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们都不说话了。黑黢黢的大花园带来的隐隐约约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犹太人透过窗玻璃注视着大花园。萨巴娜似乎在等待回答。
“不错,我仍旧写。”犹太人说。
他们又沉默了。
“格林戈曾说:在太阳出来之前那一刻?”犹太人问道。
“我不知道。”萨巴娜说。
静默。他们的话音深处起了同样的变化。
“你原来以为他们有可能会说点什么吧?”阿巴恩问道。
“在这方面我什么也没有想过。”犹太人说。
“来施塔特之前呢?”萨巴娜问。
“他们告诉我,用不着试图去写什么。但是我从来没有试图写过他们所说的东西。”
犹太人指指桌上放的某样东西。
“纸都在那里,”他说,“他们用不着去找。”
“他们会把那些纸烧掉。”萨巴娜说。
“没错。”
“他们把纸烧掉之后,”阿巴恩说,“格林戈就会说:犹太人写过他的私人日记。他在日记里记录了曾收受那些大国多少钱。”
“没错。”犹太人说。
“他们说日记里记录了每次收钱的数目。”萨巴娜说。
静默。
“没法理解。”萨巴娜说。
“没法。”犹太人说。
勉强的微笑使犹太人的脸抽搐起来。
“他们还会烧掉你的家具,”萨巴娜说,“你的衣服。它们再也无处放置了。他们也会烧狗。”
“大卫的狗,”阿巴恩说,“大卫的森林。”
“是的。”
静默。随后萨巴娜站起来,朝通往黑黢黢的大花园的门走去。
“施塔特人说的话挺没意思的吧?”
“还没听见有意思的。”犹太人说。
“对谁有意思?”萨巴娜问。
“对大家。”犹太人说。
“对烧毁呢?”
“也一样,”犹太人说——他又补充说,“对保存也一样。”
“对说话的人,施塔特人呢?”
“不,没意思。”犹太人说道。
“那就对谁都没意思。”萨巴娜说。
她喊叫。那是一声短促的呻吟,非常痛苦,低沉,从呻吟中还漏出大卫这个词。
从大卫的睡梦中也传来同样的呻吟,不连贯,也不结束:一定是大卫未经历过的梦境。谁也没有去接替这个梦。
他们都不说话。
“需要时间。”犹太人说。
他指指大卫。
“好让大卫,”犹太人继续说,“大卫,大卫……”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由阿巴恩从桌上取来被烧的纸。他读。
“‘一月十八日大家到达八楼。墙壁还没有砌好。四面受风。冬天很寒冷。大家靠一杯白酒支撑度过一个个小时。到晚上,大家都醉了。葡萄牙人不习惯,他们感到冷。有三个葡萄牙人在我的工地上死了。五个黑人在他们的房间里窒息而死。希腊人也不习惯。我那个工地上有一个希腊结核病患者大量咯痰。我所在的是三号工地。早上七点温度在十二度以下。人们干的活只有夏天的一半,手上的皮肤都冻裂了,水泥钻进裂口,手都成了灰色,早上,手破了,皮肤咔咔作响。格林戈是三号工地的头。让娜教葡萄牙人写字。格林戈说,三号工地给党增光。大家都加入了工会,是格林戈让我们加入的。大家向政府请愿。格林戈写请愿书。他说:葡萄牙人的生活条件令人没法接受。格林戈在人民之家讲话。在人民之家第二十二届大会上,他讲了一整夜的话。好多人都睡着了。晚上,大家很疲乏。太艰难了。一天下来,十公斤重的水泥,我们背了三十次,总共三百公斤。手像被灼伤一样疼。不是技工,就得跟葡萄牙人一起干活。’”
在寂静中,大卫叫起来。
“狗。”睡梦中的大卫叫道。
果然,狗儿们在黑黢黢的大花园的浓浓夜色中狂吠。孤单的长吠。
“格林戈。”萨巴娜说。
她不动了,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犹太人。
狗停止狂吠。
大卫又睡了过去。
“夜里,每逢有人走过,它们都叫。”阿巴恩说。
“不,只在格林戈经过时叫。”萨巴娜说。
在坚硬的道路上走路,她听得见。犹太人却听不见。
“他在看你。”萨巴娜说道。
她闭上眼睛听着。
“就他一个人。”萨巴娜说。
在坚硬的道路上走路,她又听见了。犹太人却没有听见。
“刚才就他一个人——”她等了等,“他又走了。”
又静默下来。
“也许是另一个人,”阿巴恩说,“或者什么也没有。”
“在施塔特,”萨巴娜说,“什么声音都能辨别出来,甚至格林戈的脚步声——”她补充说,“他刚才来看过了。”
“这就是可读的全部内容?”阿巴恩问道。
犹太人迟疑了很久才回答。
“里面有关于劳动条件方面的信息。”
他们不做声了。他们之间一直离得很远,都一动不动。
“连狗都不叫了。”萨巴娜说。
“可以读下去。”犹太人说。
“好让某个人说话。”阿巴恩说。
“或者呼喊,”萨巴娜说,“为狗。”
“资料在桌上,在被烧的纸下面。”犹太人说。
他们三人都同样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
“房地产公司。”阿巴恩开始念。
他停下。又念起来。
“房地产公司由三家工业企业创办。完全是对等投资。医药公司,法国的?德国公司,纤维素。美国公司,钨。”
他停下。静默。
“我们试着念下去。”犹太人说。
“好的。”
阿巴恩在越来越迷糊的状态下继续念着。
“投资方面的利润是百分之五十二。法定的利润率原定在百分之二十七,合法的暴利率为百分之二十五。”
