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

亚历山大离开叔父家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圈椅上沉思起来。

怎么处在自己这样的年纪便去憎恨别人、瞧不起别人,对别人评头品足,认为人家渺小、浅陋、软弱,对所有的人,包括每一个熟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唯独忘了剖析自己!何等盲目呀!叔父把他当作小学生给他上了一课,对他进行了条分缕析,而且还是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就是要让他反省一下自己!叔父这一晚在妻子眼里更显风光了!这倒没什么,理应如此嘛。可是这次又是叔父胜过了他。方方面面叔父对他都占有无可争辩的优势。

他心里想,要是一个铁石心肠、丧失热情的人单凭自己的一点经验,便可随随便便地打得他落花流水,那他所具有的青春活力、炽烈的头脑和感情的优越性何在呢?何时才可争个势均力敌,何时他才能处于优势?他似乎既有才华,又有丰富的精神力量……可是相比之下,叔父则是巨人。他辩论起来多么有信心,多么轻易地排除各种相反意见,达到既定的目的,他开开玩笑,打打哈欠,嘲笑感情,嘲笑友谊和爱情的真心表白,总之,上年纪的人惯于羡慕年轻人的一切东西,他都要嘲笑。

亚历山大在脑子里思索着这一切,不禁羞得脸红。他发誓要严于自律,一有机会就要驳倒叔父,向他证明,任何经验世故都代替不了天赋,不论彼得·伊万内奇在那里怎样摇唇鼓舌,可从此时此刻起,他那一整套冷酷的预言一句也兑现不了。亚历山大自己会找到自己的道路,并且毫不犹豫地以坚定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他现在已不是三年前的他了。他看透了内心深处,认清了情欲的游戏,探明了人生的奥秘,当然不是没有痛苦,但他把自己锻炼成能永远抵抗痛苦。他认清了未来,他振奋鼓舞——他不是小孩子了,而是个男子汉,要勇往直前!叔父将看到他照样也在他这个富有经验的行家面前扮演一个可怜学生的角色;叔父会惊奇地发现,除了那种他所选择的并可能出于忌妒而强使侄儿遵循的升官发财之路外,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功勋,另一种幸福。再好好地努力一下——斗争便可结束!

亚历山大振奋起精神了。他又开始创造一个比先前更高明一些的独特世界。婶母支持他的这种意愿,不过是偷偷的,待彼得·伊万内奇睡觉或者到工厂、到英国俱乐部去的时候。

她细细询问亚历山大的工作情况。这一点令他何等高兴!他向她讲了自己的写作计划,有时以讨教形式求得她的称赞。

她常常同他争论,但更经常的是认同。

亚历山大现在迷恋写作,犹如抓住最后的希望,“除此之外,”他对婶母说,“反正已一无所有了,光秃秃的荒原,没有水,没有草木,黑暗,荒凉,这种情景下会有什么生活?不如躺进棺材!”所以他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有时他想起了已经消逝的爱情,他心潮澎湃,一提起笔来,便写出感人至深的哀诗。有时一股恼恨涌上心头,从心底掀起不久前汹涌着的对人的憎恶和鄙视之情,一瞧,几首铿锵有力的诗篇诞生了。同时他还在构思和写作小说。他为这部小说花费了不少心血、情感、大量的劳动和近半年的时间。小说终于写成了,随之经过一再修改润色并誊写清楚了。婶母对之叹赏不已。

这部小说的故事已不是发生在美国,而是发生在一个叫唐波夫的村庄里。出场人物都是些平常的人,诽谤者、说谎者、各色各样穿燕尾服的坏蛋、穿着紧身衣戴着帽子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一切都写得很得体、很恰当。

“我想,ma tante,这可以给叔叔看一下吗?”

“是的,当然可以,”她回答说,“不过……不经他过目直接拿去付印不是更好吗?他一向反对这种事情,他会说些气人的话……您知道,这在他看来是一种孩子气的行为。”

“不,还是给他看好!”亚历山大回答说,“经过您的评判和自己的思考,我不怕任何人了,同时也让他看到……”

小说拿给叔父看了。彼得·伊万内奇见到稿子后,稍稍皱了下眉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你们两个人合写的?”他问,“写得真不少。字又写得那么小,真喜欢写作呀!”

