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格拉奇村住着一位不大富有的女地主安娜·帕甫洛夫娜·阿杜耶娃。夏日的一天,她全家上下,从女东家到拴着链子的狗巴尔博斯,一大早都起来了。
唯有安娜·帕甫洛夫娜的独生子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仍在睡觉,这个二十岁的后生睡得像勇士似的香甜,而家里所有其他成员却忙得个不亦乐乎。下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说话声都轻轻的,生怕吵醒少爷。要是有人弄出点儿响声,或者说话声音大点儿,安娜·帕甫洛夫娜便马上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扑了过去,将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痛斥一顿,或者给人一个难堪的绰号,赶上她火气大、气力足的时候,可能还要使劲推人一把。
厨房里有三个人负责做饭,仿佛家里有十来口人似的,实际上这个地主家庭仅有母子两人,即安娜·帕甫洛夫娜和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车棚那里有人在擦洗马车,给车轴上油。大家都在忙活,累得汗流满面。独有巴尔博斯却无所事事,不过它也按自己的方式参与大伙的活动。每当有仆人、车夫走过它的身旁,或有某个使唤丫头在跑来跑去,它便摇着尾巴,细细地嗅着从身旁经过的人,似乎用眼神问道:能否告诉我,今天家里到底为什么这般乱纷纷的?
乱纷纷的原因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允许儿子上彼得堡去当差,或如她所说的,让儿子去见识见识各色人物,也显显自己的本事。可对于她来说,这确是要命的一天!难怪她是那么忧愁、那么伤心。她在忙碌中常常张嘴想叮嘱点什么,而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发不出声来,她便转过脸去,来得及的话,便擦去眼泪,来不及时就让眼泪滴到行李箱上,那箱子里都是她亲自放置的萨申卡的内衣。泪水早就在她心里沸腾了,它们压着胸口,涌上喉头,眼看就要奔流而出;她似乎很珍惜泪水,准备留到临别时挥洒,所以难得让它掉下几滴来。
不光是她一人为这次别离而哭哭啼啼,连萨申卡的侍仆叶夫塞也悲伤得要死。他要跟随少爷上彼得堡去,只得抛下他在这个家里的一处美好所在,就是阿格拉芬娜房里炕边的那个温暖的角落。这个阿格拉芬娜乃是掌管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家务的首席大臣,是女东家手下的头号女管家,对于叶夫塞来说,这是最重要的。
炉炕旁边的那个角落只放得下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老摆有茶、咖啡和小吃。叶夫塞牢牢地占据着炕边和阿格拉芬娜心中的一个位置。那另一把椅子则是这位女管家自己坐的。
阿格拉芬娜和叶夫塞之间的风流艳史在这个家里早已成为旧闻了。对这样的事,正如对所有的世事一样,人们起先总要议论纷纷,说了他们俩一阵坏话,然后就像对所有的世事一样,渐渐地就不去谈了。女东家自己对他们俩的厮混也见怪不怪了,他们便过了整整十年的快乐时光。能有多少人在自己一生里享受到十年的幸福日子呢?可是就要到了失去这样时光的时刻了!别了,温暖的角落;别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别了,傻瓜牌,还有咖啡、伏特加、甜酒——全得拜拜了!
叶夫塞不言不语地坐着,时而唉声叹气。阿格拉芬娜皱着眉头,忙着干家务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痛苦。这一天她闹气地斟茶,通常总是把第一杯浓茶端给女东家,今天她却把第一杯茶泼了,心里想,“谁也别想喝到它”,倔巴地忍受主人的责骂。她把咖啡煮过火,把鲜奶烧糊了,把手上的杯子也摔了。她没有把托盘轻轻地放到桌子上,而是碰得砰砰直响,开柜门、开房门时也弄得震天动地。她虽然没有哭鼻子,可是冲着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发火使气。这大概是她脾性的主要特征吧。她历来有一肚子的不满,什么都不称她的心,老是怨这怨那的。而在她遭受这种不幸的时刻,她的性格便充分显示出来了。看起来她最生叶夫塞的气。
“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默然而温柔地喊了一声,这声音同他那高大而坚实的身躯很不相称。
“你这鬼家伙干吗坐在这儿呀?”她回答说,好像他是头一回坐在这儿似的,“走开,我要拿毛巾。”
“唉,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懒洋洋地重喊了一声,边叹气边站了起来,待她拿到毛巾后,他立即又坐下了。
“光会叫苦!你这淘气鬼又要缠人!天哪,这是受的什么罪呀!老是缠人!”
她把勺子砰的一声丢进洗碗盆里。
“阿格拉芬娜!”突然从另一房间里传来了喊声,“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萨申卡在睡觉?怎么,离别的时候要跟相好干一仗是吗?”
“难道为了你就得像死人似的一动不动!”阿格拉芬娜像蛇那样咝咝响地说道,双手使劲擦着杯子,仿佛要把它捏成碎片。
“再见啦,再见啦!”叶夫塞大声地叹息说,“这是最后一天啦,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
“谢天谢地!让魔鬼把你从这儿带走吧,这儿会宽绰些。挪开点儿,把腿横在这儿,人家怎么过去!”
他本想摸摸她的肩膀——看她怎么反应!他又叹了口气,可坐在那儿没动;本来他也用不着挪开,阿格拉芬娜也不是要他这样。叶夫塞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谁来填补我这个位置呢?”他说,又叹着气。
“鬼呗!”她生硬地回答说。
“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普罗什卡就好。可谁来跟您玩傻瓜牌呢?”
“就算是普罗什卡,那有什么不好呢?”她恼怒地说。
叶夫塞站了起来。
“您千万别跟普罗什卡玩,真的,别跟他玩!”他很不安地说,几乎带点威胁口吻。
“谁能阻拦我?就你这个丑小子吗?”
