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儿子或第一个人 一 中学

这一年的10月1日,雅克·科尔梅利脚穿大大的新鞋,颇不得劲儿,身穿浆过的衬衣举止拘谨,肩挎散发着油漆和皮子气味的书包,与皮埃尔一起站在有轨电车的车头前部,看着他们旁边的司机将手柄推到了一挡速度,沉重的车辆离开了贝尔库车站。这时,雅克回转过头,想看看几米之外的母亲和外婆,她们依然俯在窗台上,目送他第一次走向神秘的中学,但他未能看到她们,因为他旁边的人翻开《阿尔及利亚快讯》,正在阅读内版。于是,他又转身朝向前方,看着钢轨被机车一段段地吞进,在他们的头顶上,电缆线在晨风中晃动。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除了几次远游外,他从未真正离开过的熟悉的社区(当人们进城时,说是“去阿尔及尔”),他心里有点儿难过。车速越来越快,尽管皮埃尔友好地与他肩靠着肩,他还是感到孤独不安,就像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不知如何是好。

实际上,无人能助他们。他和皮埃尔立即发现他们得独自面对一切。贝尔纳先生,他们不敢去打扰,况且他也说不出什么,因为他对中学一无所知。在他们家里,更是全然不知。对于雅克全家,比如说,拉丁语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符号。曾有那样几个时代(只除了原始兽性时代,这他们倒可以想象),人们不讲法语,有那样的一些文明相继而至,其习俗与语言是如此的不同,这些事实他们浑然不知。图像、书籍、传闻,以及平常交谈中肤浅的文化知识,这一切她们从未涉及过。在这个家庭中,没有报纸,在雅克带回书以前,没有书籍,也没有收音机,有的只是一些常用的东西。家里来的都是亲戚好友,人们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也总是去拜访同样无知的家庭,雅克从中学带回的东西在家里无人理解,于是,他与家人之间便更加无话可说。在中学,他同样不能谈论他的家庭,他感觉到这个家有点儿特别,即便他能够战胜使他缄默不语的强烈的羞耻感,他也无法表达这种感觉。

使他们感到孤独的,并非是社会阶层的不同。在这个移民国家中,到处可见迅速致富及惊人的破产,阶层的界线远不如种族明显。如果孩子们是阿拉伯人,他们会更加痛苦,倍感苦涩。此外,他们在社区小学时已接触过阿拉伯同学,不过,中学的阿拉伯孩子却不同,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子弟。不,使他们感到不同于人的东西,而雅克比皮埃尔更甚,因为这种独特感在他家中比在皮埃尔家更为明显,这便是他的家庭不可能符合传统的价值及观念。在学年初的问卷中,他当然可以回答说他的父亲死于战争,这大致上已体现了其社会地位,说明他是国家抚养的战争孤儿,这大家都明白。但随后,便犯难了。在发下来的表格中,他不知应在“父母职业”中写什么。他先写上了“家庭妇女”,而皮埃尔写的是“邮电局职工”。但皮埃尔告诉他,做家务不是一项职业,而是指一个不工作、在家做家务的主妇。“不,”雅克说,“她也给其他人做家务活,特别是对面的服饰用品店。”“那么,”皮埃尔迟疑着说,“我想,应该写上女佣。”雅克从未有过这个念头,理由很简单,这个不常用的词在他家中从未有人提过——还有一个理由便是他们家里从来无人感觉到她在为别人工作,她首先是为自己的孩子工作。雅克写上了这个词,写完后,一下子感受到了羞耻,并为有这种羞耻感而感到羞耻。

孩子本身并不重要,代表他的是他的父母。正是通过其父母的社会地位,他为自己定位,在世人眼中定位。他感到自己所受到的真正的评价也要受父母的影响,也就是说,是无可辩驳的。雅克刚刚发现的正是这种世人的评价,以及对自己心态的自我评价。他那时无法知道,长大成人后,自然就不会有这种羞耻感了。因为,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要看他的为人,家庭的影响很小,反之,甚至可能会以长大成人的孩子来评判其家庭。但此时的雅克需具有超常的坚强而纯洁的心灵才能承受他的发现,需具有强人的忍辱负重才能接受向他揭示了自己本质的痛苦而不会发狂及感到耻辱。他毫不具备这些品质,但固有的骄傲至少在此时帮助了他,让他坚定地在表格上写下了“女佣”,并神色坚定地交给了辅导老师,而老师却毫未留意。就此,雅克丝毫不想改变家庭及家况,他现在的母亲就是他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即使他是极其狂热而痛苦地爱着她。此外,如何才能让人明白,一个穷孩子虽然有时会感到羞愧,但却从来无所想望?

还有一次,当人们询问他的宗教信仰时,他答道:“天主教。”当问他是否要上教理课时,他想起了外婆的恐惧,回答说不。板着面孔的辅导老师说:“总之,你是一个不遵守教规的天主教徒。”雅克无法解释他家的事及他们家人对待宗教的奇特方式。因此,他坚定地答道:“是的。”人们笑了起来,觉得他挺任性。而此时,正是他最六神无主的时候。

又一天,语文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份有关校内管理的印刷材料,让他们带回家由父母签字。材料上列举了禁止学生带入学校的物件,从武器乃至画报,还有扑克牌等,其用词极为讲究,雅克只得用白话给他母亲和外婆作了个概述。家中只有母亲能够在材料下边好歹签个名字,因为丈夫去世后,她每个季度要去领取战争寡妇抚恤金,国库的管理部门——不过,卡特琳·科尔梅利只简单地说去国库,对她来说,这只是个专有名词,没有任何意义,但却使孩子们感到那是个神话般的地方,是取之不尽的财源。他们的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可去取上一小笔钱——每次都让她签名,开始她感到为难,后来,一个邻居(?)教她照葫芦画瓢地学会了“寡妇加缪”的签名,她凑合着写了上去,并得到了认可。但第二天早晨,母亲由于要去清扫一个开门很早的商店,已先于他出了门,雅克发现母亲忘记签名了。他外婆不会。她是用画圈的方法来算账的,根据一个圈,还是两个圈,分别代表个位,十位或百位。雅克只得带着未签名的材料去了学校,解释说母亲忘记了。当被问到他家里是不是没有别人能签名时,他回答说是的。从老师惊讶的神情上,他才发现,这种情况并不像他始终认为的那样平常。

更使他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大城市的年轻人,他们是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而偶然来到阿尔及尔的。最令他琢磨的是乔治·迪迪埃。他们俩都非常喜欢法文课和阅读课,因此,他们之间关系很密切,皮埃尔对此颇为忌妒。迪迪埃的父亲是个官吏,是一个严格遵守教规的天主教徒。他母亲“搞音乐”,他姐姐(雅克从未见过,但他有着美好的幻想)绣花,而迪迪埃的一生,据他自己说,是要成为神甫。他极为聪明,在信仰与道德问题上毫不妥协,坚定不移。从未听他说过一句粗话,或像其他孩子那样,扬扬自得地说些暗指生理或生育之类的话,尽管在他们头脑中对此类话题的含义并不十分清晰。他们成了好朋友后,他试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雅克不再说粗话。雅克同他在一起时轻而易举地就办到了。但当他同其他人共处时,又随意地说起了粗话(此时,他多变的性格已显现出来,这使他能够轻易地做许多事,使他能讲多种语言,适应各种环境,扮演各种角色,只除了……)。同迪迪埃在一起,雅克才知道了什么是法国中产阶级。他的朋友在法国拥有一座住宅,他每年都回去度假,他经常对雅克讲起或在信中描述,这房屋有一个阁楼,里面放满了旧箱子,箱子里保存着家庭里的通信、纪念物和照片。他了解自己祖父母及曾祖父母的故事,一个曾在特拉法卡尔当过水手的祖先的故事,这漫长的历史在他的想象中栩栩如生,是他日常行为举止的榜样及鞭策。“我爷爷说过……我爸爸希望……”他就这样显示着他的严谨,他那累人的纯正。当他谈到法国时,总是说“我们的祖国”,并表示在需要时,愿为祖国做出牺牲(“你的父亲是为祖国而死的”,他对雅克说……),而祖国的概念对雅克来说没有意义,他知道他是法国人,应承担某些义务,但对于他来说,法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们倚仗她,有时她也需要你,有点儿像他在外边听人谈论过的上帝,这上帝似乎是善与恶的最高掌管者,人们无法影响它,而它却左右着人类的命运。他的这种感觉比同他一起生活的几个女人更强烈。“妈妈,什么是祖国?”有一天他问道。她显得有点儿慌,正如她每次遇到不明白的事。“我不知道。”她说道。“是法国。”“噢!是的。”她好似松了口气。而迪迪埃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世代相传的家庭牢牢地存在于世,通过其历史,他了解他的出生地,他称呼圣女贞德时只呼其名:让娜。同样,对他来说,善与恶都有一定之规,正如他自己当年与未来的命运一样。雅克,以及皮埃尔隐隐地感觉到他们属于另类:没有过去,没有祖屋,没有堆满信件与照片的阁楼。从理论上说,他们是一个模糊国家的公民,那里会有白雪覆盖屋顶,然而他们却是在烤人的骄阳下长大,具有最初级的道德观,例如教导他们不能偷窃,要保护母亲及妇女,但对有关女人及对待上级的关系等众多问题却毫未涉及……(等等)。总之,他们是被上帝遗忘,也不知晓上帝的孩子,无法设计未来。他们觉得,在太阳、大海或贫困那漫不经心的神灵保护下,每日的现实生活已是如此地取之不尽了。的确,如果说雅克如此深切地依恋迪迪埃,恐怕正是由于这孩子那颗追求完美的心,极为忠诚的心(雅克第一次听到忠诚这个词——他曾读过上百次——就是出自迪迪埃之口),以及他那种迷人的温情,不过,也是由于他的与众不同。在雅克看来,他的魅力具有异国情调,深深地吸引着他,正如长大成人后,雅克感到不可抗拒地被外国女人所吸引。那个具有家史、传统及宗教的孩子对雅克的诱惑力可与晒黑了皮肤的冒险者相媲美,他们从热带地区归来,罩在奇特而不可思议的神秘光圈中。

