题,我就会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我自己也提不出来。”
“依您看,是否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即您为什么杀死她?”
“没人能回答。除非到最后,也许有。”
“您自己不设法想出这恰当的问题?”
“在设法想,但想不出来。我没有花很大力气去想。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我没法去想。
“他们对我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但我觉得提得恰当的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他们问:是否因为她又聋又哑,使您感到恼火?或者问:您是否嫉妒您丈夫?嫉妒她年轻?或者问:您是否感到厌烦?或者问:是否家里这样安排使您感到有压力?
“您至少没有提出过这样的问题。”
“这些问题有什么地方不符合实际?”
“它们互不相关。”
“恰当的问题是否会包括所有这些问题以及其他问题?”
“也许会。这个我怎么知道呢?但您,您是否有兴趣知道我为什么干了这事?”
“是的。您使我感到兴趣。因此,您干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是的,但是我如果没有犯杀人罪,我就丝毫也不会使您感到兴趣。我还会待在那里,在我的花园里默不作声。有时,我的嘴就像那长凳的水泥一样。”
“依您看,怎样才算是恰当的问题?不是在我能给您提出的那些问题里面,不,当然不是。但是否在您能对我提出的那些问题里面呢?”
“对您提问题干吗?”
“譬如,想知道我为什么问您?您怎么使我感兴趣?我是怎么样的人?”
“这我知道,我怎么会使您感兴趣。您是怎么样的人,我已经有点知道。
“至于其他事,我对阿尔丰索是这样的。他来跟皮埃尔谈工作或随便什么事时,我就到走廊里或门后去听。对您也应该会这样。”
“那我就应该在远离您的地方说话啰?”
“是的,要是跟别人说话。”
“同时不知道您在听?”
“并不知道。得要这样才行,像这样,是偶然的事。”
“在门后听得更加清楚?”
“都能听到。这是生活中的一个奇迹。这样,我就看到了阿尔丰索的内心深处,而他自己却看不到。
“皮埃尔发现我在门后,就叫我回到花园去,马上回去。这是什么生活。”
“皮埃尔的声音在门后听到时是怎样的?”
“他嘛,他的声音跟当面听到时一样。
“您听着,我不能再说得更清楚了:您要是想出恰当的问题,我一定回答您。
“对我杀死她的原因,大家说了些什么?”
“大家作出了一些假设。”
“跟法官提出的那些问题一样。”
“用‘为什么’这个词是否更加恰当?”
“‘为什么?’是的。可以到此为止了。”
“那么我问您:为什么?”
“不错。为什么。
“但这个词使我跟您接近,跟那些问题接近。”
“而如果有一个原因却又不为人知,有一个不知道的原因。”
“这时是谁不知道?”
“大家都不知道。您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在哪里?”
“在您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她身上,或是在屋子里,在刀子里?或是在死亡里?是的,在死亡里。
“精神失常是否是一种原因?”
“也许是。”
“想来想去又想不出来,时间长了,大家就会说是因为精神失常,这我知道。
“真倒霉。如果精神失常就是我的毛病,如果我的毛病就是精神失常,我并不伤心。”
“您别去想这事。”
“我不在想这事。是您在想这事。我知道,人们在想我是疯子,我可以从说话的声音中听出来。”
“您在家里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隔天去买一次东西。就这些。”
“那您在照管什么?”
“没有。”
“那么时间是怎么过的?”
“过得很快,每小时一百公里,就像激流那样。”
“您丈夫说您每天整理自己的房间。”
“为我自己,我整理自己房间,我洗澡,我洗自己的衣服和我。这样,我就总是作好准备,您要知道,房间也是这样。干干净净,梳妆打扮好,床铺好。于是,我可以到花园里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是的,我因为是疯子,还是有点伤心。如果其他人都是疯子,我在这中间会变成什么呢?”
“您房间整理好之后,您呢,又洗好澡,您准备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准备好。如果有大事发生,我准备好了,就是这样。如果有人来找我,如果我失踪了,如果我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别人就不会在我身后找到任何东西,连一个特别的痕迹也找不到,只有干净的痕迹。就是这样。”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花园。这很远。这很温馨。这已结束。阿尔丰索仍在劈柴,而一切都已结束。皮埃尔到办公室去。我觉得阿尔丰索也具备条件,可以成为聪明人,但他却没有成为这样的人,我永远不会知道是为了什么,就像我的事一样。在维奥纳,有两个人是这种情况,阿尔丰索和我。
“我觉得皮埃尔·拉纳不是这样。
“依您看,我对您说的这些是否都是事实?”
