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初试身手

罗斯多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啊!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做工具就行啦。你想报复吗?”

诗人回答:“非报复不可。”

“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刚才道利阿给我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稿子来把它打下去。凡尔奴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下容不得两件作品成名。凡尔奴替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的稿子去发表。”

吕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说它不好呢?”

罗斯多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你的手艺。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

“用什么办法呢?”

“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

“我没有这本领。”

“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吃这行饭的难处,你要想办法适应。我脾气痛快,让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上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从此他们以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一类的书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法国作家凭着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的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的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服尔德,卢梭,狄特洛,孟德斯鸠,蒲丰。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啊,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啊。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培纳同我们的拉勃吕依埃做比较。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戈尚当作台阶。问题转到了这方面,你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系,把他们的文学叫做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思想。你做一个对比:服尔德,狄特洛,斯忒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样样靠形象来表现,在华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品种,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华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品种,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投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叫做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会附和。拿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着仿效,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埃蒂安纳,儒依,蒂梭,高斯,丢伐,奚埃,朋雅明·公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曼,拿破仑派进步党的头目,凡尔奴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抵抗形象和废话,继承服尔德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当。他的作品虽然很美,却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问题就不在于拿当,也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决不轻易受人暗算。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捣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钱,真正的群众很快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要不把道利阿烤焦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要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

吕西安听着罗斯多说话愣住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见许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说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罗斯多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第一种手法,叫做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儿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临了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是对付道利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像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照样好用。”

埃蒂安纳给吕西安赤裸裸的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

罗斯多道:“朋友们都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动攻势,这件事准会叫他们乐死,你等着瞧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同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多·曼兰在一小方纸上写了几行,预备带回他的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即将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惟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

罗斯多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放在讽刺小品栏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利阿居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叫做可一不可再。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埃蒂安纳的一席话对于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利阿报仇泄愤,什么良心,什么灵感,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一连三天在高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高拉莉给他安慰。过了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到许多编辑,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的听着。番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

“他怎么啦?”吕西安问。

“到印刷所去发稿啊!”埃克多·曼兰回答。“你这篇书评简直是杰作,一字不能减,一字不能加。”

罗斯多说:“对你只要指出路来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当明儿看了评论,脸上是什么表情,”另外一个编辑说着,神气很得意。

“可见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多·曼兰说。

“真的不差吗?”吕西安很迫切的问。

“勃龙台和维浓看了,心里不会舒服的,”罗斯多回答。

吕西安又说:“我还替你写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读者欢迎,可以陆续再写。”

罗斯多说:“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诺的小报后来靠着这一类的文章大出风头,地位占到两栏,专谈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写一个人物,一个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样品题目叫做《巴黎的过路人》,笔调新颖,别致,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意义相反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调铿锵的副词和形容词的配合,引人入胜,跟批评拿当的严肃而深刻的文字比较起来,正如《波斯人信扎》和《法意》一样截然不同。

罗斯多道:“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这一篇明天就发表,以后你爱写多少篇就写多少篇。”

曼兰道:“喝!道利阿被我们在他铺子里扔了两颗炸弹,气坏了。我才从他那儿来;他正在破口大骂,对斐诺暴跳如雷,斐诺说小报卖给你了。我把道利阿拉过一边,悄悄的对他说:你为着《长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来了一个有本领的角色,我们都在拍手欢迎,你却把他轰走!”

罗斯多对吕西安说:“道利阿看到你的书评,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报纸,你瞧见了吧?你报仇有了结果啦!夏德莱男爵今天来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们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章,过时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无可奈何。你没看过报吗?文字挺滑稽,瞧这个题目:《鹭鹚出殡,乌贼鱼痛哭流涕》。特·巴日东太太在交际场中正式有了乌贼骨的绰号,夏德莱变了鹭鹚男爵。”

吕西安拿起报来,念了凡尔奴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

埃克多·曼兰道:“他们快投降了。”

最后,报纸还需要一些俏皮话和风趣的东西做补白,吕西安兴致十足,也凑上几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闲扯,讲讲当天的新闻,同伴们的笑话,以及暴露他们性格的琐碎事儿。从这些冷嘲热讽,轻薄有趣的谈话上面,吕西安熟悉了文坛上的风气和人物。

罗斯多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时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进出的各个戏院去,向检票处和后台打个招呼。过后咱们再上全景剧场找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到她们更衣室去说说笑笑,玩一下。”

两人便手挽着手,一个一个戏院走过去,宣布吕西安当了编辑。经理们恭维他,女演员们架起手眼镜瞧他;她们全知道吕西安一篇剧评登出来,高拉莉就被竞技剧场出一万两千法郎一年请去,佛洛丽纳得到全景剧场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众这些小规模的捧场使吕西安觉得自己声价十倍,同时估量出自己的势力。十一点,两个朋友到了全景剧场。吕西安一派潇洒的风度令人叫绝。拿当也在那儿,他向吕西安伸出手来,吕西安跟他拉手。

“啊,两位大师,”拿当望着吕西安和罗斯多说,“你们要把我打下去吗?”

“等明天再说,亲爱的,吕西安怎么对付你,你等着瞧吧。我相信你一定高兴。这样严肃的批评对作品只有好处。”

吕西安听着羞得面红耳赤。

“文章厉害吗?”拿当问。

“相当严重,”罗斯多回答。

拿当说:“不至于叫人倒楣吧?埃克多·曼兰在杂剧院休息室里说,我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别听他的,你等着瞧吧,”吕西安说完,跟着高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着迷人的服装正好从前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