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执手偕老 第三章

“那些警察故意跟我为难,真的!他们把我关在监狱整整一夜!不是那种真正的监狱,是警察局的小监狱,比监狱还不如!”

我们站在航站楼外等待去香港岛的巴士。从日本回来的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可我一出飞机踏上停机坪就看到苏丝穿着牛仔裤站在铁丝网栏杆外,兴奋地伸长脖子、踮着脚尖,不停地挥舞着双手,似乎自两个月前我离去那天起她就一直站在那里。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香港进入了盛夏,天气变得酷热潮湿,比马来亚更甚。我穿着衬衫汗流浃背,只好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拭前额和脖颈,而苏丝开始愤慨地讲述自己在警察局受到的严酷折磨。

“唉,那个地方简直太可怕了,里面都是可恶肮脏的家伙!是的,那些可恶的警察,他们把我当成站街女一样对待!”

我问:“苏丝,贝蒂怎么样了?她一切都还好吧?”

“那个广州女孩?”苏丝说,“哦,她很好,你不要担心。”

“我只是关心你,我真担心如果她有个什么闪失你要面临什么后果。她还在住院吗?”

“我希望她一直住院。”她漠然地回答说。

“难道你不知道吗?”

“哦,她还在住院,不过我还没说完监狱里的悲惨遭遇呢。哦,简直不堪回首!我跟他们说:‘你们放我出去!我不是坏女孩!我的男朋友是英国人,他现在去日本为一家美国大公司工作,一周赚的钱比你们老大一个月、一年赚的还要多。看,这是他给我的支票簿,我想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银行就会一个子儿不少地给我。我男朋友是个大人物,等他回来了就有你们的好日子过了,他会让你们这些警察尝尽苦头!’可是他们还是把我关到那个恐怖的地方,我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我说:“苏丝,我希望你能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

“我告诉过你了,那个广州女孩说我坏话,我就拿剪刀刺了她。”

“那她到底说了什么?”

“哦,我不大记得了,”她慌忙回答说,“我只记得她说的话很难听,我真希望当时能多刺她几下。”

“谢天谢地你没多刺她几下!那你拿剪刀做什么?”

“我刚好带着。”

“可是到底……”我话还没说完,她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那个广州女孩?她这样都是活该,每个人都这么说,每个人都告诉我:‘苏丝,你做得对,你做了件好事。’他们都祝贺我,除了那些愚蠢透顶的警察!”

在巴士上,在开往湾仔的渡轮上,我一遍又一遍问她事件的详细过程以及贝蒂到底说了什么话惹怒了她,可是她总是含糊其词,左右推诿。我们回到南国酒店的时候,我对整个事件的了解依然跟在东京时一样少而又少。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还开始长痱子。苏丝在房间里放了花迎接我的归来,她帮我扒掉黏糊糊的衣服,又取来一套替换衣服。我把脸浸在脸盆里,苏丝拿海绵帮我擦背。洗过之后我觉得神清气爽,准备跟苏丝坦率地谈谈她不愿透露贝蒂事件具体细节的原因。我让她躺在我身边,说:“苏丝,我们现在从头说起。现在是下午三点钟,你坐在酒吧里,你是一个人吗?”

“不是,我跟吉薇妮坐在一起。”

“好的,那贝蒂在哪里?”

“她刚进酒吧,屁股扭来扭去从我们身边炫耀地走过。我觉得她走路的姿势真恶心,她就是想……”

“好了,那谁先开口的?”

“她说……那个广州女孩,她说我坏话。”

“说你什么坏话?”

“我不记得了。”

“你一定记得,苏丝。如果她的话那么难听,让你忍不住动手伤人,你不可能忘记的。”

“我只记得她连续两天说了同样恶毒的话。”

“她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苏丝,看着我。不,认真看着我。好了,你说的是实话吗?”

“不是。”

“你的意思是你记得?”

“是的。”

“那告诉我是什么?”

她移开眼睛,说:“我不能讲。”

“可是到底为什么不能讲呢?”

她沉默不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坚决地拒绝我,我感到很迷茫、很受伤。

“好吧,我们暂且不提这些,”我说,“告诉我她第一次说了那些话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她:‘你敢再说这样的话,我就杀了你。’”

“你不是认真的吧,苏丝?你不是真这么说的吧?”

“是的,我就是这么警告她的。我说‘我就杀了你’。”

“哦,天哪!”

苏丝无忧无虑地讲述道:“她说:‘我呸!我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我明天还要说。’所以我就出去买了把剪刀。”

“你什么?”

“是的,在轩尼诗道拐角处的第一家店铺买的。我买了把大剪刀,有十几厘米长。我没办法拿给你看,因为警察把剪刀带走了,不,是偷走了!”

“你买了剪刀之后呢?”

