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不用说,真正的爱情极为罕见,一百年出现两三次罢了。其他不过是虚荣或烦闷而已,说到自己,我并不自认为超凡脱俗。我绝非清心寡欲之辈,恰恰相反,是个多情种子,且极易伤心落泪。不过我的动情是为自己感慨,我只爱我自己。但笼统说我没爱过别人也不对。我这一生至少结过一次情缘,而我是被追求的。在这方面,除去少时难免有周折,倒是很快有了准头儿:我的爱情生活中唯一算数的便是肉欲。我只是寻找泄欲和征服的对象。我的体质很有助益:老天爷待我不薄。我因此而很自负,屡战屡胜,也不知是满足了肉体还是实现了虚荣。喏,您又要说我在自吹自擂啦。我并不否认,由于句句是实话,我并不怎样得意。
总之,我的肉欲本身极为强烈,即使为了十分钟的恩恩爱爱,我就可以不认爹娘,后悔一辈子也在所不计。说得不对!尤其是为了十来分钟的飘飘欲仙,如果我确知并无后续的麻烦,那我更要投入。我自然也立了一些规矩。比如,朋友们的老婆是不可染指的。办法很简单:在行事前几天,诚心诚意地终止对夫君的友谊就是了。也许我不应当把这叫做“肉欲”。肉欲是不招人讨厌的。不妨包涵点儿,把这叫做“生理缺陷”:除了把做爱看成做爱之外,就什么也不懂,算是与生俱来的无能。不管怎样,这缺陷倒叫人感到舒舒服服。跟我的健忘一配套,我就格外自由自在了。同时,这使我显得更超然、更自主,于是频频得手。浪漫情调我绝不够格儿,给传奇故事添油加醋的本事还是有的。我那些相好的女士跟波拿巴颇有雷同之处:人人干不成的事儿,她们却稳操胜券。
在这类交易当中,我除了肉欲也有别的满足,那就是表演癖。我喜欢女人充当某种表演的伙伴,她们至少乐于表演天真无邪的角儿。瞧,我历来不甘寂寞,日常生活里我顶喜欢休闲娱乐。即使五光十色的社交活动也极易令我厌倦,但跟心爱的女人在一块儿却从不觉得腻味。说来惭愧:我宁可放弃同爱因斯坦的十次谈话,也不能回绝同一位充当配角的漂亮戏子的头场幽会。等到了第十场幽会,我倒当真想见见爱因斯坦或者专心读书了。总之,我只是在小小荒唐的间隔中关心大事。往往我同友人当街进行热烈的争论,万一这时哪个小妖精正在过马路,我准会呆呆地站在路边,把争论的焦点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我是在演戏。我心里明白:她们不喜欢直达目的地。先要有喁喁私语,或如她们所说,先要诉说衷情。我是当律师的,自然不愁没词儿;在团队当兵时又学过演戏,对使眼风也不外行。我的角儿千变万化,但戏本子却只有一个。比如,“一见钟情”就是最古老的保留节目,而且屡试不爽。只需哼哼几句“说不清楚为什么”,“没什么道理”,“我并不想谈恋爱”,“对谈情说爱早已厌倦”……就必定奏效。还有一个节目就是“天赐恩泽”:那就得宣称“别的女人一向做不到”;还要说,“也许开花结不了果(因为不能未卜先知),但妙就妙在这里”。尤其是,我练就了一小段台词,深得对方青睐,您也定会拊掌称是的。这段台词的要点是:“我算不了什么”(要说得悲切而又痛心),“用不着留恋我”,“我别有生活乐趣”,“不在于俗见的快乐”,“不过也许我宁可放弃一切,去追求这平平常常的快乐”,“只可惜如今为时已晚”。至于为什么会“晚”,我却三缄其口,深知向枕边人“保密”的趣味无穷。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胡诌深信不疑,我是生活在角色当中的。无怪乎女伴们也演得十分卖力。感情最丰富的几位对我的角儿体察入微,终于凄凄恻恻地委身于我。另外那几位见我按演戏的章法办事,先动口后动手,反倒急于求成。于是我两头得计:一是实现对她们的欲望;二是满足了自尊心,因为每回都验证了我的功效。
这可是千真万确,即使有几位不能令我尽兴,我也竭力不时与她们重叙旧谊,真是常言所道“久别如初识”;紧接着又如当初配合默契,还证明“藕断丝连”,全靠我来缝接。有时我竟至逼她们发誓不得与任何其他男人有染,好让我自己一劳永逸地放心。但我这不放心与感情无涉,甚至也用不上想象力。深入我膏肓的是某种妄自尊大,这使我很难设想:跟我做了爱的女人怎能跟别的男人同枕共席(虽然她们明摆着要这么干的)。但此种发誓束缚了她们,却放开了我的手脚。既然她们不沾别的荤腥,我就可以同她们一刀两断;她们另有所欢时我反而做不到。我只要把她们的身子明验一次,就感觉得到“长期有效”。您道奇不奇?亲爱的同胞,真相就是如此。有人大喊:“一定得爱我!”另一些人呵斥:“不要爱我!”但别有一族(最恶劣、最阴险的那一族)却要求:“不必爱我,却要对我忠实!”
