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
彼得·伊万内奇·阿杜耶夫乃是我们主人公的叔父,像我们的主人公一样,他二十岁的时候便被他的哥哥,即亚历山大的父亲,打发到彼得堡来了,一直在这儿生活了十七年。哥哥去世之后,他便没有跟亲属们互通音信。安娜·帕甫洛夫娜自从他卖掉了离她村子不远的那个小田庄以后,也不知道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在彼得堡他是个出名的有钱人,这可能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是在某位要员手下担任负有特殊使命的官员,燕尾服的钮襻上挂有几枚勋章;他住在一条大街上,拥有一座漂亮的住宅,有三个仆人,三匹马。他人不老,是个所谓“正当年的男士”——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吧。再说,他不喜欢让人家都知道自己的年岁,这不是出于浅薄的自尊心,而是由于某种深思熟虑的打算,他似乎想要让自己的人寿保险保得更高一些。至少从他隐瞒真实年龄的做法上看不出他有讨女性欢心的企图。
他是一位个子高大、身材匀称的男子,有一张端正的大脸盘,脸色浅黑,步态稳健优雅,举止持重大方。这样的男人通常被称为bel homme。
他脸上也显出一种持重的神色,说明他具有自我克制的本事,不让脸容成为心灵的镜子。他认为那样对人对己皆不合适。他在交际场上就是这个样子。然而不能说他脸孔呆板,不,它只是很平静罢了。有时候也看到他脸露倦容,可能是由于工作太忙的关系。他被公认为是个能干的活动家。他的穿着一向很精细,甚至很讲究,但不过分,只是颇具情趣。穿的内衣都是高品位的。他那双手又白又胖,指甲长而洁净。
一天早晨,他醒来了,按了按铃,仆人在上茶的同时,给他递上三封信,并禀报说,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自称是亚历山大·费多雷奇·阿杜耶夫,称彼得·伊万内奇是他叔叔,说好十一点多钟再来。
彼得·伊万内奇照例平静地听完这种报告,只是稍稍竖了竖耳朵,扬了扬眉毛。
“好,去吧。”他对仆人说。
然后他拿起一封信,正想要拆开,可又停下了,沉思起来。
“从外省来了个侄儿,真没想到!”他喃喃地说,“我倒希望老家那边的人把我忘了!再说,干吗同他们礼尚往来呢!我要避开……”
他又按了按铃。
“待那位先生再来,就告诉他,说我起来之后立即就出门到工厂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是,老爷,”仆人回答说,“对那些礼品怎么办呢?”
“什么礼品?”
“是一个仆人送来的,说是他家太太让送这些乡下礼品来的。”
“礼品?”
“是的,老爷,一小桶蜂蜜,一袋干马林果……”
彼得·伊万内奇耸了耸肩膀。
“还有两幅亚麻布,还有果子酱……”
“我料想亚麻布是很好的……”
“亚麻布是很好,果子酱也很甜。”
“好,你去吧,我马上去看一看。”
他拿起一封信,开了封,瞥一眼信纸。上面写的是真正粗大的斯拉夫字体,把字母B写成有上面两道,把字母K干脆画成两竖;并且没有标点符号。
阿杜耶夫轻声地念了起来:
尊敬的彼得·伊万内奇先生!
我与已故的令尊大人非常熟悉,是好朋友,在您幼小的时候我常哄着您玩,在您府上我也常受到热情款待,因此,我对您的真诚和善良寄予深深的希望,希望您没有忘记瓦西里·季洪内奇这位老人,我在此十分怀念您和令尊令堂的恩德,我祈求上帝……
“真是一派胡言!这是谁写来的?”彼得·伊万内奇瞧了瞧落款,“瓦西里·扎耶菲扎洛夫!扎耶菲扎洛夫,哪怕打死我,我也记不起来了。他要我干什么呢?”
他又继续往下念。
我对您有一事相求,请勿拒绝,阁下……您身居彼得堡,不同于我们这里的人,见多识广,对自己和亲友的各种事情想必是了解的。我受到一桩该死的官司的拖累,已经六年有余,至今仍无法摆脱。您是否还记得离鄙村两俄里的那座小树林?地产局在地产买卖契约上登记有误,我的对头梅德韦杰夫便以这点为理由,声言契约登记不实,不足为凭。梅德韦杰夫就是常在您家别墅附近擅自捕鱼的那个家伙,已故令尊大人曾驱赶过他,斥骂过他,也曾打算去向省长控告他的违法行为,可由于心地善良(愿他进天堂)而放过了他,对这样的坏蛋本来是不应该宽恕的。请帮我一把吧,尊敬的阁下,彼得·伊万内奇。此案现在已提交到枢密院。我不知将由何司何人审理,他们定会向您报告。劳您大驾去各位秘书和枢密官那儿走一趟,替我美言几句,向他们说明,由于契约上登记有误,使我遭受败诉。他们定会为您效劳的。并请顺便为我搞到三种官衔的委任状,给我寄来。彼得·伊万内奇,尊敬的阁下,我还有一件小事求您,请对一个被欺压的无辜受难者表示深切的同情,帮他出点主意,给点实际帮助。我省省政府里有位叫德罗若夫的官员,此人人品高尚,非一般人可比;他宁死也不会出卖朋友;我在城里除了他的家,不去别处的住所——我每次进城,就直接去他家,一住就几个礼拜——不想去别处住宿,他招待有佳肴美酒,饭后常打牌至深夜。而这样的好人如今却遭受诽谤,被迫提出辞职。请走访各位显要人物,让他们了解阿法纳西·伊万内奇的为人,他办事认真,而且雷厉风行;请告诉他们,对他的控告是不符合事实的,是省长秘书的阴谋——他们会听您的,请尽快给我复信。还要请您去会一下我的老同事柯斯佳科夫。我是从一位外来客人斯图杰尼岑(也是你们彼得堡人,您也许认识)那儿听说,柯斯佳科夫就住在佩斯基;那边的孩子都知道他的住所;麻烦您尽快写信告诉我,他是否健在,身体好否,现在在干什么,还记得我吗?跟他结识一下,交个朋友,此人品德极佳,胸怀坦荡,又很风趣。最后在结束此信之际,还有一个请求……
阿杜耶夫不再往下念了,慢慢地把信撕成四片,扔进桌子底下的纸篓里,然后伸一下腰,打了个哈欠。
他拿起另一封信,同样轻声地念了起来。
亲爱的哥哥,彼得·伊万内奇阁下!
“这是什么妹妹呀!”阿杜耶夫说,同时瞧了瞧署名,“玛丽娅·戈尔巴托娃……”他举头仰望着天花板,回忆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印象……噢,我明白了——原来哥哥娶的妻子叫戈尔巴托娃;这位是她的妹妹,就是那个……啊,我记起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又念了起来。
命运使我们劳燕分飞,也许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深渊;年华易逝……
他跳过几行,再往下念:
我至死都会记得我们那次一起在湖畔散步的情景,您不顾生命危险和健康,趟入齐膝盖的水里,为我从芦苇丛中摘取那朵大黄花,花茎里流出一种液汁,弄脏了我们的手,您就用帽子舀来水,我们才得以把手洗净;我们当时为此事大笑了好一会儿。那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呀!这朵花至今还保存在一本书里……
阿杜耶夫停了下来。显然,他很不喜欢这个情景;他甚至心怀疑虑地摇摇头。
(他继续念道)您不顾我的叫喊和恳求,从我的衣柜里抢走的那条带子,您还好好地保存着吗……
“我抢走了一条带子!”他使劲地皱起眉头,出声地说。他沉默了一下,又跳过几行,念道:
我决定让自己终身不嫁,我觉得自己极为幸福;谁都禁止不了我去追忆那些幸福的时光……
“哦,是个老处女!”彼得·伊万内奇心里想,“怪不得她脑子里还怀念着那些黄花!下面还写些什么呢?”