“你等等再摇头,”妻子回答说,“先听听吧。给我们念念,亚历山大。不过你要仔细听,别打瞌睡,然后谈谈自己的看法。缺点随处可以找到,如果你成心要找的话。你要宽容一些。”

“不,为什么?只要公正就行。”亚历山大添了一句。

“好吧,我就听听,”彼得·伊万内奇叹口气说,“不过我有条件:一,不要在饭后立刻就念,不然我保证不了自己不打瞌睡。亚历山大,你不要以为这是由于你的作品的关系;饭后不论念什么让我听,我总是会想睡觉。二,如果有写得出色的地方,我会谈谈自己的看法,要是没有的话,我便默不作声,你们就随便好了。”

开始念了。彼得·伊万内奇没打过一回瞌睡,他听着,眼睛老盯着亚历山大,甚至很少眨眼,有两回赞许地点点头。

“你瞧!”妻子低声地说,“我跟你说过。”

他也朝她点点头。

连着念了两个晚上。第一晚念完之后,彼得·伊万内奇向妻子大为惊奇地讲述了故事往下发展的全部情节。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有什么奇怪!主题思想已不新鲜,人家写过千百次了。本来没必要往下念了,不过还是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让主题发展下去的。”

第二天晚上,当亚历山大念到最后一页时,彼得·伊万内奇按了一下铃。进来一个仆人。

“备好衣服,”他说,“对不起,亚历山大,我打断你的朗读,我得赶紧去,上俱乐部打牌要迟到了。”

亚历山大念完了。彼得·伊万内奇急忙地走了。

“好,再见吧!”他对妻子和亚历山大说,“我不回来了。”

“等一下!等一下!”妻子喊了起来,“对这部小说怎么你什么也没说呀?”

“依照约定,不必去说。”他边回答边想出去。

“这人真倔!”她说,“他很倔,我知道他!你别介意,亚历山大。”

“这是不怀好意!”亚历山大心里想,“他有意诋毁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圈子。他毕竟是个聪明的官员、工厂老板,也就如此而已,可我是诗人……”

“这样很不好,彼得·伊万内奇!”妻子几乎汪着泪水说,“你就随便说说吧。我看见你点头表示赞许,可见你也喜欢嘛。只是因为你脾气倔而不愿承认罢了。就不能承认我们都喜欢这部小说!对待这种事我们是聪明的。你就承认小说写得很好嘛。”

“我点头是因为从这部小说可看出亚历山大挺聪明,可他去写小说,就干得不聪明了。”

“不过,叔叔,这种评判……”

“听我说,反正你不相信我的话,也没什么好争论的。我们最好挑个裁判。我还要做到从此永远结束我们之间这方面的争论。我冒称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把它寄给我的一位当杂志编辑的朋友,看看他是怎么说的。你认识他,大概会相信他的评判。他这人很有经验。”

“好,我们瞧着吧。”

彼得·伊万内奇坐到桌子旁,匆忙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把信交给了亚历山大。

“我老了老了却搞起写作来了,”他写道,“有什么办法呢,想成名成家嘛,就干起这一行——我真的疯了!我已写就一部小说,附函寄上。请予审阅,倘若适用,请在贵刊发表,当然须有稿酬。您知道我不喜欢没报酬的工作。您会感到惊奇,会不敢相信,而我同意您署上我的名字,以此说明我没有撒谎。”

亚历山大满以为小说会获好评,所以在静待佳音。他甚至很高兴叔父在便函中提到了稿酬。

“真是聪明得很呀,”他想,“妈妈抱怨粮食太便宜,也许不会很快就寄钱来,这一下正好可能拿到一两千。”

然而三个来星期过去了,仍然杳无音信。终于有一天早晨,彼得·伊万内奇收到一个大包和一封信。

“啊,退回来了!”他说,同时狡猾地瞟了妻子一眼。

他不把信拆开,也不给妻子看,尽管她一再要求。当天晚上去俱乐部之前,他亲自去到侄儿那里。

门没有闩上,他走了进来。叶夫塞直挺挺地躺在前室的地板上酣睡着。灯芯都燃尽了,垂到烛台外边。他瞧了瞧另一房间,里面黑洞洞的。

“真是乡巴佬!”彼得·伊万内奇埋怨地说。

他推醒叶夫塞,对他指指房门,指指蜡烛,用手杖吓唬他。第三个房间里的桌子旁坐着亚历山大,他双手搁在桌子上,脑袋枕在手上,也睡着了。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纸。彼得·伊万内奇一瞧,上面写着一首诗。

他拿起稿纸,念道:

美好的春天已经逝去,

爱的迷人瞬间也永远消失,

爱在胸中如死一般睡去,

血液里也没有了爱的火焰!

