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在胜利之后才发生战斗 二 沉思中的郭文
他的沉思是深不可测的。
他亲眼看见一个闻所未闻的转变发生了。
朗特纳克侯爵变了样子。
郭文亲眼看见这个变化。
他从来不会相信这种事情能够在错综复杂的事变中发生,不管这是怎么样的事变。他从来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能够出现,即使在梦中也没有想到。意外事件是高傲专横而且戏弄人类的,现在这件意外事件抓住了郭文,把持住他。在郭文的面前,一件不可能的事竟成为事实,成为看得见,摸得到,无可避免,不能动摇的事实。
他,郭文,对这件事怎样想法呢?
躲避是不可能的;必须拿出结论来。
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他不能够避而不答。
这个问题是谁提出来的?
是事变提出来的。
也不仅仅是事变提出来的。
因为事变是能够变化的,正义是永远不变的,事变向我们提出问题的时候,永远不变的正义就催促我们回答。
云层的后面有星星,云层给我们的是暗影,星星投射给我们的是亮光。
我们不能躲避亮光,正如我们不能躲避暗影一样。
郭文正在遭受一次审问。
他被法官提讯。
被一个可怕的法官提讯。
这个法官就是他的良心。
郭文觉得自己整个动摇了。他的最坚定的决心,他的最虔诚的诺言,他的不可挽回的决断,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的深处动摇了。
他的心灵在震动。
他越是回想他刚才所看见的事情,他越是觉得迷乱。
郭文是一个共和党人,他相信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而且也的确是如此。可是一个更高级的绝对正确性刚才出现了。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不容许人故作不知的;这件事很严重;郭文曾经亲身参与这件事;他当时曾经在场;他不能够抽身逃避;虽然西穆尔登对他说:“现在这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了”,可是他的内心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一棵树被人从树根上拔掉一样。
一切人都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一动摇,就产生深沉的烦恼。郭文正在感受着这种烦恼。
他用两只手紧紧夹住脑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榨出真理来。对于这样一种情形要想获得一个正确的观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一件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困难的。他的面前有一大堆可怕的数字,他必须得出一个总数来;他要算一个命运的加法,这是多么使人晕眩的事!他尝试着;他尽力设法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压制他自己觉到的内心的阻力,把事实经过简要地复述一遍。
他把事实一一摆在自己面前。
在极端重要的场合下,自己向自己作一个报告,自己追问自己到底要走哪一条路,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呢?这种事情谁没有遇到过呢?
郭文刚才亲眼看见一个奇迹出现。
在地上的斗争进行着的时候,同时发生了天上的斗争。
那就是善和恶的斗争。
一个凶猛的心灵打败了。
正由于这个人具有一切的坏处,残暴、错误、盲目、无理的固执、骄傲、自私,郭文刚才所看见的才是奇迹。
人道战胜了这个人。
人道战胜了不人道。
用什么方法呢?用什么方式呢?人道怎样打倒一个愤怒和仇恨的巨人呢?人道用的是什么武器?是什么军械?是摇篮。
一道强烈的光线使郭文感到一时眼花缭乱。在激烈的内战中,在集中一切怨恨和复仇的动乱时代中,正当乱世达到最黑暗最疯狂的时候,正当罪恶放出它的全部火焰、仇恨发出它的全部黑暗的时候,正当斗争发展到一切都变成炮弹,正当混战激烈到这样的地步,使人再也不知道正义在哪里、诚实在哪里、真理在哪里的时候,突然间,不可知——心灵的神秘的警告者——使那股伟大的不朽的光线,在人生的光明和黑暗上面,大放灿烂的光芒。
在错误和正确两者的恶斗上面,在深处的真理的面孔突然一下出现了。
弱者的力量突然插了进来。
我们看见那三个出世未久的可怜的小生命,他们既不懂事,又被遗弃,又是孤儿,又没有人伴着他们,他们还在牙牙学语,只懂得微笑,同时又还有内战、以牙还牙的法则、可怕的报复逻辑、谋杀、大屠杀、兄弟自相歼灭、愤怒、怀恨等等在威胁他们,可是在对付这一切恶魔的斗争中,他们胜利了。我们看见为了犯罪而放的可耻的大火流产了,失败了;我们看见那些残暴的阴谋被破获了,受挫折了;我们看见那种古代封建的残暴,年深日久的不能动摇的轻蔑,所谓为着军事必需的经验,那种为着国家利益的理论,所有那些从残暴的老人脑中产生的专横的成见,在这几个还没有开始生活的稚子的清明眼光下消失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还没有开始生活的稚子没有做过坏事,他就是正义、真理、洁白,天上无数的天使在小孩子的身上活着。
这是一幕很有用的景象,是一个忠告、一个教训。那些主张战争应该毫无怜悯地进行的狂热的战士,在所有这些罪恶中,在谋害、疯狂、暗杀、复仇的火焰当中,死神拿着火炬临场的时节,突然看见全能的纯洁在这一大队罪恶上面站了起来。
纯洁战胜了。
我们可以说:不,内战不存在,野蛮的行为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恶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因为要消灭这些妖魔鬼怪,只要有童年这种曙光就够了。
从来没有在任何斗争中,能够像这次斗争一样清楚地看见魔鬼和上帝。
这次斗争的战场是一个人的良心。
那就是朗特纳克的良心。
现在斗争又开始了,也许比上一次斗争更猛烈,更有决定意义,这次斗争的战场是另一个人的良心。
那就是郭文的良心。
人是怎样的一个战场啊!