亲爱的哥哥,您娶媳妇了吗,娶了哪一位?谁是装点您人生道路的可爱的女伴,请告诉我她的芳名;我将像爱亲姊妹那样去爱她,我在遐想中把她的形象和您的融合在一起了,我还要为你们祈祷。要是您尚未成亲,那是出于什么原因——请写信坦率地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从我这儿打听到您的隐私,我将把它们埋藏在自己的心里,除非人家把它们连同我的心一起掏走。请速速复信吧,我急不可耐地盼着读到您的奥妙莫解的词句……
“不,你写的词句才是奥妙莫解呢!”彼得·伊万内奇想。
(他又念道)我不知道我们亲爱的萨申卡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壮丽繁华的首都去观光,他真有福气呀!他将看到华美的住宅和商店,享受豪华的生活,紧紧拥抱所热爱的叔父——而我呢,我在这时候只能一边追忆那幸福的时光,一边掉泪。如果我早知道他要去京城的话,我就会夜以继日地为您绣个枕头,绣上一个黑人和两条狗;您不会相信我瞧着这些花样曾哭了多少回,有什么比友谊和忠诚更神圣的呢……如今我就只有这样一个意愿,我要把自己的时间都用来实现这个意愿,可是我这儿没有上好的毛线,因此我恳求您,最亲爱的哥哥,照我信中所附的样子,从一流商店里购来英国毛线,尽快寄来。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呀?一种很可怕的想法使我停下笔!也许您已经把我给忘了,您哪能记得这个远离上流社会、以泪洗面的可怜的苦命女人?但是不!我不能设想您也可能像许多男人那样成为坏蛋。不!我的心告诉我您在繁华富丽的首都的奢华享乐的生活中依然对我们保持着昔日的感情。这种想法安慰着我这颗受尽煎熬的心。对不起,我再写不下去了,我的手在颤抖……
至死都忠实于您的玛丽娅·戈尔巴托娃
再者,哥哥,您有没有好书?如果您有一些用不着的,请给我寄几本来,我读着每一页就会想起您,就会掉泪的,或者请您在书铺里买几本新的,如果价钱不贵的话。听说,扎戈斯金先生和马尔林斯基先生的文集非常棒,就买他们的吧;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书名《论偏见》,是普济纳先生的著作,请寄一本来,我对偏见是无法容忍的。
念完之后,阿杜耶夫本想把这封信也扔进纸篓,但又住手了。
“不,”他想了一下,“保存着吧,有人就专门爱好这种信;还有人整套的收藏,也许有机会卖给什么人。”
他把信扔进挂在墙上的小筐里,随之拿起第三封信念了起来:
我最亲爱的小叔彼得·伊万内奇!
您还记得十七年前我们替您安排进京事宜的情景吗?如今我又得祝福自己的孩子远行了。亲爱的,请您仔细瞧瞧他吧,您就会想起我的先夫,我们亲爱的费多尔·伊万内奇,萨申卡活脱脱地像他。只有上帝知道,放这孩子远奔异乡,我这做母亲的心要经受多大的痛苦。我让我亲爱的孩子直接去找您,除了您那儿,我不准他待在别的什么地方……
阿杜耶夫又摇摇头。
“蠢老太婆!”他嘟哝说,接着念道:
他还不大懂事,兴许会逗留在客栈里,但我知道,这可能会让亲叔叔见怪,所以我嘱咐他直接前去您那儿。你们会面该是何等的欢喜呀!亲爱的小叔,您要多多教导他,照料他。我亲手把他托付给您了。
彼得·伊万内奇又停顿一下。
(随后又接着念)要知道在京城您是他唯一的亲人。请多关照他,不要太娇惯他,也不要太严厉,责罚他的人有的是,可抚爱他的只有自己的亲人了。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您只要见到他,就舍不得离开他。请您在他的上司面前打声招呼,请他爱护我的萨申卡,要对他尽量温存些,因为我这孩子还很娇嫩。请告诫他不要喝酒,不要赌牌。夜里(我想你们是睡在一个房间里)萨申卡习惯于仰着睡觉,所以,亲爱的,他常难受得哼哼,翻过来覆过去的——您就轻轻地叫醒他,给他画十字,这种情形就会马上过去,夏天的时候请给他嘴上遮一条手绢,因为他老张着嘴巴睡觉,那些可恶的苍蝇在快天亮的时候会爬进他嘴里的。在他手头吃紧的时候,请给他一些照应……
阿杜耶夫皱起了眉头,但当他念完下面一段的时候,他的面容很快又开朗了。
他所需的钱我会给寄去的,现在我交给他手里一千卢布,不过让他不要把钱浪费在无用的东西上,也不要让那些马屁精给骗了去,我听说你们京城有许多骗子和形形色色的无耻之徒。对不起,亲爱的小叔,我完全不习惯于写信了。
永远真心敬重您的嫂子安·阿杜耶娃
再者,顺便送上我们乡下的一些小礼物——自己园子里的马林果,像泪珠似的白色纯蜜糖,够做两打衬衫的荷兰亚麻布,还有自家制的果子酱。请尝尝吧、穿穿吧,待用完了,我再给送上。请管教着点叶夫塞,他人倒还老实,不嗜酒,可在京城兴许会被惯坏的,真的那样了,可以用鞭子抽他。
彼得·伊万内奇慢慢地把信放到桌子上,更加慢吞吞地取出一支雪茄,在手上搓了一会儿,才抽了起来。他把嫂子跟他耍弄的把戏(他心里把这件事称之为把戏)思量了好久。他在脑子里认真分析了人家对他所耍的把戏,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对付。
他对整个这种情况作了以下的分析。他不认识自己的侄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心里觉得对侄儿没有什么义务。不过对这件事应该按合理公平的原则去解决。他的哥哥娶了媳妇,享受了夫妇生活的乐趣,而他彼得·伊万内奇却要费心去照顾哥哥的儿子?他可没有享受夫妇生活的好处呀!当然,根本没有必要。
然而从另一方面想一想,做母亲的让儿子直接前来找他,把儿子托付给他,都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背这个包袱,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健在,有没有能力照顾侄儿。当然,这是很蠢的。可是事已至此,侄儿已经来到彼得堡,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连一封介绍信也没有,而且又是个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年轻人……他怎能让侄儿去受命运的随意摆布呢?怎能把他抛在复杂的人间而听之任之呢?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对得起良心吗……
这时候,阿杜耶夫也回想起了十七年前已故的哥哥和这位安娜·帕甫洛夫娜为他送行的情景。当然,他们不能为他在彼得堡的发展帮什么忙,路是他自己闯出来的……可他想起了离别时她的眼泪,她那母亲般的祝福,她的厚意,她的馅饼,还有她最后说的话:“等萨申卡长大了(当时他还是三岁小儿),好兄弟,兴许您也会疼爱他的……”想到这儿彼得·伊万内奇站了起来,快步来到前厅。
“瓦西里!”他说,“等一会我的侄儿来了,不要回掉他。你去看一下楼上那间前不久退租回来的房间是不是还空着,要是没出租,你就去说我要留着自己用。啊,这就是礼品!拿它们怎么处理呢?”
“我们把这些东西搬上来的时候,那小铺的老板看见了,他问能不能把蜜糖卖给他,他说‘我给好价钱’,马林果他也要买……”
“好极了!卖给他吧。喂,那亚麻布怎么办?做套子用合不合适……那就把亚麻布收起来,把果子酱也收起来——可以留给自己吃,看起来挺不错的。”
彼得·伊万内奇正准备刮胡子的时候,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就来了。他本想扑上来搂住叔父的脖子,然而叔父以一只挺有劲的手握住了他柔嫩的手,使他跟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看起来是为了好好打量他,其实是为了阻止他的情感冲动,只让他握握手。
“你母亲说得对,”他说,“你活脱脱地像我已故的哥哥,就是在街上我也会认得出你,可你比他更加帅气。好,我不拘礼节了,我得刮胡子,你就朝着我坐,让我看得见你,我们就聊聊吧。”
彼得·伊万内奇随即干起自己的事来,旁若无人。他把肥皂抹在脸颊上,时不时地用舌头鼓起腮帮。这样的接待方式让亚历山大发窘了,他不知谈话如何开头。他以为叔父的冷淡是由于自己没有直接奔叔叔这儿来的缘故。
“嗯,你妈妈怎么样?身体好吗?我想她老些了吧?”叔父问,一边在镜子前做着各种怪脸。
“感谢上帝,妈妈身体挺好,她向您问候,姨妈玛丽娅·帕甫洛夫娜也问候您,”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怯生生地说,“姨妈要我代她拥抱您……”他站起来,走到叔父跟前,要亲亲他的脸颊,或者脑袋、肩膀,或其他什么地方。
“你那姨妈也有大把年纪了,按说该变得聪明些了,可是我看她还像二十年前一样的傻气……”
受窘的亚历山大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您收到信了吗,叔叔……”他问道。
“嗯,收到了。”
“瓦西里·季洪内奇·扎耶菲扎洛夫,”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开始说,“恳请您帮帮忙,过问一下他的官司……”
“嗯,他给我写信了……你们那边这样的蠢驴还没有绝迹?”
亚历山大不知作何回答才好,这种评语令他大为吃惊。
“很抱歉,叔叔……”他几乎哆嗦着说。
“什么?”
“很抱歉,我没有直接坐车到您这儿来,而是住宿在驿站客店里……我不知您的住处……”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做得很对嘛。天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想的。你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我这儿住,怎么能直接奔我这儿来呢?你看,我住的是单身住宅,只供一人住的,一间客厅,一间接待室,一间餐室,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工作室、更衣室和洗手间——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可能挤着你,你也可能挤着我……不过我已替你在这座房子里找好一个住处……”
“啊,好叔叔!”亚历山大说,“我怎么感谢您的这种关怀呢?”