在它孤寂的祭坛上,

我早把别的神像树立,

我向它祈祷……可是……

“他自己也睡去了!祈祷吧,亲爱的,别犯懒!”彼得·伊万内奇大声地说,“写这么几句诗就让你自己累成这样!干吗还要别人来评说?自己就说明问题了。”

“啊!”亚历山大伸伸懒腰说,“您老是瞧不上我的作品!叔叔,您坦白地说,是什么促使您如此顽固地压迫一个天才,当您已不得不承认的时候……”

“是妒忌,亚历山大。你自己想想看,你获得了名声、荣誉,也许还会名垂千古,而我仍将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不得不满足于有益的劳动者这样的名称。要知道我也是阿杜耶夫呀!随你怎么想,心里不好受!我算什么呢?默默无闻地过完这一辈子,只是尽了自己的一点本分,还为此而感到了不起,自鸣得意。这种命运不是挺可怜的吗?当我死去,也就是当我什么都知觉不到的时候,歌手们预言性的琴弦不会来弹唱我的生平,遥远世纪的子孙后代和人世间将听不到我的名字,他们不知道世上曾生活过一个五品文官彼得·伊万内奇·阿杜耶夫,那我在棺材里将无以自慰,如果我和棺材能安然保存到后世的话。你就大不相同了,你伸开巨大的翅膀,翱翔于白云蓝天,而我勉强聊以自慰的是,在人类劳动的巨大成果里有一滴我酿造的蜜,正如你所喜爱的作家说的那样。”

“别提他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算什么喜爱的作家?只会嘲弄人。”

“嘿,嘲弄人!是不是从你在克雷洛夫寓言里看到自己的写照之后,就不喜欢他了?A propos,知道吗,你未来的荣誉,你的不朽的名声都装在我的口袋里?可我倒希望里边装的是你的钱,这玩意儿更可靠。”

“什么荣誉?”

“对我那封信的回音。”

“唉!快点给我,看在上帝分上。他写的什么?”

“我没看,你自己念吧,大声一点。”

“您倒沉得住气?”

“同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没相干!我是您的亲侄子呀,您怎么没兴趣探个究竟?冷漠透啦!这是自私,叔叔!”

“也许是吧,我不想否认。不过我知道里边写的是什么。拿去,念吧!”

亚历山大大声地念了起来,彼得·伊万内奇用手杖不时地敲敲靴子。信里这样写道:

“‘玩的什么把戏呀,我最敬爱的彼得·伊万内奇?您写起小说!谁会相信?您想欺骗我这个老经验!假如真的如此(但愿不是这样!),假如您让自己的笔一时脱开那些真正值钱的字句(每一行岂止值十个卢布!),不去算那些一大笔一大笔的账,而是去制造这部摆在我眼前的小说,那么恕我直言,贵工厂出产的易碎的瓷器制品也比这件作品坚实得多……’”

亚历山大的声音一下降了下去。

“‘但我不想对您作这样不愉快地猜疑。’”他羞怯地轻声往下念。

“我听不见,亚历山大,大声些念!”彼得·伊万内奇说。

亚历山大继续轻声念道:

“‘您很关心这部小说作者,大概您很想知道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这样的,作者一定是个年轻人,他不笨,但不知为什么有些愤世嫉俗。他写作时带有多么愤世嫉俗的情绪!他一定很悲观失望。天哪!这种人何时才会消失呢?遗憾的是,由于人生观不对头,我们有许多很有天赋的人毁在空虚无益的幻想里,毁在对他们不配享有的东西的徒然渴望中。’”

亚历山大停住了,换了口气。彼得·伊万内奇抽起雪茄,吐出一个烟圈。他的脸色如平常一样,显得极为平静。亚历山大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继续念道:

“‘自尊心、幻想、爱情意向的过早发展,智力的停滞,以及必然的后果——懒散——凡此种种皆是这种不幸的原因。科学、劳动、实际工作——这些才能使我们游手好闲的病态的年轻人清醒过来。’”

