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
“爱茵弗里德”疗养院。一座长长的、笔直的白色大楼和一侧的侧楼,矗立在广阔的花园里。园子里精心布置着假山、凉亭和树皮搭成的小亭。
在石板瓦屋顶后面,是蜿蜒的群山,高耸入云,悬崖峭壁和沟壑溪谷上枝叶繁茂、绿树成荫。
现在,这里仍然是列昂德医生主持工作。他蓄着黑色八字胡,胡须僵硬鬈曲,就像充当填塞物的马毛;他戴着厚眼镜,镜片闪闪发光;他的神情让人感觉好像科学已经使他冷却、冷酷,并充满了沉默、忍耐的悲观主义。他依靠着这些,即僵硬的八字胡、厚眼镜、严肃的表情,用他既有的简单、果断的方式管理着他的病人;而这些病人呢,意志薄弱、身体虚弱,根本无法自我管束,因此,把他们放在他的严格管束下,对他们反而是一种保护。
至于冯·奥斯特罗小姐,她孜孜不倦地投身到疗养院的后勤管理工作中。天啊,她多么积极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一会儿楼这头,一会儿楼那头,真是兢兢业业啊!
她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女王,在收藏浣洗衣物的橱里爬上爬下,管理着内部事务,安排着膳食,尽全力做到经济、卫生、美观、可口,做到皆大欢喜。她勤奋、严格地当着家,做事周到、一丝不苟。她的超强能力蕴藏着对男性世界的坚决谴责,对那个还没有人想把她娶回家的世界的谴责。尽管如此,她的面颊上仍然会经常泛起红晕,燃烧起不可磨灭的希望: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列昂德医生夫人。
新鲜的空气、安宁幽静——安宁幽静的空气!不管列昂德医生的竞争者和恶意批评者怎么说,对于肺病患者来说,“爱茵弗里德”仍然最值得向大家热诚推荐。但不仅是肺病患者,各种病人都来这里治疗,包括绅士、女士,甚至还有孩子;列昂德医生的医术在各种疾病领域中都颇具竞争力。得胃病的人会来这里,例如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她的耳朵也有毛病;还有患心脏病的、中风的、得风湿病的,以及神经系统有毛病的人,这些病人涵盖了各个病种,轻重程度不一。有一位得糖尿病的将军,整天抱怨个不停,在这里消磨着剩余的时光。有几位先生,憔悴虚弱,皮包骨头,两条腿不听指挥地晃来晃去,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还有一位五十岁的太太,郝伦劳赫牧师的夫人。她生育了十四个孩子,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但头脑仍得不到片刻的安宁。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在私人看护的搀扶下,像鬼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整幢房子里窜来窜去。
有时,“重病号”中会有人死去。这些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从不出来吃饭也不在客厅里露面。他们死去时,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隔壁屋里的人也一无所知。在寂静的深夜里,蜡一样直挺挺的客人被抬出去,而“爱茵弗里德”的生活却平静地继续着:按摩、电疗、注射、沐浴、盆浴。尤其是在装置着现代设备的各个诊疗室里,仍然进行着体操、蒸热和吸氧等治疗。
是的,这里发生的事情多着呢——疗养院看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新客人进来时,侧屋入口处的门房便敲响大钟。病人离去时,列昂德医生和冯·奥斯特罗小姐会郑重其事地把他送到等候的车上。“爱茵弗里德”接待过各式各样的客人,甚至还有一位作家来到这儿,试图得到上帝怜悯,延续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奇怪的家伙,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矿物或宝石的名称。
除了列昂德医生外,这里还有另一个医师,负责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叫缪勒,不值一提。
一月初,商人科勒特扬——A·C·科勒特扬公司的老板——把妻子带到了“爱茵弗里德”。门房敲响了钟,冯·奥斯特罗小姐在一层的会客室里接待从远方来的客人。这间会客室里的布置和整幢精美的古老建筑物几乎一样,也是地道的新古典风格的式样。列昂德医生紧接着出现了,他鞠了个躬,随即开始谈话,交换双方的详细情况。
窗外的花园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花坛上覆盖着稻草,假山埋在雪下,小亭子里空无一人,显得萧条寂静。两个仆役正把新客人的箱子从停在铁栅门前的马车上搬进来——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直达房间的路。
“小心点,迦伯列勒。当心,当心,我的天使,把嘴闭上。”当科勒特扬先生领着妻子穿过花园时说。见过她的人无法不对这声温存的“当心”从心底发出共鸣——其实,说实话,要是科勒特扬先生干脆用德语说这两个字,可能会更好一些。
从车站把这对客人送到疗养院的马车夫,是个粗俗的莽汉,感觉迟钝,不懂什么温存。然而当丈夫搀他妻子下车时,他竟然提心吊胆起来。
就连在宁静的严寒中吐着热气的两匹马儿,也直朝后面翻眼睛,对她的柔弱和脆弱的娇媚充满了关怀。
这位年轻的妻子气管出了毛病,科勒特扬先生在波罗的海海滨写给“爱茵弗里德”主治医师的信里详细地说明了这个情况——是气管,不是肺,谢天谢地!如果毛病果真在肺里的话,那么这位新病人能否看起来比现在更为妩媚和高贵,更加超凡脱俗,那就是个问题了。现在,她坐在健壮的丈夫身旁,娇弱疲惫地靠在简单的白漆安乐椅上,脸色苍白地倾听着谈话。如果毛病在肺里的话,估计她连这个样子也无法坚持下来。
她把美丽苍白的手轻轻地放在膝上一件深色厚布裙的褶裥里,手上除了一个朴素的结婚戒指外,没有戴什么别的首饰。她穿着一件硬领的银灰色紧腰上衣——布料上是有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可是这厚实温暖的衣服,只能使那无法名状的精巧、甜蜜和虚弱无力的小脸蛋儿更加突显出来,使它看上去更加令人同情、更加迷人和神秘。淡褐色的头发被平整地梳向脑后,打成一个结儿,垂到了脖子下,只有一绺松开的头发,蜷曲着垂到右边太阳穴附近。离这儿不远,有一根奇怪的小血管,穿过一只描画的眉毛,点缀在干净、几乎透明的、没有斑点的前额上,呈现出淡淡的蓝色,看上去有点病态。眼睛上的这根蓝色小血管,痛苦地控制着整个纤巧精致的椭圆形脸。当她说话时,就会更加明显;是的甚至当她微笑时——它就会给脸部带来一些紧张的表情,即便不是郁闷的表情,也会给旁观者带来不可名状的担忧。然而她不但说,而且经常笑:说话时,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真诚亲切,令人愉快,眼睛里总是带着笑——尽管有时眼神有些疲惫,试图避开别人直视的目光。纤细的鼻根两旁的眼角,笼罩在浓浓的阴影里。她也用嘴笑,阔阔的美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却好像闪着光彩——可能是因为嘴唇的轮廓格外纯净和清晰。她偶尔轻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手绢揩揩嘴,然后看看手绢。“不要这样清嗓子,迦伯列勒,”科勒特扬先生说,“你知道,亲爱的,在家时,辛兹彼得大夫特别嘱咐你不要咳。我们必须要自我克制一下,我的天使。就像我说的那样,毛病在气管。”他重复道,“说实话,开始发作时,我以为是肺病,这让我非常惊慌,我向你保证。但这并不是肺病——我们可不想让肺病缠上,是吧,迦伯列勒,亲爱的,嗯?哈哈!”“肯定不会。”列昂德医生透过眼镜向她眨了眨眼,说道。于是,科勒特扬先生叫了咖啡、奶油面包卷。他从喉咙深处发出“c”音、用爆破音发出奶油的“b”音的这种发音方式让任何听到的人都不免感到饥饿。
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他和妻子的房间也分配好了,东西很快都被安顿好了。
列昂德医生亲自负责治疗,没有让缪勒医生过问病情。
新来的女病人在整个“爱茵弗里德”引起了轰动。科勒特扬先生对这种特殊的关注司空见惯,非常满足地接受着人们对他妻子的关注。得糖尿病的将军第一次见到她时,居然片刻间停止了永不停息的牢骚;瘦得皮包骨头的绅士们见到她便露出微笑,拼命克制住不听指挥的两条腿;至于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则马上成为了她最年长的朋友。是的,这个以科勒特扬先生命名的妇人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待了好几个礼拜的奇怪的作家,就是名字听起来就像什么宝石或其他东西名称的家伙,当她在走廊里经过他的身旁时,马上两颊通红,脚步停下来,站在那里,好像生根了一样,直到她消失很久才回过神来。
