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君子好逑 第七章

实际上是阿唐弄错了,罗德尼是打算带苏丝去曼谷,可他们最终也没能离开这块殖民地。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吉薇妮那里得知的,罗德尼和苏丝离开南国酒店前她曾见过他们。好像苏丝不太信任罗德尼,觉得他会把自己丢在异国他乡,就谨慎地要求先试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就去了新界的一家小宾馆,离九龙大概有十二英里。这家宾馆坐落在海边的景点附近,深受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欢迎,尤其是度蜜月的夫妇或者周末相聚的情人。苏丝把孩子和保姆也带上了,把他们安顿在附近的渔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他们待在身边更让我难受,我真希望他们立刻就远走高飞。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苏丝,我梦到她回来了,我站在画架前画画,她跷着腿坐在床上,亮晶晶的眼睛闪着淘气的光芒。一天晚上我还梦到我们又去了赛马场,在拥挤的人群中牵着手,可是罗德尼却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躯巨大而怪异,如同一只饥肠辘辘的猛禽朝我们扑来。我紧紧抱住苏丝,唯恐她被罗德尼抓走,可是他却走到人群中不见了,我不再恐惧,满心欢喜苏丝依然在我身边。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我伸出胳膊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她已经不在了。想到又一个没有她的日子就要开始了,熟悉的疼痛又袭上心头。我闭上眼睛想要继续睡,好让这一天缩短一些,让自己少受一个小时的痛苦。

而我却迟迟无法入睡,我开始希望她能过来找我,因为她离九龙不过几英里远,她肯定会来市中心买东西或者看电影吧?那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吧?每一天,我都会找很多貌似合理的理由,证明她会选择这一天来城里,然后我会坐等她的到来,每次电梯门的哐当声都让我全身紧张起来,一次次地辨认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有一次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口,然后响起了敲门声,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我欣喜若狂,朝门口奔去,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然后猛地拉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阿唐,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定觉得我昏了头。

某天早上醒来,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攫住,我突然对南国酒店和与它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产生了厌恶。这种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浪漫的眼光看待南国酒店,我对它产生了真切的感情,对这里的女孩们也怀有真切的感情。尽管她们的职业从本质上来讲极不光彩,一次次毫无意义地向陌生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可她们总是让我惊叹,惊叹于她们顽强地抵制堕落,惊叹于她们良好的举止、敏感的心灵和高傲的自尊,惊叹于她们在性交易如此贫瘠的土壤上竟然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充满善良、温柔、慷慨和爱心。我不只在苏丝一个人身上看到纯真的心。

即使是对那些水手,我也极为宽容。我曾亲眼见到,他们毫不掩饰地寻求肉体的欢愉并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只不过是为了逃避孤独。对于他们的酗酒和淫欲我不以为怪,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种子,如果这些种子的孕育环境不同,吹拂的春风不同,沐浴的阳光不同,那么就极有可能某些种子疯狂成长而其他种子永不发芽,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变得好色而贪杯。我曾见过一个喝醉的粗人几乎把一个拒绝跟他上楼的女孩扼杀,我心想:“我也可能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对他心怀哀怜。后来那个女孩还恳求酒吧经理不要把这个人交给海警,说:“他刚被关了三十天,我们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被送回去。”我被她如此深厚的情感打动,因为她不仅让那个水手免受牢狱之灾,也拯救了我。

而现在,所有的怜悯都消散了,我的感情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我的眼里,这些水手蠢笨粗暴,他们如此酗酒、如此恬不知耻地随意滥交就是对人性的践踏。甚至是那些女孩也让我反感:她们身上那些我曾经为之称赞的品质都变成了肤浅,或者不过是她们用来促成交易的手段。她们良好的举止只不过是东方人虚伪的面孔,她们善良、温柔和慷慨的表面下掩盖的是麻木不仁和贪得无厌。纯真的心灵?这是我犯过的最低级的错误,将纯真和无知混为一谈。

