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送走柏涅夫妇回来。她缓缓地到达,背靠在落地窗上。她低着头,身后的手紧紧抓住窗帘,待在那儿。我要倒了。某种虚弱从我体内升起,某个层面被越过,血被淹没,心像淤泥一样,柔腻,生垢,要睡去。谁代替我给她遇到了?

“那么,那场相遇?”

女人弓着背,瘦瘦的,穿着她的黑衣裙。她抬起手,叫我。

“噢!雅克·霍德,我确信您猜到了。”

她剧烈呼救。马戏。

“还是说出来,说吧。”

“什么?”

“那人是谁。”

“是您,您,雅克·霍德。我七天前遇到您,先是一个人,然后有一个女人相伴。我跟你们一直跟到森林旅馆。”

我害怕了。我想回到塔佳娜那边,在街上。

“为什么?”

她的手放开了窗帘,直起身,过来了。

“我选择了您。”

她过来,看着,我们还从来没有接近过。她的皮肤是赤裸透明的一种白色。她亲我的嘴。我什么也没给她。我太害怕了,我还不能够。她觉得这种不能够是预料中的。我在T滨城之夜里。完了。在那里,人们什么都不给劳儿·瓦·施泰因。她来拿。我又想逃之夭夭。

“您要什么?”

她不知道。

“我要,”她说。

她不言语了,看着我的嘴。然后就这样,我们四目相对。专制,不可抗拒,她要。

“为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不,她说我的名字。

“雅克·霍德。”

贞洁的劳儿说出了这个名字!谁会注意到以名指人的不可靠性,除了她,劳儿·瓦·施泰因,所谓的劳儿·瓦·施泰因?迅如闪电的发现,来自那个被其他人遗弃,不被他们所识,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人,沙塔拉所有男人共有的虚幻既定义着我自己也定义着我血液的流淌。她采摘了我,把我在巢中擒获。我的名字头一次说出来没有指称。

“劳拉·瓦莱里·施泰因。”

“是的。”

透过她被烧毁的存在,被破坏的天性,她以微笑迎接我。她的选择不带任何偏好。我是她决定跟踪的沙塔拉男人。我们现在拴在了一起。我们的荒芜在扩大。我们重复着我们的名字。

我再次接近这个身体。我要触摸它。首先用我的手然后用我的唇。

我变得笨手笨脚起来。在我的手放到劳儿的身体上那一刻,一个陌生死者的回忆来到我的脑际:他将为永恒的麦克·理查逊、T滨城的男人尽责,与他相混,彼此不分地搅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再能认出谁是谁,在前、在后还是在过程中,将在一起失去踪迹,失去名字,将这样一起死去,因为忘记了死亡,一块一块地忘记,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从一个名字到另一个名字。道路打开了。她的嘴向我的嘴张开。她放在我臂上的张开的手预示着一个多形状的、惟一的未来,这手光彩夺目,联结着弯曲、折曲的指骨,似羽毛一样轻飘,在我眼里似鲜艳的花朵。

她身材修长、优美、挺拔,因遵循着某种持续的内敛以及童年形成的某种立姿而变得僵直,长大了的寄宿女生的身材。但在她的脸上以及手指的姿态上显示的,则是完完全全的柔顺谦恭,尤其是当她的手指在触摸一个东西或我的手的时候。

“您的眼睛有时那样明亮,您的头发又是那样金黄。”

劳儿的头发上有她手上的那种花粒。她神采飞扬,说我没有弄错。

“是这样。”

她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睑下熠熠生辉。应该习惯这些蓝色小行星周围的空气稀薄,她那目光就沉落、悬挂在上面,怅然若失。

“您从一家电影院出来。那是上个星期四。那天天气很热,您想起来了吗?您把外衣拿在手上。”

我听着。在语词之间小提琴声不断浸进来,在某些音群中激昂不已,又趋和缓。

“您甚至都没有想过,您当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您从那个黑色过道、从那家电影院出来,您一个人去看电影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一天,您有时间。一到大街上,您就看您周围走过的女人。”

“不是这样的!”

“啊!也许,”劳儿嚷道。

她的声音又重新放低了,大概就像她青年时期一样,但还保持着细微的缓慢。她自己投到我的怀中,眼睛闭着,等待着应该到来的另外的东西到来,而她的身体已经在叙说着即将到来的庆典了。这就是,她低声说:

“后来,来到汽车站那个广场的女人,她是塔佳娜·卡尔。”

我没有回答她。

“是她。您是一个迟早要向她走去的男人。我知道。”

她的眼睑带着细小的汗珠重新阖上了。我吻着闭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隐藏的眼睛就在我的唇下。我放开她。我离开她,我来到客厅的另一头。她待在她所在的地方。我打听情况。

“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麦克·理查逊吧?”

