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 9
我很抱歉再一次向你提起这件事……无论如何我得知道,你是真的确定这样做吗?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愤怒、失望或难过做出一些决定,都是因为我们失去了理性,让感性占了上风。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吧!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怎样做才好,但总会找到办法的。你要知道,不管走多远,人们总要找到回头路。我不想改变你的想法,但我希望你想想你的父母,我确定在他们心中你还是以前那个儿子,即使变成现在这样,他们的爱仍然不会变。你爸爸是个十分勇敢、意志坚定的人,你想象一下,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当然,我这么说不是要左右你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希望你能明白,我认为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你给我画过你姐姐玛德莱娜的画像,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子,她怎么能够接受你不在人世这件事,今天……
写这么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连这些信什么时候送到都还不知道,也许要两到四周后才能收到。总之,大局已定。阿尔伯特这些话都是为了爱德华好。他并不后悔帮助爱德华换身份,但是,要是当初没有坚持换身份,他就不用去猜测这样悲惨的结果。他席地而卧,在大衣下滚过来滚过去。
几乎整个夜晚,他都没有睡好,一直翻来覆去地想,十分担心和不安。
梦中,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玛德莱娜·佩里顾立马就发现这不是她弟弟,这个人看起来不是比爱德华高一些就是矮一些,而且一下就能辨认出那张脸,要么是一个年老的士兵,要么就是一个身旁摆着死马头的士兵。年轻的女人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把我弟弟怎么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着,毫无疑问,他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尔伯特的脸。他的声音也如同莫里厄将军,愤怒地呵斥:“士兵阿尔伯特,你说说,你到底把他弟弟怎么了?”
这个噩梦让阿尔伯特在黎明时分就醒过来。
这会儿,营地其他人都还睡着,刚才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不断涌现,大厅里,四下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战友沉重的呼吸声和雨滴打在房顶的声音,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越来越黑,越来越让人难受,越来越可怕。
到今天为止所做的一切,他从不后悔,但很难再继续下去。他脑中不断出现年轻女人因为他的谎言而发怒的场景。他自问:“自己这样做,还有没有人性?还有办法可以挽救这一切吗?可是,做与不做都一样严重。”最后,他心想,我不能因为良心不安或懦弱就挖出另外一具尸体,掩盖撒过的谎!但如果不这样做,不揭开所有秘密,有可能会被控告。他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至少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在各个方面都令人害怕。
到了白天,他还是没能决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陷入两难的境地。
身旁传来几声脚步声,这才让他回到现实中来,由于被惊吓到,他匆忙坐了下去。现在,整个营房吵闹起来,阿尔伯特看了下四周,突然发现普拉代勒上尉的脸朝自己袭过来,样子十分严肃,眼神尖锐,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最后离自己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这让他感到很无助,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
上尉一直盯着阿尔伯特看,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叹了一口气,顺手还扇了一耳光。阿尔伯特本能地用手保护了一下脸。普拉代勒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还说了些毫无意义的话。
“士兵马亚尔,我要揭穿你的谎言。你的战友爱德华·佩里顾真的死了?你知道吗,这还真是令人感到惊讶啊!因为上一次我看到他……”
他皱了一下眉头,回忆起曾经发生的事。
“我确定,他刚被送走,离开战地医院时还活蹦乱跳,好吧,可能还很难受……老实说,我发现他脸色不太好,难道他想用牙齿阻止炮弹吗,这未免太草率了吧,他应该向我问一些好建议……但是,士兵马亚尔,不妨告诉你,反正他也要死了,我想就算了吧。毫无疑问,他死了以后,你不是还写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的家人?士兵马亚尔,我想问问,你信的风格是怎样的,是不是用词优美,就和老古董一样细致精巧呢?”