只是那“验证”并非一劳永逸的,每有新人就得重新开张。一再重复,积久成习。很快地,现话就脱口而出,成了条件反射:终于变得没有欲念也要渴求。须知至少对某些人而言,舍弃不欲之物反而难上加难了。
某日即发生此种情形(姑且隐去女方姓氏)。她并未令我真正动心,却因被动贪婪刺激了我。说实话,战果平平,这本也在意料之中。我从不懊恼,很快忘掉了这冤家,后来也未见到她。我以为她并未发现个中玄机,没想到她还会有什么高见。何况她那消极等待的神态,更使我以为她退避世俗。不料几个星期之后,她竟向第三方对我说三道四。我当即觉得有点儿受骗上当;她不太消极哩,却很有些主见。我耸耸肩,假装一笑了之。我真是将这事付之一笑,因为显然是小事一桩。要说在哪方面应将“谦虚知足”立为规矩,那么男女之事便首当其冲,因为风云变幻,难以预测。谁知当我独自反思之际,心中依然愤愤不平,立誓要一争高下。耸肩归耸肩,行动又怎样呢?过了不久,我又见到这女人。我如此这般引逗她,这回真正弄到了手。其实并不难:女人也不甘受挫的。从此以后,我或明或暗,千方百计地折磨她。今天抛弃她,明日又鸳梦重温,而且强迫她在难堪的时间地点听我摆布,时时刻刻虐待她,就像狱卒对囚犯那样抓住不放。这光景一直持续到某日,在纵情狂欢、弄得她死去活来之后,又逗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夸耀自己受辱的经历。正是从这天起我反而疏远她,后来我干脆将她抛到脑后。
您彬彬有礼而沉默寡言,我同意您的私见:此番经历算不得光彩。可亲爱的同胞,也请您回首一下往事:如有类似阅历,也不妨稍加披露。我本人一想到这段趣史,迄今还忍俊不禁。不过这笑有些不同,跟我在艺术大桥上听到的笑声倒有些相像。我是笑我自己的言谈和辩护词,主要是那些辩护词,而不是对女人们说的那些话。对女人们,我至少没有撒谎。在我的态度间,我的本能毫不拐弯抹角地说着真心话。且说做爱的行为罢,那就是一种自白嘛。自私心理在其中表露无遗,虚荣心也显而易见,要不然就是真心为他人着想。一言以蔽之,在上文提到的那桩可叹的故事中,我比在别的遭遇中更坦诚,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道出自己怎样才能过日子。与外表相反,我在私生活里比较自尊(即使在干出上面那种事时,或许尤其是那时,也不例外),而绝不是在口若悬河、侈谈正义和无辜的官腔里。至少可以说,当我自觉在跟活人同做一事时,我不能自欺欺人,隐讳自己的天性。“人人在寻欢作乐时都无欺无诈”,亲爱的同胞,不知这话是我在读书时所见,还是我自己的感想?
