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尾声
亚历山大重来彼得堡又近四年了,这里谈一谈本书几位主要人物此时的一些情况。
一天早晨,彼得·伊万内奇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这已不是从前那个神采奕奕、体格壮实、身材挺拔、一贯目光安详、昂首挺胸的彼得·伊万内奇了。可能是由于年岁的关系、境遇的关系吧,他似乎衰颓多了。他的动作已不那么灵活,目光已不那么坚定自信。连鬓胡子和鬓毛也花白了许多。看来,他已过了五十周岁。他走起路来背有点儿驼了。特别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个冷静而稳重的人(以前我们以为他是这样的)的脸上竟可看到超于烦心、几近忧愁的表情,虽然这种表情带有彼得·伊万内奇所具有的特色。
他似乎感到困惑。他有时走两三步,突然便停在房间的中央,或者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快速地走两三个来回。好像有一种不寻常的思虑出现在他的心头。
桌旁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个子不高、有些发胖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枚十字勋章,穿着一件全扣上扣子的燕尾服,跷着二郎腿。只是他手里还缺了一根带有很大的金镶头的手杖,那是一种古典式的手杖,不然,读者一看到那手杖便可认出他是小说里的医生了。也许这种锤形手杖对于做医生的人挺合适,他拿着这样的手杖没事的时候出来遛遛弯,或者去到病人家里坐上几个钟头,对他们好生安慰,他常常是身兼好几种角色,如医生、务实的哲学家、家庭之友,等等。如果是在地域辽阔、人烟稀少的地方,那儿的人很少生病,医生成了奢侈品,而不是必不可少的人物,那么这样做自然是很好的。然而彼得·伊万内奇请来的这位乃是一位彼得堡的医生。他不了解步行有什么意义,虽然他也劝病人去散散步活动活动身子。他是某个委员会的委员,某个协会的秘书,是位教授,是几个政府机关里的大夫,也是为穷人治病的大夫,各种医学咨询的必然参加者;他有很繁忙的业务活动。他甚至不脱下左手上的手套,要是不需号脉的话,右手上的手套也不脱下来。他从来不解开燕尾服的扣子,所以很少坐下来。这位医生不耐烦了,多次地忽而把左腿跷在右腿上,忽而把右腿跷在左腿上。他早该走了,可是彼得·伊万内奇老是什么都不说。最后终于开口了。
“怎么办呢,大夫?”彼得·伊万内奇突然停在他面前,问道。
“到基辛根去,”医生回答说,“这是一种办法。您的病发得太频繁了……”
“咳!您净是谈我!”彼得·伊万内奇插进话说,“我跟您谈的是我太太的病。我已经年过五十了,而她还是正当年,她应该活着;如果她的健康从此衰弱下去……”
“怎么就衰弱下去呢!”医生说道,“我对您说的只是我对她的将来有些担心,而现在还是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告诉您,她的健康……或者说她的病况,因为她的身体……似乎有点不大正常……”
“这不是一样吗?您曾经顺口谈过您的诊断,过后就忘了,而我从那时候起就很留意她的病况,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令人担心的变化,三个月以来我一直心里不安。我不明白我先前怎么看不到!公事和生意夺走了我的时间和健康……现在也许还要夺走我的太太。”
他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您今天仔细问过她了吗?”他沉默片刻后问道。
“问过了,可她没有发觉自身有什么症状。我起初以为是生理方面的原因,她没有生育过孩子……不过似乎不是这个问题。也许,纯粹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还比较轻!”彼得·伊万内奇说。
“也许什么问题也没有。可疑的症状一点都没有!这是因为……你们在这儿这种低湿地的气候里住得太久了。到南方去吧,恢复一下精神,积聚些新印象,看一看会怎么样。夏天待在基辛根,作些水疗,秋天去意大利,冬天在巴黎过。我向您保证,什么黏液淤积呀、肝火旺盛呀……通通都会消失!”