“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以恳求的声调说,并搂住了她的腰(要是她哪怕还有一点儿腰身的样子的话)。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顶,算作对他的拥抱的回答。
“宝贝,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他又喊了一声,“普罗什卡会像我这样爱您吗?您瞧着吧,他会瞎胡闹,没有一个女人他不纠缠的。我多正派呀!唉!您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要不是太太的意思,那就……唉……”
他说到这儿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阿格拉芬娜忍不住了,终于以眼泪来表达心中的苦痛了。
“您是要甩掉我呀,该死的?”她哭泣着说,“你胡说些什么呢,傻瓜!我会去勾搭普罗什卡!难道你不知道他没有一句正经话吗?他光知道动手动脚……”
“他也纠缠过您了?这个坏蛋!您大概不敢说吧?我要拿他……”
“让他来纠缠试试,他就知道厉害了!难道除开我,下人中就没有娘儿们了?我会跟普罗什卡勾搭!亏你想得出来!在他旁边待一会儿都恶心——这个猪猡!他动不动就搞人一下,他乱吃东家的东西,好像别人看不见。”
“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要是有这样的机会(要知道魔鬼很厉害呀),你不如让格里什卡坐到这儿来吧,至少那小子脾气好,肯干活,嘴不损……”
“你又瞎想了!”阿格拉芬娜责备他说,“你怎么把我硬推给一个个男人,难道我是什么……滚你的吧!你们这些男人多的是,我会去跟人家勾搭吗?我可不是这样的贱货!我只跟你这个鬼厮混,看来这是我前世造的孽,我好后悔呀……瞧你瞎想一气!”
“您品德这样好,上帝会奖赏的!我心上的石头落地了!”叶夫塞喊道。
“你高兴了!”她又粗野地喊了起来,“有什么好高兴的——还高兴!”
她那两片嘴唇气得直发白。两人都默不作声了。
“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稍过了一会儿,叶夫塞胆怯地说。
“嗯,又有什么事?”
“我可忘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一口饭也没有吃呢。”
“光想着这些事!”
“伤心得忘了,宝贝!”
她从柜子底格上,从一大块糖后边拿出一杯伏特加和两大片火腿面包。这些都是她那关切的手为他早准备好的。她把这些东西塞给他,就像塞给狗吃一样。一片面包掉在了地板上。
“拿去,噎死你!噢,你呀……轻声点儿,别吧嗒吧嗒的吃得全屋子都听得见。”
她装出恼恨的神情,对他背过脸去,他皱起眉头瞧了瞧阿格拉芬娜,一只手遮着嘴巴,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大门口出现了一个马车夫和三匹马。辕马的脖子上套着木轭。拴在辕枕上的小铃铛闷声闷气地、不由自主地摇着舌头,活像一个被捆起来扔进守卫室的醉汉一样。车夫把马儿拴在车棚的棚檐下,摘下帽子,从帽子里掏出一条脏兮兮的脸巾,擦去脸上的汗。安娜·帕甫洛夫娜从窗子里一瞧见他,脸色刷地就变白了。她两腿发软,双手下垂,虽然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振作一下精神,便唤阿格拉芬娜过来。
“你踮着脚轻轻地去瞧瞧,萨申卡是不是还在睡?”她说,“他,我的小鸽子兴许会把这最后一天睡过去了呢,那我就不能多看看他了。噢,不,你去不行!你说不定会像一头母牛似的闯进去的!我还是自己去好……”
她立刻就去了。
“你去吧,你不是母牛!”阿格拉芬娜低声叨叨说,一边退了回去,“哼,你雇了一头母牛!像这样的母牛你能有多少头?”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自己迎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走过来,这是一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他欢欢喜喜地向母亲请安,可是一看到那行李箱和包袱,心里便感到不安。他默默地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画来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跟母亲说说话,无忧无虑甚至挺开心地瞧着那些为旅行准备的行李。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睡那么久。”安娜·帕甫洛夫娜说,“连脸蛋都睡肿了吧?我用玫瑰水给你擦洗眼睛和面颊吧。”
“不,妈妈,不用。”
“早餐你想吃些什么,先喝茶或是咖啡?我吩咐他们做了奶油煎肉饼——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妈妈。”
安娜·帕甫洛夫娜继续收拾着内衣类衣服,然后停下手来,愁苦地瞧了瞧儿子。
“萨沙……”稍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您想说什么,妈妈?”
她迟迟地不说话,似乎担心什么。
“你去哪儿,我的朋友,干吗要去呢?”她终于轻声地问。
“什么去哪儿,妈妈?去彼得堡呀,为了……为了……要……”
“听我说,萨沙,”她激动不安地说,一只手搁到他肩膀上,显然是试图做最后一次的挽留,“还有些时间,你再考虑考虑,留下吧!”
“留下!怎么可以呢!您看……衣服都放好了。”他说道,不知道想出什么理由好。
“衣服放好了?你瞧这样……这样……这样……不就没放好嘛。”
她掏了三次,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
“怎么能这样呢,妈妈?我都准备好了,突然又说不去!人家会怎么说……”
他愁死了。
“我不是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你,才劝你留下的。你干吗去呀?去找快乐?难道你待在这儿就不开心?难道妈妈不是整天想着法儿让你过得称心如意吗?当然,你到了这样年纪,光是妈妈的悉心关爱已经算不上幸福了,我也不要求这样。瞧瞧你的周围吧,大家都盯着你呢。那个玛丽娅·瓦西列耶夫娜的闺女索纽什卡怎么样?怎么……你脸红了?她,我那可爱的丫头(上帝保佑她健健康康)多么爱你呀,知道吗?她三夜都没睡了!”
“瞧您,妈妈,说些什么呀!她是……”
“可不是,好像我看见……唉!为了留个纪念,她给你的手绢都锁上边,她说:‘我谁都不让,我要亲自在手绢上绣些记号!’瞧,你还要什么呀?留下吧!”