“这件事本来三言两语便可说清的,”彼得·伊万内奇瞧了瞧钟,说,“可他在给朋友的信里竟写了一大篇学位论文!一个学究,不是吗?再往下念吗,亚历山大?算啦,挺没意思的。我倒要跟你说几句话……”

“不,叔叔,我要喝干这杯苦酒,让我念完吧。”

“好,那就念吧。”

“‘这种可悲的精神倾向’,”亚历山大念道,“‘在您寄来的这部小说的字字句句里都有所表现。请告诉您的protégé,一个作家首先要实事求是地写作,不要受个人的喜好和偏爱所左右。他应该以平静而明澈的目光去观察生活和人,不然的话表现出来的只是同别人一无关系的自我。这部小说中严重存在着这一缺点。第二,也是主要的条件——出于对作者的年纪太轻以及他的极度自尊心的怜惜,这一点就不对作者说了吧——就是要有天赋,可他身上没有这个踪影。不过,语言倒是规范的、纯洁的;作者甚至还具有自己的笔法……’”亚历山大好不容易把信念完了。

“早就该这样下评语了嘛!”彼得·伊万内奇说,“否则谁知道他啰唆的是什么?其他的事,没有他我和你也评判得了。”

亚历山大失望极了。他如同一个被意外一击而吓昏的人一样默不作声,以模糊不清的目光直盯着墙壁。彼得·伊万内奇从侄儿手上拿过信。念了附在下面的“又及”一段:“‘如果您一定要把这篇小说发表在我们的杂志上,那我可以在读者较少的夏季里给予发表,不过就不能考虑稿酬了。’”

“喂,亚历山大,你觉得怎么样?”彼得·伊万内奇问。

“比原先料想的要平静些,”亚历山大勉强说,“我觉得就像个什么都被人欺骗的人。”

“不,像个欺骗了自己又想欺骗别人的人……”

亚历山大没有听清这句反驳的话。

“难道这也是幻想……这也行不通……”他低声叨叨着,“令人痛心的失败!有什么呀,对受人欺骗的事不是习以为常了吗?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赐给我这些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赐给了你冲动,却显然忘了给你创作力。”彼得·伊万内奇说,“我就这样说过的!”

亚历山大报以一声叹息,并陷入沉思。后来他猛地跑去打开所有的抽屉,取出几个笔记本、几页纸张以及一些小纸片,狠狠心都扔进了壁炉里付之一炬。

“这一份也别忘了!”彼得·伊万内奇一边说,一边把那张放在桌子上的写了几行诗的稿纸也挪给他。

“这一张也扔进去!”亚历山大绝望地说,把这张诗稿也扔进了壁炉。

“还有什么没有?好好地找一找,”彼得·伊万内奇环视着四周,一边问道,“这一次做了件聪明事。去看一下,柜子上面那一捆是什么?”

“也扔到炉子里去吧!”亚历山大拿来那捆东西说,“这是一些关于农业的论文。”

“那别烧,别烧!交给我好了!”彼得·伊万内奇一边伸过手来拿,一边说,“这些东西有用。”

但是亚历山大没有听。

“不!”他忿忿然说,“既然我在文学方面的崇高创作完蛋了,那我也不想费劲去干别的什么,在这一点上命运拗不过我!”

于是这一捆文稿也飞进了壁炉。

“不该这样呀!”彼得·伊万内奇说道,同时以手杖去翻翻桌底下的纸篓,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该付之一炬的。

“我们怎么处理那部小说呢,亚历山大?它还搁在我那儿呢。”

“您不是要糊墙壁吗?”

“不,现在不用啦。要不要派人去取?叶夫塞!又睡着了,当心,有人会从你鼻子底下偷走我的大衣的!快点跑到我家去,向瓦西里要那个放在书房写字台上的厚本子,把它拿到这儿来。”

亚历山大坐在那里,支着一只手,瞧着壁炉。那本子拿来了。亚历山大瞧了瞧半年劳动的成果,沉思起来。彼得·伊万内奇觉察到了这一点。

“好了,把事情了结啦,亚历山大,”他说,“然后咱们谈谈别的。”