我们都受我们的思想的支配,我们的思想是神,是鬼怪,也是巨人。
这些可怕的战士们时常把我们的心灵践踏在脚下。
郭文在沉思。
朗特纳克侯爵被包围了,被封锁了,被判罪了,被通缉了,像马戏班的一头野兽一样被关起来了,像钉子一样被钳子夹住了,他的老巢现在变成他的监狱,他被关在里面了,他被铁和火的城墙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了,然而后来他居然脱逃了。他创造了这个脱逃的奇迹。在这样的战争中,脱逃也许是最难完成的杰作,他竟完成了这件杰作。他又得到了森林,可以在那里筑垒固守,他又得到了乡土,可以在那里作战,他又得到了暗影,可以在那里藏身。他又变成那个可怕的独往独来的人,那个凶恶的流浪者、神出鬼没的队伍的首长、地下军队的领袖、森林的主人了。郭文得到了胜利,可是朗特纳克得到了自由。从此以后,朗特纳克有的是安全,是无限广阔的道路,是数不尽的避难所。他成为一个抓不到的、找不着的、近不了身的人。一只狮子已经落下陷阱,又逃走出来。
可是,他自己又进来了。
朗特纳克侯爵自愿地、自动地,完全根据自己的选择,离开了森林、阴影、安全、自由,回到最可怕的危险里去,第一次,郭文看见他毫无畏惧地冒着葬身的危险冲进大火里面,第二次,他从那个梯子下来,只身投入敌营;对于别的人,这个梯子是救命梯,对于他却是一个丧命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救三个孩子。
现在人们怎样处理这个人呢?
送他上断头台。
那么这个人所救的三个孩子是他自己的吗?不是。是他一家的吗?不是。是他同一阶级的吗?不是。为了三个可怜的小孩子,偶然遇见的弃儿,不相识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赤着脚的孩子,这位获救的、自由的、得胜的——因为逃掉了也是一种胜利——贵族、亲王、老头,竟冒尽一切危险,付出一切代价,不惜一切牺牲,高傲地救了这几个孩子,同时也交出了他自己的头颅,这个头颅直到目前为止是可怕的,现在变成无限庄严的,他把这颗头颅献出来。
人们怎样办呢?
接受他的头颅。
朗特纳克侯爵要在别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之间作一个选择;在这个庄严的选择中,他挑选了自己的死亡。
人们同意他死亡。
人们就要砍掉他的头颅。
对于英雄的行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报酬啊!
用一种野蛮的手段去回答一种慷慨的行为!
革命居然也有这种弱点!
这是对共和国怎样的一个贬值啊!
正当这个充满着成见和奴役他人思想的人突然转变,回到了人道的圈子里来的时候,那些为了解放和自由而斗争的人们却仍然继续内战,仍然维持流血和兄弟自相残杀的常规!
那个宽恕、舍身成仁、赎罪、自我牺牲的至高无上的神圣法则,对于那些为错误而战的斗士反而存在,对于那些为真理而战的兵士却不存在!
怎么!不肯为仁义做斗争!甘心在这个斗争中失败,本来是强者,却甘心做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甘心做杀人凶手,使人说保王党方面有人救了小孩,共和党方面有人屠杀老人!