彼得·伊万内奇几乎没有听他说话。
“心理方面的原因!”他低声地说,一边摇了摇头。
“您明白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医生说,“换了不了解你们的别人可能怀疑是什么忧虑……或者不是忧虑……而是受压抑的欲望……有时候往往有某种需要。某种不满足……我是想提示您……”
“需要、欲望!”彼得·伊万内奇插话说,“对她的各种欲望预先都有所防范;我很了解她的趣味、习惯。而需要嘛……嗯!您不是瞧得见我们的房子,知道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吗?”
“房子很好,挺漂亮的房子,”医生说,“还有出色的……厨子和高级的雪茄!可是您的那位住在伦敦的朋友……怎么不再给您寄核列斯酒来了?怎么今年在您府上见不到……”
“命运多会开玩笑呀,大夫!难道我对她还不细心吗?”彼得·伊万内奇带着非他所特有的激动说,“我每走一步路似乎都经过思量……什么地方让她颓丧了呢?是在什么时候呢?事事如意,仕途顺利……啊!”
他挥一下手,继续来回踱步。
“您干吗这样担心?”医生说,“绝对没有什么危险。我对您重复一下我第一次所说的话,那就是,她的身体没有受损害,没有严重的症状。贫血、体力有点衰弱……如此而已!”
“小事一桩!”彼得·伊万内奇说。
“她身体有点儿不得劲,而不是有什么病。”医生继续说道,“难道光她一人是这样?您看一下所有住在这里的外地人,他们像什么样啦?走吧,离开这儿吧。要是走不了,就让她有些消遣,不要让她老在家里蹲着,讨好讨好她,带她出去逛逛;让肉体和精神多活动,她这两方面都处于异常的麻痹状态。当然,这样将来可能危害肺部或者……”
“再见,大夫!我要去找她。”彼得·伊万内奇说,随即快步向妻子的房间走去。他在房门口站了一下,轻轻地拉开门帘,向妻子投去不安的目光。
她……医生在她身上发现什么异常现象了吗?凡是初次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同许多彼得堡的妇女差不多。脸色很苍白,这是真的;她的目光有些暗淡,一件短衫宽松地罩在瘦削的肩膀和平坦的胸脯上;动作缓慢,几乎迟钝……可难道绯红的面颊、明亮的眼睛和热烈的动作才是现代美人的特征?无论菲狄亚斯和伯拉克西特列斯在这里是找不到维纳斯雕像的模特的。
不,不要在北方美人的身上寻找雕塑的美,她们不是雕像;她们不具有那种永远保存着希腊女性美的古代雕像的身姿,也不必从她们身上造出那些身姿,因为不具备那样无可挑剔的完美的身材轮廓……肉欲不会从眼睛里以热烈的光流倾泻出来;半张开的双唇上并没有南方女性嘴边那样闪烁着的纯真而甜蜜的微笑。我们这里的女性天生具有另一种崇高的美。雕刻刀捕捉不住呈现在她们脸容上的那种思想的光芒,那种意志与情欲的斗争。那种无法言传的心灵活动,它们具有狡猾、假天真、愤怒和善良、深藏于内心的苦和乐等无数细微的差别……以及从灵魂深处闪出的顷刻即逝的电光……
不管怎样,初次见到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人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病。只有那样的人,即从前就认识她,并记得她红润的脸容、炯炯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往往很难看清她的眼睛的颜色,因为它们隐没在华美闪烁的光波中),记得她的丰腴的肩膀和优美的胸部,而他现在一见到她,便会感到吃惊,感到难过,如果他不是她所陌生的人,他的心就会痛惜得直发紧,正如彼得·伊万内奇此时的心情一样,虽然他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
他悄悄地走进房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呢?”他问道。
“我在翻看开支账本,”她回答说,“你明白吗,彼得·伊万内奇,上个月光伙食费就花了近一千五百卢布,这可不像话!”
他没有说话,拿掉她手中的账本,放到桌子上。
“听我说,”他开口说,“医生说了,在这儿我的病可能会加重,他建议我去国外作水疗。你说怎么样?”
“我能说什么呀?我想,医生的话比我的意见重要。如果他这样建议,就应该去。”
“那你呢?你想不想做这样的旅游?”