伴随着这种厌恶感而来的是我完全失去了画画的能力,因为我画画是基于对周遭人事的共鸣,基于我内心的怜悯和慈悲。这些情感一直不充盈,而今却全然枯竭了。我的想象被幻灭蒙蔽,过去的作品如今看来是如此多愁善感、如此虚伪、如此华而不实,让我感到厌恶,不忍卒看。我失去了继续作画的冲动。几周之前,拿着调色板和画笔站在画布前,我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自己能力有限,画不出心中的景象;而现在我站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画布,没有了动力和目的。如同开启一段没有方向的旅行,我对要去的地方也毫无兴趣,只是第一点我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纽约的信,是米特福特寄来的,就是罗德尼的舅舅经营的那家画廊。两个月之前,我和罗德尼的关系还比较和睦,他写信向他舅舅推荐我,他舅舅回信要我寄几幅作品过去,所以我就及时寄了一些蜡笔画和油画。罗德尼走后两天,我收到一份正式通知,确认我的画已经收到,现在我又收到这封信,署名是亨利·C.威因鲍姆,根据信头上的信息,他是罗德尼舅舅的合伙人。信共有两页,满纸赞誉之词。我的风格、技巧和主题的独创性都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而且信中还承诺,如果我多送几幅作品过去,他们就会在纽约帮我办一场个人画展。写信的人还很客气地给我提了个建议——信绝不可能出自威因鲍姆之手,因为他肯定很清楚创作冲动的本质,不会特意这样提醒一个画家——说我应该画一两幅香港全貌图,以便更好地展示南国酒店的背景和位置。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收到这封信,我一定会乐上天。而现在我正处在厌恶和幻灭中,这封信读来却是如此讽刺。实际上读信本身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因为提到我的画也会让我觉得厌恶。我严重怀疑信中的措辞过于夸大,而且还特意强调了主题,显然说明他们对感官的兴趣远远大于艺术本身。即使是有望发财也无法让我摆脱冷漠。我把信丢到一边,也没有回信,心想等哪天再给他们写几句吧。

在我心中幻灭的不只是南国酒店和我的作品,还有整个湾仔。走在我原来为之亢奋而欢欣的热闹大街上,如今却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有千万堵墙将我和那些忙碌的、聒噪的、随地吐痰的中国人隔开。我开始怀念自己之前避之不及的欧洲人,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给那些英国熟人打电话,因为我之前觉得他们很闷,草率地对他们不予理会。而今正是他们的迟钝让我怀念,因为这迟钝让我觉得舒服、熟悉,充满英国气息。后来有一天在银行,戈登·汉密尔顿过来跟我聊天,他抚着八字胡对我说:“你一定要过来吃晚饭。”我竟然如此感激他邀请我,恨不得过去搂着他的脖子。

我想起上次我们在九龙那家餐厅的偶遇,就疑虑地问:“可是你妻子呢?我想她可能不怎么待见我。”

“别担心,她很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感到羞愧。”汉密尔顿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其实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法入睡,她一直念叨着:‘那些可怜的女孩,怎么才能帮她们呢?’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她们赚的钱可比我在银行赚的多,若说她们如何帮助我们,那方法可就多了。’所以你若能去我家吃晚餐,伊泽贝尔一定会很高兴。那就说定了,周四晚上八点钟。”

“我非常期待。”也许他根本无法得知我说这句话时是多么真诚。

第三天晚上,我乘坐山顶电车到半山车站,然后走到汉密尔顿的公寓。对于一个银行职员来说,他的公寓极其宽敞,陈设也很奢华,因为他妻子很富有。到了他们家之后我才发现那天晚上是个宴会,共有十几个人参加。伊泽贝尔·汉密尔顿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急切地为那天晚上的冒犯表示道歉。她递给我一杯酒,陪我闲聊了一阵,然后把我带到其他客人中间。