他默默地听着,低着头,玩弄着睡衣上的穗子。
“你能在彼得堡找到什么呢?”她继续说,“你以为在那里也会像家里似的过得舒舒服服?唉,我的朋友!天知道你会看到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苦。饥呀、寒呀、穷困呀——你全得忍受。坏人到处有,好人难找到。荣誉嘛——在乡下也好,在京城也好——都是那么个荣誉。你没有看到彼得堡的生活之前,你生活在这儿,就会觉得你是天下第一。什么事都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你受过教育,人又机灵又漂亮。我这老太婆,只剩下这么点快乐了,那就是看着你。你要是娶了媳妇,上帝会赐你一群孩子的,我愿意照看他们——你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辈子过得太太平平,用不着去羡慕任何旁人。而在那边,兴许没有好日子过,到那时候你会想起我的话……留下吧,萨申卡!好吗?”
他咳嗽了一声,叹了一口气,但半句话也没有说。
“你瞧瞧这儿吧,”她打开通向阳台的门,接着说,“抛下这样的地方你不觉得可惜吗?”
一股清新气息从阳台飘进房里。从屋前直到远处是一座面积挺大的花园,里面长着好多古老的椴树、茂密的野蔷薇、稠李和丁香丛。树木之间百花盛开,一条条曲径通向四方,再往前去是一个湖,湖水轻轻拍着湖岸,湖的一边洒满着朝阳的金光,湖水平滑似镜;另一边的湖面是深蓝色的,很像倒映在其中的天空,又稍稍泛着一层涟漪。那边的田野上绚丽多彩的庄稼随风起伏,那田野像半圆形的剧场似的延伸开去,连接着黑压压的森林。
安娜·帕甫洛夫娜一只手放在眼睛上边遮挡阳光,另一只手给儿子依次指点着各个景物。
“瞧瞧呀,”她说,“上帝把我们的田野打扮得多么美呀!知道吗,光从那片黑麦地我们就可以收五百石,那边还有小麦、荞麦,只是今年长势不如去年,看来收成会差一些。而林子呢,林子长得多繁茂呀!你想,上帝多么伟大英明!我们这片地段的柴火差不多可卖千把块钱。还有野兽野禽呢,这些也值钱着呢!要知道这一切全都是你的,亲爱的儿子呀!我只不过是你的管家呀。你瞧瞧这个湖,多么美呀!真是天上胜景!鱼儿在快乐地游呀游呀;只有一种鲟鱼我们得花钱去买,而鲈鱼、鳜鱼、鲫鱼都多得不得了,足够我们自己和下人们吃的。那边草地上还有你的牛和马在吃草。在这儿你是万物的唯一主人,而在那边没准人人都可以任意支使你。你想离开这样的宝地,还不清楚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说不定掉进深渊了呢,上帝宽恕我说得难听……留下吧!”
他沉默不语。
“你没有在听我说,”她说道,“你这样死盯盯地望着哪儿呢?”
他不言不语,心事重重地以手指着远方。安娜·帕甫洛夫娜瞥了一眼,脸色都变了。在那边田野中间,有条道路曲曲弯弯地延伸到树林的后边,它就是通往人间福地、通往彼得堡之路。安娜·帕甫洛夫娜沉默了几分钟,以便集中一下气力。
“原来是这样!”她终于灰心地说,“好,我的朋友,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要是你这么想要离开这儿——我不留你!至少将来你不会说:是母亲断送了你的青春,误了你的一生。”
可怜的母亲呀!这就是对你的母爱的酬报!那是你所期盼的结果吗?再说,做母亲的并不期望什么酬报。母爱是盲目的,它不计得失。你变得了不得了,光荣得很,你变得又帅气、又傲气,你的名声扬四海,你的事业震五洲,你的老母亲会乐得脑袋直晃,她会掉泪,会欢笑,会满腔热情地为你祈祷个没完。而做儿子的大部分都没想到同母亲共享荣华。反过来说,假如你意志消沉、才智有限、长相丑陋、疾病缠身、心受创伤,最终你受到人们的排挤,在他们中间失去了你的位置,而在母亲的心坎里却总是为你保留着一席之地。她会把相貌丑陋、失意潦倒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会为他更加长久、更加热情地祈祷。
怎能把亚历山大称之为缺乏感情的人!就因为他决心离家远行吗?他已二十岁了。打小生活一直向他微笑。母亲呵护他、娇宠他,就像人们对待独生子一样。保姆对着摇篮为他哼唱曲子,祝愿他将来走着黄金之路,享受荣华富贵,而且无病无灾。老师们常说他会鹏程万里,大有出息。当他回家的时候,邻居的闺女也朝他微笑。连那只老公猫瓦西卡对他比对家里的其他人都更加亲热。
他只是从传闻里听说有什么痛苦、眼泪、灾难,就像人们知道某种尚未显现,但潜伏在人们身上的传染病一样。因此他觉得前途是美好的、光明的。有某种东西吸引他向往远方,但究竟是何物,他却不甚了了。远方隐约闪烁着迷人的幻影,可他无法把它们端详个分明。又听到一些纷杂的声响——时而是荣誉的呼唤,时而是爱情的呼唤。这一切使他的心甜滋滋地直发颤。
家里这块小天地很快令他感到太狭小了。自然的景色、慈母的爱抚、保姆和全体下人的崇敬、柔软的床铺、美味的佳肴、瓦西卡的鼾声——所有这些在人生的晚年会觉得特别可贵的东西,他都乐于用它们换取那种尚未见识过的、极富吸引力的神秘而美好的东西。就连索菲娅的爱情,那柔情似水的无比美妙的初恋,也留不住他。这种爱情对于他算得了什么呀?他幻想着一种伟大的激情,它不怕任何艰难险阻,能建立丰功伟业。他对索菲娅的爱只是一种微小的爱,他期待一种伟大的爱。他也幻想去造福祖国。他勤奋地学了很多知识。文凭上写明:他通晓十多门学科,懂得五六种古今语言。而他最向往的则是作家的名声。他的诗作令同学们惊叹不已。他面前伸展着许多条道路,似乎一条胜于一条。他不知奔哪一条好。不过有一条便捷的坦途他却视而不见;要是他当时看见了,也许就不想离家远行了。
