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关于赛思·理契蒙
温士堡的赛思·理契蒙跟他母亲所住的房子,一度做过小城里的展览所,可是年轻的赛思住在那里时,它的光荣已多少有些黯淡了。银行家怀特在白克埃街上建的大砖屋,使它黯然失色。理契蒙家的房子,是在大街尽头很远的一个小山谷中。
农民们从南方沿着满布尘埃的大路到城里来,得经过一丛胡桃树,绕过高大木板围栏上贴满广告的集市广场,策马穿过山谷而下,走过了理契蒙家的屋子,才进入城市。因为温士堡南北各村大多致力于种植水果和浆果,理契蒙总是看到一车车的采果者——少男、少女和妇人——早晨到田里去,晚上满身灰尘地回来。这叽叽喳喳的一大群,彼此在车上大声说着粗俗的笑话,有时惹得他恼火极了。他深恨自己不能也放声欢笑,大声说着毫无意义的笑话,使自己成为往来于大路上的、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不息川流中的一个角色。
理契蒙家的屋子是用石灰石筑成的,虽然村子里说它已经衰败了,其实却愈是年深月久,愈显得美丽。岁月已开始稍稍点染了石头,石头表面有了一层浓浓的金黄色,在黄昏或是阴天,屋檐下阴暗的地方,透出一块块明灭浮动的棕色和黑色。
赛思的祖父是个采石匠,屋子是他修建的。这屋子连同往北十八英里的爱俪湖上的采石场,后来一起传给了他的儿子,即赛思的父亲克拉伦斯·理契蒙。克拉伦斯·理契蒙是个温文而热情的人,邻居们非常敬爱他,他在和俄亥俄州托莱多城的一个报纸编辑的一场街斗中,给杀死了。格斗是起因于把克拉伦斯·理契蒙的名字和一个女教员的名字成双作对地刊登在一起,但因为死者先开枪打编辑而引起纷扰,所以连设法惩罚凶手也办不到。采石匠死后,才知道传给他的许多钱,由于朋友的怂恿,做了投机和不稳的投资,全亏折掉了。
弗吉尼亚·理契蒙只剩下一点儿收入,便住到乡村里过隐居生活,抚养她的儿子。她虽然对于身为丈夫及父亲者的死去深感悲痛,但对于他死后流传的种种关于他的传说,却根本不相信。她心里以为,这一个敏感而孩子气的、大家真心爱慕的人,不过是一个不幸者,一个过分良善,不能应付日常生活的人。“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你可不要相信你所听到的话。”她对她的儿子说。“他是个好人,对人人充满热情,他是不应该想做一个事业家的。对于你的将来,无论我怎样计划和梦想,除了希望你做个象你父亲一样善良的人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出更好的了。”
丈夫死了几年之后,弗吉尼亚·理契蒙对于逐渐入不敷出的情形颇为惊惶,便以增加收入自任。她学过速记,靠着她丈夫的朋友的力量,她在县府找到了法庭速记员的职位。法院开审时她每天早晨搭火车去办公,不开庭时,便在她的花园中玫瑰花丛里工作,打发日子。她是一个高大笔挺的妇人,面貌平庸,生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
在赛思·理契蒙和他的母亲的关系上,有一种特色。这特色甚至在他十八岁时即已开始显现在他同人们的一切交往上面。一种对于这青年的不大健康的尊敬,常常使母亲在他面前说不出话来。她当真对他疾言厉色时,他只要牢牢地注视她的眼睛,便可看到困惑的神色浮现在母亲的眼睛里,当他注视别人时,他在别人的眼睛中早已看到过这种困惑的神色了。
事实的真相是:儿子思想异常明白清楚,母亲可不然。她指望人人对生活具有某种一成不变的反应。娃儿是你的儿子,你骂他,他发抖,望着地板。你骂够时,他就哭,于是一切都获得原谅了。他哭过了,上床去睡了,你就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去吻他。
