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五
亚历山大达到了幸福的极点。他没有什么可更多地期望了。本职工作、为杂志撰稿通通被忘在脑后,丢在一边了。在职务的提升上已轮不到他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种情况,还是叔父给提醒的。彼得·伊万内奇劝他抛开那些没意义的事,然而亚历山大在听到“没意义的事”这几个字时耸了耸肩膀,遗憾地笑了笑,不说什么了。叔父看到自己的劝告不顶用,也耸了耸肩膀,遗憾地笑了笑,然后也不作声了,只说了一句:“随你便,这是你的事,不过当心,不要来向我借臭钱。”
“不要怕,叔叔,”亚历山大对此回答说,“钱少是不好的,可我需要的不多,我现在的钱够用了。”
“那好,我祝贺你。”彼得·伊万内奇添了一句。
显然,亚历山大在回避他。亚历山大对于叔父那些悲观的预言已完全不相信了,很怕叔叔那种对爱情的冷酷观点,尤其是怕那些针对他同娜坚卡的关系的令人难堪的嘲讽。
叔父老是简单地用那些似乎普遍适用的一般规则来分析他的爱情,并且亵渎这种依他看来崇高而神圣的事情,他听起来觉得很反感。他隐藏着自己的喜悦,也不显示这种美好幸福的前景,因为他料到,这种幸福一经叔父的分析立即就要烟消灰灭或变为粪土。叔父首先躲避他是由于这样的考虑,他觉得这小子变懒了,陷于困境了,来向他要钱,依赖于他。
亚历山大的步伐、目光以及整个神态都带有某种得意而神秘的东西。他跟别人来往时,就像市场上富有的大老板对待小商人那样,既平易又神气,心里在想:“可怜的人们!你们哪一个像我这样的富有?哪一个能有这般感觉?哪一个人的心胸……”
他深信,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是这样去恋爱的。
不过,他不单只回避叔父,而且也回避如他所谓的芸芸众生。他或拜倒在自己的偶像跟前,或独坐在住所的书房里,沉醉于幸福感受中,对它进行细细的分析,并把它分解成无穷小的原子。他对此名之曰创造特殊的世界,他一人独处,仿佛以虚无构建一种世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其中,很少去上班,也不乐意去,称上班为痛苦的义务、避不开的灾难或可悲的俗事。总之,对这种差事他有很多的说法。编辑那里、熟人那里他完全不去走动了。
跟自我谈话成了他最大的快乐。“只有跟自己单独相处,”他在一篇笔记中写道,“人才会像照镜子那样看清自己;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学会相信人类的伟大和尊严。在这种同自己心灵力量的谈话中他是多么的美呀!他像领袖似的对它们作了严格的评论,按照周密的计划组织它们,带领它们向前奋进,带领它们行动、创造!相反,有的人不善于或害怕独自相处,不愿孤独地生活,到处寻找交往,寻找异样的智慧和精神,这样的人多么可怜呀……”有人也许以为他是一个发现构造世界或人类生活的新规律的思想家,其实不过是个恋爱中的人!
这会儿他正坐在那张高背深座的安乐椅上。他面前摊着一张纸,上面草草地写有几行诗,他时而俯在草稿上做些修改,抑或添上两三句诗,时而仰靠在椅背上沉思起来。嘴唇上浮动着微笑;显然,他是刚让它们离开那满满的幸福之杯。他的一双眼睛懒洋洋地闭起来,仿佛一只打盹的猫儿,或者猛地闪出内心激动的火光。
周围静悄悄。只有从远处,从大街上传来马车的隆隆声,有时叶夫塞擦靴子擦累了,便大声地说起话来:“千万别忘了,前两天在小铺里赊了一戈比的醋、十戈比的白菜,明儿该还了,要不然那店老板下一回就不相信了——那个狗娘养的!面包用镑称来称,好像在闹饥荒的年头——真不要脸!哎,天哪,累死了。擦完这只靴子,就去睡觉。在格拉奇那边大概早就睡了,不像这里!上帝让我什么时候再见到……”
这时候他大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靴子哈了哈气,又用刷子刷了起来。他认为这工作是他主要的职责,也差不多是唯一的职责,一般说来,仆人甚至一般人的优点是以擦靴子的能力来衡量的;他自己是带着某种热情去擦的。
“不要啰唆了,叶夫塞!你老拿自己的小事来妨碍我干事!”亚历山大喊道。
“小事,”叶夫塞喃喃地说,“怎么不要小事,你就有这些小事,而我是干的正事。你瞧,你把靴子弄得多脏,很难擦干净。”他把靴子放到桌子上,得意地欣赏那光洁如镜的皮子。
“来吧,看谁能擦得这么亮,”他又说了一句,“小事!”
亚历山大越来越深地沉入对娜坚卡的思念,后来又沉于创作的构想中。
写字台上是空空的。凡是令他想起先前的工作、公务、撰稿等事的一切东西都被放到桌子底下,或放进柜子,或塞到床下。“光是这种脏玩意的样子,”他说,“就会吓跑创作的思考;它会飞掉的,就像夜莺因马路上突然响起没上油的车轱辘的轧轧声而从小树林里飞走一样。”
朝霞常常遇上他在创作一种哀诗。除了在柳别茨卡娅家度过的时光之外,其他全部时间都献给了创作。他写了诗,便去读给娜坚卡听;她把诗誊抄在精美的纸张上,并且还读得烂熟,于是他“体会到诗人的最大快乐——倾听亲爱的人朗读自己的作品”。
“你是我的缪斯,”他对她说,“就作我胸中燃烧的圣火的保护者维斯太吧;你一丢开不管——那圣火就会永远熄灭。”
后来他化名把诗稿寄给社刊。诗作被刊登出来,因为它们写得不错,有些地方颇有感染力,每篇都充满热烈的情感,文笔也很流畅。
娜坚卡以享有他的爱而感到骄傲,称他为“我的诗人”。
“是的,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他添上一句。前面是荣誉向他微笑,他想,娜坚卡为他编花环,编桂冠,而后来……“生活,生活,你多么美啊!”他高声地说,“而叔叔呢?为什么他要扰乱我的内心的平静呢?难道他是命运派来的魔鬼吗?他的心老跟这些纯洁的欢乐格格不入,是不是出于嫉妒呢,或许是由于阴暗的愿望而来伤害……哦,离他远一些,远一些……他会以自己的仇恨来毒害扼杀我这充满爱情的心灵,来腐蚀它……”
他躲避叔父,一连几个礼拜、几个月不同叔父会面。即便碰见了,只要一聊起情感的问题,他便带点讥笑意味地一声不吭,或者像一个以任何道理都不能动摇其信念的人那样倾听着。他认为自己的观点是绝对没错的,认为自己的见解和情感是无可争议的,他决心在今后只以它们为行动指针,他说,他已不是小孩了,“为什么老把别人的意见奉为圣旨呢?”以及这一类的话。
叔父依然是那个样子,他什么也不问侄儿,不去注意或不愿去注意他的所作所为。他看到亚历山大的情况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过着原先的那样生活,也没向他要钱,他便对侄儿跟以往一样亲切,还稍稍责备侄儿不常来串门。
“我妻子生你气了,”他说,“她一直把你看作亲人;我们天天都在家吃饭,来吧。”
仅此而已。而亚历山大很少前去,的确没有时间去,早上去上班,从午后直到晚上都待在柳别茨卡娅家;剩下就是夜里了,夜里他要进入自己所创造的特殊世界里,并继续创作。同时也得稍许睡上一会儿。
在文学散文创作方面他就不大走运了。他写了一部喜剧、两个中篇小说、一篇随笔,以及一种游记。他的写作精力是令人惊叹的,一张纸在他的笔下很快就写满了。起先他曾把一部喜剧和一个中篇小说拿给叔父看,并问他合不合用。叔父随便拿几页看了看,便退了回去,在稿子上方批了几个字:“适于……糊墙壁!”