那一套乏味的殖民地鸡尾酒会社交模式就此展开,对此我已经非常熟悉,起初是在马来亚,然后是来到香港后的前几周。我感觉自己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台留声机不停地转,唱片纹道有些磨损,唱针有些迟钝,而播放的是同样一张旧唱片,里面的每词每句我都烂熟于心。我深知不会有任何不同的话语,也不会有任何新鲜的观点。而今当乏味变为现实的时候,我内心的怀旧消散了。

之后我们便开始晚餐,饭桌上大家讨论的话题转到一个中英混血的女孩身上,她到剑桥读书,取得了前所未闻的学术成就,获得了律师资格,然后回到香港从事律师职业,帮助那些跟自己一样的欧亚混血儿。

“我承认她非常聪明,可是她的自卑也一目了然。”

“我曾见过她一次,太盛气凌人。”

“这就是欧亚混血儿的问题所在,如果你对他们好一点儿,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以为自己跟你一样优秀。”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会邀请她去我家的。”

“我也不会,不过若是在大街上遇见她,我还是会很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我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有礼貌。那天我告诉她:‘亲爱的,这一切也由不得你选择,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不是你的过错。我知道有些人心胸很狭窄,抱有偏见,不过从小我就懂得人要有礼貌,所以我对待欧亚混血儿与对待其他人别无二致。’”

“你知道吗,她与迪克·基特里奇可能有暧昧?”

“可能?亲爱的,她可是大肆宣扬,你觉得她会错过这么一个炫耀的好机会吗?”

“前些天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能跟欧亚混血儿结婚?’问这话的当然是个刚从国内过来的年轻人,还很稚嫩。我回答说:‘你想听好笑的答案吗?’他说:‘不想。’所以我说:‘那好,原因是没有人这么做。’他说:‘不知道耶稣对此会有何看法?’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说实话,虽然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我对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有太多人从未到过中国就已经将自己的意见传递给主,而主若不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是不会自己随便评判的。’”

他们对其他人如此缺乏慈悲之心,尤其对那些流淌着我们一半血液的不幸混血儿缺乏慈悲之心,在我看来比南国酒店的任何一种罪都要来的更肮脏;而我对南国酒店女孩的尊重与情感排山倒海般重新涌上我的心头,因为她们从来不会如此褊狭和寡情。

饭毕我们转移到会客厅,不久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黑黑的脸上爬满皱纹,如同皴裂的龟壳,两只眼睛闪着精明的光泽,礼节古老刻板。他名叫奥尼尔,是个中国通,迫于压力刚刚关闭内地的业务来到香港,他准备在香港暂留两个星期,然后起程返回英国。他说自己有另一个聚会,所以未能早点儿过来,不过我怀疑这只是他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唯恐这个晚会过于沉闷乏味。后来不知怎的,话题又转回到欧亚混血儿身上,整套殖民地的陈词滥调又重新开始了。奥尼尔听了一阵,转头大声对戈登·汉密尔顿说:“既然我很快就要永远离开中国了,我想我也可以说出来了,我的祖母是中国人。”

他的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被震惊了,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长满皱纹的皴裂脸上果真保留着中国人的痕迹,还有他那双黑色闪亮的眼睛,也许其他中国通也有这些痕迹,说来奇怪,在中国居住久了,就会烙上中国的印记。

“我很高兴过去三十年里我从未因此感到困扰。”奥尼尔继续对汉密尔顿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关注他。

这时那个自称从小彬彬有礼、还声称自己对欧亚混血儿毫无区别对待的女人说:“不过,奥尼尔先生,您的祖母一定出身大家庭,出身真的很重要。”

“不是,其实她是我祖父妻子的保姆。”

他的这句话又让大家陷入了沉默,只有藏在柜中的骷髅发出嘎嘎声响。里面有两具骷髅——中国血统和私生子。

终于,一个声音高亢而直爽的女宾客打破沉默,转移了话题。

“希尔达,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明天不能去打桥牌?”她的声音给整个会客厅带来生机,“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明天我要参加教会活动。你也知道,让那些可怜孤独的小男孩见一见我这个真正的英国女人意义很重大。”

