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3月 34

“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艺术家现在人在美洲……”

拉布尔丹总是用复数来表示“美洲”,相信这样一个大陆整体的组合表达能让他的身份显得更加重要。佩里顾先生十分不快。

“他七月中旬会回来!”大区市长向他确定地说道。

“这太晚了……”

拉布尔丹预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于是笑了笑。

“当然不会晚,我亲爱的会长!您可以想象一下他对这个订单是多么兴奋,因此他会很快就开始工作的!他可是大步向前着呢!这不难想到!我们的纪念建筑物会在纽约设计好,”拉布尔丹用法语发音方法发出了“纽约”,“接着在巴黎制造出来,真是多么宏伟的象征啊!”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副往常点菜或者偷摸秘书屁股时美味的表情,接着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大信封。

“这是那位艺术家寄给我们的其他草图。”

当佩里顾先生伸出手时,拉布尔丹情不自禁地捏着信封,持续了一小会儿的时间。

“这些更加漂亮,会长,这更具代表性!”

这种逐字叠加的表达意味着什么呢?没有办法弄明白。拉布尔丹在音节上下足了功夫,而精心炮制出来的句子却很少能说明其观点。另外,佩里顾先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停留很久,拉布尔丹就是一个肥胖的蠢货:无论你把他转到什么方向,他总是很快就暴露出自己的愚蠢,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盼。

在打开信封之前,佩里顾先生就打发他离开了,他想要一个人。

朱尔·德普雷蒙画完了八幅作品。其中有一套两面的作品,画的角度十分罕见,就好像你观察建筑物时无限地靠近它,站在下方往上看一样,这太出人意料了。第一面位于三折画的右边,取名为《法兰西率领军队作战》,第二面位于左边,取名为《骁勇的法国士兵攻向敌军》。

佩里顾先生看入了迷。到目前为止,本是静止的纪念建筑物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回事。难道是这些配景太不寻常了吗?或者说俯视你,使得你变小的这个事实彻底地压垮了你?……

他试图形容自己的感觉。于是一个词就诞生了,虽然朴实、简单,但是却说明了他想的一切:“有生命力。”瞧,这是一个好笑的修饰语,这本来是拉布尔丹的话,但是这两幅场景展现出了一种完全的写实主义,尽管在杂志报纸上的某些战争照片也表现出了战场上那些英勇的战士,然而,这里的画却更加真实。

另外的六幅画很大,平面图的细节构思很多,比如蒙着黑纱的女人的脸、一个战士的侧面像;那张脸决定了佩里顾先生的选择,他不再认为这个草图会……令人愤怒。

他翻动着画纸,将它们和放置好的木板贴在一起,接着花很长时间试图去想象自己正围着一个真实的建筑物转动,甚至是进到里面去。换句话说,佩里顾先生开始活在了他的建筑物中,于是他有了两重生活,就好像将一个情妇安顿在了自己家,瞒着所有人在那里度过所有的时间。几天之后,他终于能够想象到那幅草图的角度不是专门构思出来的。

他没有瞒着玛德莱娜,这没有用,他生命里的这个女人第一眼就能猜中他的心思。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父亲直立站在房间的正中间,所有的画展开在地上,在他四面围成一圈,要不然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手上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草图。因为担心这些画会有所损坏,他便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镶框工人来量了尺寸(佩里顾先生不想离开这些画),第二天,他们带来了玻璃、框架;晚上,所有的装镶工作就完成了。在这期间,又有两个工人还来拆卸了书架的好几个壁板,以便能够腾出悬挂的空间来。镶框工作让办公室从一间画室变成了一间展览厅,而这里只用来展示唯一的作品,即他的纪念建筑。

然后,佩里顾先生继续工作,参加会议,主持董事会,在市里的各大办公室里接见他的股票经纪人、分行经理,但是和以前相比,现在他更想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通常,他都独自一人吃饭,仆人们会把饭菜送上去。

一种理解的能力正在他的身体里缓慢地成熟。最终,他明白了一些事情,曾经的那些情感又一次出现了,那是和经历妻子死亡同样的一种伤心,那个时候他遭受了空虚和宿命的折磨。关于爱德华,他也责备得越来越少。和儿子言归于好,同样也和现在的自己以及以前的那个自己握手言和。

这个平静同时也是一种发现。一边是战争中的爱德华笔下的那本画册,另一边是纪念建筑物的草图,在这之间,佩里顾先生终于能够从身体上感受到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战争。他从来就没有想象力去感受一个源于士兵脸上或者巨型画作的情感……这里出现了一种情感的迁移。既然他不再过多地自责自己是一个丧失理智、冷漠的父亲,既然他选择接受日子和他的生活,那么就更要忍受他的死。最难熬的是停战前的那几天!就好像这已经是不公平的事情,爱德华死了,而其他那些人却活着回来!他是否像马亚尔先生发誓的那样死在了战场上呢?有时候,佩里顾先生会克制住自己不再去传唤这个在自己银行某个地方工作的法国老兵,以便迫使他说出真相。但是说到底,这个同志本人,他真正知道些什么呢?爱德华死的那一刻他的感受又是怎样的呢?