“也行吧。”
“不过,你也许更想留在这儿?”
“那好,我就留在这儿。”
“两者到底选哪一个呢?”彼得·伊万内奇有些不耐烦地问。
“随你怎么安排你和我吧,”她沮丧而冷淡地回答说,“你叫去,我就去;不叫去,我就留在这里……”
“不能留在这里了,”彼得·伊万内奇说,“医生说你的身体有点问题……是由于这儿的气候关系。”
“他根据什么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身体很好,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长途旅行,”彼得·伊万内奇说,“也许也会让你累得不行;在我出国的时候,你要不要去莫斯科姑妈家住一段时间?”
“好吧,我就去莫斯科。”
“或者我们俩要不要都去克里米亚消夏?”
“好吧,就去克里米亚。”
彼得·伊万内奇忍不住了,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在自己书房里一样开始踱来踱去,然后停在她面前。
“不管待在哪儿,你都无所谓?”他问。
“无所谓。”她回答说。
“为什么呢?”
她对此不作任何回答,又从桌子上拿起那账本。
“随便你怎么想,彼得·伊万内奇,”她开口说了,“我们应该缩减些开支,你瞧,单是伙食费就花了一千五百卢布……”
他夺过她手里的账本,扔到桌子底下。
“开支怎么这样让你操心?”他问,“难道你舍不得钱?”
“怎么能不操心呢?我是你妻子嘛!是你自己教我这样的……可现在又责备我操心……我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嘛!”
“听我说,丽莎!”彼得·伊万内奇稍稍沉默之后说,“你想改变你的天性,克制你的意志……这样不好。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你别让我相信这些琐事(他指指账本)能占据你的心,你干吗要约束自己?我给你充分的自由……”
“我的上帝!我要自由干吗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拿它去做什么?你一直把我和你安排得这么得当、这么合理,我已经不习惯于自己的意志了;往后也继续这样吧,我不需要自由。”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有好些时候了,”彼得·伊万内奇又开口了,“我没有听到你有什么要求、什么愿望和任性的想法了。”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说。
“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隐秘的愿望?”他凝视着她,关切地问。
她犹豫不定,不知说或是不说。
彼得·伊万内奇觉察到这一点。
“说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说吧!”他接着说,“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会把它们当作法律一样去执行的。”
“那好,”她回答说,“如果你肯为我这样做……那么……就取消我们每星期五的聚餐吧……这些餐宴让我太累了……”
彼得·伊万内奇沉思起来。
“你老是这样闭门幽居,”他沉默了一下说,“要是每星期五朋友们再不来我们家聚聚,你简直就像待在荒漠里了。不过,也行;你既然希望这样,那就这样吧。可你将做些什么呢?”
“你把你的账单、账本、家务事都交给我吧……我来管……”她说,一边又伸手去拿那个账本。
彼得·伊万内奇感到这是一种不很高明的掩饰。
“丽莎……”他带点责备的口吻说。
那账本还留在桌子底下。
“我在想,你要不要恢复同一些我们已经完全不来往了的熟人的交往呢?为此我想要举行一次舞会,让你散散心,你自己也出去走走……”
“哎呀,不,不!”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惊慌地说,“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怎么能……举行舞会……”
“这事怎么让你这样惊恐呢?在你这样的年岁,舞会是不会没有吸引力的吧;你还可以翩翩起舞……”
“不,彼得·伊万内奇,求求你,别搞什么名堂了!”她急忙地说,“那样得考虑衣着打扮、接待宾客、探亲访友——天哪,千万别这样!”
“看来你想一辈子只穿短衫了?”
“是的,要是你同意,我就不穿别的了。干吗要讲究衣着打扮?既费钱又麻烦,毫无好处。”
“你知道吗?”彼得·伊万内奇突然说,“听说罗比尼今年冬天应邀来这里演出,我们将经常有意大利歌剧可欣赏了。我请人家给我们留个包厢,你看怎么样?”
她默默不语。
“丽莎!”