“把这东西也扔到那儿去!”亚历山大喊了一声,把本子也扔进了炉子。

叔侄两人瞧着本子被烧着了,彼得·伊万内奇显得扬扬得意,而亚历山大则伤心得几乎掉泪。看,最上面的一页开始颤动,并竖了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它;纸边卷起来,变黑了,随之扭曲,突然猛燃一下;接着第二页、第三页也猛燃起来,突然又有几页竖了起来,一起烧着了,可是它们下面的一页还是白的,过了两秒钟纸边也开始发黑了。

然而亚历山大仍看得清上面的字:第三章。他想起这一章的内容,他感到可惜。他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抓起一把火钳去抢救自己作品的未烧掉部分。“也许还……”有一种希望对他悄悄地说。

“等一下,还是我来用手杖好,”彼得·伊万内奇说,“不然你会被火钳烫坏的。”

他把那本子往壁炉深处的炭火上拨了拨。亚历山大在犹豫中停住了。这本子是挺厚的,没有一下子屈从于火势。从它的下面先是冒起一股浓烟,火苗偶尔蹿上来,舐着本子的边缘,留下黑黑的斑痕,又避了开去。还可以抢救得出来。亚历山大已经伸出手,可就在这一刹那火焰照亮了圈椅、桌子和彼得·伊万内奇的脸;整个本子暴燃起来,一会儿就灭下去,留下一堆黑灰,上面有些地方还闪着火苗。亚历山大扔下了火钳。

“全完了!”他说。

“完了!”彼得·伊万内奇重复了一下。

“唉!”亚历山大低声地说,“我解放了!”

“我是又一次帮你清理房间了。”彼得·伊万内奇说,“希望这一次……”

“一去不复返了,叔叔。”

“但愿如此!”叔父把双手搭在他肩上,说,“喂,亚历山大,我劝你别延迟,立即写信给伊万·伊万内奇,让你给农业栏撰写些东西。在干了种种蠢事之后,你要抓紧时间,现在要写出非常有见地的东西,他老是问:‘您侄儿在忙些什么……’”

亚历山大忧伤地摇摇头。

“我不能。”他说,“不,我不能,全完了。”

“那如今你要干什么?”

“什么?”他也这样问一声,并沉思起来,“如今暂时什么也不干。”

“只有在乡下的人才可以什么都不干,可是在这儿……你干吗到这里来呢?莫名其妙……好了,暂时就不谈这个了。我对你有一事相求。”

亚历山大慢慢抬起头来,表示疑问地瞟了一下叔叔。

“你不是也认识我那位合伙人苏尔科夫吗?”彼得·伊万内奇把圈椅挪近亚历山大时说。

亚历山大点点头。

“是呀,你有时在我家同他一起吃饭,不过你有没有看清他是哪一号人?他人很和善,但空得很。他最主要的弱点是好色。可叹的是,如你所看到的,他长相不赖,面色红润,稍有些胖,个子高高的,头发总是烫得卷卷的,香水喷得浓浓的,衣着时髦,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个个女人为他发疯——真是个好色鬼!见他的鬼吧,我可没看出他有这方面的魅力。糟糕的是,刚一有风流事,他就会挥霍一气。他忙着送这送那,奉承巴结;自己还大摆阔气,换上新的马车、马匹……简直闹得倾家荡产!还追逐过我的太太。我有时候没有想起派人去买戏票,苏尔科夫定会把票送来。凡是要更换马匹呀,购买稀罕物品呀,推开人群给你腾道呀,去看别墅呀,无论派他去干什么——他都能干得非常出色。他确实是个很有用的人,这样的人你有钱也雇不到。真可惜!我故意不干涉他,可我太太觉得他很讨厌,我只得赶走他。当他开始这样挥霍,那些股息已不够他花了,他便向我要钱,不给他的话,他就要退股。他说:‘您的工厂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手头老没闲钱可花!’要是娶个什么女人倒也好些……可是不,他总是在交际场里寻花问柳。他说:‘我需要高雅的恋情,没有爱情我没法活!’不是头驴吗?快四十的人啦,还说没有爱情没法活!”

亚历山大回想起自己的事,郁郁地一笑。

“他净是瞎说一气,”彼得·伊万内奇接着说,“我后来才弄明白他在忙些什么。他只是在猛吹牛,好让人家去议论他,传说他跟某个女人有私情,看见他坐在某个女人的包厢里,或很晚很晚还跟女人双双地坐在别墅的露台上,或者乘车、骑马在僻静地方兜风。结果这些所谓的高雅的恋情(真见鬼!)比那些不高雅的偷情花费可大得多。这傻瓜就这么折腾苦了!”