在不断地仔细观察他的纪念建筑画作中,佩里顾先生越来越被画中的情景吸引住,虽然记忆中清楚地记得玛德莱娜向他指明过,并不是这张格外熟悉的脸,而是左面那幅画里平躺着的死了的士兵以及那个向他投来的孤独胜利的眼神。艺术家抓住了简单又深刻的东西。佩里顾先生感到眼泪从心底涌了上来,他明白这些情感的出现是因为主角的身份发生了变化:现在,死亡的正是他自己。而胜利的那一方变成了他的儿子,这个儿子向自己的父亲投去了悲痛、忧愁、足以让你心碎的眼神。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半,然而气温仍然没有下降。出租马车里很热,即便是敞开靠着大街的玻璃窗也没有一点儿凉爽的感觉,什么也没有,只有温热的风吹来,令人十分难受。亨利使劲地敲打着他的膝盖,脑子里全是佩里顾先生对萨勒维耶的老房子会被卖掉的暗示。如果这件事情发生了,他一定会亲手掐死他,这个老不死的!他思忖着,让他介入到底有什么困难的?他有勇气去解决这些问题吗?为什么那个政府的小职员突然就这样出现,还如此固执和顽强?他的岳父真的就什么也做不了吗?亨利在个中猜测中都无法找到答案。

忧郁的想法、内心抑制的愤怒也无法阻止他的眼神,他一下就注意到了人行道上的迪普雷,在那边,他正大步谨慎地走着,那样子就好像一个男人企图掩饰自己的优柔寡断。

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和认出来,亨利摇上了车窗,真是非常有必要借助出租马车,这样就不会在大街第一个转角处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他喉咙像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至少,战争的时候他知道该责怪谁。当尝试集中精神思考即将到来的不幸时,出于非本愿的,他会不断地想到萨勒维耶的老房子。要放弃这个,他永远办不到。他上一周还去了那儿,这次重建的工作十分理想,整个房子的外形不可思议。这使人立马就能联想到在那个巨大的正门前,一大队人正整装出发去围猎,或者是他儿子婚礼的随行队伍陆陆续续地回来等等。要放弃这样的期待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夺走他的梦想,也永远不能发生这件事。

在和佩里顾会面后,他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唯一的一颗。

他辨认着方向,以便让自己安心:我枪法很准的。

只有三个小时来准备他的反击,组织一队力量微弱的战士,而这个队伍里只有迪普雷一个人。真够倒霉的,要战斗到底。如果他这一次获胜的话——这可能很困难,但是他有那个能力去做,那么他唯一的目标就是佩里顾这个老浑蛋。他思忖着:这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我会击败他的。正是这样的誓言让他恢复了斗志。


迪普雷猛地抬起了头,急急忙忙地穿过大街,朝反方向走去,接着越过了内阁门厅,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这个人正转身看着他,一脸的诧异。亨利远远地观察着这个场景,估量着这个家伙的行为。如果这个人能自己解决问题,那么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他完全像一个流浪汉。情况可能有些复杂。

他在人行道正中一动不动,一脸迟钝的样子,还比迪普雷高出一个头来。他有些犹豫,接着转过头来看向了偷偷给他指的轿车,在那里面,亨利正等着。他觉察到了他的那双脏鞋,又大又旧;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人穿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鞋。最后,两人折返,缓慢地走了过来。对于亨利来说,第一局他获得了胜利,而这离付装修轿车的预付款还很远。

当梅兰一上轿车就确定了这件事。他感到十分不快,脸上一下就出现了暴躁的表情。为了进到车里面,他就必须要努力地俯下身来,接着将头缩进肩膀里,就好像预料到了一场枪林弹雨的到来。他将一个巨大的皮包放到双脚间的地上,这个包曾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他也老了,马上就要面临退休。这个男人又老又丑,带着胆怯、好斗、草率的神情,寻思着自己为什么被扣住。

亨利伸出手去,但是梅兰没有回应,只是盯着他看。现在最好是立马就进入主题。

于是,亨利装出一副亲切的表情问了他,就好像他们彼此认识很久,准备要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你写了两份报告……一份是关于夏齐埃-马尔蒙公墓的,另一份是蓬达维尔的,是不是?”

