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年 3
第二天午饭前那孩子回到家里时真是快筋疲力尽了。他累得不想吃饭,虽然布蒂大叔一直等着要大家先吃饭;他方才呆在小马背上直想打盹,简直无法再走一英里了。事实上,他准是一边对布蒂大叔说话一边就已经睡着了,因为等他再醒过来早已是黄昏了,他正躺在颠簸不已的大车底的干草上,布蒂大叔则坐在自己头顶的赶车座上,那模样就跟他往常骑在马背上或是坐在厨房炉灶前一把摇椅里做饭时一模一样,他手里拿着鞭子,就跟平时拿把勺子或叉子搅动食物尝味道时一模一样。布蒂大叔用湿麻袋包住面包、熟肉和一瓶酸奶,准备让他醒过来时吃。在眼看黑下来的暮色里,他坐在大车里吃着。他们准是很快就动身的,因为他们已来到离休伯特先生家不到两英里处了。布蒂大叔等他吃完。然后说,“再跟我说一遍,”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他和布克大叔如何终于找到了一间空房间,布克大叔就坐在床沿上说,“噢天哪,卡斯。噢天哪,卡斯,”这时他们听到休伯特先生上楼的声音,看见烛光从过道上照过来,接着休伯特先生走进房来,穿着睡衣,走过来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站在床前盯看着布克大叔。
“嗐,菲留斯,”他说。“她终于把你逮住了。”
“这是意外事件,”布克大叔说。“我向上帝起誓——”
“哈,”休伯特先生说。“不见得吧。这话你跟她说去。”
“我说了,”布克大叔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嘛。我向上帝起誓——”
“那当然,”休伯特先生说。“不过你听呀。”他们听了一分钟。那孩子倒是早就在听她的吼叫了。她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吵得吓人;不过声音一直是持续稳定的。“你要不要回进房间去再跟她说这是次偶然事件,你完全没有不好的用意,希望她能原谅并把一切都忘掉?那好吧。”
“什么好吧?”布克大叔说。
“回进去再跟她说呀,”休伯特先生说。布克大叔盯着休伯特先生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他迅速地眨动眼睛。
“那么我回出来后怎么跟你说呢?”他说。
“跟我?”休伯特先生说。“我的看法是根本不是你所说的这么回事。你不也会这么认为的吗?”
布克大叔盯看着休伯特先生。他又迅速地眨动起眼睛来。接着他又停住了。“等一等,”他说。“你要讲道理嘛。就算是我真的闯进了一位女士的卧室,甚至是索凤西芭小姐的卧室;为了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些,就算是除了她世界上再没别的女人而我闯进她房间就是为了想跟她睡觉,难道我会带上个九岁的男孩吗?”
“我也正是要讲道理,”休伯特先生说。“你是自觉自愿进入大熊出没的地区的。好吧;你是个成年人,你明知道前面是大熊出没的地方,你还知道退路就跟你知道进去的路一样,而且进与退都是可以由你自己选择的。可是不。你一定要钻进熊洞去躺在熊的身边。至于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熊在不在洞里那是无关紧要的。因此要说你能从熊洞里逃出来连爪痕都没留下一处,我信了才怪哩,那我不成了个十足的大傻瓜了。说到底,既然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我自然也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太平日子。是的,老兄啊。她可逮着你了,菲留斯,这你也明白。你参加了一次艰苦的赛跑,你跑得挺快,可就是闯进了母鸡窝,这样的错误犯上一回也就满够了。”
“是啊,”布克大叔说。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把气儿慢慢地、轻轻地吐出来。不过你还是能听到出气声。“呣,”他说。“那我看我只好碰碰运气啰。”
“你本来就是在碰运气嘛,”休伯特先生说。“你回宅子里来就是来碰运气的。”这时他也停住了。接着他眨动眼睛,不过只眨了大约六下。完了他也停住话头,盯住布克大叔瞧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碰什么运气?”他说。
“那五百块钱呀,”布克大叔说。
“什么五百块钱?”休伯特先生说。他和布克大叔相互盯视着。现在是休伯特先生再次眨动眼睛然后再次停下来了。“我原以为你说过是在谭尼的小屋里找到他的。”
“正是这样,”布克大叔说。“你和我打的赌是我会在那儿抓住他。即使有十个我这样的人站在那扇门的前面,我们也是逮不住他的。”休伯特先生对着布克大叔眨眼,一下下很慢,也很稳定。
“这么说你还打算让我为那个愚蠢的赌负责,”他说。
“你当初也是在碰碰运气嘛,”布克大叔说。休伯特先生朝布克大叔眨眨眼睛。接着他停住了。然后他走过去从桌上拿起蜡烛,走了出去。两人坐在床沿上瞧着烛光顺着过道照过去,并听见休伯特先生下楼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见到烛光,并听见休伯特先生重新上楼的脚步声。接着休伯特先生走进房间,来到桌子前,把蜡烛放下,并在边上放下一叠纸牌。
“玩一盘,”他说。“暗扑克。你洗牌,我切,这孩子发牌。五百块钱对西贝。咱们也可一锤子把这黑小子的问题给解决了。要是你赢,你买下谭尼;我赢,我买下你那黑小伙儿。两人价钱都一样:三百块。”
“赢什么?”布克大叔说。“赢家买下黑奴?”