不到两天,全疗养院的人都已知道了她的身世。她是不来梅人,这一点儿可以从她说话时的某些发音中辨别出来。两年前,就在不来梅这个地方,她把终身交托给科勒特扬先生,成为了他的生活伴侣。她跟随他来到他在波罗的海海滨的故乡,在离现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在极端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发育良好、健壮的儿子和继承人。但自从经历了那个可怕的时光后,她始终就没有完全恢复体力——如果说她曾有过体力的话。她很久都没有爬起来,极度虚弱,失去了活力,直到有一天,她咳嗽过后,吐出了一点儿血——嗯,不是很多,事实上无关紧要;可是,倘若再也不吐就更好了。过了一段时间,这桩令人不安的小事故又出现了。嗯,当然要采取一些措施,家庭医生辛兹彼得大夫对她进行了一些治疗。他嘱咐病人卧床休息,吃一些小冰块,用吗啡抑制咳嗽,并用一些其他药物来调节心脏。但是病情始终无法痊愈,就在孩子安东·科勒特扬,一个出众的婴儿,用巨大的精力无情地占据和巩固他在生活中的地位时,无法察觉的低烧却在消耗着这位年轻母亲的生命。就像前面所说的,毛病出在气管——这个从辛兹彼得大夫嘴里说出来的字眼儿,让大家非常宽慰和安心甚至可以说,令人吃惊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但尽管毛病不在肺里,不久,医生表示,要想加速治疗,必须在温和的气候下,在疗养院里住一个时期。由于“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和管理者拥有较好的声誉,因此解决了其余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所有感兴趣的人听。
他用懒散的发音,幽默的语言大声讲着,看起来他的消化能力和他钱包的状况一样好。他带着北方海边人的嗓音,乱七八糟地讲着,语速飞快,每个音节都好像一次小小的爆炸,这让他像讲了什么好玩的玩笑一样,大笑起来。
他中等身材,肩膀宽阔,身体健壮,两腿粗短,红脸滚圆;他长着水汪汪的蓝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鼻孔宽大,嘴唇湿润。他蓄着英国式的连腮胡子,穿着一身英国式衣服。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仅仅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便逗留在这里。每天早上,科勒特扬先生总是跟他们一起享用英国式早餐。
他喜欢吃喝,事实证明他是食物和酒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其他客人讲述在家乡和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那里的山珍海味。说话时,总是亲切地眯起眼睛,用带着某种上鄂音和鼻音的音调讲着,喉咙里还伴随着响亮的啧啧声。对世上另外一种类型的乐趣,他基本上不反感,这点已经得到了证明。一天晚上,一位在“爱茵弗里德”治疗的病人,也是一位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以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同一位女服务员调笑——尽管只是一桩幽默的小插曲,满心怀疑的作家却露出了一副可笑的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很明显,她一心一意地钟情于自己的丈夫。
她总是微笑着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她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相当高傲的忍耐态度,而是像性情温和的患者,热情地分享那些拥有健康躯体的人的表现。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把妻子带到这儿,一个星期后,看到妻子状况良好,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就不再留在这里了。和照顾妻子同样重要的职责——他那茁壮成长的孩子和繁荣发展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起程,留下妻子在这里享受最好的治疗。
那位在“爱茵弗里德”已住了好几个礼拜的作家叫史平奈尔——他的全名是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的外表看上去与众不同。想象一下吧,一个三十出头的黑发男子,身材高大,太阳穴上的头发已经灰白,苍白、浮肿的圆脸上却一点儿胡须也没有。并不是胡子刮光了——这可以辨别出来,那是一张孩童一般柔嫩、光滑的脸,上面只是长着一些细软的绒毛。这造成的影响也是独一无二的。他那明亮的、小鹿一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温和的目光;鼻子粗大,非常臃肿。此外,史平奈尔先生还长着一个古罗马人的上唇,肿大且毛孔众多;嘴里的大牙齿被蛀掉了,一双脚大得出奇。有个两腿颤颤微微的绅士,有点愤世嫉俗,喜欢嘲讽,给他起了个绰号“放荡的婴儿”;但这句话有些恶毒,并不十分恰当。史平奈尔先生衣着考究,总是穿着长长的黑大衣以及彩色花点的马甲。
他不善交际,不与任何人为伍。只是偶然之间会受到一些情绪的影响,对人和蔼可亲、热情洋溢,显得快活而爽朗。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史平奈尔先生被感染的时候,比如看到美的景象,看到和谐的色彩、高贵的花瓶、夕阳西照下的山峦时。“多美呀!”他一边歪着头,耸起肩膀,摊开双手,皱缩鼻子和嘴唇,一边赞叹道:“天哪!你瞧,多美呀!”
在这充满激情的一刹那,他可能会盲目地伸出双臂,拥抱出现在他附近的人的脖子,不论这人多么高贵或卑贱,也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走进他房间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在他的桌子上,总是放着自己写的那本书。那是一本中篇小说,封面上有一张令人困惑不解的图画,纸张好像一种滤纸。书上的每个字母看上去像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冯·奥斯特罗小姐曾在空闲的时候花一刻钟时间读过这部小说,发觉它“太高雅”了——这是她对“沉闷得不近人情”的一种婉转的说法。故事的场景设置在时髦的沙龙里、豪华的闺房中;那里到处都是精致的艺术品、古色古香的家具、五彩的壁饰挂毯、贵重的瓷器、无价的针织品和各种各样的金银财宝、古玩摆设。他用最珍爱的语言描绘着这些物件,阅读时,你仿佛老是会看到史平奈尔先生皱起鼻子说:“多美呀!上帝!你瞧,多美呀!”令人奇怪的是,尽管他热衷于写作,但除了这本书以外,他再也没有写出第二本书来。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写东西,然后到邮局去邮寄许多信件,几乎每天都有两三封——但更加奇怪甚至可以说有趣的是,他几乎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坐在科勒特扬夫人对面。当这对新客人第一次到侧屋一层的大餐厅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很晚才过来。他用柔和的声调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列昂德医生马马虎虎地把他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他鞠了一躬,开始自觉地吃饭。他把那双修长的大白手从紧窄的袖管里伸出来,做作地挥动着刀叉,显得很不自然。过了一会儿,他显得自在了一些,开始平静地轮流端详着科勒特扬先生和他的妻子。吃饭过程中,科勒特扬先生问了一些有关“爱茵弗里德”的总体情况和气候等问题;他的太太也娇媚地插进一两句,史平奈尔先生礼貌地进行了回答。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令人愉快,但断断续续,口吃一般——好像牙齿挡了舌头的道儿一样。
午饭后,大家都走进客厅,列昂德医生特地过来祝两位新客人健康,科勒特扬夫人趁此机会打听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
“那位先生叫什么?”她问,“我没有听清楚,史平奈尼?”