“你说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叔叔?”亚历山大问,“我不知道我在这方面能做什么。”

“你就会知道的。年轻的寡妇尤丽娅·帕夫洛夫娜·塔法耶娃不久前从国外回来。她长得不错。我和苏尔科夫同她的丈夫是朋友。塔法耶夫死在了异国他乡。喂,猜到了吗?”

“猜到了,苏尔科夫爱上了那个寡妇。”

“是呀,全发昏了!还有呢?”

“还有……我不清楚……”

“瞧你!那就听着。苏尔科夫跟我说过两回,说他不久需要一笔钱用。我立即猜到是什么意思,只是我猜不准风打哪边吹来。我常盘问他要钱干什么用。他犹犹豫豫,终于说出他要装修铸造街上的一幢房子。我思谋铸造街那儿是怎么回事——我想起来了,塔法耶娃就住在他选中的那栋房子的正对面。连订金他都付了,灾难就要来临了,要是……你不帮一把的话。现在你明白了吗?”

亚历山大稍稍抬起头,朝墙壁、天花板扫了一眼,然后眨了两下眼睛,便瞧着叔父,但没有作声。

彼得·伊万内奇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他极其喜欢看到别人那副绞尽脑汁而猜不中的样子,还要让人感觉到这一点。

“你这是怎么啦,亚历山大?你还写小说呢!”他说。

“啊,我猜到了,叔叔!”

“那就谢天谢地!”

“苏尔科夫要借钱,您手头没钱,您想让我……”他没有说完。

彼得·伊万内奇笑了起来。亚历山大没把话说完,并困惑地望着叔父。

“不对,不是那回事!”彼得·伊万内奇说,“难道我什么时候缺过钱?试试看,随便什么时候向我借钱都行,你就会明白的!是这么回事,塔法耶娃让他向我提起我同她丈夫曾有交情,我去拜访她了,她请我常去看望她;我答应了,并说将带你去,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吧?”

“带我去?”亚历山大睁大眼睛瞪着叔父,重复了一声,“是的,当然……现在明白了……”他急忙补充说,但说到末了一个字又讷讷起来。

“你明白了什么?”彼得·伊万内奇说。

“我什么也不明白,叔叔,哪怕打死我,我也这样说!对不起……也许她住的房子很舒适……您要让我去散散心……因为我挺闷的……”

“妙极了!就为这个我要带着你走东家串西家!除此之外,只差我在夜里给你嘴上盖手绢挡苍蝇了!不,根本不是这样。让你做的事是,让塔法耶娃爱上你。”

亚历山大一下扬起眉毛,瞪了叔父一眼。

“您在开玩笑,叔叔?这太荒谬了!”他说。

“真正荒谬的事你干得挺认真,普通平常的事你反觉得荒谬。那有什么荒谬呢?你想想看,爱情本身多么荒谬,玩弄感情,满足虚荣心……跟你能讲什么呢,你仍然相信爱情是必然要经历的大事,相信心灵的共鸣!”

“对不起,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但难道可以随便爱和被爱吗?”

“可以的,但不是对你说的。别怕,我不会让你去干这样不好对付的事。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得。去向塔法耶娃献殷勤,要注意,不要让苏尔科夫跟她单独在一起……简单地说,要气得他发疯。要同他捣乱,他说一句话,你就说两句,他一发表意见,你就批驳。不断地搞得他莫名其妙,处处让他站不住脚……”

“为什么?”

“你还是不明白!亲爱的,是这样,起初他会嫉妒、气恼得发疯,然后会冷下来。他很快会一步一步地这样变化的。他的自尊心特别强。到时候那房子他就不要了,他的股份也会保全,工厂的业务便可正常运转……明白吗?我这是第五回跟他玩这种把戏了,从前我较年轻,又是单身汉,我可以亲自出马,现在我得派一个朋友去。”

“可是我跟她不认识。”亚历山大说。

“所以我要在星期三带你到她那儿去。每逢星期三就有一些老朋友在她家里聚会。”

“如果她对苏尔科夫有些情意,那么您知道吗,我去乱献殷勤就不止惹怒他一个人。”