当在说马亚尔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把尾音故意加重,听上去令人特别生气,像是在藐视和嘲弄,“马亚尔”听起来就像是“妈的狗屎”或者类似的发音。
上尉小声地嘀咕着,脸色通红,就快要爆发愤怒:
“我不知道现在士兵佩里顾怎么样了,也不想知道,但莫里厄将军让我来负责这件事,帮助他的家庭,所以,不可避免地,我想……”
听上去就像个问句。到现在,阿尔伯特仍然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显然,普拉代勒上尉没有想让他开口。
“士兵阿尔伯特,我这儿有两个解决方案:要么说真话,要么继续完成谎言。如果告诉大家事实,那你下场可不会好:盗取身份,我不知道你做得好不好,但是进牢房肯定跑不掉,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最少也要关上十四年。另外,一旦你向委员会讲明113战役发生的一切……不管怎么说,对你对我这都不是一个好点子。所以,剩下的就是:我们找一具士兵的尸体,把他交出去,然后就完事了,你看着办吧。”
阿尔伯特有些跟不上,还在消化上尉一开始说的那些话。
“我不知道……”他说。
这种情况下,马亚尔夫人一定会说:“看吧,这就是阿尔伯特,典型的阿尔伯特!做决定本应像其他人那样果断,而他呢,总是说什么我不知道……这需要……也许可以吧……我要想想……阿尔伯特,快啊!你快下决定啊,你到底有没有信心,等等之类的。”
在这点上,普拉代勒上尉和马亚尔夫人想的一样,但他的话比她来得更加干净利落:
“我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你给我动起来,今天晚上,就带佩里顾小姐去找一具完好的‘爱德华’的尸体,知道吗?白天你就得先准备好,安静地干好这件事,不要让人发现,我想你得快一点做决定。如果你想进监狱,那我们就鱼死网破……”
阿尔伯特向战友们打听情况,有人告诉他乡下有许多公墓。他心里确定了一遍又一遍:埋葬士兵的最大的地方是在皮耶尔瓦勒,离这里有6公里,那是最好的选择。他起身,徒步向那里出发。
森林边缘有十来个乡村墓地。刚开始,人们还试着将尸体排在一起,可后来战争越来越激烈,尸体一具一具不停出现,按照先后顺序被丢到这里。公墓里横七竖八,有些立了十字架,有些没有,还有些十字架东倒西歪,有的墓碑上写了名字,有的只能看到木头上刻着几个字“无名士兵”,还有十来个没有名字。还有的墓碑是将瓶子倒着插在土里,瓶子里面塞了一张小纸条,写着士兵的名字,以便有人想要知道这下面埋的是谁。
阿尔伯特在皮耶尔瓦勒的公墓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找寻一具合适的尸体,他犹豫不决,最后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性。他心想,一切都会好的,但得快一点做决定,不然回到复员转业中心就晚了。当转过头的时候,他看到一块木头十字架上写着“这儿”。
他拔出钉在护栏木条上的几颗小钉子,找到一块石头,固定了只剩下一半的爱德华的身份证件,用来确定方位,接着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整体的样子,就像一位为新人拍结婚照的摄影师。
接着,他离开。害怕和道德感带给他痛苦,哪怕是因为一个再好的动机,也不能为此去撒谎,这不是他的本性。他想着这个年轻女人,想着爱德华和这个不知名的士兵,想着冒险用他的尸体来代替爱德华,现在,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一个没有身份的士兵就这样彻彻底底消失了。
随着远离墓地,越是靠近中心的地方,他能感觉到的危险就越大。那些担心害怕接踵而来,就像多米诺骨牌倒塌时,前一个推倒后一个,最后全部倒下去。阿尔伯特心里反复默念:一切都会好起来。当然,如果这只是自我安慰的话。爱德华的姐姐需要一个坟墓,那就给她一个,是不是他弟弟的,这不重要,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但是,要挖出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要是她去墓坑里面找尸体,发现不一样,可就糟了。没有身份还能说得过去,因为一个死了的士兵就是一个死了的士兵,但是,当把尸体挖出来,她总得去找些什么吧?个人物件?特别记号?或者更简单的是,看看身高对不对?
既然都决定好了,那么就“这儿”吧,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没有后退余地,是好是坏,就看今晚了。阿尔伯特并没有很长时间都沉浸在这样的想法里,最后,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到中心。
为了搭上去巴黎的火车,他必须尽快返回,一定要在晚上10点之前就回来,没有任何理由错过这趟火车(当然,这辆火车会到来的)。在这里,四处都是沸腾的人群,收拾行李的士兵激动得就和跳蚤一样,他们大声交谈,时而唱着歌,时而吼叫,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背。有军衔的下级军官们看上去对此有些烦躁不安,心想着:“要是本来应该到的火车没有来,这些人会怎么闹;或者要是本来该来的三辆火车只来了一辆,那又该怎么办呢?”
阿尔伯特走出临时营房,跨过门槛时抬头看天,夜晚还能更黑一些吗?
普拉代勒上尉人很潇洒,就像一只高卢雄鸡,身上总是穿一件熨得整整齐齐的军衣,脚下的皮鞋总是打了蜡,衣服上别着的勋章也闪闪发亮。他几个大步,就走了十米远,阿尔伯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嗨,老兄,你来啦?”
