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3月 30

天哪,真是美好的上午!希望每天都有这样的时刻!这真是个好兆头!

首先是作品,委员确定了五份。所有的作品,一件比一件出色,堪称杰作,主题都是爱国主义,让人感动流泪。拉布尔丹正在酝酿他的胜利:在佩里顾会长面前展示他的计划。为了达成这件事,他还专门要求市政府技术部门找来了一个锻铁桥式横架,大小就和他的大办公室一样,以便能悬挂画作和体现它们的价值,就和他在只去过一次的大皇宫里看到的一次展览一样。佩里顾随意地绕着这些纸板走动,行走的动作很慢,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一幅作品着了迷——《悲痛的法国取得了胜利》,这是拉布尔丹最喜欢的一幅画,接着他又详细地介绍了另一幅——《凯旋而归的死者》。佩里顾走走停停,犹犹豫豫。拉布尔丹看到会长已经转过身来面向他,脸上还有一副满意又有些困惑的表情,不知道选哪一幅……就在那个时候,他说出了一句反复推敲、节制审慎的话,一句节奏完美的、能恰如其分地同时体现出他的审美观和责任感的话:

“会长,如果可以的话……”

说话那一刻,他向《悲伤的法国》靠近,就好像是想要将手绕过背,放到对方的肩膀上似的。

“……在我看来,这幅出色的作品表现出了我们同胞们的所有悲痛和自豪。”

大写的字母十分深刻地表达了这句话的意思,完美极了。首先,这幅所谓的“出色的作品”,这种说法十分独特,接着是“同胞”,这比竞选者听起来好听多了,最后还有“悲痛”。拉布尔丹不敢相信自己的天资。

快到上午10点的时候,架子就安装好放到了他的办公室,接着就开始挂上作品。因为必须要爬上去将画固定在横杆上,使其平稳,所以他叫来了雷蒙小姐。

她一踏进房间里,便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于是,她本能地将膝盖紧紧地贴到一起。拉布尔丹站在梯子下,嘴角含笑,高兴地握着手,就像一个马贩子。

雷蒙小姐一边叹着气一边向上爬了四步,身体扭来扭去。是的,真是美好的上午啊!作品一挂好,秘书就紧紧拉住自己的裙子,迅速地走了下来。拉布尔丹往后退了几步,赞赏着成果,他认为右角比左角要低了一点点,你觉得呢?雷蒙小姐闭上眼睛,又重新爬了上去,拉布尔丹急忙靠近梯子,在她的裙子下永远都待不够。一切就绪,大区市长正处在一种淫靡亢奋的状态,像快要中风了似的。

但是咔嚓一下,一切都确定好了,佩里顾会长取消了来访,派了一个跑腿的来负责将提案带回去给他看。拉布尔丹心想,真是白忙活了一番。他跟在四轮马车后,那些深思熟虑的想法没有被接受。马塞尔·佩里顾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现在差不多已经正午了。

“把这份授权书带给市长先生。”佩里顾先生吩咐道。

拉布尔丹匆匆地走到女仆人身边,这是一个棕色头发的、迷人的女人,她看上去有些尴尬,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一对迷人的酥胸,她问了他是否想来一点儿波尔图甜葡萄酒,他一边说着好一边摸着她的左胸。年轻的女人仅仅只是脸红,因为她的工资报酬很好,再说还是新来的。当波尔图甜葡萄酒来的时候,拉布尔丹又摸了她右边的乳房。

天哪,真是美好的上午!


玛德莱娜发现市长打呼时的情形就像是在铁匠作坊里的一样。他拖着庞大的身体,身旁,在矮桌上,全是狼吞虎咽后的鸡肉冻的残羹冷炙,还有一个玛歌酒庄的空酒瓶,这个猥琐的场景令人难受。

她谨慎地敲了敲父亲房间的大门。

“进来吧。”由于十分清楚女儿的行为,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佩里顾先生将画全部立在书架前,接着挪开一些空间来,坐到扶手椅上以便能欣赏所有的画作。他有一个多小时没有动了,眼神从一幅转到另一幅,完全地陷入沉思。偶尔,他会起身靠近,仔细观察,然后再回到座位上。

一开始,他很失望。难道就只有这些吗?这似乎和他所知道的一样,但是相比之下要更大。他不禁想着价格,像计算机一样的大脑比较着各种大小和价格。快,必须要专心思考这件事,做出一个选择。对,太令人失望了。他对这个计划只有一个想法。既然已经看了这些推荐作品……那么还等什么呢?归根结底,和别的一样,这就是一座纪念建筑,没有什么能够平复新的心情,而这些情感还源源不断地出现,淹没了自己。

玛德莱娜一点也没有惊讶,反而感受到了同样的心情。所有的战争都相同,所有的纪念建筑也一样。

“你对这个怎么看?”他问道。

“有那么一点儿……过于华丽了,不是吗?”