我同一个女人决裂颇费踌躇,这就形成了同时有许多相好,这情形我并不归之于情感丰沛。我的哪位相好如果因为达不到高潮而言退,这时并不是感情在促使我行动。接着便是我向对方靠拢,表示让步,并且滔滔不绝起来。感情也好,酥软甜蜜的心情也好,都是我在促使她们萌生。至于我自己,只有浮光掠影的感受,不过是受到对方拒绝的刺激,对于可能失去情爱有些警觉罢了。的确,有时我也真以为自己很痛苦。但只要那冤家真正离去,我就不难将她忘掉,而如果她决定重投我的怀抱,我却会当面无视她的存在。不,当我面临被抛弃的危险时,唤醒我的既非爱情,也非某种宽宏大度之心,而仅仅是被爱的欲望和得到应得之物的渴求。一旦被爱,相好的又被遗忘,这时我却扬扬得意,心满意足,待人接物也就和蔼可亲起来。
须知这份爱心我一旦复得,就又觉得不堪重负。我恼火的时候,就诅咒心爱的冤家早死。这一死既可把双方的关系铸成定局,又可免除对她的束缚。但你总不能咒得人类死光,或者至少地球人口锐减,以便享受非如此就不可得的自由。我出于情理和对人类之爱,都反对这样做。
这类勾搭引发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种感激而已。那时事事顺当,人家不但让我自由自在,还可到处走动。我刚离开一个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个女人甜言蜜语,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个女人的情,也就对所有的女人过意不去。虽然我这种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实际结果却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边所有相好女人的关系,想什么时候利用就什么时候利用。我自己也承认:我简直活不下去,除非世上所有的人,或尽可能多的人都来伺候我;他们应当永远清闲,不得有独自的生活,随时准备应我之召,过着枯寂的日子,直到我宠幸之日为止。概言之,为了我幸福,被我看中的人就不许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许在我高兴的时候被动地过日子。
唉,请相信:我提到这些毫无自鸣得意的成分。我想起这个时期我索取繁多,却了无贡献;我动员稠人广众为我效劳,可以说是先把他们“封存”起来,然后随我之需予以调遣。想到这里,对胸中涌起的情绪真不知何以名之!也许是羞耻感吧?亲爱的同胞,羞耻感有点儿灼人呢?对啦?那么准是它,或者是与体面相关的某种可笑心态。只是我觉得那件成为我记忆核心的经历,一旦发生之后我就始终不能忘怀。我不能不立即告诉您,虽然我扯到了许多枝节,并且企图编选故事,谅必您明白这样做不无道理。
嗨,雨停啦!劳驾送我到家吧。我感到异样的疲劳,倒不是因为说了许多,而是因为想到还必须说下去。也好!再说几句,就可以讲清我的主要发现。而且又何必啰唆?为了给一座雕像揭幕,最好免掉各种致词。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在我以为听见身后有人发笑之前约两三年,我走过罗亚尔大桥回位于左岸的住所。已是夜里一点钟,下起了小雨,简直就是毛毛雨,却驱赶走了本已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刚同一位相好分手,她此刻肯定已呼呼大睡。我很愿意走这么一段路。我觉得身子有些麻木,但身上的血液正如这酥雨缓缓流淌,心情是平静的。在桥面上,我从一个身影旁走过,那影子倚着栏杆,似乎在观赏河水。我挨得近些,辨出那是一位身着黑衣的苗条少女。在乌发与风衣假领之间,可见那细皮嫩肉、微微湿润的后颈,我有些动情。但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继续行走。走过桥身,我顺着堤岸朝我居住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去。我已走了大约五十米,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人体落向水面的巨响,虽然已有一段距离,但在鸦雀无声的黑夜里,却很骇人。我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喊,接着重复了几遍,也顺着河水传来,渐渐消逝。在突然凝固住了的黑夜里,后来的寂静似乎无边无涯。我很想跑,却跑不动。我想一来是冷,二来是怕,我哆嗦不已。我琢磨着应该赶快做点什么,却觉得浑身瘫软,抵挡不住。我忘了当时想什么。“太晚,太远啦……”之类。我动弹不得,却侧耳聆听。然后我冒着雨缓缓走开。我没向任何人报警。