弗吉尼亚·理契蒙无法理解她的儿子为什么并不如此。在严厉的责备之后,他不发抖也不望地板,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驱使不安的疑惧侵袭她的心灵。至于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在赛思满了十五岁以后,她已经多半怕做诸如此类的事了。
赛思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的时候,有一次和另外两个少年结伴,离家偷跑。三个少年爬进一节空货车的打开着的门,坐车到四十英里外的一个正有集市的小城里去。
其中一个少年带着一满瓶威士忌和黑莓酒的混合酒,三个人便坐在车门口喝酒,脚悬在车门外。赛思的两个同伴唱歌,列车经过小城时,他们对车站上闲散的人们挥挥手。他们商议要抢劫带了家眷赶集的农民的篮子。“我们要象国王一样生活,逛集市、看赛马,都不用花一个小钱,”他们吹牛道。
赛思失踪以后,弗吉尼亚·理契蒙在她家里的地板上往来蹀躞,心中充满不可捉摸的惊惶。虽然在第二天,通过城里警官的调查,她打听到孩子们出外冒的什么险,她还是不能安下心来。她整夜睡不成觉,听着滴答的钟声,告诉自己说,赛思象他的父亲一样,会碰到突如其来的吉少凶多的结果。这次她决心要使孩子深深感到她的愤怒的分量,她虽不让警官干涉他们的冒险,却拿出了笔和纸,写下了一大篇她要针对他而发的辛辣严厉的训斥。她把这训词记牢了,在花园里走来走去,高声朗诵着,象一个演员背着他的台词。
赛思在周末回来了,有点儿疲倦,耳朵里和眼睛边全是煤屑,这时她又觉得不忍责备他了。他走进屋子,把他的帽子挂在厨房门口的钉上,便站在那里紧瞅着她。
“我们动身以后,我本来想在一个钟头之内就回来的,”他解释道。“我不晓得怎么办。我知道你要急坏的,可是我也明白,要是我不去,我又要觉得丢脸。我索性干到底,是为我自己着想。可是不舒服。睡在潮湿的麦秆上,还有两个喝醉的黑人来和我们一起睡。我从一个农夫的车上偷了一只食物篮时,我不禁想起他的孩子要整天没有东西吃。我厌恶这整个事情,可是我决意硬挺到底,直到别的孩子预备回来为止。”
“你居然硬挺到底了,我很高兴,”母亲有点儿愤怒地回答道。她吻他的前额,装出忙于家务的神气。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赛思·理契蒙到威拉德新旅社去看他的朋友乔治·威拉德。
下午下过雨,可是他走过大街时,天空已有一部分晴朗了,一道金光照亮了西天。
绕过一个街角,他踅进旅馆的门,便走上通向他朋友的房间的楼梯。在旅馆办公室里,店主和两个旅客正在讨论政治。
赛思停在楼梯上,静听楼下人们的议论。他们激动,说话很快。汤姆·威拉德正在严责旅客。“我是一个民主党员,你的话使我生厌,”他说道:“你不了解麦金利。麦金利和马克·汉纳是朋友。你的头脑也许不可能体会这件事。要是有什么人告诉你,友谊比金元和辅币更深,更大,更有价值,甚至比国家的政治更有价值,那你就要明明暗暗地讪笑了。”
店主被一个雇客打断了话头。那是一个灰色胡髭的高大汉子,在杂货批发店里工作的。“你以为我在克利夫兰住了这几年,还不知道马克·汉纳吗?”他问道。“你的话是胡说。汉纳只是一味地要钱。这个麦金利是他的爪牙。他把麦金利也欺骗了,你可别忘罗。”
站在楼梯上的年轻人,不再停下来听其余的讨论,却继续走上楼梯,走进一个黑暗的小过道。旅馆办公室里人们的谈论声中,有某种东西引起了他心里一系列的思想。他是孤独的,而且已经开始认为孤独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一种可能经常伴随着他的东西。他走进旁边一个过道,站在俯瞰着一条小巷的窗子旁边。城里的面包师傅阿白纳·格罗夫站在他自己的店铺后面。他的发炎充血的小眼睛来来回回望着小巷。他的店里有人喊他,他可假装不听见。面包师傅手里拿了一个空空的牛奶瓶,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忧郁的神情。