他停下。萨巴娜说:
“过去我了解医药公司。”
阿巴恩已经停下来。仍然是静默。
“再试着念下去。”犹太人说。
“房地产公司,”阿巴恩继续念,“是在施塔特过去的墓地上建造的。四天就拿到了建筑许可证。施塔特村长和三个村议员拿的回扣高达三百五十万。众议员回扣的金额是这个数目的三倍。”
他停下来。
“继续念。”犹太人说。
“葡萄牙人,”阿巴恩继续念,“葡萄牙人和别的工人拿到的薪酬在工会规定的工资标准之下。他们在企业委员会没有选举权。由此,他们也没有罢工权。房地产公司十成中有七成都是外国劳工,因而能避免罢工。”
他停下。他闭上眼。
犹太人不再说什么。
“劳资协议最近规定,四十小时工作时间以外的劳动工资,每小时应该按比例提高百分之十二。但并没有遵守这个规定。”
停顿。
“非征税食品已经提高到百分之十的范围,”阿巴恩继续念,“在非移民工人的收支预算里,提高的部分却消失了。”
停顿。
阿巴恩等了等,又开始念。他的声音很微弱。
“当前唯一的政治目标:最低工资的浮动级别。”
他停下。
阿巴恩坐在桌边,保持着阅读被烧文件的姿势。
犹太人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来,靠着通往黑黢黢大花园的门坐下来。他跌坐在那里,头朝萨巴娜,闭上眼睛。
萨巴娜也在作同样的努力。她站起身。她没有盲目乱走,她直奔犹太人所在的地方。她到达那里。她在他旁边站着,长时间注视着他。她说:
“点灯,我看不见你了。”
他没有动。阿巴恩也一样。
萨巴娜走开,她点燃两个犹太人对面房间的灯。
她一个接一个看他们,灯光斜照在他俩闭着眼睛的脸上。然后,她只看犹太人。她说:
“我在看你,我看见你了。”
传来阿巴恩的话音。
“他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
犹太人垂着眼睛。她说:
“那是假的。”
犹太人抬眼。
“你们害怕了,”萨巴娜叫道,“你们在哪里?”
“在这里,你面前。”阿巴恩说道。
“不是他,”她指指犹太人,“不是他。”
犹太人与萨巴娜互相对视。勉强的微笑使犹太人的脸抽搐起来。
“我有一天会自杀。”犹太人说道。
萨巴娜的蓝眼睛睁大了,随即暗淡下去。
“就因为这个他们才杀你。”
“没错。”阿巴恩说。
萨巴娜坐到犹太人身边。她留在那里,在他身边,不说话,张大了眼睛。
他们都不说话,两人都顺着墙壁滑下去,什么也不看。
“所有的犹太人在痛苦时未必都能避免做蠢事。”阿巴恩说道。
他停下。他显然在努力说得清楚些。他继续说:
“有时候,他们感到很难活下去。”
静默。
“之前,这个犹太人是很有信心的。”阿巴恩又说。
“对什么有信心?”
“他当时属于格林戈党。”
“共产党。”
“不,格林戈党。”
她也跟阿巴恩一样在努力:
“现在呢,他是什么?”
阿巴恩没有马上回答。
“假如他还能是什么,那就是共产党员。”
轮到阿巴恩站起来靠在墙上,墙对面是通往大花园的门,他跟其他两人不在一起。萨巴娜只能在远处听他说话。
“那现在呢?到现在为止?”萨巴娜再问一次。
犹太人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
“什么也不是?”萨巴娜问。
“不是,”阿巴恩说道,“是另外的什么。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早就知道了。”萨巴娜说。
阿巴恩贴着墙滑下去,他坐在地上。他仍然离犹太人和萨巴娜都很远,但跟他们一样,他现在也坐到地上了。
萨巴娜把手朝犹太人的方向伸过去,触到了他的眼睛。
“你已经变成瞎子了。”
“是的。”阿巴恩说。
“你已经变成聋子了。”
“是的。”
她的手还停在冰冷的眼睛上。
“就像大卫。”萨巴娜说。
手又落了下去。
她做了这事。她艰难地站起来,她离开自己在犹太人身边的位置。
她站在那里,面对着犹太人。
她朝大卫那边动了动,但视线仍停留在犹太人身上。
随后她朝大卫转过身来。她就这样转到大卫那边。她的视线已离开犹太人。
随后一动不动。
萨巴娜的身躯好像受到后续的动作阻挡,她虽然朝向大卫,却仍然跟犹太人在一起。
接着,她突然迈步。她朝大卫缓缓走过去。她停下。她又走。她来到他身边。她看着他。
大卫的呼吸深长而均匀,他睡得很解乏:她注视着他。
她做这事。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大卫的头,把他的头抬起来。
“你醒醒,大卫,两个犹太人在说话。”
“不。”睡意正浓的大卫说。
她俯身。她好像很快活似的说着话。
“大卫,犹太人在说话。”
“什么?”大卫问道。
他还闭着眼。
“什么?”大卫问道。
他张开眼。他看了看坐在大厅深处的两个犹太人。他似乎认出他们了。他在回忆。犹太人没有看他。
大卫看上去得到了休息。
“他们没有试图逃走吧?”大卫问道。
“没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卫。
“你睡得很好。”
大卫没有回答。
“几点啦?”大卫问。
“夜里。”萨巴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