他又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想以言语和动作去表示自己的感谢。
“安静些,安静些,别碰我!”叔父说,“剃刀快着呢,一不小心会伤着你,也会伤着我。”
亚历山大明白了,无论怎么努力,今天他是得不到拥抱一下敬爱的叔父或依偎在他胸前的机会了,只得把这种愿望推到下一次去实现吧。
“房间是挺舒适的,”彼得·伊万内奇说,“窗子挨前边的墙近了些,反正你也不会老在窗边坐着,要是你在屋里常干些事,也就没工夫闲看窗外了。房租也不贵,四十卢布一个月。还有间前室给仆人住。你一开始就应学会一个人过日子,不用保姆;安排好自己的简单家务,也就是说,家里得有自己的饭食、茶水,总之,得有自己的一个安乐窝,照法国人的说话,得有un chez soi。你可以在那儿随便接待什么人……另外,遇到我在家用饭的时候,也欢迎你来共餐。在其他日子里——这儿的年轻人一般都在小饭馆里吃饭——不过我建议你派人去把饭菜买回来吃,因为家里更清静些,也不用担心会跟什么人发生冲突。对不对?”
“叔叔,我非常感谢……”
“感谢什么?你不是我的亲人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好了,我现在要穿好衣服出去,我有公事,还有厂子……”
“叔叔,我不知道您有厂子。”
“是玻璃厂和瓷器厂;不过不是我一人办的,我们是三人合伙的。”
“生意好吗?”
“是的,挺不错的,大部分销给国内各省的市场。最近两年销路好得很!如果还能这样保持四五年,那就可以……说实话,有个合伙人不怎么可靠,他总是乱花钱,不过我能控制住他。好了,再见吧。你现在去参观一下市容,四处逛一逛,随便在哪儿吃顿饭,晚上我在家,来我这儿喝茶吧,到时候咱们再聊。喂,瓦西里!你带他去看看房间,帮他安排一下。”
“在彼得堡这儿原来是这个样……”亚历山大在自己的新住处里思忖着,“要是亲叔叔尚且这样,那旁的人会怎么样呢?……”
年轻的阿杜耶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苦苦地沉思着,而叶夫塞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自言自语。
“这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他嘀嘀咕咕地说,“听说彼得·伊万内奇的厨房每月只生一次火,仆人都在别人家用饭……咳,天哪!哼,这种人!没法说,还叫作彼得堡人呢!在我们家乡连狗都舔着自己的盘里的东西吃呢。”
看来,亚历山大是认同叶夫塞的看法的,虽然他没有作声。他走到窗前,看过去净是些烟囱、屋顶,还有砖砌房子又黑又脏的山墙……他把这些景象跟两礼拜前从自己乡下房子的窗口所看到的景色作了一番比较。他不禁发起愁来。
他去到街上,那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赶路,只顾忙着自己的事,难得去瞧一下身旁来往的人,即使瞧一眼,也不过是为了不与人家撞脑袋。他回想起自己的省城,在那边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觉得很有意思。你瞧,那是彼得·伊万内奇去找彼得·彼得罗维奇,那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前去有何目的。那是玛丽娅·玛尔特诺夫娜做完晚祷回来,那是阿法纳西·萨维奇去捕鱼。省长的一名侍卫拼命策马去找医生,那大家就知道了,省长夫人要生孩子了,虽然照各种婆娘们的说法,这种事是不该预先知道的。大家都会问,是千金或是公子?太太们准备着考究的礼帽。傍晚五六点钟,马特韦·马特韦伊奇从家里走出来,拿着一根粗手杖,大家就知道他是出来散散步,活动活动身子,不然的话,他的胃就不消化,他一定会在一个老文官家的窗旁逗留,大家也知道,那位文官这时候正在喝茶。无论遇到谁,都要点头招呼一声,寒暄两句。遇到不用与之打招呼的人,你也知道他是何人,去往何处,去作何事,而那个人的眼神也表明,我也知道您是何人,去往何处,去作何事。如果是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相遇,那么双方的脸一下都会变成问号,他们会停下脚步,回头瞧两三次,回到家里后,会描述起陌生人的服装和步态,于是就会纷纷议论、猜测,他是何人,从何处来,来干什么。可是在这儿人们相遇时只碰一下目光就走开了,仿佛彼此是仇人似的。
亚历山大起初怀着外省人的好奇心打量着每个迎面过来的人和每个衣着讲究的人,时而把他们看作是大臣或公使,时而看作是作家。“不是他吗?”他想,“不是这个人吗?”但很快他就厌烦了,因为大臣、作家、公使处处可以遇到。
他瞧了一会儿那些房子,感到更无聊了,这些单调的、石头的庞大建筑物使他产生了郁闷感,它们像一些大坟墓,一座挨着一座,延伸开去。“街道就要到头了,眼前马上会变得开阔了,”他心里想,“也许有小山,也许有一片绿茵,也许有坍倒的篱笆。”不,出现的又是同样带有四排窗子的房子,同样的石头围墙。这条街道到头了,又横着一条相同样子的街道,又是一排排同样式的房子。无论你向右看、向左看,到处如巨人似的包围着你的是房子,房子和房子,石头和石头,净是这些玩意儿……没有可供远眺的自由空间,四面都是被封闭着的,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似乎也是被封闭着的。
这个外省人对彼得堡的初步印象是不愉快的。他感到困惑和压抑;没有人理睬他,他觉得很失落;任何形形色色的新奇东西和人群都吸引不了他。他那外省人的狭隘心理使他对这里看得到而在家乡看不到的种种事物都深为反感。他沉思起来,想念着故乡的城市。何等悦目的风光!一座带尖顶的房子,还有个长着一棵棵刺槐的院子。房顶上又添盖了一个鸽子窝,商人伊久明喜欢放鸽子,所以他在房顶上盖了鸽子窝。每天一早一晚,他戴着尖顶帽,穿着长大褂,手里拿着一根顶端系着破布的竿子,站在房顶上又吹哨子又挥竿子。另一座房子就像个灯笼,四面全是窗子,房顶上平的,是座年头已久的建筑,似乎就要塌了,或者自己起火烧了。木板已变成了浅灰色。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挺可怕的,可是人家就住在里面。的确,主人有时候瞧着倾斜的天花板便摇头,喃喃地说:“撑得到来年春天吗?很难说呀!”后来又说了,可仍继续住在那儿,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钱袋。旁边是一位医生的住宅,外观华美,式样新奇,呈半圆形展开,带有两个像亭子的厢房,房子整个都藏在一片绿荫里,它背向街道,围墙长达两俄里,树上的红苹果有的探出墙来,诱惑着孩子们。那些房子同教堂都隔有相当的距离。教堂的周围长着密密的青草,其间点缀着一些墓石。政府机关一看就知道是政府机关,没有必要时,谁都不会去靠近。可是在这京城里,它们跟普通的住宅却区别不开,还有,说来丢脸,那种房子还开有铺子呢。而在我们那边的小城市里,你走过两三条街,就可以嗅到自由的空气,出现一道道的篱笆,篱笆里边是菜园,再往前去是长着春播作物的田野。到处是宁静、悠闲、散淡,即使在街头,在人群中也有令人快乐的平静!大家过得自由自在,心情舒畅,谁也不觉得憋得慌;就连母鸡公鸡都可在街上自由地走来走去,牛羊啃着青草,娃娃们放着风筝。
而在这里呢……多么烦闷呀!这个外省的小伙子怀念起故乡窗子对面的篱笆,尘土飞扬、肮脏不堪的街道,摇摇晃晃的小桥,酒馆的招牌。他很反感地意识到,伊萨基辅大教堂比他家乡城里的教堂更高更气派,贵族会议的大厅也比家乡的大厅宽敞。做这样的比较时,他气得一声不响,有时候则武断地说,这种料子或这种酒在他家乡可买到更好更便宜的,至于对那些从外国进口的一些东西,如大虾、蛤蜊,还有上等鲟鱼,家乡的人连睬都不睬,你们还随便从老外那里购买各种料子、小饰物;你们竟任他们勒索,乐于当傻瓜!当他经比较之后发现,家乡城里的鱼子呀、梨呀、白面包呀都更好的时候,他一下就高兴了。“你们这儿这些也叫梨呀?”他说,“在我们那边这种东西连仆人都不吃……”
这个外省的年轻人远道而来,拿着介绍信去人家登门拜访的时候,他便更加发愁了。他本以为人家会展开双臂热烈拥抱他,简直不知怎样接待才好,不知让他坐在哪儿,怎样款待;他们巧妙地探听他喜欢吃什么菜,这些亲切的招待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终于抛开各种礼节,热烈地吻了主人和主妇,用“你”称呼他们,仿佛他们已有二十年的交情,大家开怀畅饮,也许还同声合唱……
哪有这样的事呀!主人几乎都不瞧他一眼,皱起眉头,借口事情忙,没时间接待,如果有事要谈,那就另约时间,当然不会约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让客人稍垫补点儿——又没有酒,又没有点心。主人避开他的拥抱,带点古怪的眼光瞧着客人。隔壁房间里响着勺子、杯子,照理该邀他用餐,可是他们却以巧妙的暗示把他赶走……一切都上锁,到处安铃铛,这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还有那些冷漠的、不爱理人的面孔。而在我们家乡,你只管大胆地进去,要是主人已吃过饭,他们会再陪着客人吃饭;茶饮早晚都不离桌,而铃铛连商店里都不安的。人们相遇了,都要拥抱、亲吻。那边的邻居,那才是真正的邻居呢,大家手拉手,心连心,亲近得很;亲戚那真是亲戚,为了亲人,连命都愿豁出去……唉,这儿真差劲!