但卡比利亚牧童站在阳光暴晒而光秃的山上,望着大雁飞过,幻想着它们来自北方,途经万里来到此地。他在白天幻想了一整天,晚上回到长满乳香黄连木的山丘上,回到家中穿长裙的女人身边,回到破旧的茅屋,他的根基扎在这里。就这样,雅克被资产阶级(?)传统这种奇特的媚药所迷醉,而实际上,他最亲近的人是同他最为相似者,这就是皮埃尔。每天早晨六点一刻(只除了星期日和星期四),雅克大步地跃下他家的楼梯,奔跑着,无论是在夏季的湿润气候中,还是在冬季把他的披风吹得鼓鼓的暴风雨中,在喷泉处转弯,跑上皮埃尔家的街道,冲上三楼轻轻地敲门。皮埃尔的妈妈,一个漂亮大方的女人给他打开门,一进门就是摆设简单的饭厅。饭厅两头的墙上各有一扇门,通向卧室。一间是皮埃尔与母亲同住,另一间住的是他的两个舅舅,强壮的铁路工人,不爱说话,总是面带笑容。进入饭厅右手一间既不通风也无光线的小房间用作厨房和卫生间。皮埃尔总不准时。他坐在铺着漆布的饭桌前,如果是冬天还亮着一盏油灯,手里端着一个棕色的釉瓷大碗,小心地大口喝着他母亲为他准备的滚烫的牛奶咖啡。“吹一吹。”她说道。他吹了吹,咂着嘴吮吸着,雅克来回换腿站在旁边望着他。皮埃尔喝完后,还得到点着蜡烛的厨房去,洗碗池前放着一杯水,水杯上摆着一支挤上一条专用牙膏的牙刷,因为他患有牙齿脓漏。他穿上斗篷,背上书包,戴好帽子,全副武装地到厨房里用力而长久地刷着牙,然后很响地吐在洗碗池中。牙膏的药味儿与牛奶咖啡味儿混在一起,雅克有点儿恶心,同时也等得不耐烦了,他显示在脸上让皮埃尔知道,随之而来的便常常是赌气,而这也恰是友谊的凝固剂。于是,他们沉默不语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板着脸一直走到有轨电车站。有时却正相反,他们嬉笑着互相追逐,或是把一个书包当橄榄球相互传递。他们在车站等着车,窥着红色电车是否到来,以便早知道坐两三位司机中哪一位的车。

他们看不上后面那两节车厢,总是爬到车头上去,站在前边。每次都很艰难,因为电车上挤满了进城上班的工人,而且他们的书包也挺碍事。每次有人下车,他们就赶紧往前挤,站到最前面去。在那块用铁板和玻璃制成的隔板后边,高而窄的变速箱顶上有一个手柄,可平行环绕转动,其中一个大而凸起的钢卡槽为空挡,另外三个为各挡速度,第五个卡槽为倒车挡。只有司机们可以操纵这手柄,在他们的上方贴着一个告示,禁止与司机谈话。两个孩子极为崇拜他们,把他们看做半个神仙。他们身穿准军事化的制服,戴着硬牛皮帽檐的制服帽,只有阿拉伯司机顶着小圆帽。两个孩子以貌辨人。一个是“友好的小个儿青年”,他看上去很年轻,肩膀瘦削;“棕熊”是一个又高又壮、线条粗犷的阿拉伯人,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动物之友”是一个面色灰暗,目光明亮的意大利人,总是弓腰握着手柄,他绰号的由来是:他几乎会把车停下来,以避免压着一条心不在焉的狗,还有一次是一条狗大模大样地将狗屎拉在铁轨之间时;“佐罗”是个大个子蠢家伙,他的面庞和小胡子颇像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动物之友”是孩子们心仪的朋友,但他们最崇拜的是“棕熊”,他沉着镇静,稳稳地端坐着,快速驾驶着轰轰响的电车,蒲扇般的左手紧握着操纵杆,只要可能,立即将速度推到三挡,警惕的右手放在变速箱右侧的大制动轮上,做好准备,一旦手柄推到空挡,电车在钢轨上沉重滑动时,便有力地把制动轮转上几圈。“棕熊”驾车时,在转弯和道岔处,用大螺旋弹簧固定在电车顶上的集电器杆常会脱离通过一个空心轮相连接的电缆线,于是,它震颤着,噼啪作响,擦着火星,直立起来。售票员跳下电车,抓住集电器杆一端的长线——这长线自动卷入动力车后面的铁箱中——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钢轮的阻力把线拉出,把集电器杆重新向后拉去,让它慢慢上升,试着让电线进入轮子的空心轮辋中,周围逆溅着火花。孩子们把身子探出车外,如果是冬天,就把鼻子挤在车窗上,关注着一切,成功时,便对着人群通告一声,这样既通知了司机,又未违规与其交谈。但“棕熊”却无动于衷,他按规矩等着售票员拉动悬在电车后部的细短绳,使前面的铃声响起,发出开车信号。于是,他又重新启动电车,仍然勇往直前。孩子们聚在前面,在阴雨绵绵或阳光灿烂的清晨,看着脚下与头顶驶过的钢轨和电网,快乐地望着电车快速超过一辆马车,或与一辆笨重的汽车并驾齐驱一阵。随着市中心的临近,每到一站,就有一些阿拉伯工人和法国工人下车,而穿着整洁的另一些人又上了车,铃声一响,电车又重新启动,就这样从城市弧形的这一端驶向另一端,直到一下子来到港口,宽阔的海湾一直延伸到天边那蓝蓝的大山边。再过三站,就是终点站:市府广场,孩子们就在那儿下车。广场的三面环着树木及带拱廊的房屋,一面朝向白色的清真寺,后面是港口。广场中央矗立着奥尔良公爵的跃马雕像,在明亮的天空下盖满铜锈,青铜已成黑色,阴天下雨时流淌着雨水(传说,雕塑家忘了雕上马衔索,因而自杀了),马尾上不停地流着水,落在用铁栅围绕雕像的小花坛中。广场上铺着亮亮的小块铺路石,孩子们跳下电车后,在路面上一直滑向巴巴苏恩街,从那儿五分钟就能走到中学。

巴巴苏恩街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的拱廊坐落在粗大的方柱上,使其更显狭窄,也就刚好铺设上电车轨道,由另一家公司经营,保障着此区与城市高地社区的交通。晴天,蔚蓝的天空像一个火热的盖子罩在街上,拱廊下的阴凉处还算凉快。雨天,整条街就变成一个潮湿发亮的石头深沟。拱廊里的商店接连不断。布匹批发商的店面涂成深色,柔和地衬托出亮色面料;香料店中飘出丁子香花蕾和咖啡的香味儿;阿拉伯商贩摆摊出售流着油和蜜的糕点;阴暗幽深的咖啡店中,大咖啡壶此时正噗噗作响(而晚上,灯光照得通亮,咖啡店里人声鼎沸,一群男人踏着撒在地板上的锯末,挤在吧台前,吧台上摆着装满烧酒的杯子及其满茶碟的羽扇豆、鳀鱼、芹菜块、橄榄、炸薯条和花生米);最后是为游人开的百货店,里面出售难看的东方彩色玻璃小饰物,小饰物摆在平放的玻璃框中,四周是放着明信片的旋转栏及色彩鲜艳的摩尔式头巾。

其中一个百货店位于拱廊中部,店主是一个总坐在玻璃窗后面的胖男人,无论是在阴凉中还是在灯光中,他都显得臃肿、苍白,金鱼眼,就像是搬起石块或枯木后看到的动物一样,尤其是头上一毛不留。鉴于他这一特点,中学生们为他起了绰号“苍蝇溜冰场”及“蚊子赛车场”,宣称蚊蝇在这头顶的不毛之地上奔跑转弯时会失去控制,无法保持平衡。通常,在晚上,他们像一群惊鸟一样从商店前蜂拥而过,看着他,叫着倒霉蛋的绰号,发出“滋滋”的叫声,模仿着苍蝇滑下的声音。胖商贩斥骂着他们;有那么一两次,他自以为是地试图追赶他们,却不得不放弃了。突然,他在叫嚷取笑声中缄默不语,接连几个晚上,助长了孩子们的威风,最后竟然到他眼皮底下来大喊大叫了。一天晚上,胖商贩雇用的几个阿拉伯青年从藏身的柱子后突然出现,扑向了奔逃的孩子们。雅克和皮埃尔那个晚上多亏腿脚敏捷,才快速逃脱了惩罚。雅克只是脑后挨了一巴掌,醒过神来后,立即远离了对手。但是他们有两三个同学脑袋上却重重地挨了好几下。随后,学生们又密谋要劫掠商店,打伤店主,但事实上,他们的诡计没有任何下文,他们不再折磨他们的受害者,并习惯了假惺惺地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人们泄气了。”雅克苦涩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是我们错了。”皮埃尔答道:“是我们错了,而且我们怕拳头。”后来,他回忆起这段故事,那时,他(真正)明白了,人只是装作遵纪守法,而从来只在强力面前屈服。

巴巴苏恩街的中部,有一侧没有拱廊,显得宽阔些,那里坐落着圣维多利亚教堂。这座小教堂占据的位置原来是一座清真寺。在教堂刷白的正面上,凿了一个奉献祭品礼,总是鲜花盛开。在畅通的人行道上开着花店,孩子们经过的时候,架上已摆满了鲜花,按季节的不同,大把的鸢尾花、康乃馨、玫瑰花或银莲花插在高高的保养盒里,其上部边沿由于经常洒水淋花而锈蚀了。在同一条人行道上,还有一个阿拉伯炸糕店,这实际上是一间陋室,勉强住下三个男人。陋室的一侧挖了一个火炉,周围铺着蓝白相间的瓷砖,火炉上一个翻滚的大油锅正在欢唱。火炉前总是盘腿坐着一个怪人,穿着阿拉伯短裤。天热时上身半裸,其他时候穿一件欧式上衣,翻领处用一个安全别针扣紧,再加上他剃光的脑袋,瘦削的脸庞及缺齿的嘴巴,活像一个未戴眼镜的甘地。他手持一个红色搪瓷漏勺,照看着炸在油中渐黄的圆炸糕。炸好一个,也就是说,当炸糕外表金黄,而细腻的内心面团变得松脆呈半透明状时(就像透明的炸薯条),他就小心地将长柄大勺伸到炸糕下,迅速把它捞出油锅,在上面晃动三四下漏漏油,然后将炸糕放在面前用玻璃罩着的货架上,货架的隔板上戳了几个洞,一边摆着已经备好的蜜糖糕条,另一边,扁而圆的是油炸糕。皮埃尔和雅克酷爱这些甜食,当他们两人中哪一个极其偶然地有点儿钱时,他们便停下脚步,接过用纸包着的炸糕,包纸立刻被油浸成透明状,或是买一个蜜糕,小贩在交给他们之前,先浸入火炉旁边的一个坛子里,糕条于是沾满深色的蜂蜜,星星点点地夹杂着炸糕碎屑。孩子们接过漂亮的美食,咬上一大口,一直往学校跑去,头及上身向前倾着,怕弄脏衣服。