“我觉得是事实。”
“那么,您看。我也觉得这是事实。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我说的是事实。也许我以前也能这样做,如果有这样的机会。
“我可以不停地说,说上一年。我也可以立刻停下不说,钥匙转一下,就永远结束。现在也是这样:我在对您说,我同时又不在对您说。脑袋里总是这样满满的。里面总是有许多东西。这又有什么办法?像我们这种人,真怪。我是否谈了那幢房子?
“二楼有两个房间,底楼有餐厅和玛丽-泰蕾丝的房间。”
“您到她房间里去之前,是否睡着过?”
“那时我已不需要开电灯,天应该已经亮了。我大概睡着过。
“我常常在天蒙蒙亮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我就在屋里走来走去,总是在底楼走,就是这样。
“当时,在餐厅和走廊之间有阳光。”
“……她房间的门开着,您看到她侧睡着,背朝您。”
“是的。总是这样。”
“您到厨房里去喝一杯水。您环顾四周。”
“是的。在盘子底部,我看到结婚前三天在卡奥尔买的那些盘子的图案,就是‘星球商店1942’。这又出现了。我知道,想到那些盘子,我又要回想起那些事情。于是,我感到厌烦,您要知道。我希望有人来把我带走。我希望有三四堵墙、一扇铁门、铁床和装有栅栏的窗子,把克莱尔·拉纳关在里面。于是我打开窗子,把盘子全都砸碎,以便让人听到,来让我把她甩掉。但突然间她在那里出现,站在通风的地方,看着我把盘子砸碎,她微笑着,跑去告诉皮埃尔。
她什么事都要告诉皮埃尔。
皮埃尔来了。好吧,你到花园里去。
“我终于开始喜欢花园。”
“那是在什么时候?”
“盘子砸碎,那是在三年前,或是五年前。”
“您对丈夫说玛丽-泰蕾丝去了卡奥尔,他怎么会相信您?”
“哦,您让我休息一会儿。
“您想知道些什么?”
“您丈夫起来后,您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您刚才说的话。”
“您丈夫是否说了真话?”
“我丈夫不相信我。没有人向我打听她的消息,阿尔丰索也没问。”
“您丈夫没有向您提出任何问题?”
“没有,这证明他不相信我,这不是真话。”
“那么,他相信什么?”
“您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这我不知道。”
“阿尔丰索呢,依您看,他是否猜到了?”
“是的。我要他把电视机扔到井里去时,我清楚地看出他猜到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您从未要他把电视机扔到井里去。”
“我不相信您说的话。要么他们都在撒谎,要么是您在撒谎。”
“我大概弄错了。”
“好吧。因为阿尔丰索不会说话,不过‘是’和‘不是’,他还是会说的。有一天也许会来,就像我这样,突然来了。他回家时有时唱《茶花女》,这事我有一次问过他。不然的话,他就一直劈柴,真讨厌。很久以前,十二年前,我曾希望他喜欢我,这个阿尔丰索,希望他把我带到森林里去,跟他一起生活,但这种爱情决不会再有了。有一次,我等了他整整一夜,听到了各种声音,这种爱情本来可以重新开始,就像卡奥尔,在一起,但他没来。
“他们都会说我现在疯了,如果他们这样,他们也会发疯。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他们是在另一边乱说一气,说的时候没动脑子,没有好好考虑。
“要是他们知道地窖里发生的事就好了。要是他们在地窖里待上一分钟,他们就不会说了,就会对这件事一言不发。”
“凶杀案发生前,您是否在他们那边?”
“不是,从来不是,我从未在他们那边。我有时也去那边,譬如去买东西——我是隔天去买东西,您别以为我一点事也不干,那时我只好向他们问好,跟他们说话,但尽量少说。然后,我在一个小时里要听到他们像演戏那样的尖叫声。”
“您经常去看戏?”