在温士堡,赛思·理契蒙被称为“有城府的人”。“他象他父亲,”他走过街上时,一般人总是说道。“他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的。你等着瞧吧。”
小城里的谈论,大人和小孩子们出于本心地对他的尊敬,(正如大家都尊敬缄默的人那样)已影响了赛思·理契蒙对人生和对他自己的看法。他,象大部分少年一样,比大人心目中的少年要有城府些,可又不象小城里的人(甚至他的母亲)所设想的那样。在他的习以为常的缄默背后,并没有多大隐秘的目的,他对他的生活也没有一定的计划。他结交的少年们吵吵闹闹时,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以宁静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同伴们指手划脚的、活活泼泼的形态。对于正进行着的玩笑,他并不特别感兴趣,有时他疑心自己究竟是否会对什么事特别发生兴趣。此刻,站在窗口薄暗中望着面包师傅,他但愿自己会因什么事情而激动之至,即使是象面包师傅格罗夫那样愠怒也好。“如果我能象夸夸其谈的老汤姆·威拉德一样,为了政治而激动起来,同人争论,我也许要好些吧,”他想,这时他离开窗口,再沿着走廊向他的朋友乔治·威拉德所住的房间走去了。
乔治·威拉德比赛思·理契蒙年纪大,但在两个人颇为古怪的友谊中,献殷勤的永远是乔治·威拉德,接受殷勤的倒是年纪小的那个。乔治所服务的那家报馆有一个宗旨,它竭力要在每一期上,尽量登载村子里居民的姓名。象一条神经紧张的狗,乔治·威拉德到处奔跑,凡因事到县府去的,或是从邻村拜访回来的人,都一一地记在他的拍纸簿上。一天到晚,他尽在簿子上记些琐琐屑屑的事情:“A.P.林莱特接到一批草帽。埃德·贝远鲍姆和汤姆·马歇尔星期五在克利夫兰。汤姆·新宁大叔正在瓦莱路住宅里建筑一所新仓库。”
大家以为乔治·威拉德将来会成为作家,这使他在温士堡颇有声望,他常常和赛思·理契蒙谈起这件事。“这是一切生活中最容易的,”他说道,变得兴奋而且自负。“你随便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管束你。你虽然在印度或是南海的小船上,你也只要写点东西就成了。等我成了名,再瞧我有什么玩意儿吧。”
在乔治·威拉德的房间里,有一扇窗子可以俯瞰一条小巷,另外有一扇窗子可以望过铁路,看到火车站对面的比甫·卡特饭店。赛思·理契蒙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地板。玩着铅笔,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个钟头的乔治·威拉德,热情地招待他。
“我正预备写一篇爱情小说,”他解释道,神经质地大笑。他点上板烟斗,开始在室内往来蹀躞。“我知道从何着手。我要和人恋爱。我坐在这里通盘想过了,我就要动手写了。”
乔治仿佛被他的自白弄得坐立不安,他走向窗子,背朝着他的朋友倚在窗口。
“我知道我要跟谁恋爱,”他直截了当地说道。“就是海伦·怀特。她是城里唯一的打扮得漂亮的姑娘。”
年轻的威拉德突然想起了一个新的念头,转过身向他的客人走来。“你听我说,”他说道。“你同海伦·怀特比我熟。我希望你把我所说的话告诉她。你且去同她谈话,说是我爱上了她。看她怎么说,看她怎么对待,然后你回来再告诉我。”
赛思·理契蒙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他同伴的话使他愤不可遏。
“哦,再会,”
他简短地说道。
乔治诧异。他奔向前去,竭力在黑暗中端详赛思的脸色。“怎么啦?你预备干什么呢?你别走,让我们谈谈吧,”他竭力挽留道。