正是从圣维多利亚教堂前,每年开学后不久,燕群南飞。的确,街道在此处变宽,街道上方拉满了电线,甚至还有一条高压电缆,从前为有轨电车所用,废掉不用后也未拆掉。寒潮初至——此地的冷也是相对的,因为从不冻冰。不过,经过几个月的炎炎夏日后,这种寒冷也是极为明显的——燕子常飞翔在海滨大道上空,飞在中学前的广场上,或飞在贫民区的上空,时而尖叫着啄几下榕树果、海上的垃圾或新鲜的驴粪蛋儿,先是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巴巴苏恩街的过道中,低低地飞着迎向电车,再呼地一下飞往高处,消失在屋顶上方的天空中。一天早晨,圣维多利亚小广场屋顶上方的电线上突然站满了几千只燕子,紧紧相挨,淡黑色脖颈上的小脑袋点点啄啄,轻轻地移动着爪子,摆动着尾巴为新来者腾点儿位置,灰色的鸟粪盖满了人行道,上万只燕子齐声喳喳叫着,时而夹杂着短促的咕咕声,从清晨起就在街道上空不停地窃窃私语。黄昏,孩子们奔向电车站时,燕叫声渐渐高亢,几乎震聋耳朵,而突然好似得到了无声的命令,万只小脑袋、黑色尾巴的燕子相依而眠。有两三天的工夫,燕子分拨从萨海尔各地赶来,有的还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尽力地在先来者之间安顿下来,渐渐地占据了主要居住地两侧沿街的檐口,齐声欢叫,最后终于变得震耳欲聋。随后,一天早晨,骤然间,燕去街空。曙光来临之前,燕子成群南飞了。对于孩子们来说,冬天远早于季节来临了,因为,他们觉得夏季是不能缺少温暖夜色中的燕群欢叫的。

巴巴苏恩街的尽头是一个大广场,左右两侧面对面坐落着中学与兵营。中学背靠阿拉伯城区,其陡峭潮湿的街道沿山坡而上。兵营背临大海。过了中学就是马朗格公园。过了兵营是几乎住了一半西班牙人的巴贝鲁埃德贫民区。离七点一刻差几分钟的时候,皮埃尔和雅克大步爬上台阶,从正门旁边的小门融入一群孩子中。他们来到正面宽大的阶梯前,阶梯两侧贴着光荣榜,他们飞跑上阶梯来到平台前,平台左侧是楼梯,一道玻璃长廊将其与院子隔开。在平台的一根柱子后边,他们看到“犀牛”正在监视着迟到者(“犀牛”是总学监,科西嘉岛人,矮小,爱激动,因有两撇翘胡子而得名)。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皮埃尔和雅克出于“家庭状况”而获得了半寄膳生待遇助学金。因此,他们可以整天待在学校,中午在食堂吃饭。通常早上八点或九点上课,但住校生于七点一刻吃早饭,半寄膳生也有权享用。两个家庭所能享受的权利如此之少,他们从未想象过要放弃某种权利;因此,雅克和皮埃尔便成为极少数七点一刻到校的半寄膳生了。他们来到白色的圆形大饭堂,睡眼惺忪的住宿生们已经坐在镀锌长桌前,面对着大碗及堆着厚厚的干面包片的大筐子。侍者们——大部分为阿拉伯人——裹着粗布大围裙,手提带着长长壶嘴、原本亮闪闪的大咖啡壶穿行于排排饭桌间,往大碗里倒滚烫的饮料,其中的菊苣多于咖啡。孩子们享用了早餐,一刻钟后,便可去学习室,在一个本身也住校的老师的监督下,学生们在课前温习课文。

与社区小学最大的区别是教师很多。在中学,课变老师变,教学方法也随之而变。于是便可作比较,也就是说,可以选择对之爱或不爱。从这一点上看,一个小学老师更像父亲,几乎无所不管,不可或缺。因此,爱不爱他其实不成其为问题。人们爱他,常常是因为要绝对依靠他。如果偶尔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他,或不太喜欢他,这种依赖与需要依然存在,与爱也差不多。在中学则相反,老师就像叔叔,是有权进行选择的。尤其是,可以不爱他们。有那么个物理老师,穿着讲究,语言却专横粗鲁,雅克和皮埃尔始终无法“忍受”他,尽管在几年中常常得见他。有幸成为他们最爱的是文学老师。孩子们见他的次数比别的老师多。的确,每次上课,雅克和皮埃尔都很迷恋他,但却无法依赖他,因为他对他们毫无所知,课一结束,他就回到了未知的生活中去,而他们也返回远处的社区,那里绝不会有中学老师居住,他们从未遇到过老师或同学。在他们的电车线上——红色的电车通向下城区(C.F.R.A.线),而被认为是富人居住的上城区走的是另一条线,跑的是绿色电车(T.A.线)。此外,T.A.线直达学校,而C.F.R.A.线却停在市府广场,得从下边〔〕到中学。因此,课一结束,两个孩子一出校门,或者在稍远的市府广场上,他们离开一帮欢快的同学,走向通往贫民区的红色电车时,就会产生隔离感,他们感到的正是隔离,而不是自卑。他们住在别处,仅此而已。

日间上课时,却没有这种隔膜。身上的罩衫可新可旧,但他们都很相像。唯有课堂上的聪颖及游戏中的灵巧才是竞争。在这两项竞争中,这两个孩子都不落后。他们在小学得到了扎实的训练,这使他们从六年级起就名列前茅。他们工整的书写,准确的计算,训练有素的记忆力,特别是,他们受到的教育,是要尊重所有的知识,这些至少从一开始就成为了他们的王牌。如果雅克不是那么坐不住——这常常影响他上光荣榜,如果皮埃尔拉丁语学得更好,他们就会获得全面的胜利。通常,他们都会得到老师的鼓励,受到同学们的尊重。至于游戏,主要是足球,课间休息时,雅克一开始就展示了他多年酷爱足球的水平。比赛是在饭后的休息时间,以及住宿生、半寄膳生和留校学习的非住宿生在四点钟最后一节课前的一个小时休息时进行。此时的一个小时时间是让学生们吃点儿东西并放松一下,以便能在随后的两个小时中专心准备第二天的功课。雅克才不吃点心呢。这个足球迷跑向水泥地院子,院子周围是有粗柱子的长廊(长廊下,用功者及乖孩子们正边走边聊),那是一溜儿摆着四五条绿色的长凳,种植着粗壮的榕树,并用铁栅保护着。两个阵营分占了院子,守门员守在各侧的两个柱子之间,一个大大的泡沫橡胶球置于中央。没有裁判,球一脚踢出,比赛便伴着叫喊声开始了。学习上与优等生已平起平坐的雅克,正是在这个球场上,得到了差生的尊重与爱戴,他们由于缺乏头脑,常常受到从天而降的狠狠的一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这儿,他首次与皮埃尔分开了,因为皮埃尔尽管也生来灵活,却从不踢球,他比雅克长得快,也弱些,头发也更黄,就好似换了地方,他适应得差些。雅克呢,迟迟长不起来,人们给他起了一些优雅的外号:“超低空飞行”,“矮臀”,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用脚飞快地传着球,接连躲过大树,绕过对手,他觉得自己是院子里的国王,生活中的主宰。鼓声响起,预示着课间休息结束,课堂重新开始,这时,他才真正从天上掉下来,突然感到脚踏水泥地,喘着粗气,淌着汗水,为时间的短暂感到气恼,随后,渐渐意识到该上课了,于是又重新与同学一起拥向人群,用袖子大把地擦去满脸的汗水,突然想到鞋钉的磨损,心中一悸。上课后,不安地查看着鞋底,试图估摸一下与前一天的不同及鞋尖的亮度,看到难以衡量磨损程度,稍稍放了点儿心。不过,有时出现了无法弥补的损坏,如鞋底开了,鞋面断了,或鞋跟扭了,毫无疑问,他回家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这时他收紧肚腹,吞咽着口水,在两个小时的学习中,试图以更加用心的学习来弥补错误。然而,尽管他非常努力,挨打的恐惧还是闹得他心不在焉。此外,这最后的课堂学习显得非常漫长。首先是两个小时。随后,天黑或黄昏时还得继续。高大的窗户朝着马朗格公园。在同桌坐着的雅克和皮埃尔周围,学生们比平时更安静,学习和游戏使他们疲倦,此时他们都埋头于最后的学习时刻。尤其是岁末时,夜色降临在公园的大树上、花坛中及香蕉树丛间,青天渐渐色浓,缓缓弥漫,此时,城市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低沉。天气炎热,某扇窗户微启,能听到小花园上空传来的最后一批燕子的叫声,山梅花及大玉兰树的香味淹没了笔墨尺子的酸苦味。雅克幻想着,心里挺难过,直到年轻的辅导老师将他唤回现实,这个老师自己也在准备大学里的功课。还得等待放学的鼓声。

七点钟,人流拥出校门,一拨拨喧嚷的学生沿着巴巴苏恩街奔跑,街边所有的商店都亮起了灯光,长廊下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以至于有时得跑到汽车道上去,走在铁轨中间,直到看见电车开来,又得赶紧挤进长廊下,一直跑到市府广场前,四周阿拉伯商贩的亭子及货摊,用乙炔灯照得通亮,孩子们愉快地嗅着灯的香料。红色的电车等在那儿,已经人满为患,人远多于早晨,有时人多得站在踏脚上,这是不允许的,但同时又被容忍了,直到有人在某一站下了车,孩子们才钻入人群,各自散开,绝对无法交谈,只用臂肘和身体慢慢挤撞着来到扶手边,从这儿能看到昏暗中的港口,那些缀着灯光的大游船,在暮色笼罩的大海中,好似失火后还残留着炭火的楼房。于是,通亮的大电车在大海的咆哮声中驶过,随后便向市中心开去,在越来越破烂的房屋间穿行,直到贝尔库区,他们在那儿分手。从永远都是黑黢黢的楼梯走向煤油灯的亮光,圆圆的油灯只照亮了餐桌上的漆布及周围的椅子,其他地方依然昏暗,卡特琳·科尔梅利在橱柜前忙着准备餐具,外婆在厨房里热着午间剩下的烩菜,哥哥则在桌角读探险小说。有时,得去姆扎博人开的副食店买即时缺少的盐或四分之一块黄油,或去咖啡馆卡比家找回仍在夸夸其谈的埃尔斯特舅舅。八点钟吃晚饭,静悄悄的,或者舅舅讲起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奇遇,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一般来说,不会谈论学校的事,只有时外婆问雅克是否得了高分,雅克说是的,便再无人说话。他母亲从不问他什么,当他说得了好分数时,晃晃脑袋,温柔地望着他,始终是默默的,有点儿远远的。“别动,”她对母亲说,“我去拿奶酪。”然后,便毫无动静地直到吃完饭,她站起身收拾餐桌。“帮帮你妈妈。”外婆说道。此时,他正拿起小说《帕尔达扬》,准备贪婪地读下去。他帮忙收拾完了,回到灯下,将充满决斗与勇气的大厚书本放在光滑无物的漆布上,这时,他母亲从灯下拿开一把椅子,冬季时坐到窗户边,夏季时坐到阳台上,观望着来来往往、逐渐稀疏的电车、汽车及行人。又是外婆告诉雅克得去睡觉了,因为他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他先拥吻了外婆,随后是舅舅,最后是他母亲。母亲温柔而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又重新一动不动地在夜色中望着街上及下面不懈地流淌着的生命之河,她不懈地待在上边,而她儿子,嗓子发紧,也不懈地在黑暗中观视着她,看着她那弯弯瘦瘦的脊背,充满了在不幸面前那种说不清楚的不安,他一点儿也不懂。