“史平奈尔,不是史平奈尼,夫人。不,他不是意大利人;据我所知,他只是来自莱姆堡。”
“你说什么?一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类似的职业?”科勒特扬先生问;他把两手插在非常合体的英国式裤子口袋里,把头凑向医生,像某些人那样,为了听得更清楚而张开嘴巴。
“嗯……我不太清楚,”列昂德医生回答,“他写……我想他写了一本书,小说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确实不太清楚写的到底是什么。”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只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但我觉得这是最有趣的事情。”科勒特扬夫人说,以前,她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看过一位作家。
“嗯,是的。”列昂德医生亲切地说,“我知道他有一点儿名气哩。”
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离开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时,史平奈尔先生拦住了他,向他问了几个问题。
“他们叫什么名字?”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回答完,然后转身就走了。
“什么?”史平奈尔问。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着离开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刚才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再次返回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精力充沛的小家伙,给母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导致了气管的小毛病。而这位年轻的夫人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成为了地方法官史巴兹的夫人的密友,不过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客人和睦相处——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这一点儿令大家异常吃惊,因为过去他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而从一开始起,他就对她非常关心,殷勤备至。只要她进行完日常的严格治疗,不论什么时间,他都乐于奉陪,与她讨论她感兴趣的话题。
他小心翼翼、恭敬万分地跟她接近,留心压低嗓门儿和她交谈,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几乎从来没有听清他的话。他踮起脚尖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前走过去,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身体前倾,一条腿曳在身后,吞吞吐吐地说着,好像口吃一样。他激情四溢,好像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他都会随时准备急忙离去。但她并没有感到厌烦:她邀请他跟她和地方法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问题,然后面带好奇的微笑倾听着,因为有时他说话的方式确实既有趣又古怪,和她以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你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在治疗什么,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做一下电疗,不值得一提,我就告诉你我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吧,夫人,是为了感受一下风格。”
“啊?”科勒特扬夫人说,她用手支住下巴,脸转向他,表情有点过于热心,就像小孩子要讲故事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是这样,夫人,‘爱茵弗里德’完全是新古典风格的建筑,有人告诉我,它以前是宫殿,一座夏宫。这侧楼是后来增建的,主楼是真正的老房子。有时候,我无法忍受新古典主义的东西,但有时为了获得幸福感,我必须得拥有这古老的东西。显然,在柔软、舒适、艳丽的家具中,人们的感觉是一个样子,而在这些线条笔直的桌子、椅子和帷帐当中,感觉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这种明亮和坚实,这种冷酷的、严厉的朴素和拘谨的力量,夫人——它会使我的内心得到清涤和复苏,对我产生最终的影响。毫无疑问,这是精神层次的提升。”
“是的,真是太不寻常了,”她说,“要是我费一番心思的话,我想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接着回答说这不值得她花费心思。于是,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连史巴兹夫人也笑了,觉着不同寻常,但她并没有说自己听懂了这些话。
客厅宽敞、漂亮。通向台球厅的洁白高大的折叠门敞开着,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和另一些人在那里娱乐。对面房间里,开阔的阳台和花园中间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旁放着一架钢琴。在一张盖着布的折叠椅上,患糖尿病的将军和几位先生正在打惠司特。女士们坐在那里看书或者做针线活儿。房间里生着铁炉子,洁净的壁炉里放着煤块,上面贴着红纸条模仿火焰。
“你起得可真早呀,史平奈尔先生。”科勒特扬夫人说,“我已经两三次看见你早上七点半钟就离开房间了。”
“起得早?啊,这是不同的,夫人,其中大有区别。事实上,我起得早,是因为我睡得晚。”
“这点你真的必须解释一下,史平奈尔先生!”史巴兹夫人也要求他解释。
“嘿,一个真正早起的人,不需要起得这么早,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良心,夫人,不是个好东西!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辛苦劳作,欺骗良心让它感到快乐和满足。我们这些人是无用的,除了几个钟头创作的好时光以外,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无用,其余时间都在病态和疼痛中度过。我们憎恨那有用的,知道它粗俗、丑陋,我们坚持这个立场,就像一些人捍卫他们存在所绝对必需的事物一样。尽管如此,良心却一直在折磨着我们,在某种程序上使我们体无完肤。除此之外,加上我们的整个内心生活、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工作方式,是一种——它的影响非常不健康、具有破坏性,令人愤怒,这只能使得情况更加恶化。嗯,幸亏还有点抗刺激的方法,否则我们简直无法坚持下去。譬如说,一种礼貌、讲究卫生的严格生活方式,对于我们中的某些人来说,已成为一种必需。早起床,起得非常早,洗个冷水澡,出去在风雪中散散步——这也许会让我们得到持续一个小时的自我满足感。如果按照我真正的性格,我会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相信我,我的早起实质上是一种虚伪。”“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史平奈尔先生?相反,我称它为自我克制。”史巴兹夫人也说这是自我克制。
“不管是虚伪也好,还是自我克制也好——不管你用哪个词,夫人,我的性格就是这么令人讨厌的直率——”
“正是这样。你肯定老是愿意自我折磨。”
“是的,夫人,我总是愿意自我折磨。”
好天气一直持续着。山峦、房屋和园林,附近地区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风,只有耀眼的光亮和淡蓝色的阴影,一切都是坚硬、洁净的白色。
上面是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成千上万闪闪发光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这些天,科勒特扬夫人感觉还算不错:她没有发烧,几乎很少咳嗽,吃东西也没有多大困难。多日来,她根据医嘱,坚持每天在阳台上坐上几个钟头,在寒气中晒太阳。她坐在雪地中,全身裹着毯子和毛皮,满怀希望地呼吸着纯净寒冷的空气,以利于气管的恢复痊愈。有时候,她看见史平奈尔先生,也和她一样,穿着一双皮靴子,双脚显得格外大,在园子里散步。他小心翼翼地挥舞两臂,看上去僵硬,但还算文雅,迈着试探性的步子在雪地里走着。到达阳台时,他便恭敬地鞠一下躬,登上第一层台阶,以便跟她交流几句。
“今天早上散步时,我看见一位美人——上帝!她真是太漂亮了!”
他说着,摊开双手,头歪向一边。
“真的呀,史平奈尔先生?请给我描述一下她的容貌。”
“我可做不到。即便说出来,也不是一个真实的形象。我只是在经过她时,扫了一眼,并没有真地看清楚。但就这短暂的一瞥,已经足够激起我的想象,给我留下一幅美丽的图画——上帝,多美呀!”
她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看美丽的女人吗,史平奈尔先生?只是短暂的一瞥?”
“是的,夫人。这样看要好多啦,如果为了贪求真实,盯住她们的脸看个清楚,只会让我看到她们事实上拥有的瑕疵,反而留不下美好的印象了。”
“‘贪求真实’——多么奇怪的字眼,一个标准的文人辞令,史平奈尔先生!只有作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必须说,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里面有些意思我隐隐约约能够明白,好像含有自由和独立的意思甚至连真实都不放在眼里,尽管真实非常值得尊重——就像你说的,它就是值得尊重的事物本身。它也让我理解了,除了那些切实的东西以外,还存在着别的东西,一些更加微妙的东西。”
“我只知道一副面孔。”他奇怪地抬高声音,把握紧的手举在肩上,异常兴奋地笑着,露出了蛀牙,说道,“我只知道这样高贵的一副面孔,仅仅通过想象去增强地位的想法是亵渎神灵的!我渴望着一直端详它,仔细地琢磨它,不是几分钟或几小时,而是耗尽我的一生。让自己完全陶醉在里面,忘记任何世俗的想法。”
“是的,确实这样,史平奈尔先生。不过,你没有发现冯·奥斯特罗小姐的耳朵特别长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站直身体,露出尴尬和痛苦的表情,看着那根奇异的小血管呈现出淡蓝的颜色,带有几分病态,在透明的明净前额上岔开来。
一个奇怪的人,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有时,科勒特扬夫人会想起他,因为她有很多闲暇时间去思考。不知是气候变化了,治疗开始失效了,还是某种有害因素开始积极地发挥作用,她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气管状况出现了很多问题。她经常发烧,感觉虚弱、疲惫、食欲不振。列昂德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休息、安静、静心,照料好自己。事实上,不需要躺在床上时,她就在史巴兹夫人陪伴下,静静坐在那里,拿着针线活儿,放在膝上不动它,一声不响地东想西想、浮想联翩。
是的,这位古怪的史平奈尔先生给了她思索的资源。奇怪的是,与其说是想他,还不如说是想她自己,因为他唤起了她对自己人格非常新奇的兴趣。有一天,闲谈时,他曾说过:
“不,从本质上说,她们真是难解的谜——我的意思是女人。这是事实,但人们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个事实的好奇。举个例子,有一位出色的女人,一位窈窕淑女,一个虚幻的幽灵,一位神话梦境中的人物,她做什么呢?她嫁给了一个市集上健壮的大力士,或者屠夫的徒弟。她挽着他的胳膊走着甚至还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顽皮地笑着四下张望,仿佛要说:‘如果你们愿意,好好看看,你们就为这事去伤脑筋吧!’于是我们就伤起脑筋来。”
这话让科勒特扬夫人反复回味,老是在闲暇的时光思索。
又有一天,两人又进行了一次谈话,让史巴兹夫人感到十分吃惊。
“请问夫人——恐怕你会觉得我问得太冒昧了——你的名字究竟叫什么?”
“什么,史平奈尔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叫科勒特扬呀!”
“嗯,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宁可否认这点。我指的是你自己的姓名,当然是你的闺名。说公道话,夫人,你得承认,那些叫你‘科勒特扬’的人应该挨一顿鞭子。”
她大笑起来,前额上蓝色的小血管在眉弯上惊人地凸出来,让她娇嫩妩媚的脸蛋儿显得十分紧张,看上去令人深为不安。
“噢,不!一点儿也不应该,史平奈尔先生!鞭打,真的吗?难道‘科勒特扬’这名字对你来说,是那么可怕吗?”