而梅兰只是低声嘟囔着。他不喜欢这个看似有钱的人,这个人不过只是在弄虚作假而已。另外,为了找到自己,只能像这样在车内偷偷摸摸地见面……

“三份。”他说道。

“什么?”

“不是两份,是三份。我马上还要交上去一份新的。这一份是关于达尔贡-勒-格兰的。”

正如他说话的方式,普拉代勒明白了他的生意刚刚又遭遇了一场严厉的打击。

“但是……你什么时候去的呢?”

“上周。那边看起来可不好。”

“什么意思?”


刚准备对之前那两个事件辩解的普拉代勒现在却必须要努力解决第三个。

“嗯,是的……”梅兰说道。

他的口臭和带鼻音的口音令人十分讨厌。通常情况下,亨利都会保持微笑和亲切,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修养很好的人,但是现在,达尔贡已经超出了他的范围……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公墓,两三百来个墓地,这里的尸体都是从凡尔登战线带回来的,几乎不会比这更多了。在那儿又能干出什么蠢事呢,并没有听说过任何风声啊!他不由自主地看着外面:迪普雷又转回了刚才的方向,朝向另外一边的人行道,双手放在口袋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玻璃橱窗,他也有些紧张。

“你得管着点儿你的人……”他的语气十分强烈。

“这是当然的!亲爱的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但是这么多的工地,你又想要怎样呢?”

梅兰没有任何想要同情的意愿,只是沉默不语。对于亨利来说,诱使他透露实情十分重要,不能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于是,他用了一种事不关己但又好奇心很重的口吻问道:

“因为,呃……在达尔贡……说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梅兰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亨利心想着他是不是没有听清楚问题。当梅兰开口时,他只是嘴唇动了动,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很难猜测出他说话的意图:

“你每个都付了钱,是吧?”

亨利大大地摊开双手,手心朝上。

“当然。这很正常,付钱就是为了工作嘛!”

“你的每个工人都拿到钱了……”

亨利撇着嘴:“是的,当然,不然呢?……”他想到哪儿去了?

“正是这样,木棺里全是土。”梅兰说道。

亨利睁大眼睛,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

“有好多木棺都是空的,一具遗体也没有。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你的员工转移和掩埋了这些木棺,而里面一个人影也看不到。那里只有泥土,就是为了达到一定的重量。”梅兰补充道。

普拉代勒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心想:真是群蠢货,我简直受够了!受够了胡乱地将迪普雷和现场那些蠢货弄到一起,就连他们也想要多赚些钱,不论是做什么。就在他们也想要摆脱烦恼的那几秒间,这件事就变得和他不再有关,这真是让他受不了了!

梅兰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中来,事实上,作为公司老板,他完全地陷了进去;这些不用负责任的员工,还不会那么快遭殃。

“而且……这儿还有些德国佬的尸体。”梅兰加重语气说道。

他还是只动着嘴唇。

“德国佬?”

亨利在座椅上挺直了腰板。有了一丝希望。因为如果问题是这个的话,那么他在这方面可是专家。就德国佬这个问题来说,没有人能和他匹敌。梅兰摇了摇头,不,那个动作如此细微,以至于亨利一开始完全觉察不到。接着疑惑便产生了,德国佬,真的吗,什么德国佬?他们来这儿干什么?梅兰的脸上应该要表现出他的思想状态,因为他回答得就好像是明白对方的怀疑似的。

“如果你去了达尔贡那儿的话……”他开始说道。

接着他立马就停止了说话。亨利的下巴动了动:“快,快说,这到底是什么?”

“法国兵的墓地里装的都是些德国佬。”梅兰补充道。

这消息让亨利惊呆了,他像一条鱼一样张大着嘴。这是一个大灾难。一具尸体就是一具尸体。对于普拉代勒来说,人一旦死了,无论是法国的、德国的、塞内加尔的,他都完完全全不在乎。在这些墓地里,要发现一个外国士兵的尸体,一个走错地方的人,有时甚至还很多,一群攻击部队的士兵或者侦察兵,这情况并不罕见,军队总是来来回回地移动……因此,在这件事情上,那些规则就太过于严厉了:德国兵的尸体必须要和胜利英雄们的遗体严格地分隔开来,还得专门为他们准备由政府规定的特殊方格,以便存放遗体。如果德国政府以及负责军事公墓维护的德国战争墓地安置会同法国高层讨论关于上万具“陌生遗体”的最后命运的话,在此期间,那么将一具法国兵的尸体和一具德国兵的尸体混在一起,这将会是亵渎圣灵的。