这位伟大的军人、八十岁的壮士、解除了武装的战士,与其说是俘获的,不如说是偷来的,他是正在做好事的时候被捉的,是经过他自己同意而被缚的,人们将要看见他额上还带着为了一件伟大的牺牲而流的汗珠走上断头台,就像被人奉祀为神的伟人走上神坛一样!他的头颅将要放在断头台的刀下,那三个被救的小天使的灵魂,将要环绕着这颗头颅飞翔而且为它呼吁!在执行这个对于刽子手们是不名誉的刑罚的时候,人们将要看见这个人的脸上浮着笑容,共和国的脸却羞耻得通红!
而这一切要在身为领袖的郭文面前实现!
他本来可以阻止这件事,他却袖手旁观!他将要满足于这样一个专横的借口:“现在这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了!”他也不这样想,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放弃自己的职权就是同谋!他也看不出在这样一件大事情中,动手的人和袖手旁观的人比较,袖手旁观的人更坏些,因为他是懦夫!
可是他不是已经说过要把这个人处死吗?他,郭文,仁慈的人,不是宣布过朗特纳克不属于宽大之列而且他要把朗特纳克交给西穆尔登吗?
这颗头颅是他欠下的。那么,他应该把这颗头颅交出来以清债务。这就对了。
不过现在这颗头颅是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呢?
直到目前为止,在郭文的眼中,朗特纳克只是一个野蛮的战士、帝制和封建制度的盲目拥护者、屠杀俘虏的人、被战争纵容的杀人凶手、嗜血的人。这样一个人郭文不怕他。他是随意把人处死的人,郭文也要把他处死;他是怀着深仇的人,他会发现郭文也怀着深仇。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道路已经划好,跟着这条道路走是容易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他要杀掉杀人的人,他是在恐怖的直线上走路。出乎意料之外,这条直路却转了弯了,转过一个意想不到的弯子以后一片新天地出现了,一个变化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朗特纳克登台了。一个英雄从这个恶魔身上跳了出来;不光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人。不光是一个灵魂,还是一颗心。在郭文面前的不再是一个杀人者,而是一个救人者。郭文被一股神圣光辉的洪流冲倒了。朗特纳克用善良的雷电击倒了他。
可是变了样子的朗特纳克并没有使郭文转变!怎么!这一股光流的打击居然没有反应!过去的人跑在前面,将来的人竟落在后面!野蛮和迷信的人突然张开两翼高高地飞翔,俯视着那个怀抱理想的人在下面泥泞和黑暗中爬行!郭文将要匍匐在那条残暴的旧车辙上,而朗特纳克将要到崇高的境界里建立功业去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们的家族!
让别人流血,就等于自己流血,那么,朗特纳克所要流的血,难道不是郭文自己的血吗?他的祖父已经死了,可是他的叔祖父还活着;这个叔祖父就是朗特纳克侯爵。难道那位已经在坟墓里的祖先,不会起来阻止他的兄弟进去吗?难道他不会命令他的孙儿从此以后要尊敬叔祖父的白发王冠吗?因为侯爵的白发王冠,也就是他自己的顶上的圆光的亲姊妹呀。难道在郭文和朗特纳克之间,没有一个鬼魂在愤怒地注视着吗?
革命的目的难道是要破坏人的天性吗?革命难道是为了破坏家庭,为了使人道窒息吗?绝不是的。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这些崇高的现实,而不是为了否定它们。推翻封建堡垒,是为了解放人类;废除封建制度,是为了建立家庭。创造者就是权力的出发点,权力是蕴藏在创造者身内的,除了创造者就再也没有别的权力。因此蜂后的地位是完全合法的,她创造了她的人民,她既是母亲,就应该是皇后;因此人类的王权是荒谬的,国王既不是创造者,就不能够做统治者;因此帝制必须废除,共和国必须建立。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是家庭,是人道,是革命。革命就是人民掌握统治权;归根结底,人民,就是人。
现在所要知道的,就是朗特纳克已经回到人道的圈子里来了,郭文是不是也会回到家族里来。
也就是要知道叔祖父和侄孙是不是会在更高级的光明里会见,还是侄孙要用开倒车来回答叔祖父的进步。
郭文和他的良心的悲壮的论战,结果是提出了上面这样的问题,而且答案仿佛也从问题本身得出来了:挽救朗特纳克。
对的。可是法兰西呢?