鸡窝与杀鸡

这种对未知事物与死亡的不安,他出了校门回家时总能感受到,每天傍晚时便一下子充满他的胸膛,犹如昏暗迅速地吞没了大地,直到晚上外婆点亮煤油灯为止。外婆将灯罩放在漆布桌上,稍稍踮起脚尖,双腿靠在桌沿上,身体前倾,拧着脖子看灯罩下的灯口,一只手捏住调灯芯的铜制调节轮,另一只手用燃着的火柴拨弄着灯芯,直到灯芯明亮地燃烧起来。于是,外婆将灯罩罩进带齿的铜制灯托槽里,发出些许响声,然后,在桌前重新站直,抬起一只手臂,继续调节灯芯,直到黄黄的、暖暖的灯光在桌子上照出圆圆的一圈,光线更加柔和,好似在漆布上反着光,照着女人与孩子的脸庞。孩子此时正在桌子的另一侧观看着点灯仪式,随着灯光亮起,他的心情渐渐放松了。

有时,外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让他去院中抓鸡时,他也会感受到同样的不安,他尽力用骄傲或虚荣去战胜它。那总是在晚上,节日的前夕,复活节或圣诞节前,或者是一个阔点儿的亲戚来家时,家里既想表示尊重,也想掩饰家中的实际经济情况,显得体面一些。的确,雅克上中学的头几年,外婆让约瑟夫舅舅星期日做小买卖时弄回一些阿拉伯小鸡崽,动员起埃尔斯特舅舅在院子尽头潮湿发黏的地上就地盖起一个简陋的鸡棚,她养了五六只鸡,这些鸡为她下蛋,时而还要献出生命。外婆第一次决定采取行动时,全家正在吃饭,她让哥哥去把受害鸡抓来。但路易拒绝担此重任,他明确地表示他害怕。外婆冷笑着斥责这些富人的孩子们丝毫不像她那个时代的孩童们,他们那时在穷乡僻壤,什么都不怕。“雅克嘛,他比较勇敢,我知道的。你去吧。”说实话,雅克一点儿也不比哥哥勇敢。但当人们这样说他时,他不能退却。于是,第一个晚上他去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然后在黑漆漆的走廊向左拐,摸到院落大门,打开大门。夜色没有走廊里那么黑,能分辨出通向院落那长着青苔、很滑的四级台阶。右边,居住着理发师及阿拉伯人的小亭子间的百叶窗透出隐隐的亮光。对面,他看到团团泛白的鸡或睡在地上或卧在沾满粪便的栏杆上。来到鸡窝前,他蹲下身,手指抓住头上方的铁丝网网眼,刚一碰这摇摇晃晃的鸡窝,沉闷的咕哒咕哒的叫声及暖暖的、令人作呕的鸡粪味儿便一齐扑面而来。他打开地上的小栅栏门,弯下身子将手臂伸了进去,厌恶地碰到了地面和脏脏的条棍,立即缩回了手,他极为害怕。此时,鸡窝里嘈杂一片,家禽扇动着翅膀及爪子四处乱飞。然而,他得采取行动,既然他被认为是最勇敢的。不过,在一片黑暗中,在这个昏暗肮脏的角落里,鸡的喧闹使他感到焦虑不安,腹部开始阵痛。他停了一下,望望头顶上纯净的夜空,夜空的繁星明亮而安静。然后,他向前扑去,抓住碰到的第一只爪子,将尖叫着吓晕了的鸡拉到小门边,用另一只手抓住另一只爪子,用力把母鸡拉出鸡窝,碰到门边时蹭掉了一些鸡毛,此时,鸡窝里一片尖声狂叫。阿拉伯老人警惕地出现在一下打开窗棂的亮光中。“是我,塔哈尔先生,”孩子干巴巴地说道,“我给外婆抓只鸡。”“啊,是你,我以为来了小偷呢。”他缩回头,院子又笼罩在昏暗中。雅克跑起来,母鸡在他手中拼命挣扎,撞到了走廊的墙上或楼梯栏杆上,他病态般地感到厌恶与恐惧,觉得手心里呈鳞片状的鸡爪皮厚厚的、冷冷的。在楼梯口及家中的走廊里他跑得更快,最后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饭厅里。胜利者出现在门口,头发散乱,膝头被院中的青苔染绿,抓着母鸡,尽可能远离自己的身躯,脸色吓得惨白。“你看,”外婆对老大说,“他比你小,他让你害臊。”还未等雅克骄傲起来,外婆就用坚定的手一把抓住了母鸡的爪子,母鸡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似知道已落入了无情的手中。他哥哥吃着甜食,一眼也不看他,只是向他做了个蔑视的鬼脸,这使雅克更加满足。不过,这种满足只持续了一瞬间。外婆对有一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外孙感到高兴,作为酬劳,让他在厨房中观看宰杀母鸡。她已系好一条蓝色的大围裙,用一只手抓着母鸡的爪子,在地上放了一个又大又深的白瓷盘,还有一把长长的菜刀,埃尔斯特舅舅常常在一块又长又黑的石头上磨刀,把已用得又窄又薄的刀刃磨得只剩下了闪亮的一条线。“待在那儿。”雅克站在厨房里面指定的地方,外婆待在门口,堵住了母鸡,也堵住了孩子的出路。腰部靠着洗碗槽,〔左〕肩倚着墙,他恐惧地看着祭司的每一个动作。外婆将盘子正好放在灯光下,小煤油灯放在门口左边的木桌上。她把母鸡摁在地上,右膝着地压住鸡爪,用双手压住母鸡防止它挣扎,随后,用左手抓住鸡头,向后拉着放在盘子上方。用那把像刮胡刀一样锋利的刀子,她慢慢地在应该是男人喉结的地方割开了母鸡的脖子,扭动着鸡脖子拉开伤口,同时,将刀子插到软骨深处,发出一声可怕的声音,此时,母鸡吓人地抽跳着,一动不动了。鲜红的鸡血流入了白色的盘子,雅克望着,双腿发抖,好似流淌着的是他自己快要流尽的鲜血。

“拿走盘子。”漫长的时间过后,外婆说道。母鸡的血已流尽了。雅克小心地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盘中血的颜色已变深了。外婆将母鸡扔在盘子旁边,母鸡的羽毛也发暗了,无神的目光,圆而皱的眼皮已耷拉下来。雅克望着一动不动的母鸡,鸡爪已缩起,无力地吊着,鸡冠已褪色、松弛了,终于死了。然后,他回到饭厅里。“我不能看这个,我。”第一个晚上,他哥哥压抑着愤怒对他说,“让人恶心。”“不对。”雅克不大肯定地说道。路易用敌意而审视的神态望着他。雅克恢复过来了。他藏匿起不安,这种在夜晚及骇人的死亡面前感受到的恐慌,在骄傲之中,仅仅是在骄傲之中,他找到了相抗的勇敢意志,最后,这真的使他充满了勇气。“你怕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最后如是说。“是的,”正好进屋的外婆说道,“以后就由雅克去抓鸡。”“好,好,”埃尔斯特舅舅说,“他勇敢。”雅克呆住了,他望着稍远处的母亲,她正在补罩着袜架的袜子。母亲望着他。“是的,”她说,“很好,你很勇敢。”然后,她又转向街道。雅克睁大双眼望着她,再一次感到心中充满了不幸。“去睡吧。”外婆说道。雅克连灯也未点,借着饭厅的余光在房间里脱了衣服。他睡在双人床的床边上,以便不碰到,也不妨碍他哥哥。由于劳累及感情冲动,他疲惫不堪,一下子就睡着了。因起床晚于他而睡在里面的哥哥跨过他的身体进去睡觉时他醒了,或者母亲有时在黑暗中碰到柜子时会吵醒他,母亲在黑暗中脱了衣服,轻轻地上了床,睡得如此宁静,还以为她醒着。雅克有时真的觉得她醒着,想叫她,又暗忖她是听不到的,于是便强迫自己同她一道醒着,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不出一点儿声响,直到瞌睡击倒了他,同时也击倒了已劳累了一天、洗涮持家的母亲。

周四与假期

只有周四和周日,雅克和皮埃尔才能寻回他们的天地(只除了某几个星期四),雅克不得脱身,也就是说被课后留校(正如总监的通知条上所注明的,雅克用“惩罚”这个词向母亲作了概述后,让母亲在上面签字),得在中学待上两个钟头,即八点至十点(错误严重时为四个小时),在一个专门的教室,一群受罚者中间,由一个通常为此日还得工作而愤愤不平的辅导老师监管着,做那些枯燥至极的额外作业。皮埃尔在八年的中学期间,从未尝过留校的滋味,但雅克过于好动,也过于虚荣,常为了表现自我而做蠢事,便一次次地被留校。他徒劳地向外婆解释说,这些惩罚涉及的只是某一行为,她辨别不清犯傻与品行不端的区别。对她来说,一个好学生必得是德行好又乖巧,品德高尚才能学习优良。因此,至少在头几年,周四的惩罚由于周三的体罚而变得更加严重。

未被留校的周四及周日,上午用于购物及做家务活,下午,皮埃尔和让才能结伴出去。在气候宜人的季节,可以去细沙海滩,或去练兵场,这是一片宽阔的地带,包括一个画线粗糙的足球场及好几个滚球游戏场。大家可以踢足球,通常是用破布做成的球,踢球的阿拉伯孩子和法国孩子自动组成两队。在其他的季节,两个孩子去库帕荣军院玩儿。皮埃尔的妈妈已离开邮局,在那儿当洗衣女工总管。库帕是阿尔及尔东部一座山丘的名字,位于一条有轨电车的终点。城区到此截止,悦目的萨海尔原野一望无边,有和缓的山坡,充盈的河水,肥沃的草地,以及诱人的红色田园,田间被高高的柏树或芦苇分隔成片。葡萄、果树、玉米茂盛生长而无需精耕细作。城区及潮热的低地社区的人们认为这儿空气新鲜,有益健康。每当阿尔及尔人有点儿富余钱时,便会避开阿尔及尔的盛夏去气候比较温和的法国度假,只要一个地方的空气稍稍新鲜纯净一点儿,便被冠以“法国的空气”。因此,在库帕,人们呼吸的是法国的空气。荣军院是在战后不久为住院的残废军人建的,离电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这里曾是一个旧修道院,建筑结构复杂,几个侧翼房屋那厚厚的白灰墙下是遮阳长廊及凉爽的拱形大厅,这里是厨房及服务区。皮埃尔的妈妈,马尔隆太太领导的洗衣房就在一个大厅里。她先在弥漫着熨斗的热气及湿衣服味道的大厅里招待孩子们,旁边是她领导的两个职员,一个是阿拉伯人,一个是法国人。她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一块巧克力,然后,挽起袖子,露出漂亮、青春而有力的手臂:“把东西放进口袋,四点时再吃,去花园里玩吧,我要工作了。”