“有时去,我们住在巴黎时,他带我去。
“《茶花女》是在卡奥尔跟那警察一起去看的。”
“阿尔丰索不是在另一边?”
“不是,阿尔丰索在我这边,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
“卡奥尔那个警察也是,他完全站在我这边。”
“您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他一直在卡奥尔,待在那城市里,过着他随心所欲的生活。”
“您丈夫是‘在另一边’?”
“是的,又不是。我觉得他应该是在另一边,但因为我们的关系,他从未完全待在那边。要不是因为我们,他会请他们来吃饭,这点我可以肯定,他会像他们那样说话。您好,太太,您好吗?孩子们好吗?长大了?情况不好,会好起来的。有时候,他到他们家里去。但他总是回来,在自己家暖和,有肉吃,总是这样,即使跟其他人一起过了好几天,他仍然回到我们这儿。请您注意,我们没有谈到过要请这些人来我家。他知道不能把他们带到家里,因为一边是他妻子,另一边是又聋又哑的女人。他感到不自在。这点他十分清楚。其实,他也是另一边的……
“是的,跟我们俩在一起,他对两种女人习惯了,一种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说一句话,另一种待在花园里不发出声音。
“有一次,我在里昂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跟卡奥尔的警察最后一次约会后回来,我赶紧回到家里,使他无法猜出,我看到他回来时戴着领带和眼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那样,来到我的面前,我那时还在哭,我没法停住不哭,热泪不由流了下来,那天我看到他回来时戴着领带和眼镜,还有白色领子,他那样子,他像是在对我说,却又没有说出来:‘你到别处去哭,姑娘,你要是想哭。’那天,我看出他是另一边的,在那天就已看出。”
“玛丽-泰蕾丝·布斯凯是不是‘另一边的’?”
“她因为残疾,不是,她不是另一边的,但如果她是正常人,她就会是另一边的女王。请记住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女王。他们在人行道上走过去望弥撒时,她就盯着他们看。他们对她微笑,您看。对我,从来也没有人对我微笑过,他们从来不对我微笑。
“她是聋哑人,是一大块听不到声音的肉,但有时她身体里会发出叫声,这叫声不是从她喉咙里发出,而是从她胸部发出。
“在地窖里,我戴上墨镜,关掉电灯,可见我不是疯子,因为我不想看到她,因为我关掉电灯和戴上墨镜是不要看到她。我对她看够了,看了简直有一百年。
“您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不再像刚才那样说了。我不再对那些句子加以区别。我刚听懂自己的意思。
“这样您会在意?”
“不会。”
“我会说粗话,会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话题。您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这样。
“我会永远不再说话。就这样。”
“在地窖的一堵墙上,有人看到阿尔丰索的名字,是您用一块炭写的。您是否记得自己写过?”
“不记得。
“可能我想叫他,让他来救我?但我不能叫喊,这样会吵醒我丈夫,于是我就写了?也许是这样。我想不起来了。
“有时我用写字来叫唤,却又知道这毫无用处。”
“叫谁?”
“哦,叫一个没有再回来的男人。
“玛丽-泰蕾丝经常这样做,这也许是受她的影响。”
“在另一堵墙上,有‘卡奥尔’三个字。”
“有这个可能。我想不起来了。我在地窖里做了许许多多事情。
“请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您不能谈地窖,还是您不想说?”
“我不想说。
“我不能说。
“另外,地窖不能说清任何问题。那只是我作出巨大努力,想摆脱这桩残杀。那不是别的事,只是作出努力,不过这努力让人极其痛苦,使人想大声叫喊。我大概晕了过去,我发现自己在地上睡着了,我可以肯定。我不能说,我不想说。我会带着对地窖里的回忆死去。已经发生的事,我会带到坟墓里去。如果其他人都认为我惹人讨厌,认为维奥纳所有的人都会唾弃我,只有这个,才能使地窖恢复平衡。”
“看来,维奥纳的居民在您心目中十分重要,比您说的还重要。”
“维奥纳,是背景,我在那里生活的时间最长,是在维奥纳中央,在正中央,每天发生什么事,全都知道。有一天,凶杀发生。我猜到他们是怎么看的,这极其容易,这清楚,很清楚。凶杀发生。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他们从窗口伸出脑袋,或者站在门口,用他们演戏般的声音说:‘她还是做得太过分了。’”
“您当时准备到卡奥尔去?”