“是西贝,笨蛋!”休伯特先生说。“是西贝!咱们坐到半夜争吵还为别的什么?牌比输的一方把西贝拿去,还得把黑奴买下。”
“这样吧,”布克大叔说。“我就把那死丫头买下,这档蠢事别的全都一笔勾销。”
“哈,”休伯特先生又说。“这正是你平生一本正经干的第一等蠢事啊。不行。你说过你要碰运气,现在就让你来碰。它就在这里,就在这张桌子上,正等着你哪。”
于是布克大叔便把牌洗了,休伯特先生切了牌。接着孩子拿起那摞牌,依次发牌,直到布克大叔和休伯特先生都有了五张。接着布克大叔久久瞪视着自己手里的牌,然后说要两张,于是孩子给了他两张,休伯特先生却朝手里的牌倏的看了一眼,便说要一张,于是孩子给了他一张,这时休伯特先生把他的垫牌甩在布克大叔扔掉的两张牌上,把新拿的牌插到手里的一副牌中,把牌展开,又倏的看了一眼,便把牌合上,看着布克大叔,说:“怎么样?对你那三张有帮助吗?”
“没有,”布克大叔说。
“呣,对我可有,”休伯特先生说。他把牌往桌面上一甩,使牌面朝上一张张摊开在布克大叔的面前,那是三张老K和两张5,然后说,“老天,布克·麦卡斯林,你算是撞见丧门星了。”
“就这些吗?”布蒂大叔说。这时时间已晚,太阳快下山了;他们再赶十五分钟就能抵达休伯特先生家了。
“是的,您哪,”孩子说,接着又说了下面的情况:布克大叔如何在天刚亮时把他叫醒,接着他从一扇窗户里爬出去,找到那匹小马,就离开了那儿,而布克大叔还说要是在这期间他们把他逼得太紧,他也要顺着水落管爬下去,躲在树林里,直到布蒂大叔来到。
“哈,”布蒂大叔说。“托梅的图尔是在那儿吗?”
“是的,您哪,”孩子说。“我去牵小马的时候,他正等在马厩里呢。他说,‘他们还没弄妥吗?’”
“那你说什么了?”布蒂大叔说。
“我说,‘布克大叔像是已经给弄妥了。可是布蒂大叔还没来呢。’”
“哈,”布蒂大叔说。
这就是大致的情况。他们来到那所大宅。也许布克大叔正在观望着他们,不过如果是的话,他却根本没露面,没从树林里走出来。也没见到哪儿有索凤西芭小姐的影子,因此至少是布克大叔还没有完全屈服;至少他还未向她求婚。于是那孩子、布蒂大叔和休伯特先生一起用晚餐,接着他们从厨房走进房间,清了清桌子,仅仅在上面留下那盏灯和那副纸牌。这以后的情况就跟昨晚一模一样,不同的仅仅是布蒂大叔没系领带,休伯特先生穿的是正式的衣服而不是睡衣,桌子上放的是一盏有罩子的灯而不是一支蜡烛,休伯特先生坐在桌子的一头,手里拿着那摞牌,用大拇指翻动纸牌边缘,盯视着布蒂大叔。接着他把牌边拍拍齐,把这摞牌放在桌子中央的灯下,叠起胳膊支在桌子边缘上,身子稍稍前倾,盯视着布蒂大叔,而布蒂大叔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双手放在膝上,上上下下都是灰色的,就像块古老的灰色岩石或是长满灰色苔藓的树桩,纹丝不动,长着白发的头颅圆圆的,跟布克大叔的一样,只是他不像布克大叔那样爱眨眼,身躯也比布克大叔厚实些,好像是因为老坐着盯看在煮的饭菜,又好像他烹煮的食物使他比应分的厚重一点儿,而他做饭所用的原料,面粉之类啦,也使他全身都变得灰扑扑的很不惹眼。
“开始之前来点儿甜酒怎么样?”休伯特先生说。
“我是不喝酒的,”布蒂大叔说。
“好吧,”休伯特先生说。“我早知道菲留斯之所以显得有人情味,除了他的娘娘腔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不过没关系。”他眼睛朝布蒂大叔眨了两回。“拿布克·麦卡斯林来赌我答应过的作索凤西芭结婚陪嫁的土地与黑奴。要是我赢了你,菲留斯把西贝娶了,没陪嫁。要是你赢了我,你把菲留斯带走。不过菲留斯买谭尼欠我的三百块钱还得给我。没错吧?”
