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夹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道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见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特·阿兰戈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丢冈日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盖拉德里著:《道德综论》。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伏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安古兰末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大先生或者包熏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大-包熏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槅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大或者包熏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末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大或者包熏,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大还是包熏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丢冈日的出版商说。“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华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大!”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包熏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丢冈日的作品?”
“《加莱的小老头儿》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大接着说:“而且你知道,比卡正在写小说;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丢冈日的出版商听着维大告诉包熏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说:“那末,一年就一年吧。”
包熏毫不含糊的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包熏对维大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
“那就净赚一千五,”维大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丢冈日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大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华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包熏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维大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像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大先生!”
维大走出去了。
包熏不客气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佛附近公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包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包熏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包熏气冲冲的嚷道。“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公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的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个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包熏称为道格罗老头的家伙,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像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华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华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服尔德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大和包熏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勾勒近景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华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约翰-雅各有好几点相像,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在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大和包熏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书的命运各各不同,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像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