“是的,我可以发誓。我告诉您,是因为您一无所知,真的希望全都知道,而我丈夫以为自己知道,跟他说话是在浪费时间。是的,我想到卡奥尔去。我当时在想,从他们发现凶杀案发生在维奥纳,一直到他们发现这是我干的,这中间会有一段时间,我可以到卡奥尔去待几天。
“我会住在克里斯塔尔旅馆。”
“您为什么没去?”
“这您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是因为您丈夫说的话?”
“他真是可笑,连这个也不知道。”
“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是的。
“这使我感到有趣,我把时间给忘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确切地谈到她。
“是这样?”
“他谈的是她?”
“是的,他甚至说出她的姓名:玛丽-泰蕾丝·布斯凯。
“那时,他几乎全都猜到,可以一下子弄清凶杀案的全部真相。这样确切,只有我一人知道。您十分清楚,这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要告诉他们。”
“您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轻轻地对阿尔丰索说了,是他告诉他们的。这事来得十分简单。我对阿尔丰索说:‘告诉他们是我,说我同意。’于是,阿尔丰索往前走到咖啡馆中央,并说:‘你们不要去多想了,是克莱尔在她表妹睡着时用刀把她给杀了,然后用大家已经知道的方法毁尸灭迹。’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响起叫喊声。
“后来,那警察把我带走。”
“阿尔丰索还说,他夜里有时在维奧纳遇到您。”
“这是另一个问题。如果他夜里不到维奧纳来,他就不会遇到我。
“他说这话很奇怪。”
“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话没有恶意。”
“这我知道。
“我夜里出去在维奥纳走动,是因为我认为那里发生一些事情,我应该去进行核实。
“我认为有人在一些地窖里要把别人打死。有一天夜里,到处都发生火灾,幸好下起了雨,把火给灭了。”
“谁在打谁?”
“警察在维奥纳的地窖里打外国人,或是打其他人。他们是在天蒙蒙亮时走的。”
“您看到他们了?”
“没有。我刚到,事情就结束了。
“但我往往弄错,那里安宁,平静,十分平静。
“我刚才说了什么?”
“您在说阿尔丰索。”
“不错,是阿尔丰索。
“他也会进监狱?”
“不会。”
“我应该相信。他还像以前那样生活?住在森林里?”
“我不知道。您希望他进监狱?”
“就是说,我进监狱之后,他也没有理由不进来。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但他们没把他抓起来。
“请您注意,我们不会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所以这事我并不在乎。”
“您去卡奥尔会做些什么?”
“我会在几天时间里重做某一件事。我会在各条街上散步。我会对卡奥尔进行观赏。”
“那他,卡奥尔的警察,您会去找他?”
“可能不会。为什么现在去找?
“然后,他们会来逮捕我。”
“那个人头……”
“请别再提那人头……”
“我不问您它在哪儿。我是想知道它使您产生了什么问题?”
“想知道把它怎样处理,放在哪儿。”
“但为什么是那人头?”
“因为这是人头。一颗人头是不能扔到火车里去的。
“那篮子呢,该放在什么地方?
“我把东西全都为她埋了。我还做了亡灵祈祷。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事可做,虽然卡奥尔的警察使我离开了上帝,我后来也从未回到上帝身边。
“您看,我最终说出了这方面的一些事,我是不愿意说的。”
“您知道您把她杀了,是在您杀人的时候?”
“这您是猜到的?
“是的,是在那个时候。您相信我的话?”
“是的。”
“首先是脖子上的斑点,我看到斑点时,她好像又活了过来。然后是人头,我看到人头时,她完全死了。
“他们应该会把我的头也砍下来,以惩罚我干的事。以眼还眼嘛。我要是他们,也会这样干的。我想念那花园。监狱的院子里没有青草。是要惩罚我们。想出这个办法真好。我的花园,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我丈夫本该加以注意。我有时感到自己疯了。
“这种生活,真是滑稽。”
“您感到自己疯了?”
“是的,夜里我感到自己疯了。我听到一些声音。我觉得有人在打人。我有时候有这种感觉。”
“如果您不把这个告诉丈夫,他就猜不出来?”