“不,不是这个,”劳儿说,“您不像他。不——”她拖长着词句——“我不知道是什么。”

小提琴声停下来。我们沉默了。琴声重新响起。

“您的房间亮着灯,我看到了塔佳娜在灯光下走。她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

她没有动,眼睛看着花园,她在等待。她刚刚说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句话还是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我听到:“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赤身裸体,赤身裸体,黑发。”最后两个词尤其带着一种均等、奇异的密度在回响。塔佳娜确实像劳儿刚刚描述的那样,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她就是这样在封闭的房间里,为了她的情人。句子的密度突然增大,空气在它的周围劈啪作响,句子爆炸了,它炸裂了意义。我听到它带着震耳欲聋的力量,我不理解它,我甚至都不再理解它没有任何意义。

劳儿一直在我的远处,原地不动,一直面朝花园,眼睛都不眨一下。

已经赤身裸体的塔佳娜的赤裸被过度曝光放大,被它变本加厉地剥夺微乎其微的可能的意义。虚无是雕塑。底座在那里:句子。虚无就是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这个事实。它在变形、挥霍,事实不再包含事实,塔佳娜走出她自己,通过打开的窗户蔓延,在城市里,大路上,污泥,液体,赤裸的潮汐。它来了,塔佳娜·卡尔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突然,来到劳儿·瓦·施泰因和我之间。那句话刚刚死去,我再听不到什么,一片沉寂,它死在劳儿的脚下,塔佳娜在它的位置上。像盲人一样,我触摸,我辨识不出任何我已经触摸过的东西。劳儿期待我的,不是在她的目光中认出某种调和,而是我不再害怕塔佳娜。我不再害怕。现在,我们是两个人,看着塔佳娜赤身裸体披着她的黑发。我盲目地说:

“美妙可人的婊子,塔佳娜。”

头动了动。劳儿有一种我还不了解的口音,哀怨且尖利。离开了森林的野兽在睡,它梦见出生的赤道,一阵战栗之中,它的太阳之梦在哭泣。

“最好的,所有的婊子中最好的是吧?”

我说:

“最好的。”

我走向劳儿·瓦·施泰因。我拥抱她,我舔她,我嗅她,我吻她的牙。她没动。她变得美丽了。她说:

“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

我没有回答。我又把她丢在那儿,离开她,她一个人在客厅中央。她看上去没有觉察到我离开了。我又说:

“我要离开塔佳娜·卡尔。”

她任凭自己滑落到地上,沉默无语,她做出一个无限恳求的姿势。

“我恳求您,我祈求您:不要这样做。”

我向她冲过去,扶起她。别人可能会弄错。她脸上没有现出一丝痛苦,而是表达着信任。

“什么?”

“我恳求您。”

“说为什么?”

她说:

“我不愿意。”

我们被封闭在什么地方。所有回音都死寂了。我开始看得清楚,一点一点,非常非常少。我看到一些墙,平滑,没有任何可以抓握之处,刚才它们没在那儿,现在刚刚围绕着我们升起来。好像有人向我表示愿意搭救我,我不理解。我的无知本身也被封闭了。劳儿站在我前面,她又恳求我,我突然对翻译她感到厌倦。

“我不会离开塔佳娜·卡尔。”

“对。您应该再见她。”

“星期二。”

小提琴不响了。它退出了,留在它后面的是最近回忆中迸发的火山口。我被劳儿以外的其他人所惊吓。

“您呢?您?什么时候?”

她说星期三,地点,时间。

我没有回我自己的家。城里什么都没开。这样我就来到了柏涅夫妇的别墅前,然后我顺着园丁出入的门进去。塔佳娜的窗户是亮着灯的。我敲窗玻璃。她有习惯。她很快穿好衣服。早晨三点钟了。她蹑手蹑脚,尽管我确信皮埃尔·柏涅心知肚明。但她坚持这样做就好像事情仍旧是个秘密。在沙塔拉,她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忠实的女人。她在意这一名声。

“可是,星期二呢?”她问。

“星期二照常。”

我把车停在了远离栅栏门的地方。我们去森林旅馆,顺着别墅开的时候,车灯全关掉了。在车里,塔佳娜问:

“我们走后劳儿怎么样?”

“中规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