半个小时后奥尼尔说他年纪大了,喜欢早睡,就起身告辞了,我借故跟他一起离开。我们沿着通往电车半山车站的马路漫步,香港岛和海港的灯光在我们脚下铺开。

“您是故意跟他们开玩笑呢,还是您的祖母真是中国人?”我问他。

他呵呵笑了笑,说:“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来自伦敦西南富人区的里士满,另一个来自诺威奇的伯里圣埃德蒙兹小镇,所以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有时候我也会像孩子般调皮,忍不住要开玩笑。”

我笑了,说:“他们可是大吃一惊,过去三十年竟然从来没有人跟您提过此事!”

“你当然不能太把这些人当回事,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意义。这种心态与孕育它的帝国一样是注定要落败的,可他们却总觉得是这种心态孕育了帝国,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种顽固的心态不过加速了自己的衰败。说句不怕得罪主人的话,我估计今天晚上参加宴会的大部分客人都是不值一提的人物,而那些真正的帝国建造者,才是一流人物。”

我们相谈甚欢,为了能继续讨论,我们没有乘电车,而是沿山而下走回市区。我们走到奥尼尔所住的告士打道时,他邀我去小酌一杯。我觉得他很有魅力,而且我正在跟他讲南国酒店和苏丝,所以我就同意了。喝完一杯威士忌,我也讲完了我和苏丝最后一面的故事,他说:“放她走你真是太傻了!非常傻!”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你是说我不接受她、接受水手和一切是太傻了吗?”

“当然!愚蠢透顶!在我看来,她是一个性格鲜明的女孩,而且还醉心于你。而对于女性来说,生命中最大的快乐往往来源于异性,所以我知道这样一个女孩不可小觑。每个人天生都有缺点,可能有人喜爱昂贵的珠宝,可能有人对未来伴侣要求过高,抑或急着寻找未来伴侣。如果她开始把你当作目标,情况就很糟糕了。所以我觉得与这些缺点比起来,几个水手不算什么。”

我笑了,说:“我觉得您说这些话有些言不由衷,如果您是我,也一定会像我这么做的。”

“荒谬至极,亲爱的朋友。我也曾面对同样的境遇,可我并未像你一样。她是汉口一家剧院的戏子,非常漂亮。她是一个有钱绅士的情妇,不过这位绅士年龄太大,已经无福消受。她还与另外一个有钱人有来往,纯粹是为了钱,因为她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后来她爱上了我,我也用真心回馈她。”

“而她并没有告诉第一个男人任何关于我和第二个男人的事情。如果他发现了,一定会非常不快,作为她的第一个拥有者,他充当着丈夫的角色。另一方面,第二个有钱男人充当着情人的角色,他对第一个男人的存在一清二楚,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实际上这反而给了他一定的满足感,因为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给第一个男人戴绿帽子。当然他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采取激烈的行动。”

“而对于我自己,是整场戏中最后出场的,我对前面两个人的情况很了解,对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任何异议。我反而对此十分赞许,因为他们让我不必承受经济负担,而且这个女孩也不会胡闹,用情至深。”

“那如果她找了第四个情人呢?”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说:“我应该会很生气,不过这只能证明做爱本身并不重要,其重要性完全取决于你所持有的观点。而在我看来,你不应该因为那些水手感到沮丧,正如我不会因为汉口情人的两个有钱主顾感到沮丧一样。你应该像我一样感到满足,因为你利用了他们的经济优势。”

我笑着说:“您可真是玩世不恭。”

“恰恰相反,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更能打动我。我年事已高,再轰轰烈烈爱一场就是出洋相了,我如今最愿意做的,就是能给年轻人一些意见,就是告诉他们:不要把一切都想得过于完美,不要因为小小的困难而浪费了宝贵的青春年华,一句话,就去爱吧。”