“用不着……”她畏怯地说,“我想,这会让我很累……我会感到疲乏的……”
彼得·伊万内奇耷拉下脑袋,走到壁炉前,把臂肘支在上面,有些忧郁地望着她……这怎么说好呢?有些忧郁,也不全是忧郁,而是有些惊恐、不安和担心地望着她。
“为什么,丽莎,这样……”他开始要说,可没有说完,“淡漠”一词他没有说出口。
他默默地望了她好一阵子。从她暗淡无神的眼睛里,从她那没有生动的思想情感表现的面容上,从她那懒洋洋的姿势和慢吞吞的举动中,他看出了他所不敢探问的那种淡漠的原因。早在医生刚向他暗示自己的担心的时候,他就已猜到了答案。他当时就清醒了,就开始觉悟到了,他精心地让妻子避开一切可能会损害他们夫妇利益的偏向,却没有同时向她提供带补偿性的条件,以弥补她在夫妇生活之外可能遇到的那些也许不大合法的欢乐。她的家庭世界简直像一座堡垒。由于他措施得力,有效地抵御了诱惑,然而堡垒里却步步设防,戒备森严,连任何正当的情感流露也消除了……
他对她所采取的手段和冷淡态度无意中竟意料不到地发展成了冷酷而巧妙的虐待,用以对付什么呢?对付一颗女人的心!为了这种虐待他也对她有所回报,回报她以财富、以奢华生活,以一切合乎他看法的表面的幸福条件。殊不知这是一种可怕的错误,更为可怕的是,犯这种错误不是由于无知,不是由于他对人心的粗浅理解(他是很了解的),而是由于掉以轻心,由于自私自利!他忘了她不工作、不打牌,她没有工厂,而佳肴美酒在女人眼里并没什么价值,可是他却强使她去过这种日子。
彼得·伊万内奇是个善良的人。即使不是出于对妻子的爱,就凭正义感来说,他不管怎样都要为自己的过错做出补救。但如何补救呢?自从医生告诉他很为他妻子的健康担心之后,他失眠了好几个夜晚,力图找到一些办法,使她的心与她的现实情况协调一致,恢复衰颓下去的心力。这会儿他站在壁炉旁,也是在思考这件事情。他忽然想到,也许她身上已潜伏着危险的病症,她是被空虚乏味的生活所扼杀的……
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惊慌失措了,感到要选对治病的药物,情感比理智更要紧。可他从哪儿找来这种情感呢?似乎有什么精灵告诉他,如果他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怀着真正的爱意将她搂在怀里,柔情满怀地对她说,他活着只是为了她,他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追名逐利通通都是为了她,他对她采用的一套手段都是出于那种火热的、执着的、带醋意的愿望,就是想牢牢地抓住她的心……他明白,这些话具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她会顿时变得健健康康、快快活活,也就不需要出国去做水疗了。
然而嘴巴说与实际行动乃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事。要付诸实行,必须确实具有激情。而彼得·伊万内奇在自己心里翻寻了好久,也找不到一点激情的踪影。他只感觉到,老婆之于他是必不可少的,这是真的,但跟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一样,是由于习惯才觉得必不可少。他大概不反对扮演一个情人的角色,尽管在五十来岁这么大把年纪讲起绵绵情话是何等可笑,然而心里没有激情、装模作样能骗得了女人吗?往后他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本事将所扮演的这一角色演到可满足爱情要求的程度?如果她发现,前几年被她视作是有魔力的饮料,如今拿给她作为治病的良药,那种受侮辱的自尊心会不会使她彻底地垮掉?不,他按自己的思路细细地衡量和思考着这最后的一步棋,不敢轻易走出这一步棋。他认为采用另一种做法(也有此必要和可能),也许能达到同样的目的。有一种念头在他脑子里已翻腾了三个月了,这种念头在先前他会觉得荒谬,可如今却是另一回事了!他走这步棋是为了以防万一,而这万一的情况已经到来了,他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
“如果这也不起作用,”他心里想,“那就没有救了!只得听天由命了!”