终于到家啦,到了我的隐身之地!昨天?由它去吧。我听您吩咐,带您去游马尔肯岛,您将看见须德海。咱们十一点钟在“墨西哥城”见面。什么?那女人吗?哦,我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我没有看报纸。
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玩具娃娃式的村庄吗?处处都有独特的风格啊!可亲爱的朋友,我带您上这个小岛,并不是为了欣赏别致的风格。人人可以向您介绍女帽、木鞋、装饰独到的房屋,渔夫们在屋里抽着香喷喷的细烟草。我恰恰是少有的能向您介绍要点的人士之一。
咱们上了堤岸,应当顺着堤岸走下去,以便尽可能远离这些过于优美的住房。咱们就坐下来吧。您有何评价?可不是,这是最美好的静态风景了。请看左边这堆沙子,他们管这叫“沙丘”,右边是灰色的堤岸,脚下是淡白色的沙滩,海水也略带一些青灰的色调,以及那开阔的天空,映照着似青似白的不尽海浪。真是一处温馨的地狱!一切都朝横向伸展,没有曲折,天空没什么色泽,一片死气沉沉。这不就是万物皆空,也就是视觉中的虚无吗?荒无人烟,最突出的是荒无人烟啊!只有您和我,面对这一片荒凉的寰宇!天空透出了一些生气,您说对啦,亲爱的朋友!它浓云密布,接着又露出笑意,忽而似乎掠过强劲的气流,忽而又似乎关闭了海市蜃楼的门洞。其实那是白鸽在飞翔。您可曾注意:荷兰的天空布满千千万万只白鸽。当它们翱翔在高空时肉眼不能辨别;它们拍打着翅膀,整齐划一地升降起落,在广漠的天空掀起羽翼织成的浅灰色波涛。随着气流时而悠远,时而迫近。白鸽在空中盼望,它们一年到头盼望着。它们在地球上空转来转去,凝望下方,但愿能落地。但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洋和水流,以及招牌林立的一片片屋宇,却没有足以停歇的突出部位。
您听不懂我的意思?我承认有些累了。我表达凌乱。朋友们常夸我头脑清晰,现在却不是如此。而且称“朋友们”也是说说而已。其实我不再有朋友,只有同谋者。这种人倒是有增无减,扩大到了全人类。人类中您居首位,在场的自然居首位。我怎么知道自己不再有朋友?很简单:有一天,我想自杀,为的是捉弄他们,也有惩罚他们之意。但到底惩罚谁?感到意外者有之,但自认被罚者没有。我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朋友。何况即使有,也是白搭。假如我自杀成功并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才值得。可亲爱的朋友,地底下一片漆黑,棺木厚实,尸衣紧裹啊!“灵魂的眼睛”可见,话倒不错,但得真有“灵魂”,而且它要长着“眼睛”啊!喏,您并无把握,永远是没有把握呀。否则才有出路,人家才把您当真。您只有死掉,别人才相信您有理,您表里如一,以及辛苦得值当。只要您有一口气,便仍然是悬案一桩,只有权得到怀疑。因此,如果可以肯定见到效果,才值得费力气去证明他们不信之事,叫他们大吃一惊。可另一方面您已毁了自己,他们信与不信又有何妨?您已不能亲自光临,目睹他们的惊奇和悲伤(何况也是短暂的)。总之不能像人人梦想的那样,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为了不再怀疑,就得不复存在,简单明了。
再说,这岂不更好?他们无动于衷,我们早已受够啦。一位父亲不让女儿嫁给一个油头粉面的求婚者,女儿声言:“你将来会后悔的!”说完便寻了短见。可父亲一点儿也不后悔。他顶喜欢抛饵钓鱼。女儿死了三个星期,他就照旧去河边。“为了忘掉。”他宣布。这打算很有道理,他真忘了。其实不如此才怪。男人以为自尽是惩罚老婆,其结果是还她以自由,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况人家说您别有原因。我呢,已听得人家嘀咕:“他自寻短见是因为受不了……”唉,亲爱的朋友,人们的创造力何其贫乏呀。他们总以为自杀只有一个原因。其实两个原因也未尝不可嘛。不,他们脑子里装不下。那么,自寻短见又何必。何必为了他人对您的看法而牺牲?您一死,他们便借机栽上一些愚不可及或俗不可耐的缘由。亲爱的朋友,牺牲者会被遗忘、被讥讽或被利用,三者必居其一;至于被理解,则不可能。
