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真的来了,她从一个挤满了晚上回家的人的汽车上走下来。
当她向他走来的时候,她那非常舒缓、非常温柔且循环不断的腰肢扭动使她行走的每一刻都像是对自己轻柔的、隐秘的、无尽的谄媚,那雾蒙蒙干巴巴的一头黑色浓发,那非常小的白色三角脸上占据着一双巨大的、非常明亮的眼睛,眼中因拖着私通之躯的不可言喻的愧疚而凝集着某种沉重的忧戚,一看到这些劳儿就承认自己认出了塔佳娜·卡尔。只是,劳儿认为,这个名字几个星期来就在什么地方远远地漂浮,现在它在那儿了:塔佳娜·卡尔。
她不引人注目地穿着一身黑色运动套装。但她的头发是精心修饰过的,插着一朵灰色的花,用金质梳子别起,她用了全部的细心来固定住易散的发式,又长又厚的黑色头带遮住她的前额,贴着她的明亮眼睛,使它们看上去更大、更忧戚,它本该只被惟一的目光触摸,不可能在飘飞的风中不受损坏,她大概——劳儿猜想——将自己的目光囚禁在暗色的短面纱中,为了在时机到来之刻惟有他才可以触动并毁坏其奇妙的随和,只一个动作她就沉浸在她披落的密发之中,劳儿突然回忆起来,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明亮的眼睛与浓密的黑发的并置。那时候,人们说她迟早有一天不得不把头发剪掉,这头发让她感觉疲惫,它的重量会把肩膀压弯,它的浓密凝重也会使脸部变形,眼睛会变得更大,面孔会更小,缺肤少骨。塔佳娜·卡尔没有剪掉头发,她赌定了让自己成为多发者。
那一天,就是这个塔佳娜吗?或者有一点儿像她,或者根本不是她?她也有将头发披散到背上、穿浅色连衣裙的时候。我不再清楚。
他们彼此说了几句话,从这同一个林阴道走去,走过了镇子。
他们前后错开一步走。他们几乎没有说话。
我相信看到了劳儿·瓦·施泰因大概会看到的东西:
他们之间有一种惊人的默契,它并非来自互相了解,而是正好相反,来自对了解的轻蔑。他们对无言的沮丧、对恐慌、对深度的冷淡有着同样的表达。他们靠近着,走得更快。劳儿·瓦·施泰因窥伺着,她孕育、制作着这对情侣。他们的步态骗不了她。他们彼此没有爱。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别人至少会这么说。她,却有不同的说法,但她不说。使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感情的作用,也不是幸福的作用,是其他的无悲无喜的东西。他们既不幸福也没有不幸福。他们的结合建立在无动于衷之上,以一种一般的他们随时体会到的方式,任何的偏好都被排除了。他们在一起,就像彼此擦身而过的火车,周围肉体的景色与植物的景色别无二致,他们看到了,他们并不孤单。可以与他们和平相处。通过相反的途径他们得到了与劳儿·瓦·施泰因同样的结论,他们,是通过做、说、尝试、出错、来往、说谎、失去、赢得、前进、再返回,而她,劳儿,却没费吹灰之力。
有一个位置要去获得,十年前在T滨城她没有成功地得到。哪儿?她不配有T滨城的显要位置。哪一个?应该先满足于此然后再去开辟通道,朝向他们、其他的人居住的遥远的彼岸前进一点儿。朝向什么地方?彼岸在哪儿?
长长的、窄窄的建筑物从前大概是个营房,或者是某个行政大楼。一部分用来作车库。另一部分,就是森林旅馆,口碑不佳但却是城里的情侣们惟一的安全去处。林阴道叫森林大道,旅馆是森林大道上的最后一个门牌号。建筑物前面有一排很老的桤木,其中缺了几棵。后面延伸着一大片黑麦田,平滑,没有树木。
在这一马平川的乡间,在这片田野上,太阳还没有离去。
劳儿知道这家旅馆,因为她年轻的时候与麦克·理查逊来过。散步的时候,有时,她大概一直走到这里。是在这里,麦克·理查逊向她发出了爱的誓言。冬日午后的回忆也淹没在无知无识之中,淹没在她脚下的沙塔拉缓慢的、日复一日的冰结之中。
沙塔拉的一个青春少女,就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打扮——大概持续了几个月——为参加T滨城的舞会。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参加舞会的。
在森林大道上,劳儿失去了一点儿时间。既然她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就没有必要紧跟着他们。冒着被塔佳娜·卡尔认出的危险是令人担心的最糟糕的事情。
她来到旅馆时他们已经在上面了。
劳儿,在大路上,等待。日落了。暮色降临,红霞一片,大概伴着忧伤。劳儿在等待。