彼得·伊万内奇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妻子跟前,握住她的一只手。
“你知道,丽莎,”他说道,“我在工作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我在部里被公认为是最能干的官员,今年我将被提升为三品文官,不用说,我定会得到这官衔。你不要以为我的官运就到此为止了,我还能升迁……会升到……”
她惊讶地瞅着他,等着这话要导致什么结果。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才能,”她说,“我完全相信,你不会半途而废,会一直走到底……”
“不,我不走了,我近日就提出辞职。”
“辞职?”她直直身子,惊讶地问。
“是的。”
“为什么?”
“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已同我的几个合伙人算清了账,工厂归我一人所有了。不用操什么心,它就可给我带来四万元的纯利润。它就像开动的机器那样运转着。”
“我知道,那又怎样?”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道。
“我要把它卖掉。”
“你说什么呀,彼得·伊万内奇!你怎么啦?”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愈益惊讶地说道,吃惊地望着他,“这全是为了什么?我悟不出道理来,我理解不了……”
“难道你真理解不了吗?”
“理解不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困惑地说。
“你不能理解,我看到你如此闷闷不乐,你的身体又受到气候的损害,竟不惜抛开自己的官职和工厂,带你赶快离开这里吗?我不会把余生都献给你吗……丽莎!难道你认为我不会做出牺牲吗……”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补充说。
“这么说都是为了我!”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回过神来说,“不,彼得·伊万内奇!”她十分惊惶不安,急忙地说,“看在上帝分上,不要为我作任何牺牲!我不会接受的——听见了吗?我决不接受!让你停止努力,不再去建功立业,不再去发财致富——就是为了我!万万不能这样!我不值得你作这种牺牲!原谅我吧,我对于你来说是很渺小的、无足轻重的,没有能力去理解和评价你的崇高的目标、高尚的劳动……你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女人……”
“又是舍己为人!”彼得·伊万内奇耸耸肩膀说,“我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丽莎!”
“天哪,天哪,我干了什么呀!我成了你路上的绊脚石了;我妨碍着你……我的命运多么奇怪呀!”她几乎绝望地说,“既然一个人不想活了,也不需要活了……上帝怎么不发慈悲,不把我带走?妨碍你……”
“你不要以为这种牺牲对于我来说是沉重的。这种呆板的生活真过够了!我要休息一下,要安静下来,不跟你互相厮守,我哪儿能安心呢……我们去意大利吧。”
“彼得·伊万内奇!”她几乎哭着说,“你心眼好,为人高尚……我知道你是好心为别人而这样做的……也许,这种牺牲是徒劳无益的,也许已经……晚了,而你却去抛弃自己的事业……”
“宽恕我吧,丽莎,不要这样去想嘛,”彼得·伊万内奇持异议地说,“不是这样的,你会看到我并非铁石心肠……我向你再说一遍,我不想单靠头脑去生活,我还没有完全僵化。”
她将信将疑地凝视着他。
“这是……真的?”她沉默了一下问,“你真的是要安静一下,不光是为我才出去的?”
“是呀,也是为我自己嘛。”
“要是为了我的话,我绝不去,绝不去……”
“不,不!我身体不好,人很累……我想休息一下……”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热烈地吻它。
“那我们就去意大利?”他问。
“那好,去吧。”她平淡地回答。
彼得·伊万内奇如释重负。“会有效果的!”他心里想。
他们对坐了好久,不知交谈点什么好。要是他们俩还这样待下去,不知谁会先打破这种沉默。不过这时候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亚历山大来了。
他的外表变得好厉害呀!他发胖了,谢顶了,红光满面!他神气地挺着肚子,脖子上挂着勋章!他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亲了亲婶母的手,然后握了握叔父的手……
“打哪儿来呀?”彼得·伊万内奇问。
“您猜一猜。”亚历山大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你今天好像特别精神。”彼得·伊万内奇说,同时带点疑问地望着他。
“我敢打赌,您猜不着!”亚历山大说。
“我记得十年或十二年前的一天,你也是这样风风火火地闯到我这儿来,”彼得·伊万内奇说,“还碰碎了我的一件东西……当时我一下就猜到你在恋爱了,而现在……难道又是这样?不,不可能,你已经变得十分精明了……”
他瞧了瞧妻子,突然不往下说了。
“不猜了?”亚历山大问。
叔父望着他,一直思索着。
“是不是……你要结婚了?”他犹豫地说。
“猜对了!”亚历山大得意地喊了一声,“祝贺我吧。”
“确实?娶谁呀?”叔父和婶母都这样问。
“娶亚历山大·斯捷潘内奇的女儿。”
“真的吗?她可是位有钱的新娘,”彼得·伊万内奇说,“他父亲那儿……没问题吧?”