孩子们先在走廊及内院溜达,通常是立即就把他们的下午点心吃掉,以便除去碍事的面包及在手指间融化的巧克力的累赘。他们遇到一些残废军人,有缺胳膊少腿的,有坐在轮椅上的,没有毁容或瞎眼的。只有残肢的,穿戴整洁,常常挂着勋章,衣服袖子或裤腿仔细地挽起,用安全别针别在看不见的残肢端部。一点儿也不可怕,他们人很多。孩子们第一天感到震惊,随后便如同他们见过的所有新鲜事物一样,立即将其融入了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中。马尔隆太太告诉过他们,这些男人在战争中失去了臂膀或腿,而战争正是他们那个天地的一部分,他们耳闻的都是战争,战争影响了他们周围那么多的事物,他们毫不费力地明白,战争中完全可能失去臂膀或腿,甚至可以把战争准确地定义为一个失去大腿和胳膊的生活时期。因此,这个瘸子、跛子的世界对于孩子们来说毫无悲剧色彩。的确,有些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但大多数人年轻而欢乐,甚至拿自己的残疾开玩笑。“我只有一条腿,”说话者金发方脸,健康开朗,常常在洗衣房里闲逛,“但还能踢你们的屁股。”他对孩子们说。于是,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扶着长廊护墙,跃起唯一的一条腿踢向孩子们。孩子们随他一起笑着,撒腿逃掉了。只有他们能够跑动并使用双臂,他们觉得很正常。仅一次,雅克在踢足球时扭伤了脚。在几天里不得不拖脚而行时,他想到,周四的那些残废军人一生都不能跑动,不能跳上徐徐开动的有轨电车,不能踢球。人体机器的这种可惊可叹之处一下子震动了他,同时,想到自己也可能成为残疾人,他感受到了一种盲目的恐慌,随后,又忘到了一边。

他们沿着半掩着百叶窗的食堂走着,镀锌的大桌子在昏暗中隐隐地闪着光,然后是厨房,里面有巨大的容器、锅炉及锅子,从那儿飘出残羹剩菜的味道,在最后一个侧廊里,他们看到了两人或三人的房间,床上铺着灰毯,屋内还有白木的壁柜。然后,他们走下一个通向外面的楼梯,来到了花园。

荣军院的周围是一个被废弃的大公园。几个残废军人在房屋周围整理出一片玫瑰园及花圃,还有一个圈在干棘栅栏墙中的小菜园。但再远些,从前漂亮的公园已荒芜了。有数不清的桉树、棕树、椰子树及树干粗壮的橡胶树,其垂下的枝干已在稍远处扎下了根,由此构成了一个充满阴影与秘密的植物迷宫。浓密而结实的柏树,茁壮的橘子树,茂盛的月桂树丛,红的,白的,占领了看不见的小路,路上的砾石已被黏土盖住,被一簇簇芬芳的山梅花、茉莉花、铁线莲、西番莲、忍冬丛所吞噬,这些植物的下面茁壮生长着三叶草、酢浆草及各种野草,构成了一片草毯。在这芬芳的热带丛林中散步、爬行,潜伏在齐耳的草中,用刀子开发出缠绕不清的小路,走出来时腿上布满斑纹,脸上沾满水珠,这真让人心醉。

不过,制作骇人的毒药也占据了下午的很多时间。孩子们在靠着一堵长满野葡萄墙面的旧石凳下堆了全套的工具:有阿司匹林管子,药瓶或旧墨盒,碗碟碎片及破口的杯子,这构成了他们的实验室。隐在公园最茂密处,避开人们的目光,孩子们在那儿制作神秘的毒药。主要成分是夹竹桃,因为他们常听周围的人说夹竹桃的影子为不祥之物,不小心睡在树下的人会沉睡不醒。在花开季节,他们长时间地用两块石头磨树叶及花,直到磨成有害的糊状,一看就觉得能致人死地。糊糊放在露天,立即闪现了几缕吓人的虹彩。这时,一个孩子跑到水边用一个旧瓶子装满水。然后再磨松果。孩子们坚信松果对身体有害,站不住脚的理由是柏树是墓地之树。不过,松果是从树上,而不是在地上收获的,干燥得硬邦邦的。两种糊糊搅和在一个旧碗里,加上水,用一块脏手帕过滤。滤汁呈忧人的绿色,孩子们尽可能小心地进行加工,把它作为致命的毒药。他们小心地将药汁倒在阿司匹林管中或药瓶里,然后盖紧盖子,避免用手碰着。剩下的与其他的糊糊掺在一起,把他们能采到的都磨成糊,以组成一系列浓度渐强的毒药,仔细地编上号,放在石凳下,一直存到下个星期,使其发酵,让配剂最终变得致命。完成这项邪恶的工作后,雅克和皮埃尔高兴地望着骇人的成套瓶子,醉心地嗅着从沾满绿糊糊的石块上散发出的酸苦味儿。然而,这些毒药并不针对任何人。两位化学家估算着他们能够杀死多少人,有时甚至乐观地假设他们制作了足够的毒药,可使城市荒无人烟。不过,他们从未想过这神奇的毒药能让他们除去某一个讨厌的同学或老师。事实上,他们谁也不讨厌,这使他们长大成人走入社会后处境颇为尴尬。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刮大风的日子。荣军院朝向公园的一侧顶端从前有个平台,其石头栏杆倒在铺着红砖的大水泥台脚下的野草里。从三面敞亮的平台上,可以俯瞰公园,出了公园,有一条河谷将库帕山丘与萨海尔高原分开。阿尔及尔的东风特别强劲,平台的朝向正好整个受到狂风的洗礼。在这些日子里,孩子们跑向近处的棕榈树,树下总会有长长的干棕树叶。他们刮去底部的刺,以便用双手握住叶子,然后,拖着棕叶,跑向平台;大风狂刮着,在枝干剧烈摇摆的桉树间呼啸着,将棕树刮得乱七八糟,揉搓着橡胶树宽大油亮的树叶,发出揉纸般的声响。孩子们得背对大风,扯着棕叶爬上平台。他们用双手抓住哗哗作响的干棕叶,用身体遮掩着,然后猛然转身。一下子,棕叶便贴在了他们身上,他们呼吸着其灰尘与干草的味道。游戏在于,顶风前进,同时将棕叶越举越高。谁先到达平台边缘,手中的棕叶不被风吹掉,并能高举着棕叶挺立在那儿,一条腿向前支撑住全身,顽强地搏击,尽量长久地顶住怒吼的狂风,谁就是胜者。在那儿,俯瞰着公园与树木狂舞的山丘,在大片乌云飞驰而过的天空,雅克觉得四处来风顺着棕叶和他的手臂灌进他的全身,如此的有力,如此的狂喜,使他不停地放声叫喊,直到臂膀被劳累所击倒,终于抛下了棕叶,暴风雨一下子便呼啸着将其卷走了。晚上,睡在床上,筋疲力尽,房中静悄悄的,母亲浅浅地睡着,他似乎还能听到内心的风雨大作,他一生都钟爱着它。

星期四也是雅克和皮埃尔去市立图书馆的日子。雅克一直狼吞虎咽般地读着落入手中的书,其贪婪程度不亚于他对待生活、游戏及梦想。阅读让他躲进一个纯情的天地,在那儿,贫富同样有趣,因为完全是虚构的。《无畏者》这厚厚的连环画集在他和同学们手中传来阅去,直至硬壳封面变得灰白粗糙,内页折角破损。画集首先将他带到一个滑稽的或大无畏的世界,这满足了他内心两个基本的渴求,即对快乐及勇敢的渴求。两个男孩应该是非常崇尚英勇威猛的气质,只要看看他们令人难以置信地读了那么多武侠小说,那么轻而易举地将《帕尔达扬》中的人物与他们的日常生活融在一起,就可知道了。他们最喜爱的大作家是米歇尔·泽瓦戈,他们也喜欢文艺复兴时期,尤其是意大利那些短剑与毒药的故事,就发生在罗马及佛罗伦萨的宫殿里,在王室及教皇的奢华中,这是这两个贵族最爱的天地。有时,能看到他们在皮埃尔居住的黄尘飞扬的街道上,拔出漆着〔〕的长尺子,下了决斗书,在垃圾桶之间展开激烈的决斗,随后,手指上的伤痕便会保留良久。他们此时不可能找到其他的书读,因为这个社区读书的人很少,他们自己又无法买书,只能隔一阵子到小书店去翻翻随意乱放着的通俗读物。

大约就在他们进中学的时候,社区里建了一座市立图书馆,正好位于雅克的家与高地之间,高地上面就是漂亮小区了,那里的别墅周围都是种满鲜花的小花园,溢满香气的鲜花怒放在阿尔及尔潮热的坡地上。别墅环绕着圣奥迪尔修道院,是只接收女生的教会寄宿学校。正是在这个与他们所住社区如此近,却又如此遥不可及的社区里,雅克和皮埃尔经历了他们最深刻的激情(现在还不是说出的时候,以后会讲到,等等)。这两个世界(一个是光秃秃的尘土飞扬,所有的地带都是人或为人遮身的石头屋,另一个却是鲜花绿树,十分豪华)的分界是一条挺宽的大道,两侧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大街的一侧满是别墅,另一侧是廉价楼房。市立图书馆就建在这里。

图书馆每星期开三次,其中星期四是上午及下班以后开放。一个相貌不大讨人喜欢的年轻的小学女教师每周义务为图书馆服务几个小时,她坐在一张白木大桌子后边,掌管着借书登记簿。房间是方形的,墙边全是白木的书架,上面摆满了黑布封皮书。还有一张小桌子,周围摆了几把椅子,以方便那些快速查阅字典的人。因为这里只是外借图书,有一个按字母排列的卡片柜。雅克和皮埃尔从不查阅,他们的方法就是从书架前走过,看题目选书,极少关注作者,记下书号,填在一张蓝色的借书卡上。要借书只需提供房租交讫单,付很少的一点儿费用而已。于是,你便能拿到一张借书折,借出的书都登记在册,与年轻女教师手中的登记簿同时登记。

图书馆里小说很多,但大部分都禁止十五岁以下者阅读,并单独摆放。两个孩子单凭直觉选书,在余下的书中并不能真正进行选择。不过,这种随意性在文学上来说并非坏事。两个狼吞虎咽、混杂泛读的孩子好书坏书一齐吞下,毫不担心能否记住,的确,他们几乎一点儿也记不住。不过,经过了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的阅读,一种奇特而强烈的激情使一个充满影像及记忆的世界在他们心中诞生并日益扩大,这世界并不能使他们日常生活的现实变得轻松,但无疑地,对这两个充满激情的孩子却无处不在,他们对梦想与现实同样充满了激情。