“恐怕对我来说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我说。

此后我见过奥尼尔几次,十天后我去码头送他返回英国。他走了之后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在香港唯一的朋友,就又陷入了沮丧。临走前他给我的忠告是:“去把那个女孩追回来,或者就忘了她再重新找一个。不管你做了怎样的决定,都要坚决地去执行。”我知道他的忠告是金口玉言,就考虑第一种选择,把苏丝追回来。虽然姿态很高很富有激情,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那些水手,也许我们只不过回到以前的情况。那就去酒吧再找个女孩?不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行为等同于背信弃义,也会因此失去她们对我的尊敬。

所以我什么也没做,继续每天一醒来便开始惧怕这阴郁难挨的一天,继续每天热切地等待着敲门声。

后来有一天,我听蒂芙说她在市里见到苏丝了,她出来买东西,还说不会来看我,她既然已经决定跟罗德尼在一起,就不能来找我。到现在,一直支撑我的希望也破灭了,我陷入更为糟糕的状态,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和颓废,精神空虚,一切似乎都是徒劳无功,灵魂一片黑暗。这种状态并不完全是消极的,如同某些病痛一样,它也有积极的一面:至少它如同血液里的毒一样让我感受到疼痛。我逼自己工作,站在那里手拿画笔,看着画架上画了一半的画,茫然不知如何完成,仅仅是克服自己的惰性、让自己站在这里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我的内心一片漆黑,所以就放下画笔出了门。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孤寂和颓废如影随形。我回到房间,独自坐在阳台上,外面壮丽的景色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如同一堵砖墙一样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愉悦。我打开一本书,却无法静下心来读。没有人来,不会有人来了。我听到隔板后面的隔壁阳台传来男人的低语、女人的笑声。我闭上眼睛,除了疼痛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长长的孤寂的疼痛。

我再也忍受不了,心想:我要接受奥尼尔的建议,我要下定决心,我要去楼下找个女孩,我要结束这孤寂。这样我生命的乐趣就会重新回来,我就可以开始画画了。

我来到楼下的酒吧,心中有种负罪感,就好像自己在伸手偷朋友的钱。我在桌前坐下,吉薇妮过来跟我聊天。

我想,不行,不能找吉薇妮,我和她太熟了,她就像我的姐妹一样。

我看着周三露露走向点唱机,投了一枚硬币,按下按钮。我想,她很漂亮,她很美丽,我可以喜欢上她。可是她的那些原则呢?她会说我是苏丝的男朋友,所以就会拒绝我,那我肯定会觉得羞愧,因为我竟然张口要她跟我交往。不,不可以找周三露露。

吉薇妮说:“哦,太好了,菲菲来了。昨天晚上打麻将的时候我借了她五元钱,现在要还给她。我失陪一下。”

她走开了。我看到蒂芙在桌子之间来回游荡,猴子一样丑陋的小脸和一双闪亮的绿豆眼。蒂芙活力十足,一双美丽的长腿,穿着高开衩裙子,露出大腿。

我心想,是了,就是蒂芙了,她就是我要找的药。

我迎上她的眼睛,她就含笑过来了,在我桌前坐下。透过桌子边缘,我能看到她裙子下面露出的大腿。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想让她去我房间。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说:“可你是苏丝的男朋友啊。”

“她已经走了好久了,蒂芙。”

她沉默了,心事重重。我从不知道蒂芙也会沉默。然后她迟疑地说:“好吧,不过……”多丽丝·吴从桌旁走过,她赶紧闭口。她对我们的对话感到羞愧,不希望有人听到。

“不过什么,蒂芙?”

“不过你最好先上去,”她说,“我不希望任何人看见。”

“为什么?”

“我就是不希望别人看见,不为别的。”

我留她坐在那里,先回了房间。我担心她不来,那一刻我非常希望她能来,因为我觉得她很有魅力,我很喜欢她,而且我知道她能给我想要的东西。灵魂的暗夜之后,蒂芙会给我带来曙光。

门口响起敲门声,蒂芙进来了,情绪依然很低沉。我们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直到彼此感觉轻松些。我告诉她,我跟她太熟,谈钱不太好,所以就当是我送她一份礼物。我打开她的包,放了几张钞票进去。她一脸尴尬,不过也没说什么。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个银匣子。

“这是苏丝送给你的?”