亚历山大气疯了,便把稿子寄给杂志社,但都被退了回来。在喜剧的页边有两处人家用铅笔写的评语:“不坏”——仅此而已。在中篇小说中可常见到如下的评语:“很差、不真实、不成熟、呆板、没有展开”等等,而在末尾处写着:“总的看来,对心灵的无知、过分激烈、不够自然,处处矫揉造作,看不到真实人物……主人公太畸形……”
“这样的人不会有……不宜刊用!不过,看来作者不无才华,应多加努力……”
“这样的人不会有!——伤心而惊异的亚历山大想——怎么不会有呢?要知道主人公就是我自己。难道我要去描写那些每一步都可遇到的,思想感情跟众人一样,所作所为也同大家无所区别的庸俗人物,去描写日常小型的悲剧和喜剧中那些可怜的毫无特殊表现的人物……艺术就降到这种地步?”
为了证明他所宣扬的文学论点的纯洁性,他召来拜伦的幽灵,引证歌德和席勒的话语。他不外乎把海盗或伟大诗人、演员想象成为剧中或小说中的主人公,让他们按他的见解去行动、去感觉。
在一部小说中他选择美洲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场面是很气派的;美洲的大自然、群山起伏,在整个这种背景里,一个流放者劫持了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整个世界已把他们遗忘了。他们孤芳自赏,迷恋于大自然,后来传来被赦免的消息,他们可以重返祖国,但他们拒绝了。约过了二十年之后,有一个欧洲人来到那里,他由印第安人陪同前去打猎,在一座山里发现一个茅屋,里面有一对骷髅。——这欧洲人就是主人公的情敌。他觉得这部小说出色极了!在那些冬天的夜晚他兴高采烈地把它读给娜坚卡听。她听得多么兴趣盎然呀!——然而这部小说竟不被采用!
这次失败他连半句话也没跟娜坚卡说;他默默地吞下这个耻辱——当作没有事一样。“那部小说怎么样啦?”她问,“发表啦?”“没有!”他说,“不行了,那里边有过多依我们看来古里古怪的东西……”
他哪会知道,他道出了某种真情,虽然想说的是另一种意思。
辛勤劳作在他看来也是奇怪的。“为什么要有才华?”他说,“没有天赋的劳作者得辛勤劳作,有才华的人轻松而自由地创作着……”不过一想起他那些论农业的文章,还有那些诗,起初也都写得不三不四,而后来逐渐提高,并引起读者的重视,他深思起来,明白了自己的论点是错误的,于是叹着气把那文学写作暂时搁置一旁,等以后心情比较平静,思想变得有头绪了,那时候他一定好好写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亚历山大在这些日子里一直非常快活。当他吻着娜坚卡的指尖,在姿势优美的她的对面坐上两小时,老盯着她看,一边发呆、叹息,或者朗诵一些应景的诗,这时候他幸福极了。
公正地说,她听着这些叹息和诗句,有时也会打起哈欠来。这也不奇怪,她的心是充实的,可头脑仍是空洞的。亚历山大没有注意去给那头脑补充营养。娜坚卡指定作为考验期的一年过去了。她跟母亲还是住在那座别墅里。亚历山大提到她的诺言,请求允许跟其母亲谈一谈。娜坚卡又把日期推延到回城的时候,可亚历山大坚持要谈。
终于在一天晚上告别的时候,她答应亚历山大第二天跟她母亲谈一谈。
亚历山大整夜没有入睡,也没有去上班。他脑子里尽转着第二天的情景;他老在琢磨怎么跟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谈,编好了一套发言,做好了准备,但一想到有关娜坚卡的婚姻大事,他便想入非非,心里发慌,又把什么都忘了。就这样晚上来到了别墅,思想上一无准备,而且也用不着。娜坚卡照常在花园里迎接他,可是她眼睛里带点心事重重的神色,没有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不能跟我妈妈谈,”她说,“那个讨厌的伯爵正在我家里呢!”
“伯爵!什么伯爵?”
“您不知道是什么伯爵?就是诺温斯基伯爵,知道吗,是我们的邻居;那就是他的别墅;您自己还曾好几次夸奖过他的花园!”
“诺温斯基伯爵!在您家里!”亚历山大惊讶地说,“因为什么事情?”
“我自己还搞不大清楚,”娜坚卡回答说,“我坐在这里读您的书,妈妈也不在家,她去玛丽娅·伊万诺夫娜那儿了。刚掉了些雨点,我走进屋里,忽然有辆马车驶到台阶前,车身是蓝色的,带有白色的坐垫,就是常经过我们身旁的那一辆——您还曾夸过它呢。我一瞧,从车里出来的是妈妈和一个男子。他们走进屋里,妈妈说:‘伯爵,这就是我女儿,请多多关照。’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我感到害羞,脸都红了,跑回自己的房间。我妈真令人难受,我听见她说:‘对不起,伯爵,我这个女儿很不懂规矩……’这时候我就猜到了,他一定是我们的邻居诺温斯基伯爵。大概因为下雨了,他用马车把我妈从玛丽娅·伊万诺夫娜那儿送回家。”
“他……是个老头?”亚历山大问。
“什么老头,瞎说!他很年轻,很漂亮……”
“您已经看仔细了,他很漂亮!”亚历山大懊丧地说。
“真有意思!用得着仔细瞧半天?我已经跟他说过话了。唉!他挺讨人喜欢的,他问我在干些什么;他谈了音乐;他请我随便唱个歌,我没有唱,我几乎不会。今年冬天一定请妈妈给我雇个好的教唱歌的老师。伯爵说,当今唱歌很时兴。”
她是异常兴奋地叙说这一切的。
“我想,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亚历山大说,“今年冬天除了唱歌之外,您还会有事……”
“什么事呀?”
“什么事!”亚历山大带点责备的口气说。
“啊……您是坐船来的吗?”