不如直说吧,我热爱生命,这是我真正的弱点。只要我对生命之外的事无法想象,那我就仍热爱生命。您不觉得这种渴求颇具平民色彩吗?贵族心目中的自我,总是与其本人及其生命拉开点儿距离的。需要死就死,宁折不屈。可我呢,我是要“折”的,因为我仍然爱自己。喏,在我唠叨一番之后,您以为我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觉么?对自己厌恶?得啦,主要是厌恶别人。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过失,并感到内疚。但我仍要忘掉它们,这劲头固执而不无根据。相反,我心里不断责怪别人。这当然令您反感啰,您或许认为这不合道理,但问题并不在于要“合道理”。问题在于要混得过去,对啦,首先在于要避免受到评判。我不说“避免惩罚”。因为不经评判(或审判)而受惩罚,那是可以容忍的。这种情况有个名称,以担保我们清白无辜。这名称是“遭了不幸”。不,正是要回避审判,不要老被人家评头品足,而又老听不见宣判。
但这谈何容易。如今我们时时准备被审判,犹如时时准备与人通奸。唯一的区别是不必担心失败。您如果不信,就不妨听听咱们那些大慈大悲的同胞们在餐桌上的高谈阔论,他们每年八月到那些休假别墅疗治心烦病,在餐桌上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您下不了断语,还可以读读当代伟人的演说词。要不就观察观察自己的家庭,必当受益匪浅。亲爱的朋友,可别给他们评(审)判咱们的机会,一点儿也不给!否则咱们就体无完肤啰!咱们跟猛兽驯养员一样,必须小心谨慎。假如他在进笼子之前,不小心用剃刀割破了喉咙,那对猛兽是何等的美餐!我突然明白了这点,正好那天我一下子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自此,我百倍警觉。既然我流了点血,就会全军覆没:它们会把我一口吞掉的。
我与同代人的关系表面如旧,实际上却悄悄变得不协调。朋友们没变化。他们仍然不时赞美跟我在一起是何其谐协、何其安全。但我主要感受到的却是不和谐,以及心情烦乱。我觉得自己易受伤害,似乎被“交付公审”。我习惯把朋辈看成毕恭毕敬的听众,但他们已今非昔比。以我为中心的圈子被打乱,他们形成了整齐的一排,如同在法庭上。自从我猜到我身上有什么待审的东西,就认识到他们却有某种必须审判别人的天赋。他们还像过去那样全都到场,但却咯咯发笑。也可以说,凡是我碰到的,都一边瞧我一边暗笑。这时期我甚至觉得有人在绊我,想让我跌跤。也的确有两三次,我到达公共场所时脚上绊到什么东西。甚至有一次我仰天摔倒。我是理性化的法国人,立刻恢复了镇静,把这些小事归于唯一合理的天命,即偶然性。不过我总是起了疑心。
我既有所警觉,但发现自己有敌人。首先是在本行本业中,其次是在交际应酬中。有些人是我帮过他们,有些是我本应助一臂之力的。不过凡此种种当属正常,我虽看出,也不太伤心。相反,使我困惑和痛苦的倒是不得不承认在陌生人或几乎陌生的人当中也有敌人。我已向您举例说明过我如何天真,因为天真,就总以为只是偶然见过我的非亲非故之辈,必定是爱戴敝人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对我怀有敌意的,多半是跟我有一面之缘而我却不认识的人。他们大约以为我活得称心如意,自由自在得很,这岂能原谅!自满自得的神气,如果表现不当,是可以激得驴子也发疯的。另一方面,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因为没有时间,我谢绝了许多约见。然后我又忘了曾谢绝,原因是一样的。可要求约见的人日程不紧,也正因为如此,对我的谢绝耿耿于怀。
举例来说,女人们毕竟让我付出了沉重代价。我用在她们身上的时间就不能拨给男人了,而男人未必见谅。出路何在?人家要原谅您的幸福和成功,您就得慨然应允与他们分享之。可为了幸福,就不太顾得别人。这样,出路就堵死了。或者是幸福而受审,或者是宣告无罪,却穷困潦倒。就我来说,还要更不公道:我因既往的幸福被判决。很久以来,我沉湎于人人赞同的幻想中,而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却是判词、利矢和讥讽,我自己却面带笑容,毫不介意。终于我有所警觉,头脑清醒了,而就在这时我遍体鳞伤,顿时周身乏力,招架不住了。于是我周围的人无不拿我当笑料。
这是任何人(除了不食人间烟火者,我是指圣贤)都无法容忍的。人家的表演就是炫耀恶意。于是大家忙着审判别人,为的是自己不必受审。有什么办法?人们最自然的想法、顺水推舟而来的想法,就是认为自己无辜。这方面我们都很像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那个法国小孩。他坚持要向录事逞递请愿书。录事自己也是被囚者,他登记了孩子的到来。递请愿书?录事及其伙伴哈哈大笑:“老弟,没有用。这里不许请愿。”那法国孩子却说:“先生,我的情况是例外。我清白无辜啊!”