到了这里,这个使人晕眩的问题突然换了一个面目。
怎么!法兰西陷入了绝境!法兰西被出卖了,被打开了大门,被毁坏了城墙!法兰西没有了堑壕,德国人就渡过莱茵河;她没有了城墙,意大利人就跨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人就越过比利牛斯山。她还剩下一个庞大的深渊,那就是大西洋。这个深渊是帮助她的。她可以凭依着它,那么这个被整个大海支持着的巨人就可以和整个大陆斗争。这样的形势是百攻不破的。可是现在不然了,她不会有这样有利的形势了。这个大西洋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在这海洋里有英国人。当然,英国人没法子渡海过来。可是现在有一个人要给她搭一座桥,要向她伸出手来,要对庇特、克莱格、康华里斯、邓塔斯和那些海盗们说:“来呀!”这个人要高声呼喊:“英国,把法兰西拿去吧!”这个人就是朗特纳克侯爵。
这个人已经被捕。经过三个月的追击、搜索和激烈的战斗之后,这个人终于被俘了。革命的巨手已经抓住了这个可诅咒的人;九三年的紧握的拳头已经抓住这个保王党凶手的衣领;由于经常参与人事的神秘的天意,这个弑亲者现在正在他自己家里的土牢里等待刑罚;封建贵族被关在封建的地牢里;他自己的堡垒的石墙起来反对他,而且把他关闭在里面,阴谋出卖祖国的人被他自己的家宅出卖了。显然这一切是上帝安排的。正义的时刻已经到来;革命已经逮住了这个人民公敌;他再也不能够作战,再也不能够斗争,再也不能够害人了。在这个旺代里,有许多人手,可是只有他一个是脑袋;他完了,内战也就完了。现在逮住他了,这个结局是悲剧性的,也是值得高兴的;经过那么多次的屠杀之后,他被俘了,这个杀人的人,现在也轮到他死了。
可是有人要救他!
西穆尔登(就是说九三年),逮住了朗特纳克(就是说君主政治);可是有人要把这个捕获物从铜爪里放出来!朗特纳克的身上集中着一切灾害的萌芽,可是这种灾害的萌芽有人却认为是“过去”的事,朗特纳克侯爵现在是在坟墓里,那扇沉重的永恒的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可是外面有人要把门打开!这个社会的害虫已经死了,叛变、兄弟残杀、野蛮的战争,都跟着他死了,可是有人要使他复活!
啊!这个死人的头会怎样狞笑啊!
这个幽灵会说:“很好,我又活了,蠢材!”
他要怎样地重新开始他的丑恶工作啊!朗特纳克要怎样高兴地怀着深仇重新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啊!明天,人们又要看见房屋被焚烧,俘虏被屠杀,受伤的被害死,妇女被枪毙!
而且,归根结底,这件对郭文富有吸引力的行为,郭文有没有把它过分夸大呢?
三个小孩在危难中;朗特纳克救了他们。
可是谁使他们陷入危难的呢?
难道不是朗特纳克吗?
谁把这几只摇篮放在大火里面呢?
难道不是伊曼纽斯吗?
他是侯爵的副官。
应该负责的是领袖。
因此,纵火的和杀人的都是朗特纳克。
他到底做过什么值得人钦敬的事呢?
他没有坚持到底。只不过这样罢了。
他在筹划了罪行之后,自己又退缩了。他自己吓着了自己。那个母亲的喊声唤醒他内心的过时的慈悲心,这种慈悲心是人类共同生活的残余,一切人心里都有,连心肠最硬的人也有。他听见了这喊声才往回走。他已经走入黑暗中,再退回到光明里来。在造成了罪行之后,他又自动破坏了那罪行。他惟一的功劳只不过是做坏人没有做到底。
为着这一点小事,就把一切都还给他!还给他空间、田地、平原、空气、白昼;还给他森林,让他利用来进行盗匪活动;还给他自由,让他利用来奴役他人;还给他生命,让他利用来制造死亡!
至于说到要跟他讲和,要和这个傲慢的灵魂取得谅解,提议在一定的条件下释放他,问他是否同意在保证他的生命安全的条件下他从此以后放弃一切敌对行为和叛变行为,这种建议将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将使他得到何等有利的地位,将要遇到他的怎样的轻蔑,他将要用怎样的回答来狠狠地回敬这个建议,他会说:“把无耻留给你们自己,杀死我吧!”
对付这样一个人,除了把他杀死或者释放之外,的确没有其他办法。这个人站在山顶上;他随时准备好起飞或者牺牲;他自己本身就同时是鹰隼和悬崖。多么奇异的灵魂。
把他杀掉吗?良心多么不安!把他放走吗?责任又多么重!