他不作声地瞧着她。她转过身向家里走去。
亚历山大有些不安地走进客厅。什么样的伯爵!怎么同他应酬?他会是什么态度?傲慢吗?随便吗?他走进来。伯爵先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亚历山大勉强而不自然地还了礼。女主人给他们相互作了介绍。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这个伯爵。伯爵是个挺神气的男人,身材高挑而匀称,一头金发,一对表情生动的大眼睛,脸上带着可爱的微笑,他风度翩翩,举止文雅。看来,他能使每个人都对他产生好感。可是亚历山大除外。
尽管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请他靠近些坐,而他却坐到角落里看起书来,表现得很不礼貌,很不得体。娜坚卡站在母亲的座椅后边,好奇地望着伯爵,听他说些什么,说的怎么样。他对于她来说是挺新鲜的。
亚历山大掩饰不住他不喜欢伯爵的态度。伯爵似乎没有注意他的不礼貌,他对待亚历山大很殷勤,尽量使谈话投机一些。这可是白费劲了,亚历山大闷声闷气,或者只回答个是或不是。
当柳别茨卡娅偶尔重新提到他的姓氏时,伯爵就问,彼得·伊万内奇跟他是不是亲属?
“是我叔叔!”亚历山大断断续续地说。
“我跟他在社交界经常会面。”伯爵说。
“可能吧,这有什么奇怪的?”亚历山大回答说,一边耸耸肩膀。
伯爵隐去了笑容,稍稍咬住下唇。娜坚卡跟母亲交换了一下眼色,她脸红了,垂下了眼睛。
“您的叔叔是位聪明又可爱的人哪!”伯爵略带点讽刺口吻说。
亚历山大不吭声。
娜坚卡忍不住了,走到亚历山大身边,待伯爵跟她母亲说话的时候,她对他悄悄地说:“你多不害羞!伯爵对您多么亲切,可您呢……”
“亲切!”亚历山大很是懊恼,几乎大声地回答说,“我不需要他的亲切,请不要再用这个字眼……”
娜坚卡赶紧离开他,睁大眼睛,从远处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又站到母亲的座椅后面,不去理睬亚历山大了。
而亚历山大一直在等着伯爵走掉,然后他能够跟她母亲谈一谈。可是十点、十一点钟都敲过了,伯爵还没走,老是在说个没完。
在初次相识之时,谈话通常所围绕的所有话题都谈尽了。伯爵便开始说笑话。他的笑话说得很高明,里面没有丝毫的不自然,没有故作机智俏皮,可是很吸引人,有一种特殊的才能,把话讲得妙趣横生,即使讲的不是什么趣闻,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新消息、一起偶然事件,他只用一个出人意料的词语便把严肃的东西变得很好笑。
无论母亲或女儿都被他说的笑话迷住了,就连亚历山大也好几次用书本遮住他忍不住的微笑。可是他心灵里却怒不可遏。
伯爵谈音乐、谈人物、谈异乡风情,谈什么都谈得一样精彩、有分寸。他还谈起男人和女人,他把男人骂了一通,也包括骂他自己,又巧妙地称赞所有的妇女,尤其对两位女主人公说了好多的恭维话。
亚历山大想起自己的文学创作,想起了那些诗。“在这些方面我就比他高明得多了。”他心里想。他们开始谈到文学了;母女俩都介绍说,亚历山大是位作家。
“我要让他丢面子,”亚历山大想,“这一下他会丢脸了吧!”
根本不是这样。伯爵谈起文学,就好像历来就是搞这一行的。他对当代俄罗斯的和法国的著名作家约略地做出了一些恰当的评论。说话之间透露出他同俄罗斯第一流文学家都有友好往来,在巴黎也结识了一些法国文学家。他对为数不多的一些文学家是很敬重的,对其他的一些则稍加讽刺。
关于亚历山大的诗作,他说没有读过,也没听说过……
娜坚卡有些奇怪地瞧了瞧亚历山大,似乎在问:“怎么样呀,你这老兄?名气不大嘛……”
亚历山大羞怯了。粗暴无礼的神色不见了,出现一脸的沮丧。他好像一只在下雨天淋湿了尾巴而躲在屋檐下的公鸡。
此时餐室里响起杯盘碗勺的交响曲,仆人们在摆桌子,准备开饭了,而伯爵还是不走。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他甚至答应柳别茨卡娅的邀请,留下来吃晚餐、吃酸牛奶。
“一个伯爵,却吃酸牛奶!”亚历山大喃喃地说,心怀怨恨地瞧着伯爵。
伯爵胃口挺好,吃得满香,他继续说着笑话,仿佛他在自己家里似的。
“他真不要脸,头一回来人家做客,就吃了三个人的分量!”亚历山大对娜坚卡低声说。
“这有什么!他想吃嘛!”她天真地回答。
伯爵终于走啦,可是谈那件大事时间已经太晚了。亚历山大拿起帽子赶快离去。娜坚卡赶上他,及时安慰他几句。
“那么明天?”亚历山大问。
“明天我们不在家。”
“那好,后天吧。”
他们分了手。
第三天,亚历山大来得较早。还在花园里时,他就听见从房子里传来一种不熟悉的声音……大提琴声不像大提琴声……他走近一些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唱歌,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嘹亮而充满朝气,它似乎在向女人的心表露衷情。它也触及亚历山大的心,不过引起的反应不一样,他的心由于烦恼、嫉妒、仇恨,由于模糊而沉重的预感而紧缩了,并痛苦得很。亚历山大从院子里走进前厅。
“谁在你们这儿?”他问一个仆人。
“诺温斯基伯爵。”
“早就来了?”
“六点钟来的。”
“你悄悄地告诉小姐,说我来过,待一会儿再来。”
“是,先生。”
亚历山大走了出来,顺着一幢幢别墅随便溜达,没怎么注意往哪儿去。过了大约两小时他返回了。
“怎么,还在你们这儿?”他问。
“还在这儿;看来要留下来吃晚饭。太太吩咐晚饭烤松鸡。”
“你告诉小姐我来了吗?”
“说了,先生。”
“那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没吩咐。”
亚历山大便回去了,两天没有露面。天知道他有了什么主意,有多少感受;最后他又来了。
他老远一看到那幢别墅,就在船上站了起来,用一只手给眼睛遮挡阳光,向前望去。那边树木之间闪现着一件蓝色连衣裙。那件衣服穿在娜坚卡身上真合身得很,蓝色非常适合于她,当她特别想让亚历山大喜欢的时候,她总是穿上这件衣服。他放下心了。
“啊!她已感到自己一时不自觉地对我怠慢了,现在想对我有所补偿,”他心里想,“不是她,而是我错了,我怎么可以有那样不可原谅的举止呢?这只会招人反感;一个陌生人,刚刚相识……那样很自然,她是女主人嘛……啊!她会从小树丛里,从那狭窄的小道上出来的,朝栏杆那边走去,她会站在那里等着……”
她的确走到林荫大道上……不过还有什么人跟她一起从小路上转出来呢?