“我刚从他们家里来。她父亲怎么会不同意呢?相反,他听到我要向她女儿求婚,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拥抱了我,并且说他可以安心地死去了,因为他知道女儿的幸福托付给了什么人……他说:‘不过要学习您叔叔的榜样……’”
“他这样说了?瞧,在这件事上也缺不了叔叔!”
“他女儿说些什么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嗯……她呀……您知道的,跟一般姑娘一样,”亚历山大回答说,“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一下绯红了。当我握住她的手时,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像弹钢琴似的……抖个不停。”
“她什么也没说!”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难道您在求婚之前就没有劳神去了解一下她对此事的意见?您以为反正没关系?那您为什么要结婚呢?”
“怎么问为什么?不能老这样晃来晃去吧!单身生活让人烦闷死了。是时候了,ma tante,我要安定下来,建个据点,成个家,履行天职……那女孩子又漂亮,又有钱……叔叔会告诉您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他常讲得头头是道……”
彼得·伊万内奇背着妻子向他挥了挥手,让他不要乱引他的话,最好闭嘴不说,可是亚历山大没有注意到他的暗示。
“也许她不喜欢您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也许她不能爱您——这您怎么说呢?”
“叔叔,怎么说呢?您说得比我好……所以我就引用一下您的话吧,”他继续说下去,没有发觉叔父在那儿坐立不安,也没有注意到叔父故意咳嗽想打断这个话头,“因为爱情结婚,”亚历山大说,“爱情过去了,就凭习惯生活下去;不是因为爱情结婚,也会得到同样结果,对妻子会习惯的。爱情归爱情,结婚归结婚;这两种事不总是相一致的,不相一致时反而更好……不是这样吗,叔叔?您一直是这样教导的……”
他瞧了瞧彼得·伊万内奇,看到叔父恼怒地瞅着他,便顿时把话打住了。他张着嘴,神情困惑,瞧了瞧婶母,随之又瞧了瞧叔父,沉默下来。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那么您要结婚啦?”彼得·伊万内奇说,“现在也该结婚了,上帝保佑你!本来你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想结婚了。”
“那时候年纪轻,叔叔,年纪轻嘛!”
“当时是太年轻了。”
亚历山大沉思起来,后来又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彼得·伊万内奇问。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种不一致性……”
“指的什么?”
“当我有爱情的时候……”亚历山大沉思地说,“那时候结不了婚……”
“而现在要结婚了,却没有爱情。”叔父补说了一句,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由此可见,叔叔,您认为一切主要是习惯问题,这是对的……”
彼得·伊万内奇又抛给他一个难看的脸色。亚历山大闭口不说了,不知怎样才好。
“您现在近三十五岁结婚,”彼得·伊万内奇说,“这正合适。你记得吗,你曾经在这儿气得直发抖,大声嚷嚷说,那些不般配的婚姻让你气愤至极,你说新娘就像是一种被鲜花和珠宝装饰起来的牺牲品,被人拉出去,往一个多半其貌不扬、秃了头的有大把年纪的男人的怀里一推。你让我瞧瞧你的头。”
“那时太年轻呀,太年轻,叔叔!不懂事理。”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摩头发。
“事理,”彼得·伊万内奇继续往下说,“你记得吗,从前你曾经爱上那个……她叫娜塔莎是吗?‘疯狂的醋劲、感情的冲动、无上的快乐’……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
“哎,叔叔,得了吧!”亚历山大红着脸说。
“那‘巨大的激情、眼泪’今又安在?……”
“叔叔!”