亚历山大终于来到海军广场,他一下愣住了。他在青铜骑士前面站了一个来小时,可是他并不像可怜的叶甫盖尼那样心里怀着痛苦的自责,而是满心的欢喜。他瞧了瞧涅瓦河和河畔的建筑——他两眼闪光了。他突然为自己对那些摇晃的木桥、房前的小花园、坍倒的篱笆的偏爱而感到羞愧。他开始变得快乐轻松了。就连忙乱的景象和嘈杂的人群,在他眼里都有了另外的意义。一时被忧愁的印象抑制着的希望又开始闪烁了;新生活将他热情地拥抱,使他向往着某种未知的东西。他的心强烈地跳动着。他憧憬着高尚的劳动、崇高的志向,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涅瓦大街上,自以为是个新世界的公民……他就怀着这些幻想走了回去。
晚上十一点钟,叔父差人去叫他来喝茶。
“我刚从剧院里回来。”叔父躺在沙发上说。
“很可惜,您没有早点跟我说,叔叔,我真想跟您一块去。”
“我坐的是池座,你在哪儿坐呀,坐在我的膝盖上?”彼得·伊万内奇说,“明天你自己一人去吧。”
“独自一人在大堆人群里多闷呀,没有人可以交换交换看法……”
“用不着那样!应该学会一个人去感受、去思考,总之要学会独自生活,将来用得着。还有,你上剧院得穿得体面点儿。”
亚历山大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对叔父说的话感到惊讶。“我什么地方穿得不体面?”他想,“青色的礼服,青色的裤子……”
“叔叔,我衣服挺多,”他说,“都是克尼格什泰因缝制的,他是给我们省长做衣服的。”
“那没有用,反正这些衣服不合适;明后天我带你到我的裁缝那儿去;不过这是小事。还有较重要的事要谈一下。你说说,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这儿……生活呀。”
“生活?如果你说的是指吃喝和睡觉,那么就不值得从大老远辛辛苦苦地跑到这儿来,你在这儿吃喝睡觉都做不到像你在家里那样;如果你另有所图,那就说说看……”
“享受一下生活呗,我说的是心里话,”亚历山大红着脸补充说,“我在乡下待腻了,那儿生活太单调了……”
“啊,原来如此!那么,你就在涅瓦大街租一处二层楼,购置一辆马车,交一帮朋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好吗?”
“这样太花钱了。”亚历山大天真地说。
“你母亲信上说,她给了你一千卢布,这点儿哪够呀,”彼得·伊万内奇说,“我的一个熟人不久前来到这里,他也是在乡下待烦了;他也想享受一番生活,所以一下就带来五万卢布,而且每年都将收到这个数目的钱。他的确要在彼得堡享受一番生活,而你不是!你不是为这个来的。”
“您这话的意思,叔叔,是我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
“差不多是这样;更确切说,就是这样;只是这样很不好。难道你打算来这儿的时候,没有问一下自己,我去的目的是什么?这样问不是多余的。”
“在我给自己提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有了答案了!”亚历山大骄傲地回答说。
“那么你干吗不说呢?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我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志向所吸引,我渴望从事崇高的事业;我心中沸腾着一种愿望,就是要了解和实现……”
彼得·伊万内奇从沙发上稍欠起点身子,从嘴上取下雪茄,竖起耳朵听着。
“实现那些积聚起来的愿望……”
“你是不是在写诗?”彼得·伊万内奇忽然问。
“还写散文,叔叔,要拿来看看吗?”
“不,不……以后什么时候再看吧,我只是这样问问。”
“为什么?”
“因为你说话是那样……”
“难道不好吗?”
“不,也许很好,就是有点怪。”
“我们那边一位美学教授就是这样说话的,他被认为是极有口才的教授。”亚历山大有些发窘地说。
“他讲什么呀?”
“讲自己的课呗。”
“啊!”
“那我该怎么说话呀,叔叔?”
“说得通俗些嘛,像一般人一样,不要学那个美学教授。不过这不是一下可讲得清楚的;你以后自己会搞明白的。你似乎想说,如果我能用大学课堂上的用语来表达你要说的话,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追求功名利禄——是这样吗?”
“是的,叔叔,是为了前途……”
“还要发财,”彼得·伊万内奇补充说,“不发财,算什么功名?想法很好,只是……你白来了。”
“为什么呀?我希望您不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样说的吧?”亚历山大说,一边朝周围瞧了瞧。
“说得有道理。对,我的境况很好,我的生意也不错。可是依我看,你和我有很大的差别。”
“我怎么敢跟您比……”
“问题不在这儿;你也许比我聪明十倍、优秀十倍……不过你的性格似乎不大适应新环境;而老家的那种环境,实在不怎么样!你被母亲娇宠惯了,你哪里经受得了我所经受的一切呢?你大概是个幻想家,而这儿哪有时间去幻想呀;我们这种人来这儿是干事业的。”
“也许我也能干些什么嘛,如果您愿意帮我出出主意,谈谈您的切身经验……”
“出主意我不敢。我对你乡下人的脾性没有把握,瞎说一通,你会责怪我的。讲一点自己的意见,我不推辞,你听或不听都随你。可是不!我想没有用处。你们那边的人有自己的人生观,怎么把它改变过来呢?你们迷醉于爱情、友谊、生活的美好情趣、幸福,以为生活仅仅是这一套玩意儿,可叹哪可叹!哭泣、诉苦、献殷勤,就是不干正事……我怎么能让你抛掉这一套呢?——难哪!”
“叔叔,我会努力去适应现代的观念的。今天我已经看到了这些巨大的建筑物,看到了从遥远国度给我们运来货物的海船,我想到了现代人类的成就,我懂得了这些富于理性、积极进取的人们的激动情绪,我准备与他们打成一片……”
彼得·伊万内奇在倾听这段独白时,意味深长地扬起眉头,凝视了一会侄儿。侄儿把话打住了。
“事情看起来简单,”叔父说,“天知道他们会想些什么……‘富于理性、积极进取的人们!!’说真的,你还是留在乡下那边比较好。你会风光地过一辈子,在那边你可能是最聪明的人,可能被认为是作家和有口才的人,相信永世不渝的友谊和爱情,相信亲情、幸福,在那边娶个媳妇,不知不觉地活到老年,真的觉得自己是挺幸福的。可按这里的观念,你会是不幸福的,因为在这里所有那些观念统统应该倒翻个个儿。”
“怎么,叔叔,难道友谊和爱情这些神圣崇高的情感似乎是偶然从天上掉到地上的脏处的……”
“什么?”
亚历山大没有作声。
“‘爱情和友谊掉到脏处!’哼,你在这儿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想说,难道它们在这儿跟那边就不一样?”
“这儿也有爱情和友谊,哪儿没有这种好东西呢?不过跟你们乡下那边的不一样,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你首先要忘掉这些神圣的崇高的情感,而看事情要实际些,你说得越实际也就越好。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你到这儿来了,又不想回去,要是你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你就怨自己吧。我根据自己的看法,预先告诉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至于怎么做,那随你便……我们试一试吧,也许能把你造就成什么。是呀!唉!你妈妈请我接济你……听我对你说,不要向我要钱,这种事往往会损坏正人君子之间的良好关系。不过,你别认为我不肯给你钱。不,如果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那就来找我吧……向叔叔借钱总比向生人借要好些,至少不用付利息吧。为了不至于落到这种极端境地,我尽快给你找个差事,让你好挣些钱。好,再见吧。你明儿早上再来,我们商谈一下怎么开头。”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回去了。
“喂,你不想吃点儿晚饭吗?”彼得·伊万内奇朝着他的背影说。
“是的,叔叔……我是想……”
“我这儿什么也没有。”
亚历山大不作声了。“干吗来这种客套呢?”他心里想。
“我这里不开伙,饭铺这会儿也打烊了,”叔父接着说,“这是给你上的第一课,你要习惯。你们乡下的人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要吃要喝,听凭自然;冷了,就戴上带耳套的帽子,其他的什么也不想知道;天亮了就是白天,黑了就是夜晚。你已经闭上眼睛睡觉了,我还要坐下来工作,到月底得结结账。你们乡下整年都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在这儿享受这种快乐也是需要花钱的——什么都得花钱!完全不一样呀!这儿的人一般不吃晚饭,尤其是要自己掏钱,要我掏钱我也不干。这对你也有好处,你不会在夜里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可没时间为你祈祷。”
“叔叔,这很容易习惯……”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好。你们乡下什么都还按老规矩吗,夜里可去做客,立即备好晚饭招待客人?”
“那怎么啦,叔叔,我希望不要否定这种优点,这是俄罗斯人的美德……”
“得了!这算是什么美德。是因为太无聊了吧,见到一个坏蛋也欢天喜地,说:‘欢迎光临,请随便吃吧,只要替我们解解闷,帮我们打发一下时间,让我们瞧瞧你——这反正也是一种新鲜事嘛;饭菜我们是不会吝惜的,在这儿这也花不了什么……’多么讨厌的美德呀!”