他怎么会留下来呢?母亲希望他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也是很合情理的。她心里的一切情感都衰亡了,唯有一种情感例外,那就是对儿子的爱,她热烈地抓住了这最后的对象。他离去了,她怎么办?只有死路了。女人的心没有了爱是活不了的,这早有证明了。
亚历山大是被家里的生活宠惯了,但还没有被它毁了。造物主把他造就得这般美好,慈母的宠爱和周围人们的崇敬只是影响着他善良的品性,比如过早地发展了他心中的志趣,也引起他对一切事物的过分轻信。也许就是这个激发了他的自尊心,可是自尊心本身只是一种外形,一切都取决于灌注其中的内容。
对于他来说,极大的不幸在于,他的母亲虽然给了他无比的慈爱,但却不能给予他正确的人生观,也没有培养他的奋斗精神,激励他去克服所遇到的和每个人在前进道路都可能遇到的困难。这需要精巧的手、敏锐的智慧和超越于狭隘的农村视野的丰富经历。甚至要对他少些宠爱,不要时时刻刻为他着想,不要让他避开各种烦恼和不愉快,不要在他年幼时代他哭泣、代他受苦,而是要让他亲身体验风暴的临近,用自己的力量去应付,并考虑自己的命运。总之,要让他明白,他是个堂堂男子汉。安娜·帕甫洛夫娜哪能懂得这些呢,尤其是哪能做到呢?读者已经明白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要不要再瞧一瞧呢?
她已经忘记了儿子的自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看到她又重新放好各类衣服。她又忙着为儿子收拾旅行的行装,似乎把痛苦全然忘记了。
“喂,萨申卡,好好记住,我把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说,“放在最下面箱子底的是床单,有一打。你瞧一下,是这样写着吗?”
“是这样,妈妈。”
“瞧,全绣上你姓名的缩写:亚·阿。都是亲爱的索纽什卡绣的!要是没有她,我们那些蠢娘儿们是干不了那样麻利的。现在看什么来着?对啦,看枕套。一、二、三、四——瞧,这儿整整一打。这是衬衫,有三打。多好的亚麻布,瞧着就可心!这是荷兰货,是我亲自去厂里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买的,他为我挑选了最优质的三匹料。亲爱的,你每次从洗衣服的那儿拿回来时,都要查对一下单子;全是崭新的衬衫,在京城那边这样的衬衫也少见,兴许有人会偷换的,要知道就有一些连上帝都不怕的坏蛋。袜子二十二双——你知道我想出了什么主意?把你的那钱夹子藏在一只袜子里。你在去彼得堡的路上是用不着这笔钱的,所以千万要保存好!万一出了什么事,任人怎么翻找也找不到。给你叔叔的信也放在那里面,我想他定会很高兴的。要知道也有十七年没有通音信了。可不是开玩笑!这儿是围巾,这儿是手绢;还有五六条在索纽什卡那里。亲爱的,别把这些手绢丢了,都是上好的细麻纱!是从米赫耶夫那儿买的,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条。好,内衣、床单等全齐了。现在理一下旁的衣服……叶夫塞在哪儿?他怎么不来瞧着?叶夫塞!”
叶夫塞懒洋洋地走进房间。
“有什么吩咐?”他更为懒洋洋地问。
“有什么吩咐?”阿杜耶娃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来看我放置东西?要是在路上得拿件什么,你准得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你脱不开自己的相好呀——真是个活宝!日子长着呢,你不用急!你到了那边就这样侍候少爷?瞧我收拾你!你瞧着,这是一件很好的燕尾服,看见我把它放在哪儿了吗?你呀,萨申卡,要爱惜这件衣服,不要天天穿它,这种料子一尺值十六个卢布呢。去上等人家做客你就穿上,可不要随便什么地方都坐,像你姨妈那样,她好像故意不往空椅子或空沙发上坐,总是猛一下坐到放着帽子什么的地方;前两天她就坐到一盘果子酱上——多丢人呐!跟一般人往来,穿这件紫红色的燕尾服就行。现在看一下坎肩——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两条裤子。唉,这些衣服够穿三四年的!哎哟,我累死了!我忙了整个早上,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吧,叶夫塞。萨申卡,咱们谈点别的吧。过一会儿客人到了,就顾不上谈了。”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喂,萨沙,”她稍沉默一下说,“你现在就要奔往异乡……”
“什么‘异’乡,是彼得堡。妈妈,您怎么啦!”
“等一等,等一等,听听我要说的话!只有上帝知道你去那边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好的坏的都会有的。但愿他,我的天父,会使你坚强。而你,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忘记他,要记住,没有信仰,无论在哪儿、无论遇上什么事情,是不会得救的。你在那边会当大官,会成为贵族,要知道我们并不比别人差,你爹就是贵族,是少校——不管怎样你都得信奉上帝。走运也好,倒霉也好,都得祈祷,不要如俗话说的那样:‘雷声不响,祈祷不做。’有的人走运的时候,对教堂都不瞧一眼,一旦倒了霉,就连一卢布一根的蜡烛也舍得给神像点,也肯布施乞丐了,这样才罪过呢。顺便说一下那些乞丐,不要在他们身上白花钱,要给也别给很多。干吗娇惯他们呢?他们是不在乎你的施舍的。他们拿到钱就会去喝酒,还要拿你取笑。我知道你心肠软,你呀兴许十戈比银币也舍得给。不,用不着这样,上帝会给的!你上不上教堂?每个礼拜天你去不去做礼拜?”