“得了吧!一个正派女人看透了一个傻瓜之后,就不会再跟他周旋,特别是当着知情人的面,自尊心不许她这样。何况身旁另有一位更聪明更漂亮的男人,她会觉得惭愧,会更快地抛开他。所以我才选中了你。”

亚历山大鞠了一躬。

“苏尔科夫并不可怕,”叔父接着说,“不过塔法耶娃的客人不多,所以在她那小圈子里他便享有聪明交际家的名声。外表对女人是挺起作用的。他很会巴结逢迎,大家也让着他。她也许跟他卖弄些风情,他就有些……聪明的娘儿们喜欢男人为她们做蠢事,尤其是那些挺花代价的蠢事。不过她们所钟情的往往不是那些干蠢事的男人,而是另有人选……许多人不懂这一点,苏尔科夫就是如此,所以你去让他开开窍。”

“不过苏尔科夫大概不只是星期三在那儿,星期三我去跟他捣乱,而其他日子怎么办?”

“什么都得教你!你去奉承她,装出点爱慕的样子,那么下一回她就不是邀你星期三去,可能邀你星期四或星期五去,你就倍加殷勤,然后我稍稍让她有点思想准备,并暗示她你似乎真的有些那个……她呀……据我发现……是非常敏感的……也许有些神经衰弱……我想她也不会拒绝对她的好感……不会拒绝真情流露……”

“这怎么可以?”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又堕入情网,那怎么办?否则也装不好……也不会办成功的。”

“相反,就是要这样才行。假如你堕入情网,那你就不可能装模作样了,她马上会发现的,就会把你们俩当傻瓜玩了。而现在……你只给我把苏尔科夫一人气疯就行,我对他了如指掌。他一看到自己不能得逞,就不会去白花钱的,我所要的就是这个……听我说,亚历山大,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记得厂里那两只你喜欢的花瓶吗?它们就归你,只是台座得你自己买。”

“得了吧,叔叔,难道您以为我……”

“干吗你要去白忙一气,浪费时间?这样多好!没关系的!那花瓶好漂亮呀。在当今这年头,没有一点报酬,什么事谁也不去干的。要是我替你干了什么事,你若送我礼物,我就收。”

“奇怪的委托!”亚历山大犹豫不决地说。

“希望你不要拒绝替我办这件事。我也尽我所能为你办事,如果你需要钱,就来找我吧……说定了,星期三!这件事需要个把月时间,多则两个月。到时候我会对你打招呼的,待到不需要了,就撒手。”

“好吧,叔叔,我去干。不过奇怪的是……我不敢保证定会成功……倘若我自己又堕入情网,那就……要不然……”

“你不堕入情网,那就太好了,否则整个事情就会搞糟的。我对成功很有把握,再见!”

他走了,亚历山大还在壁炉前坐了好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堆纸灰。

彼得·伊万内奇回家之后,妻子问道:“亚历山大怎么样,他的小说呢,他还要写作吗?”

“不,我把他的毛病彻底治好了。”

阿杜耶夫把那封与小说一起收到的信的内容对她说了一下,并且把他们烧毁全部文稿的情况也说了说。

“你没有恻隐之心呀,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你不管干什么,总是不会把事情干得妥妥当当的。”

“你干得好,就是硬让他去糟蹋纸张!难道他有天赋吗?”

“没有。”

彼得·伊万内奇惊奇地瞧了瞧她。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还是不明白,猜不到吗?”

他默不作声,不禁回想起自己跟亚历山大一起演的那场戏。

“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很清楚嘛!”他说,一边睁大眼睛望着她。

“是为什么,你说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给他一个教训……只不过用另一种方式,比较温和,有自己的手法……”

“弄不明白,还算是聪明人呢!为什么这一阵子他显得很开心,身体也好,觉得很幸福?就是因为他心中有了希望。我就是支持了这种希望。呶,现在清楚了吧?”

“如此说来你一直同他耍花招?”

“我想这没什么不可以的嘛。而你干了什么呢?你一点也不怜悯他,夺去了他最后的希望。”

“得了吧!什么最后的希望,前头蠢事还多着呢。”

“他目前在干些什么?又在垂头丧气?”

“不,不会的——不至于那样。我给了他工作。”

“什么?又是翻译什么关于土豆的文章?难道这能吸引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年轻人吗?你只要他头脑不闲着就可以。”

“不,亲爱的,不是有关土豆的事,而是工厂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