亚历山大躺下睡觉的时候,拼命猜测他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回想了整个谈话的内容;有许多话他弄不明白,有些话他不大相信。
“我说得不好!”他想,“‘爱情和友谊’不是永恒的吗?叔叔不是笑话我了?难道这儿就是这样的规矩?索菲娅不就是特别喜欢我的口才吗?她的爱情难道不是永恒的……难道这儿真的不吃晚饭?”
他在床上还辗转了老半天。脑袋里忧思重重,胃里空空如也,他睡不着了。
过了两星期左右。
彼得·伊万内奇对自己的侄儿变得一天比一天满意。
“他很有分寸,”他对厂里的一个合伙人说,“我根本没有料到一个乡下孩子能够这样。他不纠缠人,不召他,他就不来;一发现不应多待,他马上就走;他不伸手要钱,他是个斯文的小伙子。他也有些怪……老要亲吻人,说起话来像个中学生……他会改掉这种毛病的;还有一点很好,他不依赖我过活。”
“他有家产吗?”那个人问。
“没有,只有百来个农奴!”
“那不要紧!只要有能力,他在这儿就会有发展……您不也是白手起家的嘛,而如今多么风光……”
“不!哪里呀!他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他那种愚蠢的热情哪儿也不适用,真没办法!他不会适应这里的环境的;他哪能升官发财呀!他是白来一趟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亚历山大认为自己理应热爱叔父,可是怎么也习惯不了他的性格和想法。
“我的叔叔看起来是个好人,”他在一个早晨写信给波斯佩洛夫说,“他很聪明,可惜没有情趣,老是忙于做生意,算计……他的精神似乎被禁锢在地面上,永远脱离不开世间俗事而上升到对人类的精神世界现象进行纯粹直观的高度。他的天总是与地不可分地联系着的,看来我跟他在心灵上永远完全融合不到一起。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曾以为他身为叔父,心里总会给我一个位置,他会以热烈的充满友谊的拥抱来温暖处在这里冷漠人群中的我;你知道,友谊乃是第二神明!可是他却正是这个冷漠人群的代表。我本想跟他一起共度时光,一刻也不分离,可是我受到的是什么呢?是那些被他称之为至理名言的冷漠的劝导。宁可让那些劝导不是至理名言,只要充满温暖诚挚的关怀就好。他傲气倒不算傲气,可不喜欢任何真情的流露。我们不在一起吃中饭、吃晚饭,也不一起去哪儿。他回家后,从来不说他去过哪儿,做过什么事;他也从来不说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他有些什么熟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怎样打发时间的。他从来不大发脾气,也不亲亲热热,既不悲,也不喜。爱情、友谊等各种激情,对美好事物的一切向往都是与他的心格格不入的。我经常絮絮叨叨,像个富于灵感的预言家,几乎像我们那位了不起的、令人难忘的伊万·谢梅内奇(你记得吗,当他在讲台上大声宣讲时,我们都被他那火热的目光和言辞激动得直发颤)。然而我的叔叔呢?他扬起眉毛听着,奇怪地瞧着,或者以独特的声音笑了起来,那种笑声令我的血液都凝固了——还有什么灵感!我有时觉得他很像普希金笔下的魔鬼……他不相信爱情这一类东西,他说,幸福是没有的,没有人能期望得到它,有的只是生活,它分为好多部分,它有善有恶,有满足、成功、健康、安宁,也有不满、失败、不安、疾病,等等。看一切事物应该实际些,不要往脑袋里装那些没用的(怎么?没用的!)问题,我们是为何而生,要追求何种目的——这些不用我们去操心,不然我们就会看不见我们鼻子底下的事,就会不务正业……你听,人一张嘴就谈事业!你弄不清他是醉心于什么享受呢,或只操心那种没趣的事业,因为他在算账也好,在剧院看戏也好,都是同一的表情;他没有强烈的感受,似乎也不喜欢优雅的东西,它同他的心灵格格不入,我猜想他甚至没有读过普希金的作品……”
彼得·伊万内奇出人意料地走进侄儿的房间,正碰上他在写信。
“我来瞧瞧你安顿好了没有,”叔父说,“顺便谈点事儿。”
亚历山大猛地站了起来,赶紧用一只手遮住什么。
“藏吧,把你的秘密藏起来吧,”彼得·伊万内奇说,“我转过脸去。嗯,藏好了?什么掉出来了?这是什么?”
“这个,叔叔,没什么……”亚历山大本想说话,可一发窘,就停住不说了。
“看来是头发!其实没关系!我已经看到一样了,把你手里藏的东西也给我看看吧。”
亚历山大像个被揭穿的小学生,不得不松开手,露出了戒指。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彼得·伊万内奇问。
“叔叔,这是一件纪念物……它表示一种情意……”
“什么?什么?把这件纪念物给我看看。”
“这是信物……”
“是从乡下带来的吧?”
“是索菲娅给我作纪念的,叔叔……在我们临别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你就把它带了一千五百俄里?”
叔父摇了摇头。
“你还不如多带一袋马林果呢,它至少可以卖给铺子,而这些信物……”
他仔细瞧瞧头发,又仔细瞧瞧戒指;他闻了闻头发,把戒指放在手上掂量一下。然后他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把这两件纪念物包了起来,紧紧捏成一团,“叭”的一声扔出窗外。
“叔叔!”亚历山大发狂地喊了起来,抓住叔父的手,但已经晚了,那一团东西飞过邻居屋顶的一角,落到运河里一条运砖的货船边上,蹦了一蹦,然后蹦进了水里。
亚历山大露出痛苦的责怪神色,默默地瞅着叔父。
“叔叔!”他又唤了一声。
“什么事?”
“您这种行为算做什么呢?”
“就是把那些没用的纪念物以及各种不该留在房间里的破烂废物扔到窗外的河里去……”
“废物,这些是废物?”
“你以为是什么?是你的心肝宝贝……我是来同你谈正事的,而你在干什么呢——坐在那儿思念废物!”
“难道这有碍于正事吗,叔叔?”
“非常有碍。时光在流逝,你到现在还没有跟我谈谈你的打算,你想干公差或是选择其他工作——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全是因为你满脑子尽想着索菲娅和那些纪念物。看样子,你是在给她写信吧?是吗?”
“是的……我正要动笔……”
“给母亲写信了吗?”
“还没有,我准备明天写。”
“为什么明天?给母亲的明天写,而给那个过一个月就该忘掉的索菲娅的却今天写……”
“忘掉索菲娅?能忘得掉她吗?”
“必须忘掉。我不把你那些信物扔了,恐怕你还会多记她一个月。我给了你双重的帮助。过几年这些纪念物会让你想起你的愚蠢而使你脸红的。”
“因为这种纯洁而神圣的往事而脸红?这说明不懂得那种诗意……”
“愚蠢的东西有什么诗意?就如你姨妈信里的那种诗意!黄花呀,湖水呀,什么秘密呀……我一念那封信,就感到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我差点儿脸红了,我还没有养成不脸红的习惯!”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叔叔!您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
“那些纪念物我受不了。”
“这是何等呆板的生活呀!”亚历山大非常激动地说,“这是混日子,而不是生活!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没有爱情,瞎混日子……”
“也没有头发!”叔父补了一句。
“叔叔,您怎么可以冷酷地嘲笑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呢?这是罪过呀……爱情……神圣的激情!”
“我了解这种神圣的爱情,在你这般年纪,眼里只有卷发呀、坤鞋呀、吊袜带呀,一触到女人的手,全身便奔腾着神圣崇高的爱情,就让它自由宣泄吧,那倒也……可惜,你的爱情老待在你前面;你怎么也脱不开它,可是事业就会离开你,如果你不好好干正事的话。”
“难道爱情不是正事?”
“不,它是一种愉快的娱乐,不过不要过分沉湎于它,否则就荒唐了。因此我也为你担心。”
叔父摇了摇头。
“我差不多给你找到位置了,你不是要差事吗?”他说。
“啊,叔叔,我真高兴!”
亚历山大扑上来亲了亲叔父的脸颊。
“你终于找到机会了!”叔父擦净脸颊说,“我怎么没防着这一手呢!好,你听着。告诉我,你懂些什么,你觉得自己能干些什么?”
“我懂神学、民法、刑法、自然法和民权法、外交、政治经济学、哲学、美学、考古学……”
“等一下,等一下!你会不会规范地书写俄文?目前这最需要。”
“这算什么问题呀,叔叔,会不会书写俄文!”亚历山大一边说,一边奔到柜子前,从里面取出各式各样的文书,而叔父这时候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阅读起来。
亚历山大拿着一堆文书回到桌边,看见叔父在读信。那些文书便从手上掉了下来。
“您这是在读什么呀,叔叔?”他惊慌地说。
“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大概是你写给朋友的吧。对不起,我是想看一看你字写得怎么样。”
“您把信都看过了?”
“是的,差不多——只剩下两行了,我马上就看完,反正信里也没什么秘密,不然它就不会这样随便放着……”
“那您现在对我怎么看?”
“我认为你字写得挺不错,又规范又美观……”
“那么您没有看明白信上写的什么吗?”亚历山大着急地问。
“不,似乎都看明白了,”彼得·伊万内奇瞅着两张信纸说,“开头你描写彼得堡,谈自己的印象,后面是谈论我。”
“我的天哪!”亚历山大惊喊了一声,用双手蒙住脸。
“你干什么?你怎么啦?”