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进入图书馆的那种感觉。他们看到的不是摆满黑色封皮书籍的墙壁,而是一个多变的天地,一个广阔的视野。一进大门,就已经把他们从那个社区狭隘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随后的情景便是:每人拿着有权借阅的两本书,用臂肘紧紧夹在胸前,跑到此时已发暗的大街上,脚下踩着梧桐树果,臆想着他们将从书中获取的快乐,已经在与上星期所获的愉悦进行着比较,直至来到主街上,打开书,在刚点亮的路灯那微弱的光线下,先读上一两句(例如:“他具有超人的精力。”),使他们的向往更加愉快、热切。他们迅速分开,跑向饭厅,把书在油布桌上摊开,照在油灯下。粗糙而有些磨手的封面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糨糊味儿。

书籍印刷的方式已经向读者预示他将获得愉悦。皮埃尔和雅克不喜欢字太空的那种书,那是文雅的作者与读者互感得意的作品,他们喜欢行行排列着蝇头小字,词句密密麻麻地写满整页,正如乡村的大盘菜,可以尽情地吃,吃上良久,总吃不完,只有这种菜才能满足那些特大胃口。他们对文辞雅句不感兴趣,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想知道一切。书写得不好,结构粗糙,这没什么关系,只要写得明白,充满激情就行;这些书,只有这些书,才能赋予他们许多梦想,然而,他们便枕着梦想安然入眠。

此外,根据印刷的纸张,每本书都有其独特的味道,细腻而神秘的味道,其独特足以让雅克闭目即可分辨出是奈尔松出版社的书,还是法斯盖尔出版社的一般版本。每种味道,甚至在开始阅读前,就已使雅克快乐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充满了已经〔兑现〕的承诺,它使他所处的房间变暗,使社区、噪音及城市消失,一旦狂热地进入阅读状态,整个世界便不复存在。孩子最终完全沉醉其中,不断传来的命令也无法将其拉回现实。“雅克,摆桌子,这是第三次说了。”他终于摆了桌子,目光空虚而无神,神色有些慌张,如同上了书瘾,他重新拿起书,就像从未放下过。“雅克,吃饭。”他终于吃饭了,食物尽管实实在在,他却觉得不如他在书中看到的那样真实、可靠。然后,他放下碗,重新捧起书本。有时,母亲在去角落落座前走到他身旁。

“是图书馆。”她说道。这个词她发不好音,她是听她儿子说的,他什么也不告诉她,不过,她能从书的封皮上认出来。“是。”雅克头也不抬地说。卡特琳·科尔梅利从他肩头俯身看着。她在灯下看着两个长方形,一行行规则的排列;她也呼吸着那种味道。有时,她把由于洗涮变得粗硬的手指点到书页上,好似要更好地了解什么是书,要离这些神秘的符号更近一些,这些符号她无法理解,但她儿子却经常几个小时地沉醉于这种她所陌生的生活中,当他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的目光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变形的手柔柔地抚摩着孩子的头,他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然后离他远远地坐下。“雅克,去睡觉。”外婆重复着命令,“明天,你会迟到的。”雅克站起身,准备着第二天上课的书包,把书夹在腋窝下,然后,将书压在长枕下,像个醉汉,沉沉地睡去了。

就这样,在好几年间,雅克的生活分作了两不相等的部分,他无法将这两种生活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有十二个小时,他在鼓声中,在一个师生会集的社会里,在游戏与学习中度过。在白昼的另两三个小时中,他生活在一个老区的旧屋里,在他母亲身边。尽管他过去的生活的确是在这个地方,他现在及将来的生活却是在中学。于是,渐渐地,这个社区与黑夜、睡觉及梦境混在了一起。此外,这个社区真的存在吗?这难道不是黑夜里孩子在无意识中感受到的旷野吗?摔在水泥地上……不管怎么说,在中学,他不能向任何人谈论他的母亲及家庭,而在家中,他无法向任何人谈起学校。在中学毕业前的那几年间,没有一个同学,没有一个老师到过他家。而他母亲和外婆也从不去学校,只除了一年一度在七月初举行的颁奖仪式。这一天,的确,她们从正门走进学校,来到盛装打扮的家长及学生群中。外婆穿上有重大外出活动时的长裙,戴上黑色围巾,卡特琳·科尔梅利戴着饰有栗色绢网、蜡制黑葡萄的帽子,一条栗色长裙,穿着那唯一的一双半高跟皮鞋。雅克身着丹东领儿的短袖白衬衣,头几年穿短裤,后来是穿长裤,不过,每次都在前一夜由他母亲细心地熨平。下午一点左右,他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带着她们走向红色的电车,把她们安置在电车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到前边站着,通过玻璃窗望着母亲,母亲不时地朝他笑笑,路途中一直关注着帽子的位置或长袜是否脱落,或胸前佩戴着的一条细链端部上的圣母金胸针。在市府广场,便到了孩子每日所走的路线,沿着巴巴苏恩街,他一年同两个女人走上一回。雅克嗅着他母亲身上的洗涤剂〔灯芯管〕味儿,她在重大的场合总会大量使用,他外婆昂首挺胸骄傲地走着,当她女儿抱怨脚疼时,便训斥她(“这是对你这个年纪穿小鞋子的教训。”),同时,雅克不倦地向她们指点着商店及商贩,这在他的生活中曾占据过如此重要的位置。到了中学,正门宽大阶梯的两侧从上至下装饰着一盆盆的植物花草。先到的学生与家长已登上了台阶,科尔梅利一家当然也到得很早,正如所有的穷人,他们罕有社会义务及快乐之事,总是怕不准时。人们进入到高年级大院儿,院里摆着一排排从音乐舞厅借来的椅子,而在院子尽头,大钟下面,圈住了与院子同宽的一个台子,摆着扶手椅和椅子,台子上也摆满了大量的绿色盆花。院子里渐渐地挤满了盛装打扮的人群,大部分是女人。先来者选择了树下遮阳的位置,其他人用细草编织、边上饰有红绒球的阿拉伯扇子扇着风。人群上空,蔚蓝的天空好似凝住了,越来越酷热难当。

两点钟,隐在走廊里的军乐队开始演奏《马赛曲》,在场的人全部起立,戴着方形帽、身着平纹薄长袍——按专业不同,颜色各异——的教师们跟在校长及本年度要受累的一个官方人物(通常是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走了进来。老师落座时又奏起了一首军乐曲。随后,政府官员讲话,泛泛地提到法国,重点谈到教育。卡特琳·科尔梅利听而不闻,但从未显露出不耐烦或无兴趣。外婆倒是听得见,但听不大懂。

“他说得好。”她对女儿说,她女儿坚信不疑地表示赞同。这鼓励了外婆,她转向左侧的男或女邻座,看着他(或她),微笑着,点头证实她刚发表的见解。头一年,雅克注意到他外婆是唯一一个戴着西班牙老妇人黑围巾的,他觉得有些窘。说真的,这种虚伪的羞耻感一直伴随着他;他只是感到无能为力,当他腼腆地试着向外婆说起帽子时,外婆回答说她没钱浪费,而且围巾可以暖住耳朵。不过,当外婆在颁奖仪式时同邻座说话时,他感到自己可耻地涨红了脸。政府官员讲完后,最年轻的教师——通常是本年度从市里来的——起身,按惯例,由他作正式演说。演说持续在半小时至一小时之间,年轻的大学生从来都要在演说中大谈文化典故及人文主义的优雅,这个阿尔及利亚听众群对他根本无法理解。炎热助威,注意力分散,扇子越摇越快。甚至外婆也显得厌倦了,目光别移。唯有卡特琳·科尔梅利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沐浴在不断落下来的博学、智慧之甘露中。而雅克呢,他跺着脚,用目光寻觅着皮埃尔和其他同学,小心地用暗号警示着他们,同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鬼脸对话。热烈的掌声向终于结束了的演说家表示感谢,之后,开始宣布获奖人名单。首先从高年级开始,头几年,两个女人得等上整整一个下午才能到雅克的那个班级。只有最高奖才由隐形的军乐致意。获奖者年龄越来越小,他们站起身,沿着院子,走上前台,同官员握手,接受他的表扬,然后由校长向他们颁发获奖书籍(前台脚下有一个装满图书的滑轮箱子,一个人在获奖者之前登上台,将书送到校长手中)。随后,获奖者在掌声中伴着音乐走下台,夹着书本,兴高采烈,用目光寻找着快乐得直抹眼泪的父母。天空的蓝色稍稍变浅,从一条目不可见的缝隙将炎热稍稍洒向大海。获奖者上上下下,军乐一遍遍奏起,院子里人越来越少,此时天空已开始发青,终于到了雅克所在的班级。他们班上的名单一开始宣布,他立即停止了淘气,变得严肃起来。听到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头嗡嗡作响。在他身后,他隐约听到母亲由于听不到而问着外婆:“是叫科尔梅利吗?”“是的。”激动得面色泛红的外婆答道。他走过水泥路,上了台子,官员身穿吊着表链的背心,校长满意的笑容,时而可见台上教师群中某个老师友好的目光,然后,在音乐声中走向两个女人,她们已经站到了过道处,母亲惊喜地望着他,他把厚厚的奖状交给母亲保管,外婆用目光扫视着周边的见证人。在等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后,这一切都过去得太快,而雅克已急着回家,去看奖给他的书了。

通常,他们与皮埃尔及其母亲一同返回,外婆默默地比较着两摞书的厚度。回到家,雅克先拿起奖状,按外婆的要求,将写着他名字的页码折上角,以便她给邻居及亲戚们看。然后,他将宝物摊开。他还没弄完,就见他母亲已更衣完毕,穿着拖鞋,扣着粗布外套,把椅子拉向窗边。她对他微笑着:“你学得很好。”她说道,同时摇了摇脑袋。他也望着她,他等待着,也不知等什么,而她却转向了街道,以他熟悉的姿态,远离了学校,在一年中她不会再去。此时昏暗侵入房间,街道上空已亮起了路灯,街上行走的人们已面目模糊。

如果说母亲就此永远离开了刚刚看见的学校,雅克却是直接返回了他永远走不出去的家庭及社区。

假期也让雅克重返家中。至少是在头几年。他们家无人休过假,男人们整年不停地工作。只是当他们在工厂做工,受了工伤,并有此类事故的保险时,才由医院或医生开假,得到一些闲暇。比如,埃尔斯特舅舅有一阵子觉得疲惫不堪,就曾有意用长刨削掉了手心上的一大块肉,而如他所述,“享受了工伤保险”。而女人们,如卡特琳·科尔梅利,她们不停息地劳作,其理由是,对于她们来说,休息就意味着饭食更加缺油少肉。毫无保障的失业是最可怕的病痛。这就解释了这一情况:无论在皮埃尔家还是在雅克家,这些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最宽容的工人们,工作时却总是很排外,不断地谴责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最终,谴责整个地球上的人夺去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态度定会令研究无产阶级理论的知识分子困惑,然而却是极为人道,应该原谅的。这些出乎意料的民族主义者同其他民族争夺的并非是要统治世界或掌握着金钱与闲暇的特权,而是一种必需,为了生活,直至死亡。