“是那个伯爵!”亚历山大痛苦地喊出声来,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一个划船的人问了一句。
“她单独跟他在花园里……”亚历山大小声地说,“像跟我一样……”
伯爵同娜坚卡一起走到栏杆旁,他们没有瞧一眼河水,便转过身子,沿着林荫道往回走。他向她俯着身子,悄悄地说些什么,她低着头走着。
亚历山大仍然站在船上,张着嘴,身子不动,双手伸向岸边,后来放下手,坐了下来。划船的人继续划着船。
“你们往哪儿划?”亚历山大清醒过来后,怒冲冲地对他们,“回去!”
“回去?”一个划船的又问了一下,惊讶地望着他。
“回去!你耳朵聋了?”
“不用去那里了?”
另一个划船的人一声不响,机灵地把左边的桨使劲快划几下,后来双桨一起用劲,小船便飞快地往回奔去了。亚历山大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几乎碰到了肩膀,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此后有两星期之久他没有上柳别茨卡娅家去。
两个星期,对于恋爱中的人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然而他仍在等待她们派人来打听,他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病了?每当他病了,或者他耍脾气了,人家总是这么做的。通常,娜坚卡起先是以母亲的名义形式上作些提问,后来自己什么话不写呢?多么亲切的责备,多么温存的担心!多么急不可待!
“不,现在我不能很快投降,”亚历山大心里想,“我要让她难过一阵子。我要教会她应该怎样对待不相干的男人;和解将不很容易!”
他想好残酷的报复计划,幻想她的悔过,幻想他如何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并教训她一顿。但是人家并没有派人来看望他,也没表示认错;在她们眼里他似乎不存在了。
他消瘦了,脸色变得惨白。嫉妒比什么病都更痛苦,尤其只是由于猜疑而没有证据引起的嫉妒。一旦有了证据,嫉妒也就告终,而爱情多半也要吹,那时候至少知道怎么办,可在此之前真痛苦死了!亚历山大充分体验了这种痛苦。
他终于决定一早就前去,他希望同娜坚卡单独会面,跟她把事情说个明白。
他到了那里,花园里什么人也没有。厅里和会客室里也没有人。他来到前室,打开通向院子的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啊!两个穿着伯爵家仆役号衣的马夫牵着两匹骑的马。伯爵和一仆人扶娜坚卡骑在其中一匹马上;而另一匹马是准备给伯爵本人骑的。台阶上站着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她皱着眉头,不安地望着这个场景。
“坐稳点,娜坚卡,”她说,“小心,伯爵,看在基督分上,跟着她!哎呀,我害怕,天哪,我害怕。抓住马耳朵,娜坚卡,瞧,它像魔鬼——老在打转。”
“没关系的,妈妈,”娜坚卡快活地说,“我已经会骑马了,您瞧。”
她抽马一鞭,马便往前奔,并跳蹦起来,想猛跳一阵。
“哎呀!勒住!”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边摇手边嚷嚷起来,“别骑了,会送命的!”
娜坚卡拉了拉缰绳,马便站住了。
“瞧,它多听我的话!”娜坚卡说,并摸摸马的脖子。
谁也没注意到亚历山大。他脸色苍白,不声不响地瞅着娜坚卡,而她,好像是有意嘲笑他似的,显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漂亮。那身骑马服装以及这顶带绿面纱的帽子多么合她穿戴呀!她的腰身是何等苗条!那娇羞的自豪和新的美好感觉使她满面春风。红晕时而消失,时而因为快乐而涌上脸颊。马儿轻轻地颤动着,这位体态苗条的女骑手也优美地随之颤动着。她的身躯在马鞍上稍稍摇摆,恰似花茎随风摆动。然后马夫把马牵给伯爵。
“伯爵!我们照旧穿过小树林吗?”娜坚卡问。
“照旧!”亚历山大心里想。
“好呀。”伯爵回答说。
两匹马从原地起动了。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洛夫娜!”亚历山大突然以某种粗野的声音喊了起来。
大家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仿佛变成了石头一般,人人都困惑地瞅着亚历山大。这情景持续了一分来钟。
“哎呀,是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呀!”母亲最先回过神来说。伯爵很礼貌地鞠了一下躬。娜坚卡迅速地掀起面纱,转过头来,稍稍张着小嘴,惊慌地瞅了他一眼,便立即转过头去,抽了马一鞭,马向前猛冲而去,奔跳两三下便消失在大门外了;伯爵也策马跟去了。
“慢点儿,慢点儿,看上帝分上,慢点儿!”母亲在后面喊道,“抓住耳朵。啊,上帝,搞不好就会摔下来的,这算什么爱好呀!”
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听到马蹄的嗒嗒声,路上扬起了一股股黑黑的尘土。亚历山大跟柳别茨卡娅留在了原地。他默不作声地瞧着她,似乎拿目光在问:“这是什么意思呀?”她没让他久等回答。
“他们骑走了,”她说,“连影子也不见了!好,让年轻人去玩一玩吧,我跟您一起聊聊,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这两个礼拜怎么没一点音信呢,厌烦我们啦,是吗?”
“我生病了,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他郁闷地回答说。
“是呀,这看得出来,您瘦了,脸色那么苍白!快坐下来歇歇;要不要我吩咐煮几个嫩鸡蛋给您?吃饭还早着呢。”
“谢谢您,我不要。”
“干吗呀?立马就能煮得;鸡蛋可新鲜啦,芬兰人今儿个刚送来的。”
“不啦,不啦。”
“您这是怎么啦?我老在等呀等呀,心里想: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来,法国小说也不送来!记得吗,您答应送《Peau de chagrin》来的,是不是?我等呀,等呀,可等不到!我想,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厌烦我们了,真的厌烦了。”
“我担心,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是不是您们厌弃我了?”
“您用不着担这个心,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我喜欢您,把您看作亲人;只是不清楚娜坚卡怎么样。她还是个小孩呢,她懂什么?她哪会看人呢!我天天跟她叨叨:怎么老不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他怎么不来呢?我老在等着。您信吗,我们每天五点之前不坐下来吃饭,心里老想着您会来的。娜坚卡有时就说:‘这是怎么啦,妈妈,您等谁呀?我要吃饭了,我想,伯爵也……’”
“伯爵……他经常来?”亚历山大问。
“差不多天天来,有时一天来两次;他人挺好的,非常喜欢我们……这不,娜坚卡就说:‘我要吃饭,就是要吃嘛!是开饭的时候了。’我说:‘要是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来了怎么办呢?’她说:‘不会来的,您要打赌吗?用不着等了……’”柳别茨卡娅这番话如刀子似的刺痛着亚历山大。
“她……是这么说的?”他努力装出笑容,问道。
“可不,她就是这么说的,还急着要吃。别看我样子挺和气的,其实我是挺严厉的。我就骂她:‘有时老等着,不到五点不吃饭,有时完全不想等——简直胡闹!这样不好!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对我们很亲热,他的叔叔彼得·伊万内奇也对我们挺不错的……这样随随便便可不好!他兴许要生气的,以后就不再来了……’”
“她怎么说呢?”亚历山大问。
“倒没说什么。您也知道,我这闺女就这样好玩闹——她跳呀,唱呀,跑呀,或者说一句:‘他想来就会来的!’多淘气的丫头!我也想,您会来的!瞧,又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来!我又说了:‘怎么回事,娜坚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身体好不?’她说:‘不知道呀,妈妈,我怎么知道?’‘派人去打听一下,看他是怎么啦?’老说派人去派人去,可就是没有派,我记性差,指望她去张罗,可我的这个丫头办事不牢。如今呀她迷上骑马了!有一回她从窗口看见伯爵骑着马,她就缠着我说:‘我要骑马。’老缠着说!我这样说那样说都不行,而她坚持说:‘我要!’真是疯丫头!不,在我那年代骑什么马呀!我们受的教育根本不是这样的。说来可怕,当今的女人都抽起烟来了。我们对面住着一个年轻的寡妇,整天待在露台上抽烟;人家在眼前来来去去,她都不在乎!从前那时候要是我们家客厅里冒着烟味,哪怕是男人抽的……”
“早就这样啦?”亚历山大问。
“这我不清楚,听说时兴了五年了,全是从法国人那儿学来的……”
“不。我是问,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早就骑马了?”