“您说得怎么这样心平气和?您不生气,不恨我?”
“不!我干吗要发脾气呀?”
“请再说一遍,让我好放心。”
“不,不,不。”
“我还是不信,请证明一下,叔叔……”
“怎么证明呢?”
“拥抱一下我。”
“对不起,我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做不理智,也就是没有意义,或者用你的教授的话来说,意识没有促使我去这样做;假如你是个女人,那又另当别论了,这种无意义的举动就另有用意了。”
“叔叔,情感需要表现出来,它要求迸发、流露……”
“我的情感不需要这样,也不要求这样,假如它需要这样,我就会加以克制的——我劝你也这样。”
“为什么呢?”
“为了以后能更看清你所拥抱过的人,你不会为自己的拥抱而羞得脸红。”
“叔叔,难道就没有这种情况,先厌弃人家,过后又感到后悔?”
“有这种情况,所以我从来不厌弃任何人。”
“您不会因为我写了这样的信而厌弃我,不把我叫作怪物?”
“你觉得谁乱写了几句,谁就是怪物,这样怪物就太多了。”
“可是看到了这些有关自己的令人难堪的议论——是谁写的?是亲侄儿!”
“你以为你写的都是事实?”
“噢,叔叔……当然是我错了……我会改正的……请原谅……”
“要不要我给你口授一些事实?”
“好的。”
“你坐下来写吧。”
亚历山大取过纸,拿起笔,而彼得·伊万内奇瞧着那封刚读过的信,口授道:
“‘亲爱的朋友。’”
“写了吗?”
“写了。”
“‘关于彼得堡和我个人的印象我就不再多写了。’”
“‘不再多写了。’”亚历山大一边跟着念一边写。
“‘彼得堡的景象早已有人描写过,而没有描写的东西,你应该亲自来看看;我的印象对你没什么用。何必白浪费时间和纸张。不如让我来描写一下我的叔父,因为这跟我个人大有关系。’”
“‘描写一下我的叔父。’”亚历山大重复念道。
“你在信里说我很善良、聪明,也许这是真的,也许不是;我们不如来个折中,你就写:‘我的叔父人不笨,也不坏,他希望我好……’”
“叔叔!您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感觉得出来的……”亚历山大说,并探过身子去吻他。
“‘虽然他不拥抱我。’”彼得·伊万内奇继续口授说。亚历山大没有够着他,急忙坐回原处。
“‘他希望我好,因为没有理由希望我不好,而且是我母亲求他关照我,我母亲曾为他做过好事。他说他不喜爱我——那也是很自然的嘛,短短两个星期是不可能让人去喜爱另一人的。再说,我也还没喜爱上他,虽然我相信情况会好起来的。’”
“怎么能这样写呢?”亚历山大说。
“写吧,写吧。‘但我们开始相互习惯了。他甚至说,没有爱也是完全可以的。他不是从早到晚跟我亲热地待在一起,因为这毫无必要,而且他也没有时间。’”
“‘他不喜欢真情的流露’——这话可以保留,说得很好——写下啦?”
“写下啦。”
“喂,你信里还写了些什么?‘缺乏情趣的灵魂,魔鬼……’写吧。”
亚历山大在默写的时候,彼得·伊万内奇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卷了卷,拿它引了火,吸起雪茄来,然后把纸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
“‘我的叔叔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而是跟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口授说,“‘只是不完全像我和你。他是按世俗的方式去思考、去感受的,他认为既然我们是生活在地上,那就没有必要从地上飞到暂时还没有要求我们前去的天上,我们只需去做我们该做的人类的事情。所以他深入了解一切世俗的事,了解实际的生活,而不像我们那样对生活抱着种种幻想。他相信有善也有恶,相信有美也有丑。他也相信有爱情和友谊,不过不认为它们是从天上掉到肮脏的地上的,而是认为它们的产生是与人息息相关的,是为人服务的,对它们应该这样去理解,对一切事物应该从它们实际方面去仔细考察,而不要瞎想一气。他认为诚实正派的人彼此可能产生好感,由于经常的交往和习惯,这种好感便发展成了友谊。可是他又认为,离别会使习惯失去作用,致使人们彼此相忘,这完全不算是罪过。所以他深信,我会忘掉你,你也会忘掉我。对此你我大概都会觉得奇怪,然而他劝我要习惯于这种想法,这样我们俩就不至于成为傻瓜。他对爱情的看法也大同小异,他不相信有永世不渝的爱情,正如不相信有家神一样——也劝我们不要相信。他还劝我少考虑这方面事情,我也劝你这样。他说这种事会自然地到来,用不着去招它。他说生活不仅仅是爱情;恋爱就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样,都有它适宜的时机,一辈子光痴想着,那就太蠢了。那些老去寻找爱情、一分钟也离不开爱情的人活得太烦心了,更糟的是太伤脑筋了。叔叔喜欢工作,他也劝我这样,我也劝你。他说我们属于社会,社会需要我们。他在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忘记自己,工作可以挣钱,而钱可以带来他所非常喜欢的舒适生活。此外,他可能另有所图,因而我大概不是他的继承人。叔父也不总是在考虑公事和工厂的事,他会背诵的也不仅仅是普希金的诗……’”
“您,叔叔?”亚历山大惊讶地说。
“是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写吧。‘他以两种语言阅读人类知识各个领域的优秀著作,他喜爱艺术,收藏了一整套佛拉芒派的精美名画——这是他的爱好;他也常去剧院,但不瞎忙瞎折腾,不叹气,不叫好,认为这些很幼稚,人应该自我克制,不要把自己的印象强加于人,因为任何人都不需要这个。他也不说没道理的话,他劝我这样,我也劝你。再见吧,少给我写信,不要白浪费时间。你的朋友某某某。再写上某月某日。’”
“这样的信怎么可以寄出去?”亚历山大说,“‘少写信’——把这样的话写给一个赶了一百六十俄里路特意来道别的友人!‘我劝你也这样、那样、再那样……’他不比我笨,大学毕业时他得了第二名呢。”
“不要紧的,你还是寄出去吧,他也许会变得更聪明的,这封信会使他产生各种新的想法;虽然你们已经毕业了,但你们的学习才刚刚开始。”
“我不能这样,叔叔……”
“我从来不干涉别人的事,可你自己请求我为你做点什么,我尽力引导你走一条正路,帮助你迈出第一步,而你却很固执,好吧,随你的便。我不过是谈点自己的意见,我不会强迫你的,我不是你的保姆。”
“对不起,叔叔,我听您的就是了。”亚历山大说,并立即封好了信。
封好这一封信之后,他开始找另一封写给索菲娅的信。他往桌子上瞧了瞧——没有,桌子底下——也没有,抽屉里——还是没有。
“你找什么?”叔父问。
“我找另一封信……给索菲娅的。”
叔父也开始找了。
“它会哪儿去了呢?”彼得·伊万内奇说,“我的确没有把它扔到窗外去……”
“叔叔!您干的什么呀?您不是用它点火吸雪茄了吧!”亚历山大痛心地说,一边捡起烧剩的碎纸片。
“真的呀?”叔父惊喊了一声,“我这是怎么啦?我一点儿也没发觉;你瞧,我竟烧掉了一件如此珍贵的东西……不过,你知道吗,从某个方面来说,它也是好事……”
“哎呀,叔叔,说实在的,不管从哪方面说都不是好事……”亚历山大绝望地说。
“真的,是件好事,赶今天这趟邮车你已经来不及给她写信了,等到下一趟邮车时,你大概已经改变主意了,忙于公务,就顾不上那个了,这样你就少干一件蠢事了。”
“她对我会怎么想呢?”
“随她怎么想吧。我认为这对她也有好处。反正你是不会娶她的,是吧?她会以为你已把她忘了,她自己也会忘了你,待她将来在未婚夫面前说自己除了他之外没有爱过任何旁人的时候,她会少点脸红。”
“叔叔,您这个人好怪呀!对于您来说,不存在忠贞不渝的爱情,也没有神圣的诺言……生活是这样美好,这样富于魅力和柔情,它如同平静美妙的湖水……”
“那儿长着黄花,对吗?”叔叔插话说。
“如同湖水,”亚历山大继续说,“它充满神秘而诱人的东西,蕴藏着这么多的……”
“这么多的淤泥,亲爱的。”
“叔叔,你为什么想到淤泥,为什么要毁坏一切欢乐、希望、幸福……总是从黑暗面去看事情呢?”
“我看事情是很实际的,我劝你也这样,那样你就不至于当傻瓜。有你这样看法的人最好生活在乡下,那儿的人是不会去探讨生活的——那儿生活着的不是一般的俗人,而是天使,例如扎耶菲扎洛夫,他就是个圣人,你的姨妈是个高尚的、多情的女人,我猜想索菲娅也像你姨妈一样的傻,还有……”
“别往下说了,叔叔!”亚历山大气冲冲地说。
“还有那些像你一样的幻想家,拿鼻子嗅来嗅去,看哪儿有永世不渝的友谊和爱情……我要对你说一百遍,你白来了!”