她叹了口气。
亚历山大默默不语。他记得以前在省城的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是不很热心上教堂的,而在乡下,常陪母亲去做礼拜,那只是为了让母亲高兴罢了。他不好意思说谎,所以默不作声。母亲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又叹了口气。
“好,我不勉强你,”她接着说,“你是个年轻人,怎么能像我们老头老太太们那样热心上教堂呢?再说啦,没准是公务忙,让你脱不开身,或者在上等人家那里待得太晚而睡过了头。上帝会怜惜你年轻不懂事。别发愁,你还有母亲呢。她不会睡过头的。只要我身上还剩下一滴血,只要我眼里泪水还没有干,只要上帝肯宽恕我的罪过,即使我走不动,爬也要爬到教堂的门口,为了你,我的朋友。我会吐尽最后一口气,哭干最后一滴泪。我会为你祈祷,求上帝保佑你身体安康,官运亨通,得十字勋章,享受天堂和人世的幸福。难道他,仁慈的天父,会不理睬我这可怜的老太婆的祈祷吗?我自己什么也不要。就让天父拿走我的一切:健康、生命,让我眼睛瞎了也行,只求赐给你一切欢乐,一切幸福和富贵……”
她话还没说完,便眼泪直淌了。
亚历山大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
“好妈妈……”他说。
“咳,坐下,坐下!”她赶忙擦去眼泪,继续说道,“我还有好多话要说……我想说什么来着?一下就忘了……你瞧我现在这个记性……噢,对啦!要遵守斋期,我的朋友,这是要紧事!礼拜三、礼拜五——上帝会宽容;可在大斋期——千万别马虎。就拿米海依洛·米海依雷奇来说,他算是个聪明人吧,可他的品性呢?不管斋期不斋期,他总是一个劲地吃喝。简直让人听了毛发都竖起来!他也去救助穷人,但他的施舍上帝会认可吗?听我说,有一次他给了一个老头一张十卢布的票子,老头转过脸就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向他鞠躬问候,当面说几句好话,背地里提到他就画十字,把他看作魔鬼似的。”
亚历山大听得有些不耐烦,不时地瞧瞧窗外,瞧瞧远处的道路。
她沉默了一会儿。
“千万要爱护身体,”她接着说,“万一得了重病——上帝保佑,但愿不会这样——你就给我写信……我会拼命赶去的。那边有谁照料你呀?有人还想把病人抢个光呢。晚上你可别上街,看见样子凶暴的人你就躲开远些。钱省着点用……积点钱防防困难的日子!钱要花得在理。钱是可恶的东西,好事坏事都是由于它。别瞎花钱,别动怪念头。每年你可以从我这儿按时收到二千五百卢布。二千五百卢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要去买什么奢侈品,这类东西一点儿也不用买,不过花得起的也别省;想吃些好的,也不要舍不得。别多喝酒——唉,酒可是人的大敌呀!还有(此时她压低声音)要当心女人!我可了解她们!就有一些不要脸的娘儿们,她们会自动来纠缠的,要是看到像你这样的……”
她满怀母爱地瞧了瞧儿子。
“行了,妈妈,我该吃点早饭了吧?”他有点懊恼地说。
“马上就说完……还有几句话……”
“对那些有夫之妇可别眼馋,”她急忙要把话说完,“这是大罪过!‘不可贪恋他人的妻子。’圣经上是这么说的。要是那边有什么女人要向你提亲——但愿没有这种事——你可不要考虑。那些娘儿们见到一个又有钱又帅气的小伙子,就会来勾引的。要是你的上司或哪个有钱有势的大官看上你,想把自家的闺女许配给你,那是可以的,不过你也得写信告诉我。不管怎样我得前来看一看,不能让他们随便塞给你一个嫁不出去的丫头、一个老姑娘或一个贱货。你这样的未婚青年谁都乐意搞到手。喂,要是你自己看中一位姑娘,她人品又好,那么……”这时候她又压低了嗓门说:“索纽什卡嘛,可让她靠边站(老太太由于太爱儿子,准备昧着良心)。玛丽娅·卡尔波夫娜究竟打什么主意!她的女儿跟你不般配。一个乡下丫头!这种人配不上你。”
“甩掉索菲娅!不,妈妈,我永远忘不了她!”亚历山大说。
“好,好,我的朋友,你放心吧!我只不过提一下罢了。你去干一阵子事就回来,到时候看上帝的安排:待嫁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忘不了她,那就……唉,这样……”
她想说点什么,可又犹豫不决,后来凑近他的耳边,悄悄地问:
“你会记得……母亲吗?”