赛思对他的朋友涌起了一阵愤怒之情。他想,城里的人,永远讲些无聊的话,而且大多冲犯他那缄默的习惯,弄得他极不痛快。“吓,你自己去跟她说吧,”他脱口而出,随即很快走出门去,冲着他的朋友把门砰的关上了。“我要去找海伦·怀特,跟她说话,可是决不提起他,”他喃喃自语。
赛思走下楼梯,走出旅馆的前门,愤愤地咕哝着。他横过一条尽是尘灰的小街,爬过一道铁栅,来到车站空场的草地上坐下了。他以为乔治·威拉德是个大傻瓜,深恨自己不曾把话说得再过分些。他和银行家的女儿海伦·怀特的交情,虽然表面上只是漫不经心的,但她时常是他遐想的对象,他觉得她是他个人私有的。“这忙碌的傻瓜和他的爱情小说啊,”他咕哝道,回头凝视着乔治·威拉德的房间。“他为什么永远不会讨厌他自己的喋喋不休呢。”
这是温士堡收获浆果的季节,车站月台上,大人小孩们把一箱箱殷红的香喷喷的浆果,装到停在旁边轨道上的两辆快车上去。天空中是五月的月亮,虽然西方有风暴欲来之象;而路灯都没有点亮。在暗淡的光线中,站在手推行李车上把箱子送进车门去的人影,只是依稀可以辨见。另外有人坐在围着车站草坪的铁栏上。板烟斗燃亮着。彼此开着乡村的玩笑。远处一辆火车长啸,把箱子装进车厢的人们重新使劲儿工作了。
赛思从他坐着的草地上站起来,默默地经过坐在铁栏上的人们,走上大街。他突然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此地,”他对自己说。“我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要到其他城里去工作。明天我要跟母亲提起这件事。”
赛思·理契蒙慢慢地沿大街而行,经过瓦克烟店和市政厅,到白克埃街上。他想到自己并非他的桑梓生活里的一部分,心里觉得沮丧,但这沮丧并不深刻,因为他并不以此为自己的错误。在韦林博士的房子前面,大树的浓荫之下,他停下步来,站着看傻里傻气的特克·斯摩莱特在街上推一辆独轮车。这个头脑稚气得可笑的老人,在独轮车上放了十来块长长的木板,当他在路上急急忙忙走过时,他极为巧妙地使车上的载重不失平衡。“小心啊,特克!注意平稳啊,老孩子!”老人对自己嚷道,并且哈哈大笑,弄得车上的板子摇摇欲坠。
赛思认得特克·斯摩莱特这个带几分危险性的伐木老人,他的怪腔怪调使乡村生活生色不少。赛思知道这人到了大街上,会成为一阵叫嚣和议论的中心,其实老人是故意绕了许多路经过大街,好显显他推车的本事。“假使乔治·威拉德在这里,他就有话说了,”赛思想。“乔治才是这城里的人。他会大声招呼特克,特克也会大声招呼他,他们两个会谈谈说说,大家暗自高兴。我可不然。我在这儿可格格不入。我不愿搅些无谓的纷扰,我只想离开此地。”
赛思在薄暗中踉跄前行,觉得他自己是桑梓的弃儿。他开始自怜自惜,意识到自己的思想荒唐无稽时却又失笑了。最后他断定自己只是少年老成而已,根本不是自怜自惜的人。“我天生应该去工作。我或许能够倚靠勤勉的工作替自己谋得职位,我不妨就这么办,”他打定主意。
赛思跑到银行家怀特的屋子跟前,站在大门前的黑暗之中。门上挂一个厚重的铜环,那是海伦·怀特的母亲推广到乡村中来的一种改革,她也曾组织过研究诗歌的妇女俱乐部。赛思把铜环掀起又让它下落。铜环当啷一声,响得象远处的枪声。
“我是多么拙劣愚蠢啊,”他想。“假使怀特夫人出来开门,我就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
来开门而看见赛思站在门口的,是海伦·怀特。她欢喜得脸泛微红,走上前来,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就要离开这个小城了。我不知我将怎么办,可是我要离开这儿出去工作。我大概要到哥伦布去。”他说,“或许我要进那边的州立大学。无论如何,我要走了。今晚我要告诉母亲一声。”他犹犹豫豫,满心疑惑地左右观望。
“或许你不反对和我出去散步吧?”