“没错,”布蒂大叔说。
“来四明一暗的,”休伯特先生说。“就一盘。你洗牌,我切牌,这孩子发牌。”
“不行,”布蒂大叔说。“不要卡斯。他太小了。我不想让他搀和到任何赌博里来。”
“哈,”休伯特先生说。“不是说跟阿摩蒂乌斯·麦卡斯林玩牌不算是赌博吗。不过没关系。”他仍然在瞧着布蒂大叔;他说话时连头都没扭过去:“上后门口去喊一声。把第一个应声的活物带来,管它是牲口、骡子还是人,只要会发十张牌就行。”
于是那孩子走到后门口。可是他根本不用喊,因为托梅的图尔就蹲在门外墙根下呢,于是他们回进餐厅,休伯特先生仍然交叉双臂坐在桌子他那头,布蒂大叔双手放在膝上坐在另一头,那摞纸牌面朝下放在他们之间的灯下面。孩子和托梅的图尔进来时,那两个人连眼皮都没抬。“洗牌吧,”休伯特先生说。布蒂大叔洗了牌,把牌放回到灯下,两只手也放回到自己膝上,接着休伯特先生切了牌,又把胳膊交叉起来搁在桌沿上。“发牌吧,”他说。他或是布蒂大叔仍然是谁都不把眼皮抬起来。他们就那样坐着,这时托梅的图尔那双马鞍色的手伸到灯光下,拿起纸牌开始发牌,他给了休伯特先生一张面朝下的,给了布蒂大叔一张面朝下的,给了休伯特先生一张明的,那是张老K,还给了布蒂大叔一张明的,那是张6。
“布克·麦卡斯林赌西贝的嫁妆,”休伯特先生说。“发牌。”于是那只手发给休伯特先生一张牌,那是张小3,又给布蒂大叔一张牌,那是张小2。休伯特先生抬起眼来看看布蒂大叔。布蒂大叔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一下。
“发牌,”休伯特先生说。于是那只手发给休伯特先生一张牌,那又是张小3,又给布蒂大叔一张牌,那是张4。休伯特先生瞧了瞧布蒂大叔的牌。然后他看看布蒂大叔,布蒂大叔又用指关节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发牌,”休伯特先生说,那只手发给他一张爱斯,发给布蒂大叔一张5,这时休伯特先生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足足有一分钟,他不看任何东西,也一动不动;他光是坐在那里,盯看着布蒂大叔自洗牌以来头一回把一只手伸到桌面上,掀起他那张面朝下的牌的一只角,对它看了一眼,然后又把手放回到膝上。“你先加注吧,”休伯特先生说。
“我拿那两个黑奴跟你赌,”布蒂大叔说。他也一动不动。他坐在那儿,姿势就跟他坐在大车里、马背上或是呆在那把摇椅上做菜时一模一样。
“赌什么呢?”休伯特先生说。
“赌梯奥菲留斯为买谭尼欠你的三百块钱,加上你和梯奥菲留斯说好要为托梅的图尔花的那三百块,”布蒂大叔说。
“哈,”休伯特先生说,不过这一回声音一点儿也不高,甚至也不是短促的。然后又说,“哈。哈。哈。”同样不是高声的。然后他说,“好。”接着又说,“好,好。”接着又说,“咱们先等一分钟。要是我赢,你把西贝带走,没有嫁妆也没有那两个黑奴,我就再不欠菲留斯任何东西。要是你赢——”
“——那么梯奥菲留斯便自由了。可你还欠他买托梅的图尔那三百块钱,”布蒂大叔说。
“那是倘若我决定‘跟’你的话,”休伯特先生说。“如果我不跟呢,那就菲留斯什么都不欠我,我也不欠菲留斯什么,除非我收下那个黑小子,那是我多年来就跟你也跟他一直在解释我这里实在不需要的。我们就重新回到这件蠢事一开始的那个局面,除了那一点之外。因此结果造成的形势是:要就是我得白白送掉一个黑奴,要就是冒买进一个的风险,而这个你已承认在你家里是养不住的。”这时他停住了话头。约摸有一分钟,似乎他和布蒂大叔都睡着了。接着休伯特先生拿起他那张脸朝下的纸牌,把它翻过来。又是一张3,休伯特先生就坐在那儿,不朝任何地方看,他的手指在桌子上叩击出一个鼓点子,慢慢的,很稳定,也不太响。“呣,”他说。“你需要一张小3,但拢共只有四张,而我手里已经有了三张。你光是洗牌。接着我切了牌。倘若我跟你,我就非得买下那个黑鬼不可。是谁发这些牌的呢,阿摩蒂乌斯?”不过他并不等别人回答。他伸过手去把灯罩弄斜一些,光线顺着托梅的图尔的胳膊往上移动,这胳膊应该是黑色的,但是也不算太白,移动到他星期天穿的衬衫上,那应该是雪白的,但是现在也不太白了,每回他逃跑都穿这件衬衫,正如布克大叔每回去抓他都要系上领带一样,而光线最后落到他的脸上;休伯特先生就坐在那儿,捏住了灯罩,盯看着托梅的图尔。接着他把灯罩放回去,拿起他的牌,把它们翻成脸朝下,把牌往桌子中间一推。“我派司了,阿摩蒂乌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