在法国兵的墓地里安葬一个德国佬,这不免让人联想到这样的画面:死亡家属们站在墓地前哀悼,在那里埋葬的是敌人的尸体,是那些杀死他们儿子的人,这确确实实让人难以忍受,近乎于玷污了墓地。

这是毫无疑问的丑闻。

“我会留意这件事的……”普拉代勒低声说道。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既想象不到这个灾难的程度,也想象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那么弄错的到底有多少呢?将德国佬弄到了法国兵的木棺里,这件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怎么去重新找回那些遗体呢?

比以往任何时候,他都需要这份报告立马消失。

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亨利看着梅兰这个老家伙,尽管一开始就看到他的那凹陷的脸颊和已宣告白内障的呆滞神情,他还是觉察到他更老了。还有那个实在是太小的脑袋,就像某些昆虫的一样。

“你做公务员很多年了?”

这个问题的提出带着一种断然的、命令的口吻和一种军人的语气。对于梅兰来说,话中有责备的声音。他十分讨厌这个奥尔奈·普拉代勒,他和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一个光说不做的人,一个狡猾多端、有钱、玩世不恭的人,接着,他的大脑里一下就闪过了“奸商”这个时下最流行的词。梅兰答应上这辆车的原因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车里的气氛就和木棺里的一样,让他感到不舒服。

“公务员?我做了一辈子。”他回答道。

这样的表达没有自豪,也没有心酸,这是一个简单的确定,只是用来说明这个人从来没有去幻想过其他的职业。

“梅兰先生,请问一下你的官阶是哪一级?”

这显而易见,但是却又是伤人的,还有一点儿尴尬,因为就梅兰而言,在退休前的几个月,由于处于政府金字塔的最底层,那种一蹶不振的状态留下的是一道伤口,一个耻辱。他地位的上升取决于唯一的因素,那就是工龄的增加,而他就是那个队伍里的一个小兵,穿着二等制服结束职业生涯……

“你在这些审查工作中干得真是出色啊!”

他仰慕着他。梅兰本该是一个女人,而普拉代勒应该拉住他的手。

“多亏了你的努力和警惕,我们才可以使一切重新有了次序。那些耍小手段的员工……我们会将他们扔出去的。你的报告会给我带来最大的好处,这些汇报能让我们坚定有力地恢复施工。”

梅兰寻思着普拉代勒嘴里的这个“我们”到底是什么。答案立马就有了,这个“我们”就是普拉代勒的权力,是他本人、他的亲友、他的家庭、他的关系等等。

“部长本人也会注意到的,我甚至可以这样说:他会十分感激的!对,就是对你的能力和判断感激涕零!当然要知道,你的报告对我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要是事情传开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好的,我想是这样的吧……”亨利继续说道。

这个“我们”集聚了一群有权力的、有影响力的、有高层好友关系的、有决策力的人,这些精英分子几乎就是梅兰厌恶的那些人。

“梅兰先生,我会亲自向部长讲述这件事的……”

然而,无论如何……所有这些肯定都是最令人难过的:梅兰感觉到内心有什么就要爆发出来,那情感的涌动是无可奈何的,如同无法控制的勃起一样。在许多年的羞辱后,最终一个好的晋级就必须要咽下那些难听的话,甚至是请求有人能来羞辱自己……几秒的时间内,他体验到了什么叫作扣人心弦的疯狂。

普拉代勒清楚地看到在这个一事无成的人的脸上,无论任命是多么肯定,或者又是多么引人注目,那不过就像是殖民地的黑人一样。

“我会专注到你的功绩和工作效率上去,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的,相反,理所当然地,我会报答你的!”