距离上一次对话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在货车后面,一辆长长的轿车缓慢地开过来,机车闸门发出沉闷的声音,排气管尾部缓缓排出些烟,烟慢慢飘走。这辆轿车一个轮胎的价钱,就足够阿尔伯特花上一年,他感到自己穷得什么也没有,一脸的苦闷。
上尉没有停下来,而是走过卡车,快速来到轿车旁,只听见车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年轻女子坐在车上,没有下车。
首先映入阿尔伯特眼帘的是货车司机满脸的胡茬,他坐在崭新的货车里,一身汗味。这是贝里埃公司生产的一辆CBA型货车,价值三万法郎。司机的小算盘打得很精细,这种事经验丰富,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车窗缓缓摇下来,里面的人从脚到头打量阿尔伯特,接着,他打开车门,顺势跳下来,一把就握住了阿尔伯特的肩膀,手劲儿还很大。
“你既然来了,那就是上了这条船,你明白吧?”
阿尔伯特点点头。司机转身面向轿车,轿车尾部仍然排着白色的、轻柔的废气。天哪!经过这些年的不幸,这股飘散的烟云显得十分残忍。
“跟我说说……你收他们多少钱?”司机喃喃而语。
阿尔伯特感到这个人说话的方式太没人情味了,只关心价钱,他说:
“三百法郎。”
“什么,这太可笑了吧!”
司机还是挺高兴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故意挑刺的意味。他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成功让他十分满足,同样,要是别人失败或者受挫的话,也能让他高兴。他转过上半身看着轿车。
“你难道不知道,那里面穿着毛皮大衣的都是些养尊处优、生活奢侈的人吗?随随便便就可以喊到四百,甚至五百!”
就好像他自己要准备去喊价一样。司机有些谨慎,放开了阿尔伯特的肩膀。
“好,来吧,别忸忸怩怩了。”
年轻女人仍然坐在车里,阿尔伯特转向轿车,心想:到底应该怎样做,要打招呼感谢她吗?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现得好像见到比自己身份高很多的人一样,小心翼翼上了车。
车开向公墓。轿车缓缓发动,从一辆又一辆军队卡车旁边开过,渐渐地,身后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宪兵打听消息的画面消失不见了。
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卡车发出黄色的光,照亮马路,然而在车里,连脚也看不到。阿尔伯特的手肘靠着车窗边缘,透过车窗仔细地观察着外面的马路,说:“右边”“走这条路”。他担心会迷路。越是接近墓地,他越是感到害怕。所以,他做出了决定。一旦有什么不对劲,那我就只能撒腿跑到森林里去,司机总不会来追我吧!他一定会开回巴黎去,那儿还有其他人等着他帮忙呢!
倒是普拉代勒上尉这个疯子,从之前的事中看得出,他有那个本事,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解决掉阿尔伯特。该怎么办?阿尔伯特一边思忖,一边试图不要让自己显得太害怕。
卡车爬上最后一个坡。
公墓渐渐出现在马路尽头,司机花了一些力气才将车停到一处下坡的地方,想要再次出发,即使不需要转动手柄,在这样一个斜坡上,还是得松开刹车装置以便发动车辆。
车停下那一刻,发动机没了响声,周围静得出奇,就像在你身上盖上一件大衣,什么也听不见。司机正朝墓地进门的方向观察着,提防有守卫进来,上尉突然出现在车门前面。现在只要挖开土,把木棺抬到卡车里安置好,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佩里顾小姐的轿车就像一只野兽,暗暗隐藏在黑暗里,等待着进攻猎物。接着,她打开车门走了出来,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但年轻漂亮,阿尔伯特感觉她比昨天还要更年轻一些。上尉匆忙向前伸出手,想拦住她,可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她就果断往前走了。在这里,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整整一个小时,三个男人一直闭着嘴,什么也没说。她稍微动了一下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于是,大伙儿动起手来。
司机拿着两个铁锹,阿尔伯特从车里拖出一张很大的篷布,展开铺到地上,有了这张布,一会儿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土填回坑里。黑夜中有些许亮光,左右两旁都能看到十来个凸起的坟墓,就像是走在田地里,脚下踩着许多被大得可怕的鼹鼠翻起来的泥土堆。上尉大步流星向前迈着步子,跨过一个又一个士兵的坟墓,他显得无比傲慢,身后是阿尔伯特和司机,年轻女人跟在后面迈着小步跑。玛德莱娜这个名字,阿尔伯特很喜欢,他奶奶就叫玛德莱娜。
“挖哪儿?”