不管怎么说,在酷热难当的阿尔及利亚的夏天,超载的轮船载着达官显贵们去怡人的“法国气候”休假时(从那儿回来的人神奇而令人难以置信地描述了绿油油的草地,八月伏天,小河仍潺潺流水),而穷人区的生活却没什么变化,与中心社区空出半城相反,由于孩子们成群地跑上街区,人倒好似增多了。

皮埃尔和雅克在燥热的街上游荡,穿着带洞的草底帆布鞋,一条破短裤及一件小小的圆领棉针织衫,对于他们来说,假日首先是酷热的来临。最后几次下雨是四月,最晚是五月。经过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太阳越来越烈,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晒干、晒枯、烘烤着墙壁,将墙面、石块、瓦片烤成细灰,随风飘到街道、商店橱窗及所有的树叶上。整个七月社区变成了一个灰黄色的迷宫,白天荒无一人,所有房屋的所有百叶窗都仔细地关好,阳光烈烈地照在社区上空,使猫狗在门口却步,迫使活人贴墙而行,躲避日照。八月,太阳隐在厚厚的灰色云层后,从闷热潮湿的天上漫射着灰白色的光芒,刺目累眼,掩住了街上最后的一丝颜色。制桶车间里的锤子声有气无力地响着,工人们时而停下来将流满汗水的头和上身伸到水泵的清凉水柱下冲凉。房间里,一瓶瓶水或罕见的一瓶瓶酒用湿布包裹着。雅克的外婆在遮阳的房间里赤着脚走来走去,只穿一件衬衣,机械地摇动着草编扇子,每天上午干活,中午把雅克拖到床上午睡,然后等到夜晚稍稍变凉时再重新干活。在好几个星期中,夏天及它的臣民就这样在沉闷、潮湿、酷热的天空下缓慢度日,甚至忘记了冬季的凉爽及雨水,就好似这个世界从未经历过刮风、下雪、小雨纷纷,好似从创世至九月前,一直都只是挖了几条炎热走廊的干燥大矿,那些身上满是灰尘汗水的人们有些恐慌,眼神发直,缓缓地忙碌着。随后,绷得过紧的天空一下子裂为两半。九月初降的雨水凶猛、丰盈、浸湿了城市。社区的所有街道都闪着亮光,同时,榕树油亮的叶子、电线及电车轨道全都泛着亮光。从俯瞰城市的山坡上空,一股来自远方野地的湿土味儿给夏季的囚徒们带来了空间那自由的信息。于是,孩子们冲上街头,穿着单衣在雨中奔跑,在街上翻腾的溪水中跋涉,在大水洼中互相抓住肩膀站成圈,笑容满面,欢声阵阵,仰向珠帘般飘落的雨水,有节奏地践踏着这新收获的葡萄,让其溅出比酒更加醉人的肮脏水花。

噢,是的,酷热难耐,它常常使所有的人都要发疯,一天天变得愈加焦虑不安,却无体力也无精力作出反应,去叫,去骂,去打,而且紧张情绪像酷热一样不断积累,直到在这个浅黄褐色凄凉的社区的某处爆发——正如那天,在里昂街,在紧挨着叫做马哈博的阿拉伯社区边缘,在山丘红黏土的墓地周围,雅克看到从摩尔人理发师那布满灰尘的理发馆里走出一个阿拉伯人,穿着蓝衣服,头剃得光光的,他在雅克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姿态奇特,身体前倾,头却过于靠后,似乎不大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确,不应该这样。理发师给他刮脸时变得疯狂,一下子用长长的刮脸刀将暴露着的喉咙割断,而他在轻轻的划痕下却毫无知觉,只是当汩汩的鲜血使他窒息时,他才走出门来,像个没宰杀好的鸭子跑了几步,而此刻,被顾客们立即制伏的理发师还在大声叫骂——犹如这漫无天日的酷热本身炸开了一样。

好似天穹瀑布降落人间,雨水猛烈地冲刷着树木、房顶、墙壁及街道上夏季的尘土。泥浆迅速汇成溪流,在下水道集水口发出很响的汩汩声,差不多每年都要冲破下水道,漫上马路,在汽车和电车前溅起两支展翼的黄色翅膀。大海此时也变浑了,海滩、港口上满是泥浆。随后,阳光初照,房屋、街道及整座城市都冒着热气。炎热还可能再现,但却威风不再,天空更加晴朗,呼吸更加顺畅,烈烈的阳光掩不住习习的来风,雨水宣告了秋季的来临及复课开学。“夏季真长。”外婆说道,她松了一口气,既为秋雨的来临,也为了雅克的离去,在酷热的日子里,他那烦人的脚步声响在百叶窗紧闭的房间里,使得她更加烦躁。

此外,她对每年中有一个时期专门什么也不干感到不可理解。“我嘛,我从来没放过假。”她常说。的确,她从未上过学,从未有过闲暇,她从小开始干活,从未间断过。为了日后更大的利益,她同意外孙在几年内分文不攒。但从第一天起,她便开始考虑这被浪费掉的三个月,当雅克进入三年级时,她认为是该让他假期干点儿活的时候了。“你今年夏天要工作,”学期末她对他说,“给家里挣点儿钱。你不能闲待着。”可雅克觉得他很忙碌,要去戏水,要去库帕探险,有体育活动,在贝尔库街上游荡,要读画报,读通俗小说,读维尔莫年鉴及圣艾蒂安兵工厂永远也读不完的目录。这还未算为家里购物及外婆让他做的那些零碎活。不过,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全是无所事事,因为孩子既未给家里挣钱,也未像在学期中那样努力学习,在她看来,这种无缘无故闲待着的状况闪烁着地狱之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他找份工作。

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当然,在报纸上的小广告中,可以见到雇用小店员或小当差。贝尔托太太,那散发着黄油味儿(习惯于油味儿的鼻子及口腔对此感到有点儿奇特)的乳品商店的老板娘就住在理发馆旁边,她把广告读给外婆听。但雇主总是要求受聘人至少要有十五岁。不厚着脸皮撒谎很难隐瞒雅克的岁数,因为他十三岁,个儿长得不大。另外,登广告者总希望雇用能长期干下去的职员。外婆(穿戴如同每次重要的外出一样,也包括戴着著名的头巾)开始带着雅克去的那几家都觉得他太小,或是干脆拒绝只雇用两个月。“只好说你会留下来干了。”外婆说道。“这不是真的。”“没关系,他们会相信你的。”这不是雅克的意思,实际上,他觉得这种谎言哽在喉头难以出口。当然,他在家里常常撒点儿谎,为了躲过惩罚,为了留下一个两法郎的硬币,更常见的是出于聊天或吹牛的快乐。不过,如果说他觉得跟家里人撒谎是可恕之罪,对外人撒谎他觉得罪大恶极。他隐约感觉到在根本问题上不能对所爱的人撒谎,理由是人们将无法再同他们一起生活,也无法再去爱他们。雇主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人们所述的情况,因此,他们就不了解他,谎言便是全部。“走吧。”外婆系上头巾说道。这一天,贝尔托太太刚刚告诉她在阿卡有一家大五金店需要一个给文件归档的小店员。五金店位于通向中心社区的一条坡道上;七月中旬的骄阳烤着坡道,马路上空散发着尿味和柏油味儿。一楼是商店,又窄又深,中间一个摆满铁件及碰锁样品的柜台将其顺长分为两半,大部分墙面上都装有贴着神秘标签的抽屉。入口的右侧柜台上装着铁栏,里面是钱台。铁栏后边那个淡棕色皮肤神色迷惘的太太让外婆去二楼的办公室。从商店尽头的一个木楼梯走上去,便是一个与商店同样朝向,同样摆设的大办公室,里面有五六个男女职员围坐在中间的大桌子旁边。侧面的一扇门通向经理室。

老板未穿外衣,领口开着,正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忙着,他身后的一扇小窗户朝向一个下午两点阳光仍照射不到的院子。他矮胖胖的,拇指插在裤子那条蓝色宽背带间,气喘吁吁。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从那边传来低沉而气喘的声音,请外婆坐下。雅克嗅着弥漫整座房屋的铁器味儿。老板一动不动,让他觉得是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想到要在这个强大可怕的男人面前撒谎,他的双腿发抖了。外婆可不发抖。雅克快十五岁了,他得自谋生路,不能耽搁。老板觉得他没有十五岁,不过,如果他聪明的话……对了,他有毕业证书吗?没有,他有助学金。什么助学金?上中学的。那他上中学了?哪个年级?三年级。他不上学了?老板更稳地坐定,现在他的面庞清晰一些了。他那显白的圆眼睛来回打量着外婆和孩子,雅克被盯得全身发抖。“是的,”外婆说,“我们太穷。”老板难以察觉地松弛下来。“很遗憾,”他说,“既然他挺有天分。不过,做生意也能有好前程。”的确,好前程朴朴实实地开始了。雅克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挣一百五十法郎。他可以从第二天开始工作。“你看,”外婆说,“他相信我们了。”“那我走时怎么向他解释?”“让我来。”“好吧。”孩子顺从地说道。他仰头望着夏日的晴空,回想着铁器的味道和那昏暗的办公室,明天得早早起床,假期刚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连续两年,雅克假期都打工。先在五金店,后来在一个船舶经纪人那儿。每次,他都为9月15日的到来感到恐惧,这是他要辞工的日子。

假期的确已结束了,尽管夏日依旧,一样的热,一样的烦,但却已失去了从前令他改变心态的一切,它的天空,它的绿地,它的嘈杂。雅克不在贫穷而黄灰一片的社区度日了,而是到了中心社区,那里的漂亮水泥取代了穷人区的灰泥屋,房屋上蒙着显得雅致却更加忧郁的灰色。八点,从雅克踏入泛着铁味儿和阴影的商店时起,他内心的光明便熄灭了,晴空消失了。他向收款员问个好,便爬上照明很差的二楼办公室。中央大桌子旁没有他的位置,一个老会计,一天到晚叼着手卷的纸烟,小胡子都染黄了;一个会计助理,这是个三十来岁半秃顶的男人,具有公牛的身躯和脸庞;两个年轻的店员,一个瘦瘦的,棕发,肌肉结实,外形挺拔俊俏,每天来时湿衬衣总是贴在身上,发出一股好闻的大海味儿,因为他每天早上都去海边游泳,然后再把全天埋葬在办公室里。另一个胖胖的,爱说爱笑,无法抑制开朗快活的本性;最后,还有哈丝兰太太,她是经理室的秘书,有点儿像大洋马,总穿着粉红色的纱布或斜纹布长裙,看起来还挺顺眼,她总是用严厉的目光巡视着整个世界,这些人就足以将桌子占满,堆着他们的资料、账本及机器。于是,雅克坐在经理室门右侧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别人交给他的工作,常常是要把发票或商函分类放入窗边的卡片箱里。起初,他喜欢拉出文件格,拨弄着,嗅着它的味道,纸张和胶水的味道如此好闻,可最后,这味道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或者人们让他再验证一下成串的加数,他坐在椅子上,放在膝头上做着,再有就是会计助理请他一起“核查”一组数字,他总是站着,用心地核对着,另一个用低沉的声音列数着数字,以便不影响其他同事。从窗户能看到街道及对面的楼房,但从来看不见天空。有时,不过不大经常,人们派雅克去商店旁边的文具店买办公用品,或去邮局寄个急件。大邮局位于两百米外的一条林荫大道上,这条街从港口一直通向山丘上的城市。在大道上,雅克又寻回了空间及阳光。邮局在一个大圆顶建筑物内,三面大门照得里面通亮,一个大圆屋顶也洒下光明。但不幸的是,人们常常让雅克在一天工作结束离开办公室时去寄信,这可就又是一个苦差了,因为得在日头西斜的时刻跑向挤满顾客的邮局,在窗口前排队,这就又延长了他的工作时间。事实上,对于雅克来说,漫长的夏日就消耗在暗淡无光的日子及毫无意义的忙碌中。“总不能闲待着啊。”外婆如是说。而正是在这个办公室里,雅克觉得无事可做。他并非不想工作,尽管大海和库帕的游戏是无法取代的。但对他来说,真正的工作是例如箍桶之类的活儿,是要长久用力的活儿,是一连串轻巧准确的动作,是有力而灵巧的手,劳动成果清晰可见:一个新桶,加工精细,没有缝隙,工人们此时可以欣赏的东西。