“充满了激情。”

接着他们俩都不说话。

佩里顾先生一直坐在扶手椅上,就像一个坐在宝座上的国王,面对着死亡的朝臣。玛德莱娜仔细看着计划书。他们都同意最好的一幅是阿德里安·马朗德雷画的《殉道者的胜利》,其特点是将所有的寡妇(这是一个戴着服丧的面纱的女性画像)和孤儿(一个小男孩,双手合十,看着士兵祈祷着)同士兵本身做了同化,把他们也当作是受害者一样来看。在艺术家的雕刻技巧下,整个国家成为殉道者的故乡。

“13万法郎。”佩里顾先生说道。

感性超出了理性的范围。

但是女儿没有听到,而是专心致志地俯身看着另一幅作品。她用手拿起那幅画,举起来靠近有光的地方;父亲走近,他不喜欢这幅草图——《感激》;她也不喜欢,认为太浮夸;当然不会喜欢,那里有的,是荒唐的,不过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玩意儿,然而……那又怎样呢?就在第二面,那幅名叫《骁勇的法国士兵攻向敌军》的三折画中,快要战死的年轻士兵有一张十分单纯的脸,厚厚的嘴唇和隆起的鼻梁……

“等一下,让我看看。”这次,他俯身,离画更近,以便观察。“是的,你说得很对。”佩里顾先生说道。

这个士兵有那么一点儿像爱德华常画的那样。准确地说并不一样,爱德华画的对象都有一些斜眼,而这里的眼神却是率直和真诚的。还有一个位于下巴处的酒窝,在某种程度上是存在相似度的。

佩里顾先生站了起来,合拢好折叠眼镜。

“在艺术上,我们时常能看到相似的主题……”他说得就好像很懂似的。玛德莱娜的教育程度更高,但是,她并不想反驳他的话。总之,只有过多的细节,没有重点。父亲所需要的就是建造一座纪念建筑,到最后他会转移兴趣的。比如,女儿怀孕这件事。

“你的那个蠢货拉布尔丹在大厅里睡着了。”她笑着说道。

他都忘了这个人。

“睡觉,仍然是他最擅长的。”他回答道。

他吻了她的额头。接着,她走向大门。远远地看,那一排草图让人震撼,她猜了猜画所占的面积,发现了尺寸的数字:十二米,十六米,然后是高度……

不管怎样,那张脸……

佩里顾先生马上又回想起那些画面,试图找到和爱德华草图本里那张相似的脸,但是儿子画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他们都是在战壕里相遇的、真实的士兵,然而这里,那个厚嘴唇的年轻军官却是幻想出来的。佩里顾先生总是不让自己对此有明确的想法,只要是能唤起他对儿子的“情感趣味”,那么连一个念头都不允许自己有。甚至是在他内心深处也从来不会出现“性的偏好”这样的字眼,或者说不管这种偏好是怎样的,对他来说都太过于明确,令人反感。但是,就和那些能让你感到惊讶的想法一样,而其中,无论如何你也能理解它们所指的是什么,事实上,在发表作品前埋头苦干,像这样悄悄地创作,让他不禁思考到这个高鼻梁小酒窝的年轻人说不定就是爱德华的“伙伴”。现在,他认为这是一个爱德华的恋人。在他看来,事情不再比以前可耻,仅仅只是令人烦恼;他不想要去幻想这些东西……不应该表现得太过于现实……他的儿子不像“其他人”,就是这样。在普通人中,他在周围看到过很多,员工、合伙人、客户、每个人的儿子和女儿,像往常一样,他不再去羡慕,甚至无法回忆起在那个时代发现的关于他们的优点,在他眼里,那种优越要多于爱德华所有的。回想起来,他憎恨自己做的那些蠢事。

佩里顾先生回到画室,坐了下来。他思想中的观点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并不是发现了新的美感,这些画对他来说仍然表达过度了,而是他的看法转变了,就像随着观察,我们对脸的感知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刚才认为漂亮的女人,现在变得平庸,而那个长相丑陋的男人却又有了一种魅力,不禁让人自问道这是怎样被我们遗漏掉的。既然他能接受这样的画像,那么纪念建筑物就能抚慰他的心。这全靠了那些材料:一些是石头做的,另一些是铜质的,因为沉重,我们可以想象这些材料都是破坏不了的。然而,这却又是在家族陵墓里缺少的东西,在那里,爱德华的名字没有象征:永恒。他只需要在那儿做成这件事,无论是超过他的能力范围还是因为本来的尺寸大小带来悲伤,订做这个纪念建筑都使他不知所措,从时间上、重量上、质量上和尺寸上来说,这都超过了他的存在。

这些推荐作品还附带了投标单,其中包含了艺术家们的简历、出价、交付日期。佩里顾先生阅读了关于朱尔·德普雷蒙的计划简介,他什么也不懂,但是却翻遍了所有的画作,看到了人物的正面画像、背面图、远景图、都市景色等等。那位年轻的士兵一直都在三折画的第二面里,脸上永远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真的已经够了。然后,他打开了大门喊了一声,但没人应声。

“妈的,拉布尔丹!”他十分恼火,一边用力摇着市长的肩膀一边大声喊叫道。

“啊,什么,谁啊?”

他的眼睛里还带着眼眵,似乎记不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要干何事。

“快来!”佩里顾先生说道。

“我?去哪儿?”

拉布尔丹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一边还用手擦了擦脸,以便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结结巴巴地说着抱歉的话,然而,佩里顾先生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就这个。”

拉布尔丹平复了心情。他明白最终确定的提案不是他本来想要的那一个,但是又想到自己准备好的话完全适合去介绍每一个纪念建筑物。于是,他清了清嗓子:

“会长,如果可以的话……”

“什么?”佩里顾看也没看他就问道。

他重新戴上了眼镜,站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正在记着什么,他十分满意自己的决定,认为完成了一件自豪的事情,一件让自己高兴的事情。拉布尔丹鼓起胸膛,大力地呼吸着。

“会长,这件作品,我认为十分出色……”

“给,这是用于结算作品和工程前期的支票。”佩里顾打断了他的话,“毫无疑问,这些钱够保证艺术家的创作了!还有作品的制造!记得把文件呈报给省政府。只要有一点儿问题,就打电话告诉我,我会处理的。还有其他事吗?”

拉布尔丹捏着支票:“没有了,没有其他事了。”

“对了,我还想见见这个艺术家,这个……”他想着名字,“朱尔·德普雷蒙。让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