“是的,夫人,我打心底里憎恨这个名字,从第一次听见这名字起,我就憎恨它。这个名字很丑陋,应该放弃。要你遵守习俗,把丈夫的姓名加在你头上,简直太奇怪了,真是既野蛮又卑鄙。”
“嗯,埃克霍夫怎么样?好一些吗?我父亲叫埃克霍夫。”
“啊,你瞧呀!埃克霍夫就完全不同了!有一位伟大的演员也叫埃克霍夫。埃克霍夫还不错。你提到了你的父亲——那么你的母亲——”
“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啊!请多告诉我一点儿你自己的事吧。如果你累了,就不必了。你累了的话,就歇一会儿,我给你继续讲讲巴黎吧,就像那天那样。但你可以非常温柔地说甚至可以耳语——那样的话会让一切更加美丽。你生在不来梅吗?”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呼出了这个问题,而不是说出这个问题,表情充满了敬畏,仿佛不来梅是个举世无双的城市,充满了隐藏的美丽和不可名状的冒险,出生在那儿,似乎就具有天赋的神秘高贵。
“是的,可以想象,”她不假思索地说,“我出生在不来梅。”
“我曾经去过那儿。”他若有所思地说。
“天啊,你也去过那儿吗?咳,史平奈尔先生,在我看来,从斯匹次卑尔根岛到突尼斯,你一定什么地方都逛过了!”
“是的,我曾经去过那儿,”他重复道,“那天晚上,在那里呆了几个小时。我还记得一条古老狭窄的街道,一轮奇怪的弯月挂在尖顶屋的上空。然后,我进了一个地窖,闻到了一股酒味和霉味。真是令人记忆深刻。”
“真的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呢?是呀,我就生在这样一幢灰色的尖屋顶的老房子里,一幢古老的商人住宅,那儿地板发着回响,走廊被漆成白色。”
“那么你的父亲是商人吧?”他有点犹豫地问。
“是的。但他实际上首先是艺术家。”
“啊!什么样的艺术家?”
“他拉小提琴。但这么说还不能说明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题在于他拉得怎么样!有时,我一听见某些音调,总会热泪盈眶、心潮澎湃,从来没有什么事物能让我感觉这样,你不会相信——”
“但我相信!啊,我非常相信!告诉我,夫人,你们家族很古老,是不是?你的家族有好几代人一直住在那座灰色的尖顶屋里——生活,工作,然后过世?”
“是的。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具有节制和讲求实际的资产阶级传统的家族,在接近衰亡时,往往会再次通过某种形式的艺术放射出异彩。”
“真的吗?”
“是的。”
“确实,我的父亲跟一些自称艺术家并以此为荣的人相比,确实更像一个艺术家。我只会弹一点儿钢琴。现在他们不准我弹了,但过去在家乡时,我经常弹。父亲和我一起弹。啊,我仍然保存着那些年的所有记忆,尤其是房子后面的花园,我们的花园。花园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四周是盖满苔藓的残垣断壁,但正是这一切才使它显得格外迷人。花园当中有一座喷泉,四周长着一片宽阔的剑兰。夏天时,我经常和朋友们在那里玩耍。我们坐在喷泉四周的小折椅上——”
“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耸起肩膀说,“你们坐在那儿唱歌吗?”
“不,我们大多在打毛线。”
“可是——”
“是呀,我们打毛线,聊天,我的六个朋友和我——”
“多美呀!上帝!想想,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又喊了起来,因为情绪激动,脸都扭曲了。
“是什么让你觉得特别美呢,史平奈尔先生?”
“噢,除了你,还有六个姑娘,你不在这六人之内,你是她们中的女王……让你从她们当中显现出来。你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金王冠——端庄、朴素的小王冠,它仍然在那里——”
“胡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有的,它在那儿,隐隐闪着光芒。如果当时我在那儿,站在灌木丛中,我会看见它的。”
“天晓得你会看见什么,但你不在那儿,倒是有一天,我的丈夫和我的父亲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我担心他们听了不少我们闲聊的话。”
“那么就是在那儿,夫人,你第一次见到了你的丈夫?”
“是的,就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她愉快地大声说道;她笑了,淡蓝的小血管凸了起来,脸上露出紧张和焦虑的表情。“你知道,他正和我的父亲谈生意,第二天,他到我们家赴宴,三天以后,他便向我求婚。”
“真的吗?这么快就向你求婚了呀?”
“是的,不过以后进展得稍慢了一些。你知道,我的父亲对这事本来不太情愿,同意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首先,他盼望我留在他身边,另外还有一些别的顾虑。可是——”
“可是?”
“可是我自己愿意,”她笑着说,淡蓝的小血管再一次控制着了整个脸,看上去略带郁闷和病态。
“啊,你自己愿意。”
“是的,而且我非常坚决,就像你所看到的——”
“就像我所看到的,不错。”
“所以最后,我的父亲不得不让步。”
“于是你就抛下你的父亲和他的提琴,离开那幢古老的房屋,那座野草蔓生的花园、喷泉和六个女伴,跟随科勒特扬先生去了——”
“跟他去了——你说这话的方式真特别,史平奈尔先生!像《圣经》里一样!是的,我抛下了那一切,人的本性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是的,我想是本性。”
“而且这关系到我的幸福。”
“当然,那么你感到幸福来了吗?”
“他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当他们把小安东抱给我的时候——他鼓足健康的小肺,精力充沛地哭喊着——他非常非常强壮和健康,你知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你谈起小安东多么健康,多么精力充沛,夫人。想必他一定格外健康吧?”
“是的,而且非常像我的丈夫,真滑稽呀!”
“啊!事情的经过原来是这样啊。于是你现在不再叫埃克霍夫了,而是改了姓,有了健康的小安东,气管患了小毛病。”
“是的,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史平奈尔先生,这点是肯定的。”
“对,上帝知道,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史巴兹夫人说,她也在场。
这次谈话也给了科勒特扬夫人反复思索的资料。尽管这些话没有意义,但却使她默默思考自己本身的价值。这会不会对她造成什么有害的影响呢?她愈来愈虚弱,经常发烧。这种缓慢的发烧使她产生了轻微的振奋感,让她不断沉思,感到自我满足甚至有点自以为是。当她不躺在床上时,史平奈尔先生便踮着那双大脚,万分小心地靠近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弯着腰,一条腿曳在后面,毕恭毕敬地说起来,仿佛用自己的虔诚将她高高举起,直到把她放到厚云毯上,避免任何尘世的噪声影响到她。这时,她就会想起科勒特扬先生讲话的那副神情:“当心点,我的天使,把嘴闭上,迦伯列勒。”那副神情就好像他粗鲁而善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样。她连忙抛开这段回忆,振作起来,让虚弱的身体躺在史平奈尔先生为她殷勤铺好的云彩被褥上休息。
有一天,她突然又谈起了他们曾经谈过的她的早期生活。“那是真的吗,史平奈尔先生?”她问,“你会看见王冠吗?”