但这种办公室的工作却来无影去无踪。买与卖,一切都围着这庸俗无用的行为转,尽管他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雅克在这个办公室里却发现了平庸,并为失去的光明而哭泣。他的同事们并非是造成这种令人窒息感觉的人。他们对他都很好,从不粗暴地指使他,甚至不苟言笑的哈丝兰太太有时也对他笑笑。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具有阿尔及利亚特有的那种快乐、友好及无动于衷。当老板在他们之后一刻钟到来时,或当他从办公室出来发出某个指示或验证某张发票时(遇到大买卖时,他将老会计或有关的职员召进办公室),每个人的性格便显露无遗,好似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在同权力相连时才能为自己定位。老会计傲慢而独立,哈丝兰太太沉浸在严肃的沉思中,而会计助理却殷勤倍加。在余下的时光里,他们缩回自己的外壳中,雅克在椅子上等待着命令,以便做出他外婆称之为工作的可笑举动。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时,他就下楼到商店的后院去,独自待在蹲式厕所里,四周是水泥墙,光线昏暗,弥漫着苦涩的尿味。在这昏暗的地方,他闭上双眼,呼吸着熟悉的气味儿,梦想着。在他内心,某种模糊、盲目的东西在血液里翻腾。有时,他脑中又重现哈丝兰太太的大腿。那是有一天,他在她对面碰掉了一盒大头针,他屈膝拾取时,抬头看到了短裙下叉开的双膝及花边衬裙下的大腿。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女人裙下的内裤,这突如其来的窥视使他口发干,抖得几乎发狂。某种神秘泄露给了他,尽管他不断地体验,却从来不会感到枯竭。

每天中午及六点,雅克两次冲到外边,奔下坡道,跳上满载的电车,此时,几乎所有的踏脚上都吊着一串人,电车将这些劳动者带回他们的居住区。在沉闷酷暑中挤着人,大人和孩子都不吭一声,转向等待着他们的家,静静地淌着汗,忍受着这种生活,生活在没有灵魂的工作及乘坐毫不舒适的电车往复来往之中,最后立即沉睡。在某些晚上,雅克看着他们总感到内心难过。直到此时,他所经历的是贫困中的丰富与快乐的生活,但酷热、厌烦、劳累向他揭示了不幸。这便是愚蠢得让人心酸的工作,那无休止的单调生活使日子变得太长,生命却显得太短。

在船舶经纪人那儿,夏天过得快活些,因为办公室朝着海滨林荫大道,特别是部分工作在港口进行。雅克得登上所有停泊阿尔及尔的各国船只,而经纪人,那个粉面卷发的漂亮老头负责在各行政部门做代理。航海文件由雅克带回办公室,在那里翻译出来,一个星期后,雅克便可以自己翻译货物清单及某些清单了,只要是用英语写成并要送到海关或接收货物的进口大公司的。因此,雅克需经常去阿卡货港取文件。酷热毁坏了通向港口的坡道,沿路沉重的铸铁扶手滚烫,手不敢碰。在宽阔的港湾,烈日晒得人烟稀少,只有刚刚停泊靠岸的船只周围活跃着码头工人,他们穿着卷到小腿肚子的蓝色长裤,赤裸的上身晒得黑红,头上顶着一个包袱,从肩膀一直垂到腰间,扛着水泥袋煤包或棱角锋利的包裹。他们在甲板搭至港口的步行桥上来来往往,或是从敞开的货舱门进到货船里面,快速行走在架于货舱和码头的厚木板上。码头上升腾着阳光与尘土的味道,过热的甲板上散发着柏油融化、铁器冒烟的味道,透过这一切,雅克能分辨出各个货轮的特殊味道。挪威货轮是木头味儿,来自达喀卡或巴西的船带来的是咖啡和香料味儿,德国船是油味儿,英国船是铁器味儿。雅克爬上长长的步行桥,向一位什么也不明白的海员出示经纪人证件。随后,人们沿着连阴凉处都冒着热气的通道带他到一个高级船员舱,有时也带他到船长舱里。沿路,他渴望地观察着这些窄小而空旷的小舱房,那里集中了一个男人生活的基本东西,他喜爱这些小房间,远胜于那些豪华的卧室。人们热情地接待他,因为他自己也是热情地微笑着,他喜欢这些粗犷的人,以及孤独生活赋予他们的那种眼神,他把这种爱表露在脸上。有时,其中某人会讲点儿法语,便问他些问题。然后,他就兴高采烈地离去,走向火热的码头,滚烫的坡道及工作的办公室。只是,这种酷热中的奔波使他感到劳累,他沉沉地睡着,九月时,他变得消瘦而有些神经质。

看到每天十二小时在中学学习的日子即将来临时他松了口气,同时,也为要告诉办公室的人们他要离职而日益忧心忡忡。最艰难的是在五金店。他怯懦地不想去办公室了,想让外婆去解释。但外婆认为应取消一切手续,他只需领取工资,不再回去,不必解释。雅克觉得派外婆去遭受老板的狂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她撒谎造成了这种局面。在她这种回避面前,他也不知为什么感到愤怒。而且,他还找到了有说服力的理由:“那老板会派人来这儿的。”“是的,”外婆说,“那你就对他说,你要去舅舅家干活。”雅克怀着罪恶感走出去,这时外婆又对他说:“注意,先拿工钱,再对他说。”晚上,老板把每个职员叫到他的房中发工资。“给,小家伙。”他说着伸给雅克一个信封。雅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老板对他笑着。

“你干得很好。你可以告诉你的父母。”雅克于是说了起来,解释说他不会再来了。老板意外地望着他,手臂仍然朝他伸着。“为什么?”得撒谎,但说不出口。雅克一声不吭,表情如此窘迫,老板明白了。“你要回中学上课了?”“是的。”雅克说。又窘又怕的雅克一下轻松下来,这使他泪水盈盈。狂怒的老板站了起来。“你来时就知道要走。你外婆也知道。”雅克只能点头称是。大嗓门回荡在房中,他们都是不诚实的人,而老板他厌恶不诚实。他要是知道的话,他有权不付工钱;而他真蠢,不,他不付工钱,让他外婆来,她会受到很好的接待;如果对他说实话,他也许会雇他做别的活,而谎言,啊,“他不能再上学了,我们太穷。”而他就这样让人骗了。“就是为了这个。”不知所措的雅克突然说。“什么,为了这个?”“因为我们太穷。”随后,他默不做声,而另一位看了他一眼,缓缓补充说:“……你们才这样做,你们才对我说谎?”雅克咬紧牙关,眼望脚尖。沉默,无休无止。然后,老板拿起信封递给他:“拿着你的钱,走吧。”他粗暴地说。“不。”雅克说道。老板将信封塞进他的口袋:“走吧。”街上,雅克奔跑着,淌着泪水,双手紧紧抓住上衣领口,不去碰他口袋中烫手的钱。

说谎,以便不去度假,远离他所钟爱的大海和夏日的晴空,去工作;又要说谎,以便重回中学上课。这种不公正使他难过得要死。因为最糟糕的并非是这些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谎言——他总是准备为快乐而撒谎,却无法屈从这种迫不得已的谎言——,而是那些失去了的快乐,那些夏日的闲暇及他钟爱的阳光,而此时,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清早急急起身及整日的沮丧匆忙。他在贫苦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他曾如此宽裕、贪恋地享受着的不可替代的财富,现在必须为了挣那点儿钱而放弃,而所挣的钱连这些财富的百万分之一都买不来。然而,他明白必须这么做,即使在他反抗情绪最强烈的时候,他内心仍有为这么做而自豪的感觉。因为,在他第一次拿到工钱的那天,这些为谎言而牺牲的夏日就已得到了补偿。当他走进饭厅时,外婆正在削土豆,削好后便扔在水盆里,埃尔斯特舅舅坐在那里双腿夹着耐心的小狗布里昂为它捉跳蚤,他母亲刚回来,正在碗橱旁边的角落里拆解了一个需要洗涤的脏衣服包裹,雅克走向前去,一言不发地将一张一百法郎的纸币和几个他捏了一路的硬币放在桌上。外婆什么也没说,把一个二十法郎的硬币推给他,捡起了余额。她用手碰碰卡特琳·科尔梅利,让她看看钱:“是你儿子的。”“嗯。”她应着,伤感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孩子身上。舅舅点点头,夹住以为受刑完毕的布里昂。

“好,好,”他说,“你,是个男子汉。”

是的,他是个男子汉,他偿还了部分所欠,减轻了一点儿家中困难的念头使他内心充满了几近恶意的自豪感,这是当男人们开始感到了自由、无所约束时的感受。的确,开学后,当他迈进二年级的院子时,他已不再是那个没有目标的孩子了,不再是四年前在清早离开贝尔库,穿着带钉的鞋子踉跄而行,一想到等待他的陌生世界就紧张得发抖的那个孩子了,他此时看待同学们的目光已失去了某种天真。另外,此时发生的诸多事情也使他脱胎于从前的那个孩子了。有一天,一直忍受着外婆打骂,把这看做孩子生活不可避免之事的他从她手中夺过了牛筋鞭子,他突然变得狂怒,极为坚定地要打击这个白发老人,她那冷静明亮的目光让他狂怒不已。这时,外婆明白了,退却了,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为养了些不近人情的孩子而痛苦呻吟,但也确信不能再打雅克了。的确,她此后再未打过他。这是因为那个孩子事实上已死了,已长成一个瘦弱而肌肉发达的少年,蓬乱的头发,暴躁的目光,他为给家里挣钱而工作了整个夏天,他刚刚被任命为学校足球队的正式守门员,而且三天前,他第一次晕乎乎、飘飘然地品味了一个少女的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