“您说到哪儿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说,“您赶快吩咐把备好的早点送过来,是鸡蛋吗?忘记您!您怎么能这样想?上帝会惩罚我的……”
“别说了,别说了,萨沙,”她急忙地说,“你干吗对自己说不吉利的话!不,不!不管怎样,要是有这样的罪过,就由我一人承受惩罚吧。你年轻,刚刚开始生活,你会有一批朋友,你娶了亲,年轻的媳妇会代替娘,会代替一切……不!愿上帝祝福你,像我祝福你一样。”
她亲了亲他的额头,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教诲。
“怎么搞的,谁都还没来?”她说,“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安东·伊万内奇、神父——怎么都还没来?礼拜大概已经做完了!啊,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安东·伊万内奇……常是这样子:一提谁,谁就到。”
谁不知道安东·伊万内奇呢?这是个永远活跃的犹太人。这种人从远古时代起就有了,他们代代相传,无处不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他们曾出席过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宴会,当然也吃过幸运的父亲为欢庆浪子归来而宰杀的肥牛犊。
在我们俄国,这种人有各式各样的。这里提到的这个人,有二十来个一再典押的农奴,他几乎一直住在一间木屋里,或者说住在一种形似谷仓的怪房子里——出入口在后面,是用几根圆木搭成的门,挨近篱笆;而二十年来他常常说,来年春天他要盖座新房子。他在家里不招待客人。他的熟人没有一个在他家里吃过一顿饭或喝过一杯茶,然而没有一个熟人家里每年没有被他吃喝过五十来次的。
早先安东·伊万内奇穿的是肥大的灯笼裤和后身打褶的立领上衣,现在平日里穿普通礼服和长裤子,每逢良辰佳节便换上一件样式极古怪的燕尾服。他那外表挺福态的,因为他一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虽然他好像一辈子都在忧他人之所忧,劳他人之所劳;不过尽人皆知,他人的愁苦和烦恼是不会使人消瘦的,人们都是这样认为。
实际上谁都不需要安东·伊万内奇,可是婚礼、葬礼等各种礼仪缺了他似乎就不成。他出席各种宴会、晚会,出席各家的家庭会议,似乎离开他就寸步难移。也许有人以为他挺有用,能完成某种重要的托付,请他出出点子,办点事情——根本不是!谁都不把这类事情托付他去办,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既不会去法院里张罗,也不会做中介人,不会做调解人——什么都干不了。
不过也有人托他办点小事,比如顺路替某人去问候某人,他一定会办到,而且顺便在人家那儿蹭一顿早饭;或通知某人,说某种文书已经收到,至于是什么文书,人家则没有告诉他;托他往某处送交一小桶蜂蜜或一小把种子,叮嘱他不要溢了、撒了;或让他去提醒某人某日过命名日。还有一些不便派仆人去做的事也用得着安东·伊万内奇。“不能派彼得鲁什卡去,”他们说,“他准会搞错的。不,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好!”或者说:“叫下人去不合适,某人会见怪的,还是让安东·伊万内奇去一趟为好。”
如果在某处的宴会或晚会上忽然见不到他,大家似乎都会感到惊讶。
“安东·伊万内奇呢?”每个人定会惊讶地问,“他怎么啦?为什么他没来?”
于是宴会就不像宴会了。这时候有人甚至会派个代表前去探望他,看他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外出了?如果他病了,那么对他比对亲人还要关心。
安东·伊万内奇前来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
“您好,亲爱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很荣幸祝贺您添了新设施。”
“什么新设施,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问道,一边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大门旁那条沟上的木板呀!看来是刚搭上的吧?我发觉木板在车轱辘下面不跳动了。我一瞧,已换上新木板了!”
他遇到熟人时,总是要向人家祝贺点什么,或祝贺斋期,或祝贺春天,或祝贺秋天,如果解冻之后来了严寒,那么就祝贺严寒,严寒之后出现解冻,那么就祝贺解冻。
这一回类似的事一件也没有,他便想出点什么说一说。
“亚历山德拉·瓦西里耶夫娜、马特林娜·米海依洛夫娜、彼得·谢尔盖伊奇都向您问好。”他说道。
“非常感谢,安东·伊万内奇!他们的孩子身体好吗?”
“都很好。我给您带来上帝的祝福,神父跟着我来了。听说了吗?太太,我们的谢缅·阿尔希佩奇……”
“怎么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惊慌地问。
“他去世了呀!”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
“昨天早晨。傍晚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跑来告诉我的,我就赶去了,整宿都没睡。大家全在哭哭啼啼,我又要安慰他们,又要料理后事。他们伤心得办不了事;净是在哭呀哭呀,光我一个人在张罗。”
“主啊,主啊,我们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摇着头说,“我们的人生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他上礼拜还托你捎来问候呢!”
“是呀,太太!不过他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老头上年纪了,奇怪,他怎么一直还没有病倒!”
“也不很老!他只比先夫大一岁。唉,愿他进天国!”安娜·帕甫洛夫娜画着十字说,“我真可怜苦命的费多西娅·彼得罗夫娜,拉扯着一群小儿女。真够呛的,有五个孩子,还全是些小丫头!什么时候安葬呀?”
“明天。”
“看来,人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安东·伊万内奇,你看,我要给儿子送行呢。”
“有什么法子呢,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都是人嘛!‘忍耐吧’,圣书上这样说。”
“请原谅,打扰您了,让您也跟着伤心;您就像亲人一样关爱我们。”
“唉,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不关爱您,那么关爱谁呀?像您这样的好人我们能有几个呀?您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是忙得很哪,脑子里老转着自己盖房子的事。昨天还跟承包商谈了一个早晨,可是还没有谈妥……我想,怎能不去呢……我想她那边独自一人,我不去,她怎么办呢?她不是个年轻人了,说不定会慌了神的。”
“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您总惦记着我们!我真的不知怎么好,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搞不明白!我哭得喉咙都干了。请吃点儿东西,您一定累了,兴许饿坏了吧。”
“非常感谢。说真的,我过来的时候,顺便在彼得·谢尔盖伊奇家喝了点儿酒,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嗯,这不碍事。神父说话就来,让他来祝福吧!瞧,他已经上台阶了!”
