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合上了眼睛。她说:

“在这个海滨小屋里,你像一个没有后嗣的人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在这个酒吧间里,我看见你想获得这名声,这身份,我在生命的一段时间里和你在一起——正值青春年华——那时我觉得这迷了路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人。”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在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正如人们知道自己开始死去那样。

他问她是否已适应死亡。

她说她认为是的,因为这是人们最能适应的事。她说:

“在这以后,在黑夜结束时,要拒绝已经太晚了。想不再爱你为时已晚。你认为钱能证实死亡,你付给我钱,为了使我不再爱你。而我,从这些计谋中,我只看到你还很年轻,你的那些钱根本不管用。”


他想知道城里的那个男人。

她告诉他:他们每天下午在他按月租下的一家旅馆房间里见面,在那里度过白天。他们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直到讲定的时间。有时他没来,她就睡上一觉,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通常总是他把她叫醒的,要是他不在,她就不醒。有时,一从这个房间出去,她就直接去旅馆,在那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晚上。

她告诉他,她辞去了教师的职务。他朝她嚷嚷起来。他说,这是蠢事,发疯。我不会供养你,你别指望。她大笑不止,最终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他躺在她身边。她闭着眼,蒙着黑丝巾。她抚摸着眼睛,眼眶,嘴,面颊,额头。她盲目地试图通过皮肤、骨骼来寻找另一张脸。她说起话来。她说经历这种爱情和生活在印第安人广袤的土地上一样可怕。接着她叫喊起来。

似乎被灼痛一般,她把手从房间里的男人脸上缩了回去,她离开他,跑到靠海的墙边。接着她叫喊起来。

她抽泣着。她面临的是她刚刚发现的生存理由的得而复失。

事情随着死亡的突然降临而发生。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人,仿佛那人就在这里,她似乎在呼唤一个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那一头,大陆的另一侧,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唤着同一个男人,回声中带有东方国度呜咽般的元音,这声音在这夏日结束时从岩石旅馆的屋顶传出。

她为这个遥远的他,为这个男人哭泣,与其行止毫不相关,她只关注整个故事,她为不存在的故事而哭。

男人重新成为房间里的男人。他孤单一人。起先,当她叫喊时,他没有看她,他站起来走开,逃跑了。后来他听到了名字。于是他慢慢地回到她身边。他说:

“奇怪的是,我想代替你来回忆,这似乎是可能的;我觉得可以办到,重现情景、场所、对话……而与此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要我忘记它,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话好像没有说出口似的。她依然背对着他,脸朝着墙,她要他走。她要求他去那房子,让她独自待着。

整整一天,她一直待在房间里。

当他回到房间里时,她身穿白衣服站在敞开的门口。

她微笑着,她说:

“真可怕。”

他问什么事可怕。她说:

“我们的奇特故事。”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抚摸的是他的脸,可是,也许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在不知不觉地寻找另一张脸。她的手突然摸到了另一张脸。

对于她说出的原因,他并不在意。她说: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就像一种幻觉,所以我才如此害怕。”


她说他俩双双卷入了一本书里,书至末尾,他们将回到城市的荫蔽中,再度分手。


她轻松地谈起故事的插曲来。她说:

“这很可能发生在远离此地的某个外国,时间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迷人的夏天;而对你来说假日那要命的惆怅使你悲伤落泪,如果不再去想它,它便被忘却,永远地忘却,然而却又因第一次突如其来的疯狂的爱而意外地重现。”


他说他已开始忘记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眼睛。有时,醒来后,他甚至怀疑这故事是否存在过。因为她是在不为她所知的情况下寻找这张脸的,外国小伙子的脸想必掩盖了另一张脸。他说,他至今还记得的那张丧失理智的脸,现在,在他看来那张脸是怀有敌意的,粗野的。


她告诉他,也许她一直想爱的就是他,一个假情人,一个不爱的男人。

他说:

“在认识我之前就已经是我了。”

“是的,像剧中的角色那样,甚至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

他感觉到一种不安。他不喜欢别人谈这些,谈有些事情。他说,他们谈的是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她对此没有把握。她说:

“你搞错了,也许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人按某种方式认识一切。正视死亡吧,我们对它很熟悉。”

他久久地待在黄色的灯光里一动不动,愣愣地想着这些可怕的话。他要她靠得更近些。她照办了,她紧靠着他的身体躺下,但一点也没碰到他。他问她,她摸到的是不是一个死人的脸。

她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说不,肯定不是。

他希望她到灯光下来。她还不能过来,她请他别管她。他不让步,他质问她,而她则回答:

“你为什么叫喊?”