“大约一个半星期了。伯爵这个人挺好,挺和气的,什么事他不替我们办呀;对她可宠啦!您瞧,多少花儿呀!全是从他的花园里拿过来的。有时候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伯爵,干吗您这么宠她呀?她变得完全不成样子了……’我是要骂她的。我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和娜坚卡一起去过他家的练马场。您知道,我要亲自照看她,谁会比母亲更精心照管闺女呢?我亲自教育她,我可以不吹牛地说,但愿天下父母都有这样的好女儿!在那边娜坚卡当着我们的面学习骑马。后来就在他的花园里用早餐,如今他们天天都去骑马。说实话,他家的房子多么阔气啊!我们参观了,什么都那么雅致,那么讲究!”
“天天!”亚历山大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干吗不让她娱乐娱乐呢!我自个儿也年轻过……想当年……”
“他们骑马骑很久吗?”
“三个来钟头吧。啊,您害了什么病呀?”
“我不知道……我胸口有点疼……”他把手按在胸部说。
“您没有吃什么药?”
“没有。”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什么都不在乎,老说还早,还不到时候,等想起去治病,时间就耽误了!您有什么感觉,是酸痛或是刺痛?”
“又酸痛,又疼痛,又刺痛!”亚历山大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着了凉,可得当心!不要误了治病,您这是糟蹋自己……可能会变成炎症,没药可治!您知道怎么办吗?拿些樟脑油,夜间使劲擦到胸口上,要擦到皮肤发红,再喝些草药汤,我给您方子。”
娜坚卡回来了,累得脸色发白。她扑到沙发上,好容易喘过气来。
“瞧你!”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把手按在她脑袋上说,“累成这个样,气都喘不上来。喝点水吧,去换换衣服,把带子解了。这样骑马对你不会有好处!”
亚历山大和伯爵都待了一整天。伯爵对亚历山大一直都很客气,很热情,请他去参观自己的花园,请他一起骑马游玩,要给他准备一匹马。
“我不会骑马。”亚历山大冷冷地说。
“您不会?”娜坚卡问,“骑马多好玩!我们明天再去,伯爵?”
伯爵点了点头。
“你得了,娜坚卡,”母亲说,“你老是麻烦伯爵。”
然而,没有什么情况表明伯爵和娜坚卡之间存在特殊的关系。他对她们母女都一样殷勤,并不去找机会跟娜坚卡单独谈话,不单跟在她后边去花园,瞧着她同瞧着她母亲时的神情是一样的。她对他随随便便的态度,和他骑马游玩,从她这方面来说是由于她有些野性,不够稳重,天真,也许还由于缺乏教养,不懂世故;从母亲方面来说,是由于软弱无能,缺乏远见。伯爵的关心和殷勤以及他每日的来访,可以认为是由于两家的别墅毗邻的关系,也由于他总是在柳别茨卡娅家受到亲切的接待。
事情看来是很自然的,如果用普通的眼睛去看的话;然而亚历山大却用放大镜去看……于是看到了许多……许多东西……这些用普通眼睛是看不到的。
“为什么,”他悄悄地自问,“娜坚卡对我的态度变了吗?”她已经不在花园里等他了,见到他时不是满面笑容,而是有点惊慌;从某个时候起她对衣着大为讲究起来。对待他也不随随便便;她的举动显得较为谨慎了,似乎变得更明事理了。有时候在她那双眼睛以及言词中像藏着某种秘密……那些可爱的调皮、任性、淘气、活泼的性格哪儿去了呢?通通不见了。她变得神情严肃、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她似乎有些苦衷。如今她变得跟一般姑娘一样,也那样装腔作势,那样好说谎,那样客套地与人寒暄……表面上常常对他……对亚历山大装得很关心、很客气!而跟某某人……上帝啊!他的心紧缩了。
“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无缘无故的,”他常自言自语说,“里边有着隐情!我无论如何要搞个明白,到时候痛苦就……
“绝不能放任这个浪荡汉用那叹息和恭维的烈火去扰乱年轻姑娘的心坎……
“不能让那可鄙的毒虫咬坏纯洁的百合的花梗,这小花刚绽开两个早晨,不能让它就这样凋零。”
这一天,等伯爵走了之后,亚历山大尽力找机会想同娜坚卡单独谈一谈。什么招他没有使过呢?他拿起那本她常用来叫他离开母亲到花园里去的书,向她示意一下,便向河边走去,他以为她会马上跑来。他等呀等呀,可她没有来。他回到屋里。她只管自己在看书,连一眼也不瞧他。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有抬一抬眼皮,后来她急速而随便地问了一下,他是不是还在从事文学创作,有没有新作问世?关于往事则一字不提。
他同她母亲交谈起来。娜坚卡跑到花园里去了。她母亲走出房间,亚历山大也立即奔向花园。娜坚卡一见到他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没有迎着他过来,而是沿着环形林荫道慢慢地走回家去,似乎在回避他。他加快了脚步,她也加快了脚步。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从远处喊了一声,“我想同您说两句话。”
“进屋里去吧,这儿潮湿。”她回答说。
回屋后,她又坐到母亲身旁。亚历山大几乎发晕了。
“您现在也怕潮湿了?”他讽刺地说。
“是的,现在夜那么黑、那么冷。”她打着哈欠回答说。
“我们很快就要回城了,”母亲说,“亚历山大·费多雷奇,麻烦您去一趟我家,向房东提一下,请他换两把门锁,还要修一下娜坚卡卧室的百叶窗。他答应过的,可准得忘记。他们都这个样,光知道收钱。”
亚历山大起身告辞了。
“想着点,别长时间不来。”
娜坚卡没有吭声。
他已走到门口,回头瞧一下她。她向他走近几步。他的心颤了一下。
“她终于找我了!”他想。
“您明天上我们家来吗?”她冷淡地问,可她的眼睛极为好奇地注视着他。
“不知道,有事吗?”
“没什么,我只是问一下,来吗?”
“您要我来吗?”
“您明天上我们家来吗?”她又以同样冷淡的语调重问了一遍,可是已很不耐烦了。
“不来!”他烦闷地回答。
“那后天呢?”