劳儿·瓦·施泰因在森林旅馆后面,待在建筑物的拐角处。时间过去了。她不知道现在出租的还是不是窗子开向黑麦田的那些房间。麦田,离她有几米远,隐没,越来越隐没在绿色与乳白色的阴影里。
森林旅馆三楼一个房间的灯亮了。是的。房间还和从前一样。
我看见她是怎么做的。很快,她走进黑麦田里,自己溜进去,坐下,躺下。她的前方是亮灯的那扇窗。但劳儿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她在做什么她的脑中没有想过。我还是认为第一次她在那里时,她对此没有意识,如果有人问起她会说在休息。一直走到那儿时走累了。下面要走的路也很累。还要重新出发。精神焕发,精疲力竭,她深深地呼吸,这晚的空气似蜜,甜得令人困乏不堪。她没有去想哪儿来的妙不可言的虚弱,使她躺在了田里。她任其所为,使其充盈到窒息的程度,粗暴地、无情地摇动她,直到劳儿·瓦·施泰因睡去。
黑麦在她的身下吱嘎作响。初夏的青麦。眼睛盯牢那扇亮灯的窗户,一个女人在聆听着虚无——饱餐、狂食着这不存在、看不见的演出,有其他人在那里的一个房间的灯光。
某些记忆,经仙女的手指,从远处掠过。劳儿刚躺在田里不久它就轻轻地触碰她,它向她展示着,在夜色渐深的时刻,在黑麦田里,这个女人看着一扇长方形的小窗,一个狭窄的舞台,像块石头一样局促,上面还没有任何人物出场。劳儿她也许害怕了,不过只是一点点,她害怕可能与其他人有更大的分离。但她知道有些人会抗争——她昨天还这样——他们在剩下的一点儿理性使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麦田里时会跑着回家。但这是劳儿学到的最后的惧怕,别人今晚在她的位置上会有的惧怕。他们,会充满勇气地将它囚禁在自己的心房。而她,恰恰相反,她珍爱它,驯服它,用她的手在黑麦田上爱抚它。
地平线,在旅馆的另一侧,失去了一切色彩。夜降临了。
男人的影子在长方形的光线中穿过。第一次,然后是第二次,方向相反。
光线有了变化,它更强了。它不再来自房间深处,窗户的左侧,而是来自天花板。
塔佳娜·卡尔,披着黑发裸露着身体,也穿过了光线的舞台,缓慢地。也许是在劳儿的长方形视线内,她停下来。她将身体转向男人应该在的房间深处。
窗户很小,劳儿应该只能看到两个情人腹部以上的上身。所以她没有看到塔佳娜头发的末梢。
以这样的距离,他们说话时,她听不见。她只能看到他们的面部运动,这面部运动与他们一部分身体的运动一样,无精打采。他们很少说话。并且,只有在他们经过窗户后面的房间深处时,她才看得到他们。他们面部的沉默表情更相像,劳儿发现。
他又在光线中走过,但这次,穿着衣服。过后不久,塔佳娜·卡尔也出现了,还是裸着:她停下来,挺了挺胸,头轻轻地抬起,然后上身做了个旋转的动作,手臂伸向空中,双手达到头部,她把她的头发揽到胸前,卷一卷,撩起来。与她的清秀苗条相比,她的乳房是沉重的,已经相当松塌,是塔佳娜全部身体上惟一处于这种状态的部位。劳儿应该记得从前它们是多么挺拔高耸。塔佳娜·卡尔与劳儿·瓦·施泰因年龄一样大。
我想起来了:当她摆弄自己头发的时候,男人走过来,他俯下身,将他的头搭在她柔软、浓密的黑发上,亲吻她,她,继续撩起她的头发,任他亲抚,她继续撩头发又放下来。
他们从窗户范围内消失了很长一会儿。
塔佳娜又一个人回来,她的头发重新散落着。她走向窗前,嘴里衔着一支烟,曲臂而倚。
劳儿,我看见她:她没有动。她知道如果人们没有被告知她在麦田里没有人会发现她。塔佳娜·卡尔没有看到黑麦田里的暗点。
塔佳娜·卡尔离开了窗前,再出现时穿着衣服,重新穿上了那身黑套装。他也经过窗前,最后一次,外衣搭在肩上。
房间的灯不一会儿就灭了。
大概是电话叫的一辆出租车在旅馆前面停了下来。
劳儿站了起来。夜色一片。她手脚麻木,开始几步走得趔趄但很快,一走到小广场,她就找到一辆出租车。晚饭的时间到了。她迟到很久。
她丈夫在街上,他在等她,惊慌失措。
她撒了谎,大家相信了她。她说她为了买一样东西而不得不去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这东西她只能到市郊的苗圃去买,是一些苗木,她想用来在花园与街道之间建一道篱笆。
大家对她在阴暗无人的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温柔地表示同情。
劳儿对麦克·理查逊的爱对她的丈夫来说是妻子操守的最安全保障。她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与T滨城的那位一模一样的男人,要不她就得编造出这样的男人来,而她什么都不编造,若安·倍德福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