“她会告诉未婚夫说,她没有爱过任何旁人!”亚历山大几乎自言自语地说。
“你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不,我相信她会非常坦诚地把我的信直接交给他看的,还有……”
“还有纪念物。”彼得·伊万内奇说。
“是的,还有我们的信物……她会说:‘你看,他就是第一个拨动我的心弦的人,就是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弦第一次被拨动了……’”
叔父竖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亚历山大不吭声了。
“你怎么不再弹奏自己的心弦了?喂,亲爱的,如果你那索菲娅会做出这样的事,那她真蠢透了,我希望她有母亲或什么人能阻拦她!”
“叔叔,您居然把灵魂中这种最神圣的激情、这种崇高的内心流露叫作愚蠢,您让人怎么看您呢?”
“随你怎么看好了。天知道她会引起未婚夫什么猜疑;说不定连婚姻也得吹了,为什么?因为你们曾在一起摘黄花……不,事情不能这么干。好,你会书写俄文,明天我们就上局里去,我有一个老同事在那儿当处长,我已向他提起你,他说有一个空缺,那就莫失良机……你拿出一叠什么东西?”
“这是我读大学时做的笔记。我来读几页伊万·谢缅内奇关于希腊艺术的讲义……”
他急忙翻起那些笔记。
“噢,你行行好,免了吧!”彼得·伊万内奇皱皱眉头说,“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毕业论文。我希望给我的上司看一看;尤其是里边有一份我拟定的计划……”
“啊!这类计划有的已经实行一千年了,有的根本不能实行,也不需要实行。”
“您说什么呀,叔叔!这份计划我曾向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著名人士请教过,为这件事他有一天还邀请我和大学校长前去吃顿饭呢。这是另一份计划的开头部分。”
“就在我这儿吃两顿饭吧,可不要去写完另一份计划。”
“为什么呀?”
“是这样,你现在写不出什么好计划,而时间却白过去了。”
“怎么会!那些课白听了……”
“那些课对你将来会有用的,而现在要去观察、去读书、去学习,去做人家让你做的事。”
“那么上司怎样了解我的才能呢?”
“一下就能了解,他很有了解人的本领。你想谋个什么职位?”
“我不知道,叔叔,什么职务……”
“有大臣的,”彼得·伊万内奇说,“有副大臣、局长、副局长、处长、科长、副科长,还有特务官员等等的职位,还不够挑的吗?”
亚历山大深思起来,他着慌了,不知挑哪种好。
“一开始当个科长就不错。”他说。
“是呀,很不错!”彼得·伊万内奇重复说。
“我把工作熟悉一下,叔叔,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当处长……”
叔父竖起耳朵听。
“当然,当然!”他说,“然后再过三个月就当局长,嘿,再过一年就当上大臣了,是这样吗?”
亚历山大脸红了,没有作声。
“处长大概跟您说过是什么位置空缺了吧?”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叔父回答说,“他没有说,我们就指望他好了,你知道,我们自己也很难挑呀,而他知道把你安排到哪儿合适。你对他就不要说自己不好挑选,关于计划嘛也一字不提,也许他看我们不信任他,他会不高兴的,可能会吓唬你,他的脾气犟着呢。我还劝你对这儿的漂亮娘儿们也不要谈什么纪念物,她们不懂这个,她们哪儿懂得了呀!这对于她们太高深了,连我都不容易理解,她们会感到莫名其妙的。”
叔父说话的时候,亚历山大翻弄着手里的一包东西。
“你还有什么东西?”
亚历山大急不可耐地等着这样的问话。
“这是……我早就想给您看的……几首诗,您有一次曾经很感兴趣……”
“我不记得了,我似乎不曾感兴趣过……”
“您知道吗,叔叔,我认为上班办公是一种枯燥的事情,它不需要心灵的参与,可是心灵总是渴望表现的,总是想把充溢于心灵中的丰富的思想和感情跟亲朋好友分享的。”
“那又怎么样呢?”叔父不耐烦地问。
“我觉得我应该从事创作……”
“就是说在业余时间你还想干点别的,比如说,译点东西,是吗?很好,值得称赞,译些什么呢?文学作品?”
“是的,叔叔,我想请求您找机会帮我发表些东西……”
“你相信自己有才华吗?要是没有才华,你只能当个艺术匠——有什么好处?若有才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去干,会有许多好处,再说,这也是资本呀,抵得上你家的一百个农奴。”
“这个您也拿金钱去衡量呀?”
“那你说拿什么去衡量?你的读者越多,你挣的钱也越多。”
“而荣誉,荣誉呢?这才是对诗人的真正奖赏……”
“荣誉已懒得去照顾诗人了,因为觊觎荣誉的人太多了。从前有个时候,荣誉就像女人一样,见到人便巴结奉承,可如今你注意到没有?它似乎完全消失了,或者是藏起来了——是呀!名声是有的,荣誉却没有听说了,或者它换了个样子出现,谁写得好,谁就多挣钱,谁写得差,那不要怨别人。所以当今不错的作家生活得很不错,不会在阁楼上冻死饿死,街上也没有人跟在他后面跑,也没有人朝他指指点点,把他看作小丑;人们明白,诗人不是神,而是人,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在那里观看呀,行走呀,想事情呀,做蠢事呀,这有什么好看的?”
“‘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样’,您说的什么呀,叔叔!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诗人是打有特殊印记的,他身上蕴藏着非凡的能力……”
“有时候其他人身上也有,譬如数学家身上、钟表匠身上、我们这些工厂老板身上。牛顿、古滕贝格、瓦特也是像莎士比亚、但丁等作家一样,都是具有非凡能力的。如果我通过某种工艺改良帕尔哥洛夫地方的黏土,制造出比萨克森或塞夫勒的瓷器更出色的瓷器,那你想想看,这里不就存在一种非凡的能力吗?”
“您把艺术跟手艺混为一谈了,叔叔。”
“没有的事!艺术是艺术,手艺是手艺,这两者都可以有创造性,或者说都没有。如果没有创造性,那么手艺匠就是手艺匠,而不是创作者,诗人没有创造性不是诗人,而是写作匠……难道你们在大学里没有读过这个?你们在那里学些什么呢……”
叔父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他竟要去讲解那些他认为是常识性的知识。
“这倒像是真情的吐露。”他心里想。“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他说,“是诗呀!”
叔父接过那包诗稿,朗读起了头一页:
烦恼和痛苦如乌云一般
不知从何处骤然飘来,
心儿跟生活在吵个不休……
“给我个火,亚历山大。”
他抽起雪茄,继续朗读道:
他的种种希望都消失了?
为什么噩梦像阴沉沉的雨天
一下落进他的灵魂,
神秘莫测的厄运
突然将他灵魂搅乱……
“跟头四句诗说的是同一个意思,水分出来了。”彼得·伊万内奇评论说,又往下念道:
谁能猜出为什么
煞白的额头突然渗出
冰凉的泪珠……
“怎么会这样?额头会出汗,而出泪珠——我没见过。”
我们到底怎么啦?
远方的天空一片寂静,
这一会儿变得可怕和吓人……
“可怕和吓人——也是一种意思嘛。”
眺望天空:一轮明月……
“月亮是一定要有的,缺了它绝对不行!如果你当时心里就有了幻想和姑娘——你就完了,我就不理你了。”
眺望天空:一轮明月
在默默地飘浮、照耀,
我似乎觉得月亮上埋藏着
不祥的千古之谜。
“不赖!再给我个火……雪茄灭了。我念到哪儿啦——噢,这儿!”
星星在太空里屏息不动,
投下闪烁不定的亮光,
它们仿佛一致商定,
要狡猾地保持沉默。
所以世上老是灾难不断,
而恶老向我们粗野地预言,
它那骗人的宁静,
似乎不在意地哄着我们;
那种忧伤无以名状……
叔父大声地打了个哈欠,继续念道:
忧伤就要过去,将会无影无踪,
犹如原野上的阵阵清风,
吹走沙地上野兽的踪迹。
“唉,野兽的踪迹这些写得不好!为什么这儿画道杠?啊,忧伤讲过了,现在要讲欢乐了……”
他快速地读了起来,近乎默读:
然而有的时候
另一魔鬼附到我的身上,
于是欢喜宛如一股流水
拼命挤进我的灵魂……
心里甜蜜得直发颤……
“既不坏,也不好!”他念完之后说道,“不过,有些人开头时候写得更差,你如果有兴趣,就去试试,去写写,实践实践,也许会显出才华,到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亚历山大伤心死了。他压根没料到会获得这样的评价。令他稍感宽慰的是,他认为叔父几乎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这是席勒作品的译文。”他说。
“行了,我看到了。你懂哪些语言?”
“我懂法语、德语,还懂一点英语。”
“祝贺你,你早就该告诉我呀,你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前几天你跟我谈了一通政治经济学、哲学、考古学,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是对主要的东西却只字不提,谦虚得不是地方。我马上给你找些文学方面的工作。”
“真的吗,叔叔?太感谢了!让我拥抱您吧。”
“慢着,等我给你找到了再说。”
“您要不要把我的几篇著作拿给我未来的上司看看,让他也了解了解?”