“不来;我整个星期都不来,也许两个……很长时间……”他向她投去审视的目光,力求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他这句答话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她默不作声,听到他的答话后,她的眼睛立刻低垂下来,那眼睛里含着什么呢?是悲愁使它们变模糊了,或是闪着欢乐的电光——在这张大理石般的美丽面容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亚历山大紧握着手中的帽子,走了出来。
“别忘了用樟脑油擦胸口!”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在后喊道。这样一来,亚历山大面前又出现一个课题,那就是要分析,娜坚卡问这个问题有何用意。其中的含意是:想要见他或是害怕见他?
“哦,多么痛苦!多么痛苦!”他绝望地说。
可怜的亚历山大忍不住了,第三天就来了。他到来的时候,娜坚卡正站在花园的栏杆旁。他本来挺高兴,可是他刚要靠岸,她装着没有看见他,转过身子,好像漫无目的地散步那样,在小路上稍稍走了几步,就走回家了。
他见到她跟母亲在一起。在场的还有从城里来的两个人:女邻居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和那个必定在场的伯爵。亚历山大痛苦不堪。整天又得在无聊的闲扯中度过。那两个客人让他讨厌死了!他们在那里评长论短、东拉西扯、嘻嘻哈哈。
“还笑!”亚历山大说,“他们竟能笑得出来,就在……娜坚卡……对我变心的时候!这对于他们是无所谓的!可怜的空虚的人们,对什么都感到高兴!”
娜坚卡到花园里去了;伯爵没有跟着她去。从某个时候起,他和娜坚卡当亚历山大在场的时候似乎相互回避。他有时在花园里或房间里撞见他们单独在一起,可是过后他们便分开,不再在他面前一同出现。对于亚历山大来说,这是个新的可怕的发现,这表明他们是密谋好的。
客人散去了。伯爵也走了。娜坚卡不知道这情况,她没有急忙回屋去。亚历山大不顾礼貌地离开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去到花园。娜坚卡背朝亚历山大站着,一只手臂靠在栏杆上,手托着头,恰似在那个令人无法忘怀的夜晚……她没看见也没听见他的靠近。
当他踮起脚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时,他的心在怦怦直跳。他都喘不过气来了。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很激动,话音几乎听不清楚。
她猛地一颤,似乎有人在她身旁开了一枪,她转过身子,朝他后退了一步。
“请问,那边起的是什么烟呀?”她发窘地说,机灵地指着河的对岸,“是起火了,或是工厂里……某个炉子……”
他不言不语地瞅着她。
“是的,我以为是起火……您干吗这样看着我,您不信?”
她不言语了。
“您,”他摇摇头说,“您也像别的人一样,像大家一样……两个月以前……谁会料到这样?”
“您说什么呀?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说,并想走开。
“等一等,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我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
“什么折磨?我确实不知道……”
“别装假了,请告诉我,这是您吗?还是从前的那个您吗?”
“我一直是这样!”她坚决地说。
“怎么!您对我的态度没有变?”
“没有,我觉得对您还是那样亲切,见到您还是那样高兴……”
“还是那样高兴!那干吗从栏杆那儿跑开呀……”
“我跑开?亏您想得出,我站在栏杆旁边,而您却说我跑开。”
她勉强地笑了起来。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不要滑头嘛!”亚历山大继续说。
“什么滑头?干吗您缠着我呢?”
“这还是您吗?我的上帝!一个半月之前,还是在这儿……”
“我很想知道对岸冒的是什么烟……”
“可怕!可怕!”亚历山大说。
“我对您做了什么啦?您不上我家来——那随您的便……您要跟自己过不去……”娜坚卡说。
“装傻!好像您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来?”
她瞧着他处,摇摇头。
“那伯爵呢?”他几乎咄咄逼人地说。
“哪个伯爵?”
她装出一副似乎是头一回听说伯爵的神色。
“哪个!您再说一遍,”他直盯着她的眼睛说,“您对他没动心吗?”
“您疯啦!”她回答说,一边退后一步。
“是的,您没说错!”他继续说,“我的理性一天天消退……您怎么可以这样狡猾,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一个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的人呢,他为了您而忘掉一切,一切……他以为他很快就成为永远幸福的人,可是您……”
“我怎么啦?”她又退后一步说。
“您怎么啦?”他回答说,被这种冷酷态度都气疯了,“您竟忘了!我来提醒您,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您上百次地发誓,说要属于我。您说过,这些誓言‘苍天可作证!’是的,苍天可作证。在苍天面前,在这些草木面前,您应该感到脸红……它们都是我们幸福的见证,这里的每颗沙子都可诉说我们的爱情。瞧瞧自己的四周吧……您这背叛誓言的女人!!”
她惶恐地望着他。他两眼炯炯发光,双唇发白。
“哦!多么凶呀!”她胆怯地说,“您生什么气呀?我没有拒绝过您嘛,您也还没有跟我妈谈过……您怎么知道……”
“您干出这些行为,我还谈什么……”
“什么行为?我不清楚……”
“什么行为?”他立即就说,“跟伯爵约会,骑马游玩,是什么意思?”
“妈妈一走出房间,我就得躲开他吗?骑马表明……我喜欢骑马……骑着马奔跑是很开心的事……柳西这匹马多么可爱呀!您见过吗……它已经认得我了……”
“您对我态度的改变呢?”他往下说,“为什么伯爵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你家呢?”
“唉,我的上帝!我怎么知道?您真可笑!妈妈要这样。”
“不对!妈妈是要您所要的东西。所有那些礼品、乐谱、画册、鲜花儿是送给谁的?都是送给您妈妈的?”
“是的,妈妈很喜欢花儿。昨天她还向一个园丁买……”
“您跟他悄悄地谈些什么呢?”亚历山大不去注意她说的话,只管往下说,“瞧,您脸色都白了,您自己也觉得有错了吧。毁了一个人的幸福,那么一下子轻易地把一切都忘了、抛掉了:虚伪、负心、撒谎、背叛……是的,背叛……您怎么可以让自己堕落到这种地步?那个又有钱又风流的伯爵欣赏您一眼,您就心软了,便拜倒在这个徒有其表的偶像前面,羞耻心何在!!别让伯爵上这儿来!”他以气喘吁吁的声音说,“听见了吗?跟他断绝一切关系,让他忘掉上你们家的路……我不愿……”
他疯狂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妈妈,妈妈!快来呀!”娜坚卡尖声地嚷了起来,挣脱着,挣脱亚历山大之后,便慌忙地跑回屋里。
他坐在凳子上,两手抱住头。
她跑进屋里,脸色刷白,惊慌失措,一下倒在椅子上。
“你怎么啦?你出什么事啦?你喊什么呀?”母亲朝她走过来,惊慌地问。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身体不舒服!”她勉强说出一句来。
“那为什么吓成这样?”