时间过去了很久,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小路,上尉有些不耐烦,转过身来,低声问着阿尔伯特,声音里带着一些愤怒,因为他想快一点结束这件事。阿尔伯特四处找寻着,只能耸耸肩,表示仍然没有发现之前做好标记的地方,他努力地回忆着,不,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他说。
“你确定吗?”司机疑惑地问。
“是的,我确定,不是这里。”阿尔伯特回答。大家讲话声都很低,像是在参加一场庆典,生怕被人听见。
“喂,老兄,你快点行不行!”上尉发火了。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木头十字架上,有一个很小的牌子,写着“爱德华·佩里顾”。
三个男人站在一旁,佩里顾小姐走上去,悄悄哭了起来。司机放下铁锹,走开,仔细观察四周,以防有人发现。夜越来越黑,只能勉强察觉到一点动静,比如这位年轻姑娘脆弱的样子。她身后,大家都恭敬地低着头,而上尉却看向四周,一脸担心,这里的情况似乎让人不太舒服。阿尔伯特主动走上前,伸出双手,十分温柔地放在玛德莱娜·佩里顾的肩膀上,她转过身看着阿尔伯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后退了一两步。上尉递了一把铁锹给阿尔伯特,一两秒之内,年轻女子就默默走开了。大家挖了起来。
泥土很沉,一铲一铲挖得很慢。时间不等人,正前方,尸体埋得不算很深,还有些部分露了出来,一到明天,老鼠们就会发现这里,他们不能挖得太远。阿尔伯特紧张害怕到了极点,总是停下来听四周的动静,他发现佩里顾小姐一个人待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她也很紧张,拿出一根烟,焦虑地抽了起来。这让阿尔伯特有些惊讶,因为那场景和他自己抽烟时一模一样。普拉代勒也看了一眼,埋怨道:“快点儿吧,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大伙儿又忙了起来。
为了避免碰到泥土下的尸体,大家都小心翼翼,因此花了很长时间。一铲一铲的泥土被掀起,在篷布上堆了起来。阿尔伯特犹豫着:佩里顾一家要怎样处理这具尸体?把他埋到自家大院里?像现在一样,在深更半夜悄悄埋起来?一想到这儿,他就停了下来。
“太好了!”上尉俯着身子吹了一声口哨,小声说。
他并不想让年轻女子听到这句话。泥土下有些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但很难辨认清楚是什么。越是现在,就越是要注意,以防损坏尸体。
阿尔伯特每铲一次土都十分仔细,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烦。
“快点儿!别犹豫,没什么问题的,快点儿!”他小声说道。
突然,铁铲掀开用来包裹尸体的大衣,一股难闻的气味飘出,让人感到恶心,上尉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阿尔伯特也一样,向后退了几步。但战争期间,他早已闻过尸体腐烂的味道,特别是在他当担架员时,更不要说还和爱德华一起,在战地医院那间房子里待过一段时间!一回想起那些日子,阿尔伯特就……他抬起头,看到了年轻的女人,她远远站在一边,拿着手帕捂住鼻子。阿尔伯特十分疑惑,她到底爱不爱她的弟弟!
普拉代勒用力推开他,从坑里爬了出去。佩里顾小姐就站在一步开外,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不让她面对尸体。阿尔伯特一个人待在坑里,那里面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年轻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不想靠近,摇着头,看起来无法接受这一切。阿尔伯特也有些忍受不住,身体抽搐了几下。坑正上方是普拉代勒的身影。这样的场景对阿尔伯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即使这个坑不太深,里面的空气似乎突然凝结,让人胆战心寒,他害怕得汗水直流。从坑里往上看去,上尉就站在坑边,曾经那些不好的回忆直冲脑门:泥土又一次扑来,他全身开始发抖,最后整个人都被掩埋在下面。可一想到战友爱德华,他强忍着再一次俯身挖起来。
你想想就可以知道,这些事是怎样让人心碎。他用铁锹小心翼翼翻动泥土,因为土壤黏黏糊糊的,很难风化分解掉,而尸体被严实地包裹在军大衣里,极大减缓了腐烂的速度。布料紧密地和湿润的泥土块贴在一起,尸体的胸肋露了出来,肋骨处几处腐烂的皮肤有些发黄,还带些灰黑的血块,那上面爬满各种各样的虫,有好些还正在啃食尸体。
坑外传来一声尖叫,阿尔伯特抬头看过去,年轻女人已泣不成声,上尉一边拍着肩膀安慰着她,一边对着阿尔伯特呵斥:“快一点儿,你慢悠悠地干什么?”