我们都属于例外情况。我们都想上诉点儿什么!人人都声称完全清白,即便为此而指摘全人类,指摘老天爷。您称赞某人说他真卖力,因而变得聪明或高尚,这不会叫他太高兴。如果您说他天生高尚,他就心花怒放。反面的例子是,您如果告诉某罪犯,说他犯罪并非出自本能或天性,而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情况,他就会对您感激不尽。在辩护过程中,他往往选择此时此刻痛哭流涕。然而,生来正直聪明不算有本领。这与犯罪同理:不能因为生来如此就比偶然如此而负更重的责任。但这些坏蛋想得到宽大处理,也就是说不想负责任,于是恬不知耻地表白有何客观原因、或什么偶然情况,即使这些说法彼此矛盾。要点是他们都很清白,他们与生俱来的德行不容置疑;而他们偶犯的过失总是偶然现象。我对您说过:是要终止审判。因为不易做到,也不易叫人又赞赏、又宽恕他们的天性,于是都致力于发财。为什么?您琢磨过吗?当然是为了有权有势。但首先是因为有钱就可以避免立即受审:您不必乘地铁,而会拥有镀镍的私人汽车;您独自住在大花园里,乘卧铺车,在豪华办公室里办公。亲爱的朋友,有钱还不等于获释,但总是缓期执行嘛,不得已而求其次啰。
朋友们叫您表里如一,可别听他们的。他们不过是希望您作证他们自鸣得意有理。您如答应,他们就更自信了。怎能把说实话当成交朋友的前提条件呢?事事追求真实是一种狂热,什么也不放过,而且也难以抵挡。这是弊病,有时是一种享乐,或一种自私心理。万一您被逼到这种境地,那就别含糊:先答应说实话,然后尽量把谎话编圆。您满足了他们的夙愿,表现出对他们百分之二百的热爱。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于是很少跟比自己优秀的人说心里话。我们躲避他们。与此相反,我们与跟自己类似、毛病相同的人交心,目的不是改过或改进,首要的是,要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只要求在现有道路上得到同情和鼓励。总之,我们既要不再负罪,又不必费力净化自己。缺德的劲儿不够,德行也欠佳。作恶或从善的干劲都不足。您读过但丁的书吗?真读过?好极啦。那您一定知道:在上帝与撒旦之争中,但丁承认有中性的天使。他将这类天使安排在地狱的边缘,即地狱之前的“更衣室”。亲爱的朋友,咱们都在“更衣室”。
要有耐心?说对啦,或许是。咱们得耐心等待最后的审判。唉,咱们都性急,急得我充当了感化法庭律师。不过我先得处理好自己的种种发现,妥善对待同代人的耻笑。从我被呼唤(其实人家是在唤我)的那夜起,我就该应答,或至少寻找一个答案。谈何容易。我久久摸索着。首先得靠那永恒的笑声(以及发笑的人)教会我看透自己,发现自己也不那么简单。别不以为然,这看上去像是初始发现的真理,其实未必。最后发现的真理却被叫做“初始真理”,妙。
毕竟,在久久自我研究之余,我揭示了人灵魂深处的两重性。搜索枯肠忆旧之余,我终于悟及:谦虚帮助我出风头,自卑推动我取胜,而德行却引导我欺压他人!我用和平手段打仗,又以大公无私的手段满足一切私欲。例如我从不抱怨人家不记得我的生日,人家对我在这个问题上不事张扬又惊奇又赞美。但我这种高尚的原因就更不可告人了:我希望被忘掉,好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在这日子(我深知这是一个很能出风头的日子)之前好几天,我就指望有些人记忆失灵,并且格外留意别流露出足以提醒他的任何迹象。(有一回我甚至想把住所的日历窜改一下!)确知无人打扰之后,我便尽情享受涌上心头的万般愁绪了。
因此,我的种种品德,在表面光滑之后也有不足挂齿的一面。诚然,我的缺点反而对我有利。我要讳言己过,表情自然冷峻,人家还以为是道貌岸然,于是冷淡引来爱戴,而在善举之中却将私心推到顶峰。不说啦,对比过多不利于论证。但哪里是这么回事!贪杯也好、女色也罢,我都不能自律。人家以为我活跃、好动,其实我是在床上称王称霸。我高喊忠诚,但我想,凡至亲好友,终究要一概出卖的。当然,出卖无碍忠诚。我在懒散中干完了重活,对邻人也乐于相助,久已成习。但循例照做也于事无补,得到的慰藉极为浅薄。有几次我彻底反思,结论是我的最大长处是蔑视。我日日相助的,是我最不放在眼里的人。对那些盲人,我彬彬有礼,友爱关怀,至善至诚,其实我是在天天朝他们脸上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