神父来了。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带着女儿一道也坐车来了。这姑娘体态丰满,两颊绯红,面带微笑,还有一双哭过的眼睛。索菲娅的眼睛和整个神色都清楚地表明:“我会真心实意地去爱丈夫,会像保姆一样去侍候他,对他百依百顺,永远不显出比他高明。怎么可以比丈夫高明呢?这绝不可以!我要勤勤恳恳地管理家务,做针线活;我要给他生五六个孩子,并要亲自给他们喂奶,照料他们,给他们做衣服穿衣服。”——她那圆润的鲜艳的脸颊、丰满的胸脯皆可证明她很能生育。而眼里的泪水和忧伤的笑容此时使她别具一番风韵。
他们先是进行祷告,而安东·伊万内奇去把仆人们召集到一起,点上蜡烛,待神父念完圣书,便接过来交给一个教堂执事,然后把圣水灌进一只小瓶,藏到口袋里,说:“这是给阿加菲娅·尼基季什娜的。”除安东·伊万内奇和神父之外,照一般规矩没有人去碰一下食物,然而安东·伊万内奇对这顿丰盛的早餐却大为欣赏。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直在抽泣,并偷偷地抹泪。
“行了,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您的泪流得够多了!”安东·伊万内奇一边斟满一杯露酒,一边假装生气地说,“您是送他去挨宰还是怎么的?”然后他喝下半杯酒,吧嗒几下嘴唇。
“好酒,好酒!味道真香呀!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们这样的酒全省都没处找去!”他非常得意地说。
“这是前……前年……酿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呜咽着说,“今儿为您……刚刚……开封的。”
“唉,安娜·帕甫洛夫娜,瞧着您我心里好难过,”安东·伊万内奇又开口说,“没有人让您这么伤心呀!”
“您想一想看,安东·伊万内奇,我只有一个儿子,他就要走掉了。我死了都没有人送葬呢。”
“我们是干吗的呀?我是您的外人,是吗?再说,干吗急着去死呢?说不定您还会嫁人呢!那我还要去您婚礼上跳舞!您别再哭啦!”
“我做不到,安东·伊万内奇,真的做不到,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眼泪。”
“怎能把这样的年轻人关在家里呢!给他自由吧,他会展翅高飞,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在那边会当上大官的!”
“您这张嘴说得好甜哪!您馅饼干吗吃得这么少?再吃些吧!”
“我会吃的,那我就吃这一小块。”
“祝您健康,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祝您一路平安!快快回来娶亲吧!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您怎么脸红了?”
“我没什么……我就这样……”
“哦,年轻人哪年轻人!哈哈哈!”
“跟您在一起就感觉不到愁苦,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您真会安慰人,愿上帝赐您健康!再喝点酒吧。”
“我会喝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会喝的。送别怎能不喝酒呢!”
早餐结束了。车夫已套好马车。车子拉到了台阶前面。仆人们一个跟一个地跑出来。有的提着行李箱,有的拿着包袱,也有的扛着袋子,转身又进去拿别的什么。仆人们像苍蝇围着一滴甜水那样围着马车,大家都奔到那里忙活着。
“箱子就这样摆好,”一个仆人说,“这边放食品盒。”
“那他们的腿住哪儿搁呀?”另一个仆人答话说,“最好让箱子竖着放,食品盒可以放在边上。”
“要是箱子竖着放,那鸭绒褥子会滑下去的,还是横着放好。还有什么吗?靴子搁上去了吗?”
“我不知道。谁搁上的?”
“我没有搁。去看一下吧——是不是还在楼上放着?”
“那你去吧。”
“你怎么啦?你看,我没空!”
“还有东西,别忘了这个!”一个丫头喊道,她从人家脑袋旁边伸过手来,手里举着一个小包袱。
“放这儿来!”
“把这个设法塞进箱子里去,刚才给忘了。”另一个丫头说,她登上踏板,递上小刷子和小梳子。
“这会儿往哪儿塞?”一个大块头的仆人冲她生气地喊道,“你滚开!瞧见没有,箱子给压在最底下了!”
“是太太吩咐的,关我什么事,哪怕你扔了!你横什么呀!”
“好吧,快点递到这里来,这儿可以从旁边塞进那夹袋里。”
那匹辕马不断地抬起头摇来晃去。铃铛每次都发出刺耳的响声。它提醒人们要告别了。两匹拉梢马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站着,似乎明白行将开始一次美妙的旅行,有时扇着尾巴或者把下唇伸向辕马。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人们再一次祈祷。
“坐下来,大家都坐下来!”安东·伊万内奇指挥说,“请坐下,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还有你,叶夫塞,也坐下。坐下吧,坐下!”他本人也侧着身子在椅子上稍微坐了坐:“现在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安娜·帕甫洛夫娜当即号啕大哭起来,去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
“别了,别了,我亲爱的孩子!”在她的痛哭声中听到这样的话音,“我还能见到你吗……”
往下什么话也听不清楚了。这时候传来另一种铃铛的声音,一辆三驾马车飞快地奔进院子。从车上跳下一位满身尘土的年轻人,他冲进屋里,扑过来搂住亚历山大的脖子。
“波斯佩洛夫……”“阿杜耶夫……”他们同时惊喊了一声,互相紧紧地拥抱。
“你打哪儿来,怎么回事?”
“从家里来,赶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特地来为你送行。”
“朋友!朋友!真正的朋友!”阿杜耶夫热泪盈眶地说,“赶了一百六十里路,为了道一次别!哦,世界上确有这样的友谊!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亚历山大热情洋溢地说,紧握着朋友的手,扑到他身上。
“至死不渝!”这位朋友回答说,把手握得更紧,也扑到亚历山大身上。
“给我写信!”——“好,好,你也写信!”
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怎样对波斯佩洛夫表示亲热才好。动身的时间推迟了半个小时。最后终于出发了。
大家都步行到小树林那边。当走过那片浓浓的树荫的时候,索菲娅和亚历山大互相拥抱在一起。
“萨沙!亲爱的萨沙……”——“索里奇卡……”他们悄悄地呼唤着,话音消失在亲吻中。
“您到了那边会忘了我吗?”她泪汪汪地问。
“哦,您怎么这样不了解我!我会回来的,请您相信,别的姑娘永远不找……”
“那您赶紧拿着,这是我的头发和戒指。”
他忙把这两样纪念品藏进口袋里。
安娜·帕甫洛夫娜同儿子和波斯佩洛夫走在前面,后面是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和女儿,最后面是神父和安东·伊万内奇。马车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车夫好不容易勒住马儿慢慢地前进。仆人们在大门口围着叶夫塞。
“再见了,叶夫塞·伊万内奇,再见了,亲爱的,不要忘了我们!”四边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再见了,伙伴们,再见了,别记着我的不是!”