“他好可怕呀……妈妈,看在上帝分上,别让他到我跟前来。”
“你可吓死我了,疯闺女!他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大不了?我知道他胸口疼。那有什么可怕的?那不是肺痨!擦点樟脑油,就会好的。看来他不听,没有擦。”
亚历山大清醒过来了。那阵狂躁已经过去,可他的痛苦却倍增了。那些疑问他没有搞清,可他把娜坚卡吓得够呛,现在当然得不到她的答复,不能这样办事的呀。他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突然又出现一种想法:“咳,如果她是无辜的呢?也许她真的没有钟情于伯爵呢?头脑不清的母亲邀他天天来,她有什么法子?他是个混迹于交际界的人,会献殷勤;而娜坚卡是位好姑娘。也许他很想讨她喜欢,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喜欢上他了。也许她喜欢的是花儿、骑马和没有害处的娱乐,而不是伯爵其人呢?即使退一步说,就是有些卖弄风情,难道这就不可原谅?其他一些岁数更大的姑娘,天知道干了些什么呢!”
他休息了一会儿,心头闪出欢乐的光芒。所有热恋中的人都是如此,时而非常盲目,时而目光过于锐利,并且那么乐意替钟爱的对象往好里说!
“可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呢?”他忽然问自己,脸色又发白了,“为什么她躲着我,不言不语,仿佛心中有愧?昨天是个平常日子,为什么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除了他外,又没有旁的客人。为什么她要问芭蕾舞剧是否快上演了?”问的事虽然简单,可他记得伯爵曾顺便答应过,不论怎么困难,总要搞到个包厢,这样他就可同她在一起了,“为什么昨天她离开花园?为什么她不来花园?为什么她问那件事,为什么不问……”
他又显得疑虑重重,又残酷地折磨自己,以至于得出结论,娜坚卡从来没有爱过他。
“上帝呀上帝!”他绝望地说,“活得多么难,多么苦呀!让我平静地死去吧,让我的灵魂安宁吧……”
过了一刻钟他走进屋里,显得颓丧而畏缩。
“再见了,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胆怯地说。
“再见。”她连眼皮都不抬,生硬地回答说。
“那让我什么时候来呢?”
“随您的便吧。不过……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回城了,到时候我们通知您……”
他走了。过去了两个多星期。大家都已从别墅迁回来。贵族人家的客厅里又是灯火通明。一位官员家里也在会客室里点上两盏壁灯,买来半普特硬脂蜡烛,摆好两张牌桌,恭候斯捷潘·伊万内奇和伊万·斯捷潘内奇光临,并告诉妻子,他们往后每星期二接待宾客。
亚历山大仍然没有接到柳别茨卡娅家的邀请。他遇见过她们家的一名厨子和一名女仆。那女仆一见到他,便赶紧跑开,显然,她是照小姐的意思行事的。那厨子停下脚步。
“您这是怎么啦,先生,忘了我们啦?”他说,“我们回来已经一个半星期了。”
“也可能是你们……没有收拾好,不接待客人?”
“先生,怎么不接待?全都来过了,只有您没来,太太都觉得奇怪。伯爵大人天天都光临……多么善良的老爷。我前几天替小姐给他送一个本子去,他赏了我十卢布。”
“你这大笨蛋!”亚历山大边说边跑离这个好饶舌的家伙。晚上的时候他路过柳别茨卡娅家的住宅。里面灯光亮亮的。门口停有一辆马车。
“谁的马车?”他问。
“诺温斯基伯爵的。”
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有一回他终于进去了。母亲高兴地招待他,还责怪他不来做客,骂他不用樟脑油擦胸口。娜坚卡神态平静,伯爵对他以礼相待。可话谈不起来。
就这样他来过两三回。他深情地瞅着娜坚卡,但也枉然,她似乎没有注意他的目光,而先前,她可是挺注意的呀!那时候当他同她母亲交谈时,她就站在他对面,站在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后边,向他做鬼脸、淘气,逗他发笑。
他苦闷得受不了。他只希望怎么摆脱这个自愿背上的十字架。他想得到一种解释。“不管是什么样的答复,”他想,“都无所谓,只要把疑团搞个明白。”
他思考了好久,怎么去处理此事,他终于想出了某种招法,就上柳别茨卡娅家来了。
他一切都很顺利。门口没有停着马车。他悄悄地走过厅堂,在会客室门口稍稍停留一下,松一口气。娜坚卡在那里弹奏钢琴。在房间的另一头,柳别茨卡娅坐在沙发上织围巾。娜坚卡听到厅堂里有脚步声,便弹得轻声一些,向前探出脑袋。她满脸笑容,等待着一位客人的到来。客人出现了,她那笑容却顿时消失了,而变成了惊慌。她站了起来,脸色也有些变了,她等待的不是这位客人。
亚历山大默默地鞠了一躬,如同幽灵似的向她母亲那边走去。他轻轻地走着,没有了先前的信心,并垂着脑袋。娜坚卡坐下来继续弹琴,有时不安地瞧瞧后边。
过了半小时,母亲有事离开了房间。亚历山大走到娜坚卡身旁。她站了起来,想走开去。
“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颓然地说,“等一下,给我五分钟时间吧,不要多。”
“我不想听您说什么!”她说,又想走开,“上次您……”
“那次是我的不对,现在我向您保证,我不那样说话了,您将听不到一句责备的话。不要拒绝我,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解释一下是必要的,您原是让我对母亲提一下向您求婚的事。此后发生了许多这种……这种……总之,我要重提一下问题。您坐下来,继续弹奏吧,最好不要让您妈妈听见;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机械地听从了。她的脸稍稍发红,开始奏起和音,她向他投去凝视的目光,不安地等待着。
“您跑哪儿去了,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母亲回到自己座位上问道。
“我想跟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谈谈……文学。”他回答说。
“好,你们谈吧,谈吧。真的,你们好些时候没有谈了。”
“请简短而真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仅仅一个问题,”他开始低声地说,“我们的谈话立即便可结束……您不再爱我了?”
“Quelle idée!”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您知道,妈妈和我一向重视您的友谊……总是很高兴见到您……”
亚历山大瞧了瞧她,心里想:“你就是那个任性但很真诚的孩子?就是那个淘气活泼的丫头?那么快就学会装假了。她那女性本能发展得多快呀!难道可爱的任性就是虚伪狡猾的萌芽……虽然没有采用叔父那套方法,而这位姑娘多么迅速地成了个妇人?全是得力于伯爵的教导,在这样短短的两三个月内?叔叔呀叔叔!在这一点上你说得对极了!”
“请听我说,”他说道,他那声调使她的假面具一下就掉下来了,“我们暂不说您妈妈,请您变成原先那个娜坚卡一下,那时候您是有些爱我的吧……您就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必须知道这个,的确必须知道。”
她没有吭声,只是换了一下乐谱,专注地细看起乐谱来,并奏起一个很难弹奏的乐句。
“那好,我换一个问法,”亚历山大接着说道,“请说说,是不是有谁——我不叫出名字——简单地说,是不是有谁取代了我在您心中的位置?”