赛思和海伦在街上树下散步,浓重的云正掠过月亮的脸;在他们前面深沉的夜色中,走着一个人,他的肩上扛一只短梯子。这人匆匆前行,停在十字街口,将梯子靠在路灯的木头柱子上,把乡村的路灯点起来。他们的路是半明半暗的,有的地方有灯光,有的地方则被桠枝低垂的树木的浓影遮暗了。风在树顶上撒泼,惊扰着睡熟的鸟,弄得它们飞绕哀鸣。在一盏路灯前的光亮处,两只蝙蝠上下盘旋,追逐着成群的夜间的飞虫。
自从赛思还是穿短裤的孩子起,他同现在第一回傍着她散步的少女之间,早已存着一半儿表露的亲呢之情。有一个时候,她如痴如狂,写些信给赛思。他发觉有些信藏在学校里他的书籍里,有一封是在街上遇到的一个孩子递给他的,还有几封是从村上的邮局寄来的。
这些信是用一种圆圆的男孩子式的笔法写的,反映出一个因阅读小说而激起热情的心灵。赛思没有复过这些信,虽然他也曾被一些用铅笔写在银行家夫人用笺上的话所感动,觉得荣幸。他把信放在外套口袋里,在街上行走,或是站在校园的栅栏旁边,心里总是热情如炽。他竟这样的被小城里最富有动人的姑娘选为宠儿,他觉得好极了。
海伦和赛思停留在一道栅栏旁边,附近有一幢低矮暗黑的房子面对着街道。这房子原来是制造桶板的工厂,现在却空空如也。街对面一家人家的门口,一男一女在讲起他们的幼年时期,他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有点儿窘迫的少男少女耳边。
起初是椅子的移动声,接着,这一男一女走下石子路来到一个木门跟前。站在木门外面,男子俯下身来吻女人。“看过去的面上,”他说,转过身体,迅速地沿人行道走掉了。
“那是蓓尔·特纳,”海伦低声说道,勇敢地将她的手放在赛思手中。“我不知道她有情人,我以为她太老了,不会有。”赛思不安地笑起来。这少女的手是温暖的,一种新奇的昏眩之感传遍他的全身。他心里起了一种愿望,要想告诉她原来他决定不告诉她的话。“乔治·威拉德爱上了你,”他说道,虽然激动,他的声音却是低沉而平静的。“他正在写一篇小说,他因而要恋爱。他要知道恋爱的滋味如何。他要我告诉你,看你怎么说。”
海伦和赛思又默默地散步,他们走到环绕老理契蒙家的花园,穿过篱笆的孔隙,进去坐在一丛矮树下的木凳上。
在街上傍着少女散步时,新的勇敢的念头兜上赛思·理契蒙的心头。他开始懊悔打定主意离开小城市了。“留在城里常常和海伦·怀特在街上散步,那是多么新鲜而又愉快的事啊,”他想。想象中他幻见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觉得她的手臂紧抱着他的颈子。事与地的一种奇妙的结合,使他把跟这少女恋爱的念头,同前几天到过的一个地方,联想起来。他有事到一个住在集市广场那边山麓中的农民家里去,从一条贯通田畴的小径回来。在山麓,农民的屋子下方,赛思曾在一棵梧桐树下歇足,向四面看望。一阵柔和的嗡嗡之声冲进他的耳朵。刹那间他以为这树一定是一群蜜蜂的老巢。
赛思向下俯瞰时,看到他四周长长的草里到处全是蜜蜂。他原来站在密密层层的杂草中间,那些杂草长在从山麓迤逦下来的田里,高及人腰。杂草开着小小的绛色花朵,透出醉人的芳香。蜜蜂成群结队地聚在杂草上,一面工作一面哼着歌曲。
赛思想象自己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深深地窝在树下杂草中间。在他所建立的幻景里,他的身旁躺着海伦·怀特,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一种古怪的不情愿之感,使他不去吻她的嘴唇,但他觉得假使他想接吻,也可以办得到。他可不吻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瞧着她,听着成群结队的蜜蜂在他头上唱那连续不断的熟练的劳动之歌。