“如果我把这个告诉他,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他思想井井有条。他说:一件东西得放在一个地方,每件东西都得放在各自的地方。您明白吗?
“您听我说:凶杀那天夜里,她发出叫喊声,我以为她不让我睡觉。我心里在想,阿尔丰索是否就在附近逗她高兴。您要知道,阿尔丰索,他还需要女人。我年纪比他大。这年龄上的差别,一直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这个一直没能缩小。于是我就在想,他是否已看中了玛丽-泰蕾丝·布斯凯。她是我表妹,跟我同一血统。又是同姓,以前都在卡奧尔,而且吃的是同样的饭菜,住在同一幢屋子里,她又是聋哑人。
“我走到楼下。阿尔丰索不在那儿。
“现在,我不说这事了。
“我知道阿尔丰索不在那儿。这事通常是在那小屋里干的,在星期六下午,决不会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在夜里。那么?
“您是否知道,凶杀不是马上就发生的?不。这事是慢慢来的,就像一辆坦克那样。然后就停了下来。就是这样。干完了。一桩凶杀刚在维奥纳发生。是克莱尔·拉纳干的。这事已无法改变。凶杀降临维奥纳。它高高地挂在上面,在维奥纳所在的地方落了下来,落到那幢屋子里,落到那幢屋子的厨房里,而干这事的女人,哦……是克莱尔·拉纳。她知道这凶杀存在,知道这凶杀一线高悬在维奥纳上空。
“就是这样,先生,就是这样。我知道有些人不想听到克莱尔·拉纳的名字,知道他们情愿不看报,但他们错了。怎么能把一百公斤的尸体搬到火车里?不用锯子怎么能把骨头弄断?有人说:地窖里有血。但是,您和我,又怎么能不留下血迹?
“如果已在屋里进行搜查,您可别忘了说,那些门开关的方向,在下楼时总觉得不顺手。
“我很想知道,对其他干过我这种事的人,是否每次都是这样。”
“是的。”
“这不是作出解释?”
“不是。”
“您看,我是无法脱身了。活该。我现在觉得疲倦。但这种疲倦使我感到舒服。我也许快要疯了。要么死了。要么活着。谁知道呢?”
“我们来说说您丈夫每天晚上叫您大声朗读的那本书,您还记得吗?”
“是的。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丈夫认为我文化程度不高。他叫我念一本地理书。但他泄了气。我不明白。
“这本书的事就这些?”
“您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了解各国的地理知识。每天要学一个国家,一天一个国家,这书没法看完。他叫我朗读,是要我待在他身边,也是对我想念卡奥尔的警察作出的惩罚。但我还是在那次读书时记住了一些事,如印度的饥荒,西藏,还有墨西哥城,就是在四十五米高处的城市。
“这本书的事就这些?”
“好的。您在学校里拿的那些有插图的书,您还记得吗?”
“记得的非常非常少。
“我把人头放在哪里,我对您说了?”
“没有。”
“好的。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我只有这个秘密了。我的话太多了。
“从未有人对我提出过问题。我走的路直接通向这次凶杀。我的秘密全都没了。我想把自己的脸遮住。如果我在花园里,如果您把我释放,维奥纳的人就都会来看我,监视我,这样我就只好离开这地方。去哪儿呢?得把我看管起来。这花园就算了吧,是我将来的回忆。
“我关在普通刑事女犯部。那里还有其他女犯人,她们说:‘你看到了维奥纳那个女人?’她们还因为铁路线交会处笑了。她们要我解释一下铁路线交会处。我作了解释。
“一个律师来看我,并对我说,我即将到别的地方去,去一家精神病疗养院,在那里我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没有相信他。
“其他女犯人都说我没有责任。我听到她们之间说的话。但对这件事,她们又知道些什么呢?我表现非常好。有人对我这样说。我拒绝第二次跟我丈夫见面。
“我知道阿尔丰索是不会来看我的。我临死以前,不会再见到他们三人,一个也不会见到。算了。
“我过的生活糟透了,没有一点开心的事,而在当初,生活是多么美好,跟卡奥尔的警察在一起。完了。
“您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把纸给了我,还给了一支蘸水钢笔。他们叫我把想到的事都写下来。您对这个不感兴趣?