虽然那次聊天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但他一下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声音颤抖地向她保证,她和六个女伴坐在喷泉旁边的时候,他一定会看见那顶小王冠——看见它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几天后,有一位客人碰巧礼貌地询问起小安东的健康情况。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史平奈尔先生,敷衍地回答道:“谢谢!他能怎么样呢?他和我的丈夫当然过得很好。”
二月底的一天,比以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寒冷、纯净和明亮。整个“爱茵弗里德”都沉浸在亢奋的情绪中。患心脏病的先生们聚在一起聊着天,双颊闪着红光;得糖尿病的将军像离开学校的孩子一样唱着山歌;两腿不听指挥的绅士们也把所有的禁忌抛在一边。大家这么亢奋的原因是这里要举行雪橇聚会,大家乘着雪橇,在噼啪的马鞭声和叮当的雪橇铃声中,到群山深处远足游玩。列昂德医生为病人们安排了这次娱乐,给大家解解闷。
当然,病情严重的人必须待在家里。多遗憾啊!其他客人约定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桩事,通过这样表示同情和体谅,对“重病号”是一件好事。但也有一些人,虽然身体状况允许他们参加活动,却坚持留在家里,不肯跟大家一起去。冯·奥斯特罗小姐也不去,她要考虑和处理太多的事情,根本无法前往。家里需要她,她不得不留在“爱茵弗里德”。可是,当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也不想前往时,大伙儿都感到很失望。列昂德医生劝她去,借此呼吸点新鲜空气,对她会有好处——但没有用;她说身体不允许,头痛得厉害,全身虚弱无力——大家不得不听之任之了。那位冷嘲热讽的绅士乘机说道:“你们看吧,那位‘放荡的婴儿’也会留在家中的。”
事实果真如此,史平奈尔先生告诉大家他当天下午打算“工作”——他总是愿意用这个字眼来称呼他那些可疑的活动。不过,他不去,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同样,当史巴兹夫人决定留下给年轻的女友做伴时——因为雪橇会使她头晕——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那天中午十二点就吃午饭了,一吃完饭,橇车就停在“爱茵弗里德”前面了。兴致勃勃的客人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满怀渴望地成群结队地穿过花园,向外走去。科勒特扬夫人跟史巴兹太太站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旁目送他们,史平奈尔先生则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从上面看着客人们出发。他们看到在玩笑和笑声中,大家为了占到最好的座位,发生了一些小争执;看到冯·奥斯特罗小姐,脖子上围着毛皮围巾,从这辆雪橇奔到那辆雪橇,把盛食物的篮子塞到每个雪橇的座位下面;看到列昂德医生把皮帽子拉到额前,戴着闪闪发光的眼镜,巡视一遍,以确定各就各位,一切准备完好。最后,他也登上座位,发出起程的号令。马儿出发了,几位太太尖叫着向后倒去,铃儿叮当地响,短柄皮鞭噼啪地响,长鞭子在雪地上拖曳着。冯·奥斯特罗小姐站在门口,挥舞着手帕,直到雪橇车在公路转角处拐弯,从视野中消失,慢慢地,快乐的喧嚷也消失了。随后,她转过身,匆忙地穿过花园返回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两位太太离开了玻璃门,而几乎就在同时,史平奈尔先生也从上面的观察点离开了。
“爱茵弗里德”陷入一片静寂中。聚会的人直到天黑才会回来。“重病号”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遭罪;科勒特扬夫人跟她年长的女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史平奈尔先生也待在自己屋里,忙自己的事。
快到四点钟时,服务员给两位太太送来半公升牛奶,给史平奈尔先生送来一杯清茶。一会儿,科勒特扬夫人敲了敲她和史巴兹夫人屋子之间的墙说:
“我们不到客厅吗,地方法官夫人?我现在无事可做,闷得慌。”
“等一下,亲爱的!”地方法官夫人回答说,“我穿上靴子——如果你等一分钟的话。我刚才躺在床上。”
自然,现在客厅里没有人,两位太太在壁炉旁边坐下来。史巴兹夫人在一块刺绣底布上绣花,科勒特扬夫人也绣了几针,然后就把那活儿放在膝盖上,靠着安乐椅背,发起呆来。最后,她说了几句简直不值得启齿的话。史巴兹太太问她说了什么,她只好耐住性子又重复一遍,这让她感到厌倦。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史平奈尔先生走了进来。
“打扰你们了吗?”他站在门槛旁温柔地问,向科勒特扬夫人,只向她问道,然后像平时一样,在离她有段距离的地方,文质彬彬地俯下身子。
年轻的夫人回答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个房间——除此之外,为什么会打扰我们呢?相反,我觉得,我肯定让地方法官夫人感到憋闷了。”
他没有准备好应答,只好笑了笑,露出了蛀牙,然后在夫人们的注视下,犹豫着走到玻璃门口,转身背对着两位夫人,向门外探望。接着,他转过半个身子,一边盯着花园,一边说:
“太阳落山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布满了云。黑夜快来到了。”
“是呀,天暗下来了,”科勒特扬夫人回答说,“看上去,参加雪橇聚会的客人们还要碰上一场雪哩。昨天这个时候还是大白天,现在却已经变黑了。”
“嗯,”他说,“这几周一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阴暗一点儿,对眼睛有好处。不管是美的事物还是平凡的事物,太阳都会让它们尽显眼底,现在终于隐藏起来,我觉得应该感激它呀。”
“你不喜欢太阳吗,史平奈尔先生?”
“嗯,我不是画家……没有太阳时,人会变得更深沉些……那是一片灰白的厚云层,可能预示着明天将是融雪的天气。但是,夫人,我劝你不要在房间的里边做针线活儿。”
“不要担心,我没有看它。但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呢?”
他在钢琴前面的旋转椅上坐下,把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
“音乐,”他说,“要是这里能有点音乐该多好!这里只有英国小孩唱黑人歌曲。”
“昨天下午,冯·奥斯特罗小姐还在百忙中弹过《修道院的钟声》哩。”科勒特扬夫人说。
“可是你可以弹钢琴呀,夫人!”他用恳求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过去,你每天都跟你的父亲一起弹奏。”
“是的,史平奈尔先生,那是过去呀!你知道,那是在喷泉时代。”
“今天给我们弹一次吧!”他恳求着,“就弹一两节——这次。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一些音乐——”
“我们的家庭医生,还有列昂德医生都明确禁止我弹琴,史平奈尔先生。”
“他们不在这儿——一个都不在!我们是自由的,只要几节就行。”
“不,史平奈尔先生,这没有用。天晓得你对我期望有多高——我已经完全荒疏了,请相信我,我几乎记不起什么调子。”
“啊,那么就弹那几乎记不起的吧!这儿有很多乐谱,就在钢琴上面。不,这没有什么意思,但这儿有一些肖邦的曲子。”
“肖邦?”
“是的,小夜曲。我们只要点燃蜡烛——”
“请不要要求我弹,史平奈尔先生!我不能弹,假使弹了对我有害处——”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两支蜡烛的光亮下:庞大的脚板,长长的黑上装,无须的脸庞和灰白的头发。接着,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那么,夫人,我不再求你了,”他终于低声说,“如果你担心对你身体不利,那么就让那能够在你手指下充满活力的‘美’死亡和沉默吧。你并不总是这么理智,至少在你与今天的情况相对立的时候,你不得不决定向‘美’告别。你并不那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当你离开喷泉,抛掉那顶小金王冠时,你表现得果敢坚决、毫不犹豫。听我说,”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地说,“要是你坐下来,像从前你父亲站在你身后,听到他的曲子你泪流满面——或许那顶小小的金王冠会再次在你头发上闪闪发光,谁知道呢。”
“真的吗?”她笑着说。就在这时,她的嗓子失声了,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听清。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你那儿真的有肖邦的小夜曲吗?”
“真的。就摊开在这儿,什么都预备好啦。”
“好吧,上帝保佑,我弹一首吧,”她说,“但只弹一曲——你听见了吗?无论如何,只弹一首,我保证。”
她站起来,把针线儿放在一边,向钢琴走去,然后在旋转椅上坐下。
她摆好烛台,拿起乐谱,翻开来。史平奈尔先生拿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像音乐教师一样。
她弹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如果说她现在荒疏了许多的话,那么当初一定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了。这只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钢琴,但弹了几个音以后,她已经操纵自如了。她对音色调节有着敏锐的感觉,对旋律的灵活性流露出痴迷的喜悦,让人似进入梦幻一般。她的指法坚实而又轻柔,每一次落指都能奏出悦耳的音调和诱人的甜蜜,肢体看上去非常优雅和谐。
她穿着那天刚来时穿的衣裳,银灰色厚实的小腰身上衣,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的印花,这衣服让她的脸和手显得非尘世般的娇柔脆弱。
弹奏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嘴唇看上去更加轮廓清晰,眼角的阴影更加浓了。弹完以后,她把两手放在膝上,继续看着乐谱。史平奈尔先生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她又弹了一支夜曲,接着弹了第三支,然后站起来,但只是为了在琴盖上找更多的乐谱。
史平奈尔先生看了看旋转椅上的黑色封皮的册子,立刻语无伦次地惊叫起来,白色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其中的一本。
“不可能!不,不可能是,”他说,“但是,确实是。猜猜这是什么——放在这儿的是什么!猜猜我手里拿着什么。”
“是什么?”她问。他默默地让她看了看封面,脸色苍白地把书垂了下去,看着她,嘴唇颤抖着。
“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给我吧。”她说着,把乐谱放在谱架上,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弹了起来。
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子,两手放在膝间,垂下了头。开始的那部分,她弹得节奏极其缓慢,简直是折磨人,在个别的音节间还留着长长的停顿。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和被遗弃的声音在游荡,诉说着胆怯的疑问。接着是沉默和等待。下面是答案:同样胆怯和孤独的调子,只是更加清脆、更加温柔。又是沉默。突然,伴随那沉默的美妙加强音,好像激情突涨,猛然迸发出来,引入了爱情的主题。曲调高扬激增,令人心醉神迷地飞向顶点,然后又沉下去,变得和谐起来。接着,伴随着这个节奏,大提琴发出了充满幸福与绝望的低沉凝重的曲调。
在这架可怜的乐器上,弹琴者成功地弹奏出了交响乐队的效果。达到高潮时,小提琴声清脆精确地在琴音中回响。她虔诚地弹奏着,流畅地移动着每一个手指,表现出每一个细节,就像神甫把最神圣的十字架举在头上那样达到了忘却自我的完全投入的状态。这里有两股力量,两个陶醉的生命,为了得到对方而挣扎,在悲痛与狂喜中交织;他们在这里拥抱着,在对永恒和绝对的如痴如狂的渴望中成为一体……序曲澎湃起来,然后渐渐平息下来。她在分幕的部分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键盘。
这时,史巴兹夫人感到说不出的憋闷,这种憋闷会让人表情扭曲,眼睛鼓出,露出僵尸般可怕的神情。而且这种音乐还影响她的消化神经,使那消化不良的器官感到极其不舒服,她真地担心出现痉挛的状况。
“我必须得回到房间去。”她虚弱地说,“再见,我等一下再回来。”
她走了出去。暮色更深了。屋子外面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阳台上,堆了厚厚一层。两支蜡烛发出摇曳不定的微光,四周一片朦胧。
“第二乐章。”他悄声说;于是她翻页,开始弹第二乐章。
什么在远处消失了——号角的鸣响声?树叶的沙沙声?潺潺的泉水声?这时,寂静和黑夜笼罩着树林和房屋,渴望的力量涌动起来,任何祈祷和警告也无法阻止汹涌澎湃的渴望。所有的神秘都已达到极点。火光熄灭了,随着音乐突然变得晦暗,死的主题降临了;白色掩盖的渴望,在激情的驱动下,穿过黑暗,向爱扑了过去。
啊,只有在那永恒的尘世中结合才能带来无穷无尽、永不厌倦的快乐!折磨人的误会解除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在祝福的庄严中融为一体。白昼毫无遮拦的展示造成他们的分离,但夜晚降临后,他们将看清这一力量。蔑视死亡之夜并清楚其中神秘的甜蜜的人,从来不认为白天毫无是处、没有价值的人,就无法了解对于永恒、真实、用爱融为一体的黑夜。
噢,爱情之夜,降临吧,拥抱他们,赐给他们所渴求的忘却,把他们从分别和背叛的世界里解脱出来。瞧,最后的火光熄灭了!幻想和思索消失了,消失在神圣的黄昏中,夜色伸展翅膀,制止着他们的愚蠢和绝望,拯救着人世。“现在,当欺骗的白昼变暗时,当狂喜的眼睛失去光彩时,白昼所阻止我看到的,它在我面前虚假呈现的,无休止地惩罚着我渴望的灵魂——那么,啊,那么,噢,这是实践的奇迹,尽管那样,我就是世界了!”接着勃郎加娜阴沉的警告歌唱,提琴声越来越高,超越了一切缘由。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史平奈尔先生,只是感觉到许多神圣。这是什么意思:‘尽管那样,我就是世界了’?”