“因为我以为是上帝的惩罚。”

他们睡着了又醒来,他还在问这爱情是怎么回事,是怎样存在下来的。她说:

“就像一种有始有终的爱情,在已经遗忘它时却无法忘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他们应该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身处荒漠,但心里铭记着由一个吻、一句话、一道目光组成的全部爱情。


她睡了。

他说:这是一个宁馨得出奇的夜晚,没有一丝风,全城的人都在室外,大家只谈微温的空气、殖民地的气温、春天的埃及、南大西洋上的群岛。

一些人望着夕阳,大厅就像一只搁在海上的玻璃笼子。大厅里,有一些带着孩子的妇女,她们谈论着夏日的夜晚,她们说这很难得,整个夏季也许只有三四次这样的机会,应该在死之前及时享用,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上帝是否还会让我们经历如此美妙的夏天。

男人们都在旅馆外面的露台上,他们的话语和大厅里的妇女一样清晰,他们也在谈论以往的夏季。同样的话,连声音也相同,轻飘、空渺。

她睡着。

“我穿过了旅馆的花园,来到一扇洞开的窗户旁边。我想到露台去和男人们在一起,可我不敢,我呆在那里看着女人。真美,这大厅朝向大海,正对着太阳。”

她醒了。

“我来到窗户旁不久就看见了他。想必他是从花园门进来的。我看到他时,他正穿越大厅。他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微笑着,想开个玩笑,可是他的手在颤抖。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我没对你说起过的爱情就在那儿。我在那儿永远永远地看见了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为了他,那天晚上我想在海滨酒吧间当着你的面去死。”他微笑着,他说着笑话,可仍然在颤抖。

她望着他,重复着那句话: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

她微笑着,她问:你已经对我说过的那个人,他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一起走了?

他肯定地说:是这样。

她说:

“那天晚上,我经过大厅,就几分钟,为了和一个要离开法国的人会面。”

她想起了大厅里的妇女的声音,还有关于行将逝去的那个奇妙的夏夜的话语。

可是,对于那个夜晚本身,她记不起来了。

她思索着。对了,她想起了对难得的夜晚的一致赞叹,人们像谈论一件超越死亡的事情一样,预备日后说给孩子们听。而她,她本该藏起这个夏夜,使它烟消云散。

她沉默了很久。她哭了。

她说,她尤其记得透过岩石旅馆房间的窗帘看到的血红的天空。那时她正在房间里和一个不认识的、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交欢。

他也哭了。他静默下来。他从她身边离去。

她说,夏天有很多外国人到这个海滨胜地来学法语,他们都有着黑头发,有些人的眼睛是蓝的。她补充道:你没注意到,那晦暗的脸色就像某些西班牙人对不?是的,他注意到了。

他问她,夜间的某一时刻,在大厅里,在她附近,是否还有一个只出现了几秒钟的白衣青年,另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她问:

“你说是穿白衣服的?”

“我什么都无法肯定。好像是穿白衣服,对,是穿白衣服。很漂亮。”

她看看他,轮到她开口发问了: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为什么说他是外国人呢?”

他没有回答。她哭了,泪眼里向他露出笑意。

“因为他将一去不返吗?”

“也许是。”

他也挂着眼泪向她微笑。

“为了更加失望。”

他们哭着。他问:

“他真的走了?”

“是的。他也永远离开这里了。”

“你有过一个故事。”

“我们在岩石旅馆的房间里整整待了三天。后来,他出发的那天来到了,在我对你说的那个夏日,除了在大厅里的那几分钟,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先走出房间,他赶了上来。我们迟到了。”

他犹豫着。他请求她把这些事告诉他。她对他说:

“不。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

他说了一句说教的套话:

“迟早他会回到我们中来的,他们都会回来,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她微笑着,她说:

“他从不留在房间里。”


他闭上眼睛。他说他又看见了夏日照耀下的大厅。他问:

“他不愿意离开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