“我想要写,但我想不出第一句话该写什么。
“不过,我以前给报社写过,哦,还经常写,写的信很长。这事我跟您说过?那些信也许一直没有寄到。”
“那些信里有一封,您询问冬天如何养护英国薄荷。”
“是吗?我有时吃英国薄荷,清洗肠胃。我也许写过一封信,了解如何使它常绿,一直是绿油油的,我不记得了,有这个可能。我写过许多信。五十三封信,或是十二封。我多么想,我多么想写,进行解释。
“在杀人之前,我比阴沟更脏。现在嘛,反倒一点点好起来了。
“铁路线交会处使她们笑了。我以前不知道有这种地方。我曾相信,我干的事决不会被人发现。
“我当时没有想到高架桥,我朝河边走去,就从上面经过。
“于是,我就在想,决不会,那人头埋在隐秘的地方,决不会,决不会,天晓得他们会在那些火车里找到什么,即使他们全都找到了,他们也决不会发现是我干的。但我错了。报上刊登了铁路线交会处的图:维奥纳在中央,所有的火车都在那里经过,开往很远的地方的那些火车也是这样。那些火车必须经过维奥纳。您以前知道吗?这是法国最大的火车站,我住在维奥纳,却不知道。我选择这个高架桥是个错误。
“但要在夜里步行去,其他高架桥又太远。怎么办呢?
“除了人头,他们全都找到了,全都算好了,全都拼了起来,什么也不缺了。
“我决不会想到有这种可能。
“您什么也别说了。”
“现在,您得告诉我那人头在哪里?”
“您对我提出所有其他问题,只是为了能提出这个问题?”
“不是。”
“如果是法官请您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您只要对他说我没有回答。
“如果我对您说,他们将把我送到凡尔赛的精神病院,您会怎么回答?”
“我对您回答说:是的。
“我已对您作出回答。”
“那是因为我是疯子?如果我问您我是否是疯子,您怎么回答?”
“我也对您回答说:是的。”
“那么,您是在跟疯子说话。”
“是的。”
“一个疯子说的话,是不能算数的。既然我说的话不能算数,又为什么要问我人头在哪里呢?也许我已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也许我忘了确切地点?”
“说个地方吧,哪怕不大确切也可以。说一个词。森林,高坡。”
“那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好奇。”
“那么,跟其他话相比,只有这个词重要啰?您认为我会让人把这个词抢走?使其他话都被活埋,使我跟它们一起被活活埋在精神病院里?
“不,不,要让这个词从我口中说出,您和其他人,你们得跟我一起度过漫长的时间。
“您听到吗?”
“听到。”
“有些事我没有跟您说。您不想知道是哪些事?”
“不。”
“那就算了。
“如果我告诉您人头在哪里,您还会跟我说话吗?”
“不会。”
“我看您泄气了。”
“是的。”
“如果我能对您说出我杀死那个耳聋的胖女人的原因,您还会跟我说话吗?”
“不会,我觉得您不会说。”
“您希望他们再去找吗?她不管什么事都要去叫皮埃尔,这个我对您说了?但我们之间从未争吵过,这个我对您说了?从未有过。那是为什么,您猜到了?因为我怕他们过早地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我说了什么话使您突然泄了气?
“也许时间晚了。时间已经过了?
“这种事总是这样,不管是杀了人还是什么也没干。
“那些有插图的儿童读物,看来您会喜欢。这非常漂亮,但法律禁止。幸好皮埃尔跟我说了。”
“他对您说了什么?”
“啊,您总算醒了。他对我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他对我说,这是法律禁止的。”
“禁止什么?”
“拿走课桌里的儿童读物。不是看这种书。看这种书是他禁止我们看,不准玛丽-泰蕾丝和我看。
“有时,我在市镇议会晚餐会时管理衣帽间,这事我对您说了?
“在底楼,你下了楼梯就看到三个门,第一个门通到餐厅,第二个门通向走廊,第三个门通到她的房间,这些门总是全都开着,排成一行,都在同一边,压着同一堵墙,你会觉得屋子朝这一边倾斜,觉得屋子因倾斜而沿着门滑了下去,得要抓住楼梯栏杆。
“我要是您,我会听的。请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