在花园里长凳上,赛思不安地动弹。他放松了姑娘的手,把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他一时冲动,蓄意要使他所打定的主意的重要性在他的伴侣心上留个印象,于是他向那房子频频颔首。“母亲要大惊小怪的,我想,”他低语道。“她根本没想到过我在生活里要有什么作为。她以为我将永远待在这里做一个娃儿哩。”
赛思的声音变得充满了稚气的真诚。“你瞧,我得奋斗,我得工作。这便是我的擅长之处。”
海伦·怀特是感动了。她点点头,一种爱慕之情流遍全身。“应该如此,”她想,“这孩子根本不是孩子了,而是一个强壮的有志向的男子汉了。”某种侵袭她肉体的朦胧的欲望一扫而光,她挺得笔直地坐在凳子上。雷声继续隆隆发响,闪电照亮了东边的天空。原来是神秘而空旷的花园,有赛思在她身旁,可能变成新奇美妙的冒险的背景的,现在却好象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温士堡后院,范围十分局促有限。
“你到那边做什么事呢?”她低声问道。
赛思在凳子上转了半个身,竭力在黑暗中看看她的脸色。他认为她比乔治·威拉德灵敏坦率得多,他离开他的朋友,他感到欣慰。对于小城市的不耐烦之感,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想把这种感觉告诉她。“人人都是说了又说,”他开言道。“我觉得讨厌。我要干点事情,做些无需多说多话的工作。也许我就做一个店里的技工。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不大在乎的。我但求工作和安静。那便是我心里所想的一切。”
赛思从凳子上站起来,伸出了他的手。他不愿意就此结束这约会,可是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这是我们彼此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低语道。
一阵情感涌上海伦的心头。她的手放在赛思的肩膀上,她开始把他的脸拉向她自己仰着的脸。这一个举动是出于纯正的感情和伤心的遗憾:在黑夜的风情下出现的某种暧昧的冒险,现在是永远不能实现了。“我想我应该走了,”她说,让她的手沉重地落在她身体的两侧。她想到一个念头。“别跟我一起走,我要独个子回去,”
她说道。“你去同你母亲谈谈。你最好现在就去。”
赛思迟疑犹豫,可他站着等待时,那少女转过身子,穿过篱笆跑出去了。他有追她的意思,然而他只是站着呆看,他被她的举动弄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就象被她所生长的城里的种种生活搅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一样。他慢吞吞地走向家去,他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望见他的母亲在窗口灯下忙着缝纫。黄昏开头时他所感到的孤独情绪又回来了,并且渲染了关于他刚才经历过的冒险的种种思想。“唉!”他嚷着,转过身子,凝望着海伦·怀特走去的方向。“事情就要这样演变的。她会和其余的人一样。我想她现在会开始用滑稽可笑的方式看待我了。”他望望地上,凝思着这个念头。“以后我在她身边时,她会困惑失措,感觉异样了,”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一定如此的。件件事情都要这样演变的。到了她爱上谁的时候,那可决不是我。一定是别人——一个傻瓜——一个讲话很多的——一个象乔治·威拉德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