“怎么啦?不再沉醉于‘真心的吐露’,不再去摘黄花了!‘单身的生活让人烦死了’……”
“噢,既然这样说,叔叔,我可证明,不光是我一个人那样去恋爱、发狂、吃醋、哭鼻子……对不起了,我这儿还有一份证据……”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在一堆纸头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张陈旧的几乎破碎的发黄的纸。
“瞧,ma tante,”他说,“这就是证据,证明叔叔并不总是这样审慎、好嘲笑人、一本正经的人。他也懂得真情的流露,那不是写在印花纸上,而且还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去写的。四年来我一直随身带着这张纸片,老在等待时机来揭一下叔叔的老底。我本来已把它忘了,现在是您自己提醒了我。”
“瞎扯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明白。”彼得·伊万内奇瞅着那纸片说。
“那好,您瞧瞧吧。”
亚历山大把纸片递到叔父的眼前。彼得·伊万内奇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还给我!还给我,亚历山大!”他急忙喊了起来,并想把那纸片抓过去。然而亚历山大机灵地把手缩了回去。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们。
“不,叔叔,我不给,”亚历山大说,“除非您在这儿当着婶婶的面承认,您也曾经恋爱过,也像我,像大家一样……不然的话,这份证明就交给她了,让您永受责难。”
“坏小子!”彼得·伊万内奇喊道,“你跟我玩什么把戏?”
“您不想承认?”
“好,我承认,我恋爱过。给我吧。”
“不行,还要说说您也发过狂、吃过醋?”
“好,我吃过醋、发过狂……”彼得·伊万内奇皱着眉头说。
“也哭过鼻子?”
“不,没哭过。”
“说谎!我听姨妈说过的,您就供认吧。”
“难以出口,亚历山大,难道让我现在就哭一通?”
“Ma tante!请把这张证据拿去吧。”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呀?”她问道,同时伸手去拿。
“我哭过,哭过!给我吧!”彼得·伊万内奇绝望地大喊起来。
“在湖上?”
“在湖上。”
“还摘过黄花?”
“摘过。都依你了!给我吧!”
“不,还没完,您要保证您永远不再提我那些蠢事,不再拿那些事来刺痛我。”
“我保证。”
亚历山大把那张纸片交还给他。彼得·伊万内奇一把抓过去,点上一根火柴,立即就把那张纸片烧掉了。
“至少对我说说嘛,这是怎么回事?”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不,亲爱的,这种事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受审判的时候我也不会说的,”彼得·伊万内奇回答说,“难道我写过这种东西?不可能吧……”
“您呀,叔叔!”亚历山大打断他的话说,“我大概还说得出那上面写的话,我背得出来:‘我最亲爱的小天使……’”
“亚历山大!我们永远得吵架了!”彼得·伊万内奇冒火地喊了起来。
“你们都红脸了,像做了什么坏事——有什么事呀!”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大概是那柔情无限的初恋吧。”
她耸耸肩膀,并转过脸去。
“这种恋爱中有好多……蠢事,”彼得·伊万内奇温柔而讨好地说,“而咱们俩根本就没什么互诉衷情呀、花前月下呀……反正你也是爱我的嘛……”
“是呀,我对你……已经很习惯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彼得·伊万内奇心思重重地抚摩起连鬓胡子来。
“怎么,叔叔,”亚历山大低声问道,“就该这样吗?”
彼得·伊万内奇向他眨了眨眼,似乎是说:“闭嘴。”
“彼得·伊万内奇这样想、这样做,那是可以谅解的,”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他早就是这样的了,我想没有人认为他是另外一种人。可是,亚历山大,我真没有料到您会有这样的变化……”
她叹息一声。
“您叹什么气呀,ma tante?”他问。
“为了从前那个亚历山大。”她回答说。
“难道您希望,ma tante,我依然是十年前的那个样子?”亚历山大反问道,“叔叔说得对,那种愚蠢的幻想……”
彼得·伊万内奇面露怒容,亚历山大闭嘴不说了。
“不,不要是十年前那个样子,而是要像四年前那样,记得吗,您从乡下给我的信写得多好呀?你那时候多好!”