她去掉烛花,整了半天灯芯,但默不作声。
“回答吧,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一句话便可使我摆脱痛苦,也不要您作不愉快的解释了。”
“唉,我的天哪,别说了!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我没什么好说的!”她边回答边背过身去。
若是别人,可能就满足于这样的回答了,而且会明白,他不必再奔忙了。她那张脸上,从她的举止上都显露着无言的、痛苦的厌倦,他应该从这种神态中明白一切才是。然而亚历山大还是不甘心。他像个刽子手似的折磨着犯人,而自己却陷于野蛮和绝望,想要把那杯人生苦酒一饮而尽。
“不!”他说,“今天就结束这种折磨吧;疑惑一个比一个厉害,激动着我的头脑,撕裂着我的心。我苦不堪言。我想我的胸口紧张得受不了……我没法消除我的疑虑,一切疑虑得由您自己解决;不然我永远不得安宁。”
他瞅着她,等待回答。她默不作声。
“可怜可怜我吧!”他又说道,“瞧瞧我吧,我还像自己吗?大家见我都害怕,都认不出我了……大家都怜悯我,只有您一人……”
的确,他眼睛里燃着粗野的光。他消瘦了,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大汗珠。
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闪出某种类似于怜悯的眼色。她甚至握住他的一只手,但立即叹着气放下了,仍然不言不语。
“怎么样?”他问。
“唉,让我安静吧!”她烦恼地说,“您拿这些问题折磨我……”
“我求您啦,看在上帝分上!”他说,“说一句话让这一切了结了吧……隐瞒于您何用?我倒有一个愚蠢的愿望,我还要来找您,我要天天来看您,就这样脸色苍白,心灰意懒的……我要让您厌烦个没完。要是不让我登门,我就在窗底下徘徊,在戏院里、在街上,到处等着您,像个幽灵,像个memento mori。这一切做法都很蠢,也许挺可笑,谁都觉得可笑——可是我太痛苦了!您不懂得什么是激情,它会引导您到什么地方!但愿您永远不会懂得……有什么好处呀?一下子说了不是更好吗?”
“您是问我什么来着?”她靠到椅背上说,“我完全闹糊涂了……我的头脑好像在云里雾里……”
她神经质地把手按在脑门上,立即又放了下来。
“我是问,是否有人在您心中取代了我的位置?一个字——是或否——便可解决一切,很容易说嘛!”
她想说什么,可无法说出口,她垂下眼睛,开始用指头敲着一个琴键。显然,她内心正在进行激烈斗争。“唉!”她终于烦恼地说。亚历山大用手绢擦擦额头。
“是或否?”他屏住呼吸又问了一声。
几秒钟过去了。
“是或否?”
“是!”娜坚卡极其低声地说道,随后俯身在钢琴上,好像忘乎所以,开始弹出强烈的和音。
这个“是”像叹息似的难得听清,可它却震得亚历山大耳朵发聋。他的心似乎撕裂了,两腿发软了。他一下坐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娜坚卡胆怯地扫了他一眼,他茫然地望着她。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母亲从自己房间里忽然喊道,“哪只耳朵里在响?”
他没有作答。
“妈妈在问您呢。”娜坚卡说。
“啊?”
“哪只耳朵里在响?”母亲大声地说,“快回答!”
“两只里都在响!”亚历山大忧郁地说。
“什么呀,左耳朵里在响!我猜伯爵今天会来。”
“伯爵!”亚历山大也随声说道。
“原谅我吧!”娜坚卡奔到他跟前,以祈求的声音说,“我自己也弄不懂自己……这一切都是无意的、不由自主的……我不知道怎么……我不能欺骗您……”
“我履行自己的诺言,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他回答说,“我一句也不责备您。谢谢您的坦诚……您已做了好多好多……今天……我是很不容易来听这个是字的……而您说出这个字就更不容易了……永别了,您再也不会见到我的,这是对您的坦诚的一种回报……可是伯爵,伯爵!”
他咬紧牙齿,向门口走去。
“唉,”他返回来说,“这会把您引向何处?伯爵是不会娶您的,他是何居心?”
“我不知道!”娜坚卡回答说,悲愁地摇摇头。
“天哪!您真瞎眼了!”亚历山大可怕地喊了一句。
“他不会有坏企图……”她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请保重,娜杰日达·亚历山大罗夫娜!”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吻了吻,脚步不稳地走出了房间。他那副样子挺可怕的。娜坚卡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怎么不弹了,娜坚卡?”几分钟后母亲问道。
娜坚卡恍若从深沉的睡梦中醒过来,叹了口气。
“这就弹,妈妈!”她回答说,心事重重地稍稍侧着头,畏怯地按起琴键。她的手指发抖。想必是由于良心的责备,由于一声“请保重!”所带来的疑惑,她感到非常之难受。伯爵来了,她也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她的举止显得有些不自然。她借口头疼,老早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这一晚她觉得活在世上好苦呀。
亚历山大下了楼梯,便感到浑身没劲,他坐在最末的梯级上,用手绢遮住眼睛,一下就放声大哭,但没有眼泪。这时候那管院子的经过前室。他停下脚步听了听。
“玛尔法,玛尔法呀!”他走到自己沾满油污的房门前喊了起来,“你过来听一听,有人像野兽似的在乱叫。我想,是不是我们那个女黑奴挣脱了锁链,啊不,那不是女黑奴。”
“不,那不是女黑奴。”玛尔法细细听了一下,重复了一句,“是什么怪物呢?”
“去拿灯笼来,挂在炉子后边。”
玛尔法拿来了灯笼。
“还在号叫?”她问。
“在号叫呢!是不是什么小偷爬了进来?”
“谁在那儿?”管院子的问。
没有回答。
“谁在那儿?”玛尔法也重问一声。
还是那种哭号声。他们俩一下跑了进去。亚历山大跑走了。
“唉,是一个老爷,”玛尔法瞧着他的背影说,“你当他是小偷?瞧,说话总得动动脑筋嘛,有小偷在人家门厅里乱叫的吗?”
“看样子是喝醉了!”
“说得更有趣了!”玛尔法回答说,“你当大家全像你?不是所有的醉鬼都像你那样乱叫的。”
“那他是为什么,是饿了还怎么的?”管院子的不愉快地说。
“什么呀!”玛尔法瞅着他说,她不知该说什么,“哪能知道呢,他没准丢了钱什么的……”
他们俩忽然蹲下身子,拿着灯笼在各处地上寻找起来。
“丢了钱什么的!”管院子的拿灯笼照着地板,“丢到哪儿呀?楼梯上干干净净的,又是石头的,丢根针也看得见……丢了!要是丢下东西,就会听得见;碰到石头上也有响声,也会捡起来的!哪儿有丢的东西?哪儿有呀?丢了!不,这种人就想把东西往自己口袋里塞!哪会丢东西!我可知道这帮骗子!说什么丢东西!他丢到哪儿呀?”
他们在地板上又爬了好一阵,寻找人家丢失的钱。
“没有,没有!”管院子的人终于叹口气说,随后吹灭蜡烛,用两个指头掐去灯芯后,把指头往皮袄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