朗特纳克一旦恢复自由,旺代的战争又得从头打起,就像对付一条没有把头砍掉的七头蛇一样。一转瞬间,由于这个人消失而熄灭了的火焰,就会像流星飞行一样重新燃烧起来。朗特纳克的目的是要像盖棺材板一样把君主政治盖在共和国上面,把英吉利盖在法兰西上面,除非他完成了这个可恶的计划,他绝不会罢休。救了朗特纳克就是牺牲了法兰西。朗特纳克获得了生命,就是无数重新被卷入内战旋涡的无辜的男、女、儿童的死亡;就是英国人的登陆、革命的倒退、城市的被洗劫、人民的被蹂躏、布列塔尼的流血;也就是把牺牲者送回到老虎的爪子下面。郭文在这种种不能肯定的理由和自相矛盾的理论中,模糊地看见他的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放虎归山。
然后问题又恢复了它的最初的面目;西绪福斯的石头又落下来了,这石头不是别的,正是一个人内心的斗争:朗特纳克到底是一只老虎吗?
也许他曾经是一只老虎,可是他现在还是吗?郭文在内心的反复斗争下晕眩了,思想兜来转去,像一条蛇。毫无疑问,即使经过严格的考察,谁还能够否认朗特纳克的义举,他的斯多噶式的克己精神,他的伟大无私的德行吗?怎么!在张大着巨嘴的内战前面来证明人道主义!怎么!在低级真理的斗争中把高级真理搬出来!怎么!证明在王权之上、革命之上、人世的一切问题之上,还有人心的无限仁慈,还有强者对弱者应尽的保护责任、安全的人对遇难的人应尽的救护责任、一切老人对一切儿童应有的慈爱!证明这些崇高的行为,而且牺牲自己的头颅来证明!怎么!身为一个将军,竟放弃了战略、战争和复仇!怎么!身为一个保王党,竟拿起一把天平,一端放上法国国王,放上历时十五个世纪之久的君主政治,要重新恢复的旧法律,要重新建立的旧社会,另一端放上三个无名的乡下小孩,而且认为这三个天真的小孩比国王、王座、王权和十五个世纪的君主政治更重!怎么!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吗?怎么!做了这件事的人还算是一只老虎而且还要被人当作野兽来看待吗?不!不!不!这个刚才用一种神圣行为的亮光照亮了内战的深渊的人不是一个恶魔!拿着屠刀的人变成了一个光明的天使。地狱里的魔鬼又变成了天上的晓星。朗特纳克用一件牺牲的行为赎回了他的种种野蛮行为;他失去了自己的肉体,却救了自己的灵魂;他又变成无罪的人了;他给自己签发了赦罪书。难道宽恕自己的权利就不存在吗?从今以后他是一个可敬的人了。
朗特纳克刚才证明了自己是非常人。现在该轮到郭文了。
郭文有责任用行动来答复他。
善的情感和恶的情感的斗争,使目前的世界混乱不堪;朗特纳克征服了这种混乱,从其中把人道抬出来,现在轮到郭文从其中把家庭抬出来了。
他要怎么办呢?
郭文要辜负上帝对他的信任吗?
不。他喃喃地对自己说:“让我们救朗特纳克吧。”
那么很好。去吧,去为英国人服务吧。投降吧,投到敌人那边去吧。救朗特纳克,出卖法兰西吧。
他战栗起来。
“做梦的人啊,你这个办法不是办法!”郭文看见黑暗中有斯芬克斯的阴险的微笑。
这种情形好像是一个可怕的十字路口,各种互不相容的真理都到这里停下来对质,人类的三种最崇高的观念:人道、家庭、祖国,在这里互相瞪视。
这些声音轮流发言,每一个所说的都是真理。怎么选择呢?每一个仿佛都把智慧和正义结合起来,说:“这样做。”真的应该这样做吗?是的。不是。理论是一种说法,感情又是另一种说法,两种说法是互相矛盾的。逻辑只是理智,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是从人类本身来的,后者是从天上来的。
因此感情比较不易明了,却有更大的说服力。
可是严峻的理智又有多么大的力量啊!
郭文踌躇了。
这是令人无法选择的残忍的难题。
郭文的面前是两个深渊。让侯爵送命呢?还是救他?他必须投入这一个深渊,或者另一个深渊。
这两个深渊中,哪一个是他的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