阿尔伯特扔掉铁锹,爬出坑,准备跑得远远的,想着这个可怜的士兵,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般,痛得难受。现在,司机已经和另外一群可怜人谈起了价钱,而上尉正忙着把尸体弄到木棺里面,因为要快一点完成,他完全不在意手下拖动的是谁的尸体……不过唯一相同的是,那个被绑在医院里,半张脸不见了的爱德华和这具尸体都散发出同样难闻的气味。一想到这件事就让人无比难过,同样的士兵,同样的命运。
看到阿尔伯特走过来,司机长叹一口气。转瞬间,他掀开盖在卡车上的篷布,拿起一把铁质挂钩,钩住放置在车最里面的木棺,用尽全力往自己这一头拉。不一会儿,两人就抬着木棺走在了墓地的小路上,司机在前,阿尔伯特在后。
司机走得太快,阿尔伯特像平时那样有些跟不上脚步,最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小跑跟在后面,似乎每一步都要松手或者直接摔倒在地。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之前挖好的坑旁边,这里味道极其难闻。
这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橡木棺材,上面有好几个镀金的把手,棺材盖上还镶着一个用铁锻造的包金的十字架。这和墓地有些格格不入,因为这里是用来放棺材的,不是一个要装饰得奢华的场所。战争期间,这样的场景不常见,只有那些富人才拥有一个死后可以躺着的床,而那些年纪轻轻就死了的人只能睡在一张草席上,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样的想法一直纠缠着阿尔伯特,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很轻松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棺材盖被抬起,放到一边。
司机迈出一大步,跨到躺着尸体的坑里,他弯下腰,伸出手去抓住包裹尸体大衣的一头,然后递了个眼神给阿尔伯特,像是要臭骂他一顿,谁知道呢?阿尔伯特立马上前,跳到坑里,他满脑子都是焦虑,整个人看起来惊慌错乱,因为司机大声说:
“你到底行不行啊?”
两人一起弯下腰,闻到了尸体散发出的腐烂味,他们抓住大衣两头,发出沉闷的叹息声。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最后向上一抬就把尸体弄了上去,扔到坑边上。尸体落地那一刻,咚的一声,听上去十分凄惨。其实,尸体不太重,但是,要弄出去就只能用扔的。剩下的就简单了。
司机先爬出坑,阿尔伯特跟着爬了上去。随后,一人一头抬起尸体,摇摇晃晃放到木棺里。这一次,几乎没什么声音,放下尸体那一刻,司机立马关上了棺材盖。坑里面好像还有几根骨头,应该是搬动尸体的时候掉下去的,但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样,上尉和司机都认为,对这么一具尸体来说,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这时,阿尔伯特看到佩里顾小姐已经坐到车里去了,她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太痛苦,还能期待她做点什么呢?特别是看着自己弟弟的身体上爬满了蛆。
没有人能一直待在这里,回去的路上,一定会哭成泪人。眼下,司机拿出两根长布带,套住木棺,封好盖子,以防气味扩散到整个车厢,接着汽车掉头,准备向反方向开走。阿尔伯特独自一人站在后面,另外两人站在前面。此时,上尉点燃一根烟,泰然地抽了起来。阿尔伯特累得半死,特别是腰,十分酸痛。
抬着棺材上车时,司机和上尉在前面抬起木棺,阿尔伯特在后,显然,后面的位置永远为他而留,这是他应该待着的地方。然后,大家向上一抬,嘭的一声放了上去,木棺底部刮着卡车后车厢的铁板,咯咯作响。卡车后面,小轿车也发动了起来。
年轻女人下了车,缓缓向阿尔伯特走了过去。
“先生,谢谢你。”她说道。
阿尔伯特正想着要回一些什么话,佩里顾小姐抓住他,从肩膀滑向手腕,直到摊开他的手掌,放了好几张钱在上面,然后再扣回他的手指。对阿尔伯特来说,她的这样一个简单动作……
还没缓过神来,她就回到了车里。
司机绑好木棺,拉紧绷带,绑到卡车侧栏。这样,木棺就不会动来动去。接着,上尉对着阿尔伯特示意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墓地,那个大坑需要快点填平,如果让它留在那儿,宪兵就会来调查,就好像是必须的一样。
阿尔伯特拿起铁锹跑过去,但还是有些犹豫,于是转过了身。
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大约三十来米远的地方,马路一旁传来小轿车发动机的声音,车渐渐开远。接着,停在下坡的卡车也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