他简短地低声解释给她听。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既然理解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弹不出来呢?”非常奇怪,他竟然无法回应这个简单的问题。他脸红了,两手扭在一起,陷到椅子里。
“这两种能力很少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最后,他嗫嗫地说,“不,我不会弹。请你继续吧。”
于是,他们继续徜徉在神秘爱情的醉人旋律中。爱情死亡了吗?特里斯坦的爱情?伊索尔德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死亡永远无法触及永恒的爱——它会解救那些被拆散和被扭曲的爱情,那些被切断的恋人之间的联系,除此之外,它能扼杀什么?爱情通过甜蜜的联合把两人紧密连在一起。死亡无力切断这种联系,除非一个人生、另一个人死。这时,响起了神秘的合奏,陷入了在爱情中死亡的无言期待,以及在夜的神秘王国里永无止境地成为一体的渴望。甜蜜的夜,爱情的永恒之夜!无所不包的极乐世界!一旦正视或者预感到,谁会在绝望的黎明再次睁开眼睛?不要这样恐惧,不要害怕温和的死亡!把这些恋人从醒着的需求中解脱出来吧!噢,那喧嚣的暴风雨般的节奏!噢,那汹涌而来的抽象的领悟所带来的不断升高的快乐音乐!他们如何发现,如何拥有远离分离痛苦的祝福呢?啊,那是一种令人渴望、使人宽慰的柔情眷恋;啊,一种柔顺的甜蜜的庄严;啊,一种陷入永恒的黎明曙光的狂喜!你是伊索尔德,我是特里斯坦,但又不再是特里斯坦,不再是伊索尔德。突然发生了一桩令人吃惊的事情。弹奏者骤然停下来,把手罩在眼睛上,向暗处窥视,史平奈尔先生也匆忙地在座位上转过身。通向走廊的门开了,一个不详的身影倚在第二个身影的胳膊上,飘了进来。原来这个人和他们一样,是“爱茵弗里德”的一位客人,她的身体状况让她无法乘雪橇去游玩,于是,她利用黄昏时光,围着这个房子进行一次悲惨的、本能的游览。她就是那位生了十四个孩子、已经失去思维能力却仍无法得到安宁的病人;她就是倚在看护胳膊上的郝伦劳赫牧师的太太。她头也不抬,摸索着从房间后面穿过,像一个迷失和游荡的灵魂一样,肢体僵硬、一声不响地从对门消失了。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开始弹乐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弹伊索尔德的爱情和死亡的曲子。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几乎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异常得清晰和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飞扬的手指下,乐曲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潮,然后残酷地被突然发出的最弱音切断,既像把一个人立脚的根基突然撤去了,又像突然跌入了欲望的深渊。一股洋溢着巨大的救赎和满足的无法估量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逐渐高涨,形成了震耳欲聋、无法抑制的骚动声,然后逐渐缓和下来,不断迂回涌动,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只是再次高涨,在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形成和谐的音调。最后,呼出了最后一脉气息,死去了,消逝在空中,飘散得无影无踪。接下来就是深深的寂静。
两人歪着头,凝神谛听着。
“那是铃儿声。”她说。
“雪橇回来了,”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在门口,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焦躁不安地移动着双腿。接着,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外的地方,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黑色的长外套摊在地板上。他双手捂着嘴,肩膀耸起。
她双手搁在膝盖上,坐在那儿,身子略向前倾,从钢琴旁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迟疑的微笑,眼睛向昏暗中探望着,那么痛苦,那么朦胧,好像无法集中注意力一样。
铃声越来越近,传来了鞭子的响声和喧闹的说话声。
雪橇聚会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之后大家又谈论了好久。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东西都在融化、滴落、飞溅和流动,科勒特扬夫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十分不错。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儿血——不是很多,但到底是血啊,接着,她的体力空前地衰弱了,她不得不整天躺在病床上。
列昂德医生不动声色地给她做了她检查,根据医学条文,开出了处方——吗啡、小冰块、绝对的安静。第二天,由于工作压力过重,他把她转给了缪勒医生去治疗。缪勒医生根据合同约定,谦卑而温顺地接管了这项工作。缪勒医生是一个平静、苍白、不重要的小人物,他的工作主要是照看那些病情轻微或者病入膏肓的病人。
不久,缪勒医生就表示,科勒特扬先生和她妻子分别得太久了,如果科勒特扬先生繁忙的事业允许的话,希望他再次访问“爱茵弗里德”。
是否成行,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电报也行。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当然,医生们也怀着巨大的兴趣,希望亲眼看一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科勒特扬先生来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气。
“亲爱的先生,”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把我叫来?”