“我那时候似乎也还是在幻想。”亚历山大说。
“不,不是在幻想。那时候您懂得人生,对它理解得很透;那时候你很美好、很高尚、很聪明……为什么不保持那个样子?为什么光停留在言语、笔墨上,而不是付诸行动呢?这种美好像从乌云后面露出的太阳,只闪现了一下……”
“您是要说,ma tante,现在的我……不聪明……也不高尚……”
“千万别这样想!不是的!不过您现在的聪明和高尚……是另一类的,不是我所想的……”
“有什么办法呢,ma tante?”亚历山大大声叹了口气说,“时代是这样嘛。我与时代同步前进,落后不得!现在我同意叔叔的看法,我来引用他的话……”
“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厉声厉色地说,“到我书房里去一下,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他们来到了书房。
“今天你怎么拼命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彼得·伊万内奇说,“你没看见我太太是怎么样吗?”
“怎么回事?”亚历山大吃惊地问道。
“你什么也没觉察到?我就要扔下职务、事业等一切,跟她一起去意大利。”
“您说什么呢,叔叔!”亚历山大惊讶地喊了一声,“您今年不是就要升为三品文官了吗?……”
“你要明白,三品文官的夫人情况不佳……”
他心事重重地在房间里踱了两三个来回。
“不,”他说,“我的仕途到此结束了!事业也干完了,命运不让我再往前奔了……算了!”他挥了挥手。
“还是来谈谈你吧,”他说,“看来,你是踏着我的足迹前进……”
“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吧,叔叔!”亚历山大添上一句。
“是呀!”彼得·伊万内奇接着说,“三十岁刚出头已当上六品文官,薪俸丰厚,外快也不少挣,又及时地娶了个有钱的……是呀,阿杜耶夫家的人就是有出息嘛!你整个都像我,只是还没有腰疼……”
“有时候也疼呀……”亚历山大摸了摸后背说。
“这一切都好极了,当然,腰疼除外,”彼得·伊万内奇继续说道,“说真的,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出息。你那时脑子里尽装着一些古怪可怕的想法,尽是在天空中飞……不过全都过去了,真是谢天谢地!我想对你说,你在各方面就踏着我的足迹前进吧,不过……”
“不过什么,叔叔?”
“是这样……我想给你一些忠告……关于你未来的妻子……”
“是些什么忠告呀?我很想领教。”
“啊,不行!”彼得·伊万内奇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怕把事情搞糟了。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办吧,也许你猜得到……还是谈谈你的婚事吧。听说你的未婚妻有二十万元作陪嫁——真的吗?”
“是真的,父亲给二十万,还有母亲留下的十万。”
“那么一共三十万了!”彼得·伊万内奇几乎吃惊地喊了起来。
“他今天还说了,他现在就把自家的五百个农奴统统交给我们全权支配,只要每年付给他八千就行了。我们将在一起生活。”
彼得·伊万内奇以他不常有的敏捷动作从圈椅上蹦了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你把我耳朵给震聋了,我听错了吗?再说一遍,多少?”
“五百个农奴和三十万块钱……”亚历山大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是开玩笑呢,叔叔?”
“地产……也没典出去?”彼得·伊万内奇悄悄地问,没有挪动身子。
“没有。”
叔父双手叉在胸前,心怀敬意地瞧了侄儿几分钟。
“真是仕途顺利、财运亨通!”他颇为赞赏地自言自语说,“多大的福气呀!一下子全有了!全到手了……亚历山大!”他庄重而自豪地说,“你是我的嫡亲,你是真正的阿杜耶夫!这很好,拥抱我吧!”
他们俩相互拥抱了。
“这是第一回,叔叔!”亚历山大说。
“也是最后一回!”彼得·伊万内奇回答说,“这是不同寻常的事。喂,难道眼下你不需要点臭钱吗?哪怕求我一次也好嘛。”
“唉!很需要,叔叔,要花钱的地方可多了。要是您能给我一万或一万五……”
“好容易张口了,这是头一回!”彼得·伊万内奇高兴地说。
“也是最后一回,叔叔,因为这是不同寻常的事!”亚历山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