“是的,蒂芙。”

她点点头,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走到阳台倚靠在栏杆上,她心情终于好起来,开始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还不时咧开大嘴笑着。我牵着她的手回到房间,她把手抽回去,打开手包。她在包里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就把包合上了。

“我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她说,“我要去取。你不介意等我两分钟吧?”

她走了,关上了门。五分钟过去了,她还没回来,我有些焦躁不安。这时我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些钱,压在苏丝送我的银匣子下面。我数了数,正好是我放进蒂芙包里的钱。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手里的钞票。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是蒂芙从酒吧打来的。

“我给你打电话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她说,“可是我很喜欢苏丝,她是我的朋友。”

“可是天哪,蒂芙!她已经走了,跟我的朋友,我所谓的朋友!”

“完全是两码事,那只是她的工作,而你是苏丝真正的男朋友。”

“做她的男朋友还真是给我带来了很多好处啊!”

“好吧,你去找其他女该吧,不要来找我。我不想让苏丝的男朋友来找我。”

她挂了电话,我也啪地把听筒摔在桌子上。我非常生气,心想,你这个小妓女,你这个专门伺候水手的妓女竟然敢如此玩弄我?你为何不当面告诉我,而是悄悄溜走然后打电话告诉我呢?难道你害怕我会强暴你吗?

你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吧,我心想,一个像蒂芙这样专门伺候水手的妓女竟然摆出架子拒绝我,把我的钱扔在我脸上,不偏不斜。

我让自己一直处于这种愤怒中,因为相对于内心深处的羞辱,愤怒更容易承受。然而后来愤怒消散了,羞辱却依然存在。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到楼下的酒吧邀请其他的女孩,再遭受一番拒绝。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乱下决心的后果。我出门去看电影,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想邀约失败的事情。我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前面坐着一个水手和一个中国女孩,这个女孩显然已经被完全西化,没有了中国人原有的矜持,两人不停地相互爱抚。女孩的头发垂在肩膀上,映在电影屏幕上的轮廓像极了苏丝。我心中充满渴望,无法遏制,最后我不顾打扰一排的人,换到了其他座位。

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飘着蒙蒙细雨。我在细雨中沿着湿滑的马路走啊走,渴望依然攫住我的内心,极其强烈。

我心想,到处都有站街女,我可以去找个站街女。

我拐进一条街,女孩们都站在门廊里,有些是因为小雨,有些是因为她们年龄太大,门廊里比较昏暗。有个女孩打招呼说“你好”。朦胧的身影看上去苗条而年轻,一道黄色的光斜斜地洒在她的肩膀上。“你好,你是英国人吗?”她充满期待地朝我移了移身体,一部分面颊映在灯光里,涂了脂粉的脸松垂而苍老。我慌忙逃出这条街,沿着水边朝南国酒店走去。

有个女孩撑着伞走在我的前面,湿润光滑的路面映出她优美的剪影,优雅的脚踝,纤细的腰肢,浓密的披肩长发。

我对自己说,这不行,她又不是站街女,她可能只是去乘轮渡。我拼命压制看到她之后心中重新涌起的又一轮渴望。

突然之间我认出了她,穿着高跟鞋摇摇欲坠,臀部左右扭动。她走过南国酒店的大门,走到酒吧门口停下脚步,收起雨伞。

啊,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贝蒂·刘不会有问题,我心里想,贝蒂·刘对苏丝没有什么顾忌。

她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朝玻璃门里看,另一只手敲着玻璃,期望引起里面水手的注意,好让他出来把自己带进去。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展开笑脸,忽闪着浓密的睫毛轻声说:“哦,罗伯特!”她的手轻轻抚着我的手臂。

“罗伯特,你最好了,你能带我进去吗?”

“当然可以了,贝蒂,”我说,“不过是进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