“我放到手包里随时准备着。第二天下午那个广州女孩扭来扭去地走过来,又说了一遍那句话,所以我就掏出剪刀,她正要走开,我对她说:‘你这个肮脏的广州女孩,你的想法太龌龊了。’她转过身来,我把剪刀插在她的两乳间。她说了那样的话,我本来想插破她的乳房,可剪刀却插在了两乳间,所以我又拔出来,想重新刺一下,结果被吉薇妮和其他人拦住了,那个广州女孩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像个傻子一样哇哇乱叫。其实她都是装的,根本没那么严重。”

“哦,真是要谢谢吉薇妮,我只能这么说。”

“不,我想杀了那个女孩。只可惜吉薇妮拉住了我。”

“你不会到现在还很遗憾吧?”

“当然遗憾了。那天之前我已经警告过她,所以她活该,她没有任何理由。一想到吉薇妮把我拉开我就很生气。”

我说:“苏丝,你听着,你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虽然你没杀死她。坦白讲,我很奇怪他们竟然把你保释出来了。”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去楼下问问,他们都会说:‘苏丝你做了件大好事。’我会在法庭上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出来,我会告诉他们我事先警告过那个广州女孩,他们会理解的。”

我说:“他们会理解过头的。苏丝,我们要认真想一想。首先你要告诉我贝蒂到底说了什么,因为我不知道的话就没有办法帮你。现在,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能说。”

我说:“苏丝,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会被送进监狱的。”

“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进监狱的。”

“他们会的!他们真的会把你送进监狱!你不是一时冲动才攻击贝蒂,而是先威胁要杀了她,然后真准备杀了她。我们要好好编造一个故事出来,可是在这之前我得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话。所以你现在必须告诉我。”

“不。”

然后我的脾气就爆发了。如果天气凉爽一些我是不会发脾气的,可是那时天气是那么炎热,一切都黏黏糊糊的,内心的任何一丝愤怒都会在体内快速生长。我怒气冲冲地指责她,她哭起来,我继续责骂她和她愚蠢透顶的自尊心——她之所以不愿意告诉我贝蒂说的话,不过是害怕丢脸。我告诉她,她这样做非但没有挽回面子,反而会摧毁我对她的最后一丝尊重。

到最后她眼含泪花地对我说:“好吧,我告诉你。”

“谢天谢地,你终于肯说了,谢天谢地,我终于让你明白了。”

她告诉我之后,我所有的愤怒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地自容,因为她一直在努力挽回的不是自己的颜面,而是我的颜面。

而且事情的起因竟然是那么微不足道。贝蒂恶毒地攻击苏丝说我是个变态,喜欢另类怪异的性交方式。她告诉苏丝,那次她来我房间,我就要求她在这件事情上配合我,她拒绝了,而我却承认曾经跟苏丝尝试过,因为苏丝更乐于取悦我。

第二天在酒吧里,贝蒂经过苏丝身边的时候抛出“变态”两个字,就让苏丝差点儿杀了人。

“要是哪个人想污蔑你,我就会杀了她,”她说,“我告诉她,‘你可以污蔑我,但不能污蔑我的男朋友’,因为对于我这样的啧啧啧肮脏女孩来说,再脏一些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这些脏话不能加在你身上,因为你是个好人,身上没有一丝污点,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谁要是讲你的坏话,诽谤你,我就杀了谁。”

我说:“苏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我从未感觉到自己这么肮脏,竟然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我没放心上。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用剪刀捅了那个广州女孩,是不是做了件好事。”

“我依然希望你没有这么做,苏丝。我真的很担心。”

“你担心太多了。”

“海恩斯怎么说?”

“哦,他就是个愚蠢的小老头儿,什么都不明白。他说:‘他们会把你关进荔枝角女子监狱。’不过我听说法官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好心的人,他一定会明白的。”

“苏丝,问题是,就算法官再好心,法律也没有心。法律不会允许用剪刀杀人,哪怕这个人罪有应得。”

然而我无法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到阳台上去苦苦思索,大约二十分钟后回到房间。

“苏丝,我从你身上得到一个教训,”我对她说,“那就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不管这决定是好是坏,你都要坚持自己的决定,大胆地采取行动。好吧,我们要做一件坏事,我们要做一件严重违法的事,叫作做伪证。我们要精心编造谎言,用心记熟,然后到法庭上认真背诵,尽管我们要对上帝起誓要说真话。因为如果我们不说谎,他们就会把你关到荔枝角六个月或者一年,与其这样,我宁愿自己因为做伪证而下地狱。好了,现在我们先想想剪刀的事,你什么时候买的?”

“那个广州女孩第一次出口伤人之后我买的。”

“不,你不是那个时候买的,而是好几周之前买的,你的房子倒塌之后,你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所以你要重新添置剪刀。而且你不是在轩尼诗道上的店铺买的,而是在某个街摊上买的,我们可不想让警察去调查。”

“我不想说谎,发生什么事,我就怎么说。”

“苏丝,如果你不想被关进监狱,就听我的话。如果你自己想不明白,就要全心相信我。”

“好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那好,我再问你,你什么时候买的那把剪刀?”