“因为你待在你的妻子身旁对她的病情有利。”缪勒医生回答说。
“有利!有利!可是必要吗?对我来说,这是费用问题——时间紧张,火车票又贵。难道必须进行这趟一整天的旅行吗?如果说是肺的毛病,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只是气管的问题,谢天谢地——”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和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其实他不必说“首先”这个词儿,因为根本没有“其次”。
但是,和科勒特扬先生同时来到“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衣着华丽、珠光宝气、披着格子花呢披肩的女人,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个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甚至有点过于健康了。他红润、白嫩、圆胖、香气扑鼻,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重重地压在花边装饰的女仆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大口喝着牛奶,嚼着牛肉,叫喊着,哭闹着,随心所欲,非常任性。
我们的作家从房间的窗户上,曾经观看了小科勒特扬的到来。当小家伙被马车上从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既含糊又犀利的眼光盯着他,然后带着同样的表情在窗旁呆立了很长时间。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朴素、高雅的老式房子。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黄铜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蓝色的油漆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清清楚楚映出僵直的家具腿轮廓鲜明的影子。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敞的写字台,小说家可能为了表明自己遁世的想法,在窗户上挂了黄色的褶皱窗帘。
在昏黄的暮色中,他趴在桌上写着——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中的一封。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这样的信,尽管数量很大,但他几乎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收到回信。他的面前放着厚厚的大堆信纸,信纸的左上角上有一幅奇怪的风景画,下面紧接着是有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正在纸上忙碌着,字体小巧、整洁、工整。
“先生”他写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一直堵在我的心头,让我痛苦和战栗,因为这些话语猛烈地朝我涌来,如果我不写这封信就无法摆脱它们,就会窒息而亡。”
如果说事实的话,他所谓的“话语猛烈地涌来”根本就不是事实。
天晓得到底是什么类型的虚荣让史平奈尔先生这样说。因为字句压根儿就没有“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只能说是可怜地慢慢地到来。如果观察过他,你就一定会得出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对于他来说,他的写作比对任何别人的写作都更困难。
他用两个指尖捏住脸颊上一根柔软的茸毛,一圈圈地捻弄着,足有一刻钟,盯着空中出神,半天也没写出一行字。后来,他讲究地写了几个纤巧的字,又搁下了笔。不过,得承认这个事实:经过努力最后写成的东西,听起来流畅而有说服力,尽管内容非常奇怪甚至有点可疑,有些内容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
“我觉得,”那封信继续写道,“非常有必要让你看到我所看到的;通过我的眼睛,向你展示几个星期以来,像无法磨灭的幻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的所有事物,这些事物在语言的力量的照耀下,把我内心的想法呈现出来。通常,我很难回避这种冲动,它催促着把自己的经验转化为生动准确、难以忘却的字句,然后公诸于世。因此,请听我讲吧。
“我所做的只是讲述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只是讲一个故事,一个简短的、令人极其同情的故事,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进行评判,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称其为你的妻子的女人——请你注意这点:这是你的故事,碰巧发生在你身上,不过是我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层次上。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那个灰色房子后面的杂草蔓生的古老花园吗?断壁残垣的裂缝中长着绿色的青苔,墙后面就是梦想和疏忽产生的地方。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在它破碎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好像在轻声诉说什么。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其中的第七位,或者说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与众不同,因为夕阳看上去正在她的鬓发间织上一顶女王的花冠。她的眼睛像陷入不平静的梦境,但她纯净的嘴唇上仍旧挂着笑容。
“她们在唱歌。她们向喷泉扬起小脸蛋儿,看着它弯成迷人的弧形溅落到地上——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在四周荡漾,喷泉跳跃着、舞蹈着。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个场景吗,先生?或者你曾经见过这个场景吗?不,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而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歌曲纯洁的旋律。你没有看见,否则的话,就应该屏住呼吸,让心脏停止跳动。你应该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把你所看到的当做神圣的、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灵魂的深处,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结。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个景象是终结,也是至高的顶点,先生;为什么你要来破坏它,给它添上一个结局,让它进入丑陋和平凡的生活呢?这是一个平静的典范,一个感人的场景,沉浸在颓废、衰退和死亡的落日之美中。一个古老的家族,生活和行为太过疲惫,太过高贵,正在接近末日。它最终表现在艺术上,小提琴的琴键上,充满了心明眼亮走向死亡的悲哀……你看过她的眼睛吗——那被小提琴生死的甜蜜诱惑而噙满泪水的眼睛吗?
“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现实的生活,但她的——女王的灵魂,却属于死亡和美丽。
“你看见了它,死一样的美丽;看着它,觊觎着它。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容竟然无法感动你,让你产生敬畏之心和战栗之感。对你来说,看还不能满足你,你还要占有、使用和亵渎……这是你所做的高明的选择——你是一个美食者,先生,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有品味的农夫。
“我再次声明,我无意冒犯你。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侮辱和责难,只是一个陈述,对你简单个性的简单的心理陈述——这个个性对于文学目的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令人厌倦。我要说出来,只是因为我感觉到一股冲动,让我向你阐明你的思想和行为;因为照实反映事物、把它们说出来、把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世上充满了我所谓的‘不为人知的事物’,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无法忍受所有这些不为人知的事物!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无趣的、无意识和无感觉的生活和行为,无法忍受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发狂的世界!它折磨着我,让我不可抗拒地对它进行全面地解释、表达,使它被世界所了解——在我能力达到的范围内——不管这样做是好还是坏,能带来慰藉和康复,还是徒然地增添痛苦。
“你,先生,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一个卑俗的美食者,一个有品味的农夫。你仍处于最低下的进化阶段,你自己的体质是粗纤维的。但是财宝和已经习惯的生活让你的神经系统突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堕落;这种堕落同时让你产生享受欲望的好色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的时候,喉头的肌肉曾抽缩起来,好像看到了可口的山珍海味一样。
“一句话,你把她悠闲的情感引上歧途,你诱骗着她离开长满青苔的花园,走进丑陋的生活中去,你把自己庸俗的姓名给了她,使她成为一个已婚女人、一个家庭主妇、一位母亲。你让那死一般的美——疲惫、孤单、在对这个现实世界崇高的漠不关心之中盛开的美——屈从、侍奉日常事物,你让它为我们称之为‘本性’的愚痴、可鄙和笨拙的不可磨灭的形象而牺牲——而你这凡夫俗子的灵魂,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你的行为多么卑鄙。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不平静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她把自己的血液和所拥有的所有活力,给了这个小生物,这个创造者自己的生命延续,然后死去——她死了,她死了,先生!如果她没有在你强加给她的庸俗中离开,如果她最终从堕落的深渊中走出来,在‘美’死一般的吻下沉醉地逝去——嗯,先生,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与此同时,你可能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跟女服务员们调情来消磨时间。
“你的儿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活着、在生活着、成长着。他可能会继承父业,成为一个营养充足、经营商业、缴纳捐税的公民;一个精明能干、庸俗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普通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可靠、强壮、愚蠢、麻烦的人。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我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庸俗、可笑,然而却占主导地位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能说我轻视你——因为我是诚实的,比起我来,你是一个强者。我无法拿出盔甲和你斗争,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语言、弱者的复仇工具。今天我使用了这个武器。这封信不是别的,只是一种报复——你看我多么值得尊敬——如果我的哪句话太过尖锐、鲜明、华丽,击中了你的要害,让你感觉到你不知道的力量的存在甚至使你精力充沛带来的平衡和镇静动摇起来,我就会欢欣鼓舞。”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写上姓名地址,送到了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信纸,看上去像是要采取什么强硬措施。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指定的路线: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然后到达了指定的收信人手中,现在是下午四点钟。
科勒特扬先生走了进来,发现史平奈尔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阅读自己写的那部封面设计令人困惑的小说。他站起来看了看客人,用吃惊和疑问的眼神看了看来访者,同时,脸马上红了起来。
“下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请原谅我的打扰。不过请问,这是你写的吗?”他说着,用左手举起了字迹工整的信纸,用右手背把它敲得噼啪直响。然后,他把手插进舒适宽大的裤子口袋里,歪着头,张开嘴巴听回音,像有些人习惯的那样。
史平奈尔先生好奇地笑起来,他动人地笑着,还带着非常困惑和道歉的表情。他伸手摸了摸头,好像在尽力回忆什么,然后说道:
“啊!是的,非常正确,我冒昧——”
原来,他今天对自己的本性让了步,一直睡到晌午,结果内心遭到谴责,头脑昏沉,神经焦虑,无法应战。另外,春天的气息让他无精打采,成为了一个无用的人。我们必须说这么多,这样才能为他在这次拜访中后面的可笑表现找到一个借口。
“嗯!确实是!很好!”科勒特扬先生说。他把下巴抵在胸膛上,竖起眉毛,展开双臂,还做出其他一些古怪动作,准备在提问完介绍性问题后,把话题转到正题上来。但不幸的是,他如此欣赏自己的动作神态,因而动作做得有点过火;剩下来的场景似乎与最初装腔作势吓唬人的开场并不完全相称。然而,史平奈尔先生的脸已经变得相当苍白了。
“非常好!”科勒特扬先生重复道,“那么让我亲自答复你吧,我认为你给一个随时都能找他谈的人,写长达数页的信,是愚蠢的。”
“嗯,愚蠢……”史平奈尔先生带着歉意笑了笑,听上去非常谦卑。
“愚蠢!”科勒特扬先生重复一遍,用劲晃了晃脑袋,以表示自己观点的合理性,“本来我不愿自降身份回复这种臭文章,说实话,如果它不是向我解释了一些我过去没有发现的一些变化,我肯定把它扔到一边——不过,这些变化跟你不相干,和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忙人,我有比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幻影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写的是‘不可磨灭的幻影’。”史平奈尔先生挺直了胸膛,说道。
这是他唯一一次显示出了一点儿自尊。
“不可磨灭、不可告人!”科勒特扬先生指了指信稿,回答道,“你这手字写得真令人讨厌,先生,告诉你,我的办公室才不会雇佣你这样的人呢。乍一看,倒还整齐,但再细瞧一下,那就东倒西歪、漏洞百出了。不过这是你的事,跟我不相干。我来是为了要告诉你,你是一个傻瓜——这点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此外,你还是个十足的懦夫,做事鬼鬼祟祟,我想这也用不着向你证明。我的妻子有次写信告诉我,你碰到女人,不敢正面瞅她们,而是斜着眼瞟一下,以便保持美感,因为你害怕真实。
“可惜后来的来信中,她再也没有提起你,否则我还会知道更多有关你的类似的事儿。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开口闭口说‘美’,而实际上你只不过是胆小的伪善和嫉妒而已——为此,你才在后面厚颜无耻地提及‘阴暗的角落’,想借这话击垮我,当然,这只能让我感到好笑——除了让我感到好笑外,什么都不是!明白吗?我已经说明白你的思想和行为了吧,你这个可怜虫?当然,这并不是我不可逃避的职业——”
“我写的是‘义不容辞的职责’。”史平奈尔先生说,但并没有再坚持这一点儿。他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像一个挨骂受训、不幸的、灰头发的大个子学生一样。
“责无旁贷、不可逃避,不管你喜欢什么——你是个卑鄙的坏蛋,我告诉你。你每天都在餐桌旁见到我,向我鞠躬、傻笑、问好——忽然有一天,竟写来这么一封满是白痴般辱骂的臭东西。是的,你在纸上咬文嚼字倒是有点勇气!不仅是这封荒谬的信——你还在我背后搞阴谋,我现在可都明白了。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做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妄想给我的妻子灌输这些想法,那你就是白费心思。如果你认为,我们这次来到时,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接待我和孩子,那你更是异想天开!她没吻小孩,这是事实,这只是出于谨慎,因为他们最近觉得她的毛病出在肺里。你无法判断这种情况是否——不过毛病是否在肺里仍然有待于证明,不论你说什么‘她死了,先生’,你这头愚蠢的驴!”