梅兰表示赞同,于是点了点头。

“瞧,既然你都在这儿了……”他低沉地说道。

梅兰俯下身,靠近他的公文皮包,伸手在包里翻了好长一会儿。接着亨利松了一口气,他找到了重点。现在必须找回那个反对授权、官阶、受贿赠品的报告,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然后全部销毁,同时还要重新编写新的赞扬的汇报,无论麻烦是怎么样的。

梅兰仍然一直在包里胡乱地翻着,接着他掏出了一张被弄得皱巴巴的纸。

“既然你都在这儿了,就也请你顺便让这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吧。”

亨利拿过纸张看了起来,这只是一张广告纸。他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起来。纸上写着费帕斯公司的广告词:用一个好价钱就可以修补所有旧的假牙,甚至是那些已经坏掉的或者无法使用的。

审查报告会引起丑闻的发酵。

“这玩意儿是好用的。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好处也不太多,每颗假牙就要好几生丁,但是无论如何,积少总会成多的。”梅兰说道。

他指了指递给普拉代勒的纸张。

“你可以保留着,我报告里还有另外一份广告单。”

他一边抓起大包一边告诉普拉代勒,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再对交谈感兴趣的语气。然而确实如此,因为刚刚昙花一现的东西来得太晚了。这个闪现的愿望和升职到新的阶层的美好前景宣告失败。他马上就要离开公共部门,成功的希望早就扔到一边儿去了。没有什么可以擦去这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他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再者,他要怎么做,难道要坐在行政部门领导的扶手椅上,去管理那些他一直以来就鄙视的人吗?他拍了拍大包:瞧吧,不是我感到厌倦了。

突然,普拉代勒抓住了他的前臂。

他感觉到大衣下消瘦的身体,立马就能碰到骨头,这带来了一种令人十分不快的感受,这个男人巨大的骨架不过只是包裹在拾荒者的身躯里。

“你每个月要付多少房租?你又赚多少钱?”

这些问题犹如威胁恐吓一下就爆发了出来,显然这是很好的方法,这让争论变得清晰起来。就连不易动情感的梅兰都有些退却。普拉代勒整个人都表露出暴力的情绪,他用可怕的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前臂。

“你赚多少钱?”他重复道。

梅兰试图恢复理智。当然,他心里是知道那个数字的,每个月一千零四十四法郎,一年一万两千,这点儿钱让他的整个生活都不顺利。他什么也没有,最后还会默默无闻,贫困潦倒地死去,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给后人的,不管怎么说,他身边都没有任何人。尽管身份地位和被排斥在内阁之外的问题依然存在,但是待遇的问题却更加令人感到耻辱。折磨是另外一回事,你总是会带着它到处走,而它编织了你的生活网,完完全全地影响着你的整个人生,每一分钟它都会在你的耳边说上几句话,无论你干什么它都会跑出来。即便有不幸的人生,但更糟糕的还是贫穷,因为就算是在毁灭中找到方法保持强大,但是,贫乏的状态仍然会导致你变得渺小和心胸狭隘,而且还会变得卑鄙和吝啬;它使得你受轻视,因为面对它,你不可能完好无损,也没有办法保留你的自尊和高尚。

梅兰就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视觉变得模糊起来;当恢复理智时,他感到头晕目眩。

普拉代勒拿出一个塞得满满的大信封,里面的钱多得就跟梧桐树的叶子一样,都快要将信封撑开了。他对待他的方式不再优雅,反而十分粗鲁。这位老上尉不需要阅读康德的学说,他相信所有人都可以被收买。

“我们也就不要拐弯抹角了。在这个信封里,有五万法郎……”他坚决地向梅兰说道。

这一次,梅兰不知所措。对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来说,到最后还能得到相当于五年工资的钱。在这一大笔钱面前,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没人能忍住不要,眨眼间,你就会想到那些画面,你的大脑开始计算起来,想着同等的价值,到底是多少钱,一栋房子还是一辆汽车等等。

“这儿还有一个(普拉代勒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了第二个信封),总数是一样的。”

十万法郎!十年的工资!这个提议立马产生了效果,就好像梅兰一下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他连一秒钟都不考虑,迅速从普拉代勒手中夺过了那两个信封。

接着,他俯身朝向地面,看到包被信封塞得满满的,可以说他开始哭了起来,还擤了擤鼻子,就好像包有个窟窿,必须要用这些钱封住底部一样。

普拉代勒本人也是个急性子,但是十万法郎的数目是巨大的,他就是看中了自己的钱。他再一次抓住梅兰的前臂,力气大得快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把报告都给我扔到车上。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再搞错了,我不在乎你要说什么,但是,你要承担你所有的责任。懂了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十分明了,完全理解。梅兰泪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说着:“好的,好的,好的。”现在,他从车里冲了出去。迪普雷看着这个走在人行道上的巨大身躯,那样子就像一个香槟塞子。

普拉代勒满足地笑了起来。

接着,他立马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岳父。既然前面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他就要去研究那个最初的问题:要怎样才能取那个老东西的命?

迪普雷俯下身来,透过汽车的玻璃窗户想要探寻到老板的眼神,脸上还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情。

而普拉代勒却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思考中,心想:我要重新将他控制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