“我的房子倒了之后。”

“在什么地方买的?”

“街市上。”

“那你平时都是放在什么地方?”

“最上面的抽屉里。”

“不,你经常放在手包里,因为你在酒吧缝缝补补总会用到剪刀。贝蒂从你身边经过辱骂你的时候,剪刀在哪里?”

“在我包里。”

“不是,在你手里,你当时正在缝东西,刚好在用剪刀。当时你勃然大怒,朝贝蒂冲过去,无意中用剪刀刺中了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这样说不好,因为其他女孩都在场,她们什么都看到了。”

“几个女孩看到了?她们离得很近吗?”

“有吉薇妮和小爱丽丝,还有周三露露,还有多丽丝·吴,一共四个,她们都看到了。”

“去把她们叫过来,就说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让她们来我的房间。”

四位女孩都比我奢望的更愿意配合。起初我最担心周三露露,她那么有原则,一定会不为所动,拒绝在证人席做伪证,然而,她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帮助有麻烦的朋友,也就摒弃了其他的顾虑,平静地接受了安排,还提出很多好的建议。我原以为多丽丝也是块绊脚石,一开始她的确态度不明朗,有些冷淡,女学究一样的嘴巴紧闭着,一副为难的样子,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不定。末了她唯一的意见是明白地提醒我,如果她去法庭做证,就没办法在酒吧赚钱了。等其他人都起身离开,我让她单独留下来,给了她五十港币,并承诺事成之后会再付给她五十港币。既然已经决定要舞弊,也就没必要计较这小小的贿赂了。

然后就剩下海恩斯了。我下楼走到轩尼诗道,登上电车,一路叮叮当当在蒸炉一样的大街上穿梭,一股股热气透过大开的窗户打在乘客的脸上。下了电车后我又走了两分钟,爬了一段楼梯,终于来到海恩斯办公室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办公室很大,陈设古典,却四处悬挂着中国委托人赠送的匾额,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桌前的椅子上空空的,没有一丝有人坐过的痕迹。然后我注意房间一角有个石膏板搭建的小隔间,如同豪华住宅里随意搭建的厨房。小隔间的玻璃门后有些动静,一位职员走出来,帮我打开门,我走了进去。里面开着空调,温度很低,我湿透的衬衫变得湿冷,汗水如同冰水一般流下来。我的感觉像是从锅炉房一下子来到了冷藏室。

“将整个……呃……办公室都装上空调太贵了,”海恩斯说,“在这里待了二十年,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炼狱般的高温。外面情况怎么样?”

“非常热。”

“我下午还要去法庭。”

他露出一脸愁苦。他个子很高,长手长脚,有些焦虑不安,他的膝盖在桌子下动来动去。这张桌子太小,还不到外面办公室那张大桌子的四分之一,他的腿放在下面显得非常局促。

“哦,我不得不说我并不……呃……十分看好我们的前景,”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只希望我们不要轮到弗雷德·戈尔。”

“他是谁?法官吗?”

“是的,弗雷德是个很讲规矩的人,不过对待那些……呃……女孩一贯很严格。我们只能祈祷正好轮到查理·郭。不过恐怕即使是查理也会判她一两个月。”

“你是说监禁?”

“我说的再好也是徒劳。你也知道,她是有预谋的——还特意去买了剪刀……”

“哦,不是这样的,”我说,“剪刀是她几周前买的。”

他惊愕地看着我。

“恐怕不管她什么时候……呃……买的,她总是特意放在手包里了。这些事实都表明她是故意……呃……伤人。我是说,她特意打开包掏出剪刀……”

“可是剪刀早已经掏出来了,她当时正在用剪刀。”

“那位……呃……小姐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的中文怎么样?”我问。

“我的中文?一句也不懂。”

“哦,她的英文也糟糕透顶。这中间显然是有误解。”

他打量了我良久,然后移开眼睛,很不自在地在小桌子下倒腾着两条腿。

“也许……呃……是吧。不过我担心警察会传唤证人,她们的证词也许跟你说的不符。”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说,“只有四个人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事情,我知道她们看到的跟我刚才说的一致。”

“如果这样的话……呃……我们可以提出不一样的意见了。”

“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哦,如果正好是查理·郭审理此案,可能需要三百港币。”

“如果是弗雷德·戈尔呢?”

“五百港币。”

“他们是否可以不判她入狱。”

“他们可以,但他们……呃……不肯。”

“庭审大概在什么时候?”

“恐怕要四五个月之后吧。”

“四五个月?”

“法庭的案子排得满满的,你要知道。”

“那我们就暂且把这五百港币搁置起来吧。”

他送我到空调小隔间的门口就不肯再往外走了,他尴尬地向我道别,犹豫了一下又说:“呃,关于那个……呃……那位小姐英语糟糕造成的误解,我忘了告诉你,我当时请了……呃……译员。”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不好意思我要关门了,热气……呃……都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