科勒特扬先生停下来,换了口气。他非常愤怒,右手的食指刺向空中,左手把信纸揉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金色的英国式颊须中的脸涨得绯红,阴沉的额头上布满了像轻蔑的闪电般突起的青筋。
“你憎恨我,”他继续说,“如果我不比你强壮,你会瞧不起我。是的,你是对的,我是强者!我是个好汉,你是胆小鬼。如果不是有违法律的话,我会把你和你的‘文字’剁成肉酱,你这阴险的白痴!但这并不是说,我就要容忍你的侮辱,我会把这封写着‘庸俗姓名’的东西交给我在家乡的律师,你肯定会得到点小惊喜。先生,我的名字是一流的,这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你肯定比我清楚,凭你的名字,是否会有人借给你一个铜板,你这个懒惰的傻瓜!法律保护人们避免受到你这种人的侵害!你危害公共安全,足以把人弄疯!但这次你无法得逞,我的少爷!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家伙击败我。我是个好汉——”
此时,科勒特扬先生已经达到了兴奋的顶点,他嘶叫、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声称自己是个好汉。
“‘她们在唱歌。’正确地说,嗯,她们根本没有唱歌!她们在打毛线。至于她们所谈的呢,据我所知,是做马铃薯煎饼的方法。如果我把关于‘衰落的古老家族’的事告诉我的岳父,他同样会以诽谤罪起诉你!‘你看见这个场景了吗?’是的,当然看见啦。但我不懂,为什么我就该屏住呼吸逃走。我从来不斜着眼睛看女人,我总是正眼看她们,如果我喜欢她们,而她们也肯要我,那我就带走。我是个好汉——”
外面有人敲门,接连急促地敲了八九下,一声接一声——这阵突然而令人惊慌的咚咚声让科勒特扬先生停了下来。接着有个惊惶失措的声音传了进来,听上去急迫而悲伤:
“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噢,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不准进来,”科勒特扬先生暴躁地喊,“什么事?我在这儿有话要谈!”
“科勒特扬先生,”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必须得来,医生们也都在那儿——啊,多悲惨呀——”
他一步就跨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史巴兹夫人站在外面,嘴上捂着手帕,蛋形的大泪珠成对地滚了下来。
“科勒特扬先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悲惨呀……她吐了那么多血,多得真可怕……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突然血涌了出来……上帝呀,你从来没看过这么多血……”
“她死了吗?”科勒特扬先生大叫道。他边说,边抓住地方法官太太的胳膊,把她在门槛上拖来拖去。“没有咽气吧,对不对?还能见到我,是不是?她又吐了一点儿血?从肺里吐出来,对不对?是的,我承认,也许是从肺里出来的,迦伯列勒!”他突然叫道,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你能够看到一股善良、温暖、诚恳的人类情感从他身上涌了出来。“是的,我来啦!”他说着,拖着地方法官太太,跨出门槛,迈开大步,沿着走廊奔去。离开已经有一段距离,你仍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没有咽气,是不是?从肺里出来,是吗?”
史平奈尔先生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敞开的房门,在科勒特扬先生这场粗鲁的拜访期间,他一直站在那儿。最后,他迈了两步,倾听着走廊里的声音。但到处都寂静无声,于是他关上门,回到屋里。
他照了照镜子,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酒杯,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没有人可以责备他。然后,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上半扇窗子开着。外面的花园里,鸟儿嘁嘁喳喳地唱着,那些优美、漂亮的细小声音把整个春天都微妙、深入地表现出来了。史平奈尔先生再次自言自语地说:“不可逃避的职业。”然后摇了摇头,透过牙齿缝深深吸了口气,神经好像一阵阵剧烈作痛。
根本不可能集中思想,恢复平静。像这样粗暴的待遇也太过分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要分析它,那就未免扯得太远了,对他来说,最好到外面进行点户外活动,于是,他拿起帽子,走到了楼下。
他到了户外,到处都荡漾着温暖、芬芳的气息。他回过头,慢慢抬着眼睛,扫视着窗户,直到看到了其中一个窗户,一个挂着窗帘的窗户。
他的视线在这扇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坚定而阴沉。接着,他把手背在身后,穿过石子路离开了,边走边沉思着什么。
花坛上仍然覆盖着稻草,树枝和灌木上依旧光秃秃的,但雪已经融化消失了,小路上只有几处看上去有点潮湿。大花园、假山、树荫小径和亭台楼榭,都沉浸在午后绚丽的光亮中,浓浓的阴影与充足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在明亮的天空映衬下,墨黑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网状结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分明。
就是在下午这个时刻,太阳会显出轮廓,从没有形状的光源变成一轮明显下沉的圆盘;更柔和、更饱满的光线不再那么刺眼了。史平奈尔先生没有看太阳,他走的这条路的方向背对着太阳。他低着头,边哼着调子边往前走,这是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悲哀的、哀诉的、升扬的旋律——就是那渴慕的主题……但是,突然,他怔了一下,快速而匆忙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脚底生根一样停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前面,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露出恐怖的、厌恶的神情。
小路就在那里转了个弯,他正好面对着西下的太阳。两条围着金边的狭长云带,穿过庞大的红日,挂在空中。红日似乎要把树梢点燃了,向花园里倾泻橘红的光辉。就在那里,在这绚丽的光辉中,在令人目眩的太阳的光环下,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臃肿身影出现在他前面的路上。她一只手放在肥圆的髋部,另一只手前后移动着一辆式样别致的婴儿车。在这婴儿车上,坐着一个孩子——坐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胖儿子!
他坐在软垫中间,穿着一件白色绒短衣,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两颊丰腴、漂亮、健壮。他的眼光愉快而准确地跟史平奈尔先生的视线相遇了。小说家振作起来,他不是个男子汉吗?他没有勇气从意想不到出现的这个浸在阳光中尤物旁走过去,继续他的散步吗?但就在这时,安东·科勒特扬大笑着欢呼起来——看上去极其恐怖。他尖叫着,因难以置信的快乐而咯咯笑着——在他听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天晓得是什么把他逗成这样,或许看到眼前出现的史平奈尔先生高大的黑色身影,或许是激发出来的单纯的动物本能使他爆发出野蛮的快乐冲动。他一只手里拿着个骨制的咬圈,另一只手握着个锡制的拨浪鼓。
他边喊边把这两件东西高高举起,使劲在空中摇晃着、碰撞着,好像是为了把史平奈尔先生吓走一样。他的眼睛几乎闭了起来,嘴巴打着哈欠,整个玫瑰色的上鄂都露了出来。他一面欢呼,一面因过度兴奋而使劲地摇晃着脑袋。
于是,史平奈尔先生转过身,拔脚就走。在小科勒特扬欢呼声的追逐下,他穿过石子路,动作僵硬、一点儿也不优雅地离开了。他的步伐有点迟疑,实际上正在掩饰着逃跑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