“再见了,叶夫塞尤什卡,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母亲拥抱着他说,“送你这个圣像,这是我对你的祝福。要记住信仰,叶夫塞,到了那边不要成了异教徒,那样我要诅咒你!别喝醉酒,别偷人东西,真心实意地侍候少爷。再见了,再见了……”
她用围裙遮住脸,走开去。
“再见了,大娘!”叶夫塞懒洋洋地说。
一个约十二岁的小姑娘向他奔了过来。
“跟小妹妹告个别吧!”一个婆娘说。
“你也跑来了!”叶夫塞亲了亲她说,“好,再见吧,再见!光脚小丫头,现在你进屋去吧!”
阿格拉芬娜站在后头,与大家隔开一点距离。她的脸色发青。
“再见了,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叶夫塞提高点嗓子拉长声调说,并向她伸过双手。
她让他拥抱,但没有对拥抱做出回应;只是她的脸变得极不自然。
“这个给你,拿着!”她从围裙里掏出一小袋东西塞给他,说道,“你到那边没准会跟彼得堡的娘儿们玩上呢!”她又添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他一下。这一目光表现出她的整个忧愁和醋意。
“我去玩,我?”叶夫塞说,“要是我在那边乱搞,让上帝当场劈死我,让我的眼睛瞎了!让我下地狱……”
“得了!得了!”阿格拉芬娜半信半疑地嘟哝说,“你要是那样……哼!”
“咳,差点儿忘了!”叶夫塞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沾着油污的纸牌,“给你,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留个纪念吧,您在这儿反正没处可搞到。”
她伸过一只手来。
“送给我吧,叶夫塞·伊万内奇!”普罗什卡从人群中喊道。
“你!给你还不如烧了!”他把牌藏进了口袋里。
“那就给我吧,傻瓜!”阿格拉芬娜说。
“不,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随您怎么样,我就不给了,您会跟他玩的。再见啦!”
他头也不回,挥一下手,慢吞吞地跟在马车后面走着,看那架势,仿佛能把车子连同亚历山大、车夫以及马儿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似的。
“该死的!”阿格拉芬娜望着他的背影说,一边用头巾角擦着滴下的眼泪。
大家在小树林旁边停了下来。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痛哭着同儿子告别的时候,安东·伊万内奇拍了拍一匹马的脖子,随后又抓住它的鼻子左右摇晃了几下,那匹马显得非常不满,所以便龇了龇牙,当即打了一声响鼻。
“把辕马的肚带紧一紧,”他对车夫说,“瞧,辕鞍歪到一边去了!”
车夫瞧了瞧辕鞍,看到它放得好好的,便坐在驭座上不动,只是用鞭子稍稍整了整皮马套。
“好了,该动身了,上帝保佑您!”安东·伊万内奇说,“得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别再折磨自个儿了!您上车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您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希什科夫。再见了,再见了,愿上帝保佑您走运,当大官,挂勋章,享受一切荣华富贵!!好了,上帝保佑,赶马动身吧,到了斜坡那儿小心点,慢些赶!”他又对车夫说了一句。
亚历山大坐进车里,大哭起来。叶夫塞走到太太跟前,跪拜在地,并吻了吻她的手。她塞给他一张五卢布的纸币。
“小心些,叶夫塞,你记住,你好好侍候少爷,我让你娶阿格拉芬娜,不然就……”
她讲不下去了。叶夫塞爬上了驭座。由于等了老半天而有些不耐烦的车夫此时似乎又活跃起来,他把帽子压了压紧,坐好了位置,提了提缰绳,三匹马便轻快地慢跑起来。他轮着在两匹拉梢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它们挺挺身子,奔跑起来,马车沿着大路奔进了树林。送行的人们站在飞扬的尘土里,不声不响,呆然不动,直至马车完全消失不见了。安东·伊万内奇第一个清醒过来。
“好了,现在各自回家吧!”他说。
亚历山大在马车上一直回头望着,待到望不见了,便把脸埋在靠枕上。
“您别丢开我这个不幸的人,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在这儿吃午饭吧!”
“好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还打算吃晚饭呢。”
“那您就在这儿过夜吧。”
“那哪儿行,明天有葬礼呢!”
“噢,对啦!那好,我不勉强您。代我向费多西娅·彼得罗夫娜问好,请告诉她,我为她的不幸心里非常难过,本想亲自去看望她,可是上帝也给我送来了痛苦,送别儿子。”
“我会告诉她的,会告诉她的,忘记不了。”
“你,我的小鸽子,萨申卡!”她喃喃地说,四下瞧了瞧,“他已经不在了,看不见了!”
阿杜耶娃不声不响地呆坐了一整天,不吃中饭,也不吃晚饭。而安东·伊万内奇又是说话,又是吃了中饭、吃了晚饭。
“他这会儿到了哪儿啦,我那小鸽子?”她有时只这样问一下。
“这会儿该到涅普柳耶夫了。不,我怎么瞎说?还没有到涅普柳耶夫,可也快到了,他会在那儿喝茶的。”安东·伊万内奇回答说。
“不,他在这时候从来不喝茶。”
安娜·帕甫洛夫娜就这样在心里陪着儿子一路同行。后来依她估计他应该已抵达彼得堡了,她便忽而祈祷,忽而用纸牌算卦,有时还跟玛丽娅·卡尔波夫娜谈论他。
而他呢?
我们将在彼得堡与他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