“不,不必。如果需要,你自己拿给他看,也许没有必要。就把你的那些计划和作品送给我好吗?”
“送给您?那当然可以,叔叔,”亚历山大说,叔父的这个要求使他颇感得意,“我把所有的文章按时间顺序编个目录给您好不好?”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礼物。叶夫塞!把这些纸拿去给瓦西里。”
“干吗拿给瓦西里?应该送到书房去呀。”
“他求我给些纸去糊什么东西……”
“怎么,叔叔……”亚历山大惊慌地问,一边夺回那叠文稿。
“反正你已经送给我了,而我拿你的礼物去派什么用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您什么也不怜惜……什么也不……”他绝望地说,双手把文稿紧按在胸前。
“亚历山大,听我的话,”叔父一边说,一边去夺他手里的稿子,“你将来就不用脸红了,还要向我道声谢谢的。”
亚历山大松开手里的稿子。
“喂,叶夫塞,拿走吧,”彼得·伊万内奇说,“看,现在你房间里变得又干净又舒服,没有了没用的东西,让房间里堆满垃圾,或者只放有用的东西,这就看你自己了。我们去工厂逛一逛,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工人们的工作情况。”
第二天早晨,彼得·伊万内奇带着侄儿去到局里。在叔父跟那位当处长的朋友交谈的时候,亚历山大了解了一下这个他所陌生的世界。他还老是在思考着那些计划,大费脑筋地去猜想将让他去处理哪些国家大事。这时候他一直站在那儿观察着。
“就像我叔叔的工厂里一样!”他终于下断语地想,“在工厂里一个工人拿起一块材料放进机器里,转动一下两下三下——瞧,就出来一种圆锥形、椭圆形或半圆形的东西,然后交给另一个人,这个人把它放在火上烘干,第三个人给它上了釉,第四个人给它描上花彩,这样就成了一个碗、一个盘子或一只碟子。而在这里呢,从外面进来了一个申请人,他弯着腰,脸上堆着可怜的笑容,递上一张文书——一个工作人员拿过那张文书,在上面稍涂了几笔,便交给了另一个人,此人把它扔进成千上万的文书堆里,不过它不会丢失,它被打上号码和日期之后,丝毫无损地经过十来个人的手,又产生出一些类似的文书。第三个人拿起它,往柜子里查阅一下案卷或别的文书,对第四个人说了几句作用非凡的话,这个人便刷刷地写起字来。写好之后,就把原来的那张文书连同新产生的文书交给第五个人,后者也拿笔刷刷地写着,于是又产生新的文书,这个人对它做了一下润色,再交给下一个人;文书就这样一直往下传送,却永不会丢失,撰写和呈递文书的人会死去,而这种文书则将万古长存。它终于被长期的灰尘落满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仍然有人来惊扰它,拿它来参考。每时每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官僚主义机器不断地平稳运作了整一世纪,无需休息,似乎没有人在操作——只有齿轮和各种部件……”
“使这种文书工厂得以运作的智能在哪儿呢?”亚历山大思索着,“是在案卷里,在文书本身,或是在这些人的头脑里?”
他在这儿看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啊!在街上似乎是见不到这样的人物的,他们似乎也不出现在普通的人世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将来也死在这里。亚历山大·阿杜耶夫仔细打量着那位处长,此人简直就像雷神朱庇特。他一张嘴,那个胸前挂着铜牌的墨丘利便跑了过来;他一伸出那只拿着文书的手,就有十只手伸过来接文书。
“伊万·伊万内奇!”他喊道。
那个伊万·伊万内奇从桌旁一跃而起,跑到这个朱庇特跟前,他站在上司面前,犹如一片小树叶掉在草地前面。亚历山大自己不知为什么也害怕起来。
“拿鼻烟来!”
那个人带奴才相地双手捧上一个打开的鼻烟壶。
“就试一试他吧。”处长指着亚历山大说。
“就由这个人来试我?”亚历山大瞅着伊万·伊万内奇那副烟鬼相和那磨破了的袖子,心里想,“难道这个家伙也能处理国家大事?”
“您的手灵光吗?”
“手?”
“是的,我是指书法。请您把这份文件抄一下。”
亚历山大对这个要求感到挺惊奇,但照办了。伊万·伊万内奇瞧了瞧他抄的字,皱起了眉头。
“字写得很差呀。”他对处长说。处长瞧了一眼。
“是的,不好,写得不整齐。那就让他暂时抄抄底稿,待他稍微熟练一些,再让他抄公文。也许他合适,他上过大学呢。”
亚历山大很快就成了这部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他抄呀,写呀,没完没了地抄写着,若是让他早上去干些其他的事,他倒会感到惊奇。当他一想到自己写的那些计划,不禁感到脸红。
“叔叔啊!”他心里想,“在这一点上你是正确的,非常之正确;但难道每种事情都是这样?难道我在珍贵的、充满灵感的思想上,在对爱情、对友谊……对人……以及对自己本人……的热情信仰上都错了吗……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低着头抄写着文件,使劲地用笔抄写着,而眼眶里却闪着泪花。
“你的确很走运呀,”彼得·伊万内奇对侄儿说,“我开始当差的时候,整整一年没有拿薪金,而你一下就得到高薪,薪金是七百五十卢布,加上奖金就有一千了。一工作便好运当头!处长还夸奖你呢,不过他又说你不专心,有时漏写逗点,有时忘了写内容概要。就改掉这种缺点吧。最重要的是关注你眼前的事情,不要心猿意马。”
叔父用手指指上边。打那时起他对侄儿又更亲切了些。
“我那位科长是个多好的人呀,叔叔!”有一次亚历山大说。
“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已很熟了。这样崇高的心灵,这样正直高尚的思想!我跟副科长也很接近,看来他也是个意志坚定、性格刚强的人……”
“你跟他们都搞熟了?”
“是呀,是这样……”
“科长是不是请你每星期四到他家里去?”
“对呀,他很热情,让每个星期四去。他似乎对我特别有好感……”
“那位副科长向你借钱了吗?”
“是的,叔叔,借过一点儿……我把身边带的二十五卢布都给了他,他还要借五十。”
“已经给了!唉!”叔父遗憾地说,“多少是我的错,我事先没有告诉过你;我以为你不至于傻到那样程度,才认识两个星期就把钱借给人家。没有办法了,过错我们共同分担,十二个半卢布算在我的账上。”
“怎么,叔叔,他会还的吧?”
“休想!我可了解他,自从我在那儿当差以来,我有一百卢布白掉进他的腰包。他向谁都借钱。以后他如果再要借钱的话,那你就对他说,我请他不要忘了还欠我的债——他就不会再纠缠了!科长家也不要去了。”
“为什么呀,叔叔?”
“他是个赌棍。他会让你跟他的两个同伙坐在一起,他们串通一气,让你输个精光。”
“赌棍!”亚历山大惊讶地说,“可能吗?我觉得他很喜欢真情的流露……”
“在你们交谈的时候,你顺便告诉他,说自己的钱全交给我保管了,那你就会看到,他是不是喜欢真情的流露,还会不会请你星期四上他家去。”
亚历山大沉思起来。叔父摇摇头。
“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天使呢!真情的流露,特别的好感!为什么你就不事先想一想,身旁的一些人会不会是坏蛋?你不该来这儿呀!”他说,“真的,你不该来呀!”
有一天亚历山大刚刚醒来,叶夫塞递给他一个大纸袋,还附有一张叔父写的便条。
“终于给你找到一种文学工作了,”便条上写道,“我昨天遇见一位做报刊工作的朋友,他给你送来这些稿子,让试译一下。”
亚历山大打开这个纸袋时,欢喜得双手直发颤。里面是一份德文手稿。
“这是什么?是散文?”他说,“写什么的?”
他念了一下写在上边的铅笔字:
“论粪肥,农业栏稿件。请快些译出。”
他面对着这篇论文,坐在那里沉思良久,然后叹息一声,慢悠悠地拿起笔翻译起来。过了两天,文章译好了,寄出去了。
“好极了,好极了!”过了几天彼得·伊万内奇对他说,“编辑非常满意,只是觉得译文还不够严谨;不过头一次嘛,不能要求太高。他想认识一下你。明天七点左右你去找他,他已经给你准备了另一篇稿件了。”
“又是同一类的内容,叔叔?”
“不,是别的内容,他对我说过,可我忘了……噢,记起来了,论马铃薯的糖分。亚历山大,你大概天生有福气。我终于觉得你会很有出息,也许过不多久我就不会再责问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呢,好事已从四面八方来光顾你了。局里的薪水就有一千卢布,而那位编辑又答应只要译满四个印刷页,每月就付你一百卢布,已经收入二千二百卢布了!不!我开头就没有这样走运!”他稍稍皱一下眉头说,“给母亲写封信吧,告诉她你的差事已有着落,并说一下经过的情况。我也要给她回封信,告诉她为了报答她对我的恩情,我已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我妈妈会非常……感激您的,叔叔,我也是……”亚历山大叹口气说,然而他已经不再扑过去拥抱叔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