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蜜月旅行

在飞机上,裕志沉默不语。我也决非喜欢坐飞机,可一旦切身感知他人由衷的伤痛,就能觉得自身的伤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尽管如此,裕志表现得很成熟。他可能是想,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埋怨。他没有冲我乱发脾气,只管窝在家里抱紧自己,任凭时光流逝,我因此感到佩服,也对他心生同情。我想,我之所以能够在不高兴的时候喋喋不休发牢骚,是因为我生长在一个能够发牢骚的环境里。

好容易抵达后一看,布里斯班机场新建不久,十分漂亮,早晨的阳光豪爽地倾洒在草木葱茏的广袤大地上。我们在大厅等候母亲。裕志的脸色也一点点地有了好转。

过去,我对裕志讲过许多我单独来布里斯班玩的时候的趣事。我想,也许那些事成了种子长久以来沉睡在裕志体内,所以这次才毫不费力就定下了目的地。当时,尽管连自己也担心会不会说得太多了点,但终究兴奋之下滔滔不绝全说了。这时候,我庆幸当时讲过。关于生母,见过面之后我也常对裕志提起。继母装作很想询问有关生母和我见面时的情景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显得有些不大想听,我也就不好对她细说。因此,除了或开心或有趣的事以外,那些触动心弦的经历,我都是和裕志说。

生母的丈夫经营一家自然化妆品公司,她的工作便是为他们的产品设计包装或者绘制广告画。公司打算将来在日本也开专卖店,所以两人有时也相伴来日本。母亲从一开始便在我生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里,坚持给我写信或打电话,所以,我从来不知道,离家而去的人一般不会那样坦诚地同自己的女儿进行交流,直到我看到别人家的情况。父亲和继母都完全不见丝毫介意的样子。母亲的信总是充满感情,有时讲她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有时则写来商量事情,让人感觉她简直不像是一个成人,有趣极了。

有件事发生在我高中时见到她的某个晚上。

那天接近圣诞节,来日本的母亲给我买了一条昂贵的项链,她那从钱包里拿钱时的手势和我实在太过相似,以致我看得出了神。人们总说遗传如何如何,不料浅显易懂到如此直观的程度。我切实地感受到,这个人的细胞就活在我身体里,此刻它们为了寻求同一运动方式而显现在外。见母亲给穿水兵服的我买如此贵重的东西,店员也说,多好的妈妈呀。小姐,你和妈妈长得一个样呢。

我们吃吃笑了。

由于隔几年至少见上一面,所以那时我也并不紧张。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可能过不多久就要结婚了。你怀孕了?母亲问。接着她说,没怀孕就在高中时期考虑结婚,这可是不一般啊。你会不会太缺乏年轻人的朝气啦?以后有了真正爱的人怎么办?至今和多少个人交往过?母亲像个朋友似的问题不断。我回答说,曾经和有几个发展得不错的,但总是被裕志有意无意地搅和了,所以弄成现在这样子,再说目前情况比较特殊,我就想等真正爱的人出现了再跟他商量。母亲笑起来,哈哈哈,你太可爱了,说得你们跟老夫老妻似的。她那轻松随意的态度、她笑容的那种感觉,大大地温暖了我。经常地,当持续被众人问及同一个问题,并看到雷同的反应,即使是自己并不上心的一桩小事,也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严重起来。至于说到裕志,对我而言,他是轻易无法用语言表述的一个领域,所以我心里总不畅快。不过,母亲的笑脸使我心情很好。

天冷得快要下雪,我穿过银座,送母亲回了旅馆。母亲说,来,真加,我们牵着手走好吗?我说,我和家里的妈妈还有裕志都没有那样走过呢。但是母亲硬是拉住了我的手。没办法,我只好收拾心情,快快乐乐和母亲同行。手的温暖和空气的寒冷,路上行人呼出的白气,仰望夜空中浮现的和光和三越莫名生出恍如置身异国的感觉,母女俩唱着歌,牵在一起的手荡向前荡向后,这些在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料印象极其深刻。那时候真的是很开心。

常常地,通过回忆起某件事,感受到远比当时所感受的更为强烈的快乐,你才能明白那个人的重要性。

令人惊讶的是,出现在机场的母亲怀着身孕,那大大的肚子预示着她随时可能分娩。真神奇啊,这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混血婴儿,一定会很可爱吧,我想;又想,下次再见面,我肯定能亲手抱他了。想到这,我莫名地一阵神思恍惚,感到这世界广阔非常,存在为数极多的可能性。

母亲招呼我们上了车,快速向市内驶去。一到公寓,母亲便以惊人的速度做了自我介绍,介绍了室内布局,利索地泡好咖啡,然后交待说,工作室目前暂时不用,你们随便用吧。我有个约会,今天不陪你们,明天一起吃晚饭吧,晚上打电话给你们,她说完就出去了。整个见面过程如同一阵暴风雨。我几年前来过母亲用作工作室的这处公寓,所以大体情形都了解。

裕志还在发愣。这也难怪,几天前他还窝在家里整理爷爷的遗物,现在突然被抛到一间没有院子没有榻榻米没有潮湿的风的、天花板很高的空荡荡的房间,他一定感觉像在做梦。我在飞机上睡不大着,很累,就决定先小睡片刻。我拿来毛毯刚躺到地上,裕志也从我脚边挤进来,两人就这样头脚交错地躺着,仰望着天窗。

“怎么不到床上正正经经地睡?”裕志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这里只有被子,铺床很麻烦,而且,真要睡,恐怕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待会儿你不想去散散步吗?”我说。

“天空亮得晃眼,睡不着啊。”

“没关系,光躺躺也能消除一点疲劳。”

“真加,你什么时候也能像伯母那样丰满吗?”

“那是因为她怀孕了。也行,只要你让我怀孕,我随时能丰满起来。”

“那还早了点吧,再说也没钱。”

“这不结了?”

就这样,两人心不在焉地聊着聊着,睡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间心情舒畅地睡着了。舒爽的清风透过窗子吹进来,我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旁边裕志的脚。我又忘了岁数。过去我们也经常这样午睡。

蓦然醒来,发现裕志正定定地看着我。

“刚才,在陌生的地方醒了,看到熟悉的你,又不知道现在大概几点,感觉怪极了。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中的天空蓝得出奇,现在我人在这里也只能认为是在做梦。”

“我也是。”我睡意蒙眬地回答。

“口水流出来了,这里。”

“谢谢。”

“刚才看着你的脸,仿佛看到你怀着身孕,站在山茶树下,膝盖满是泥。”

“会不会是未来的我?”

“可能吧。”

那时两人多半同时都在想,我们俩眼下是怎样一种状况?傍晚的余晖,像在说此刻一去不回似的,伴着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从窗户透进来,强烈的光线像施魔法一样将屋里所有东西一件件地变成了金色。陌生的家具、颜色陌生的天花板……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只要能够适当地卸去现在这一状况的沉重,我们就能从大部分的事情中感受到快乐。与其想象未来那些从未亲眼目睹的状况的画面,不如欣赏眼前的光线,它来得更美、更强烈。世事总是如此。

都来到布里斯班这么远的地方了,裕志晚饭想吃的食物却是辣味通心粉。他这回像是迷上意大利面食了,而转变的轨迹又容易看清楚,那一份自然令我心情舒畅。我有一种感觉,这象征着他的内心正一点点地变得坚强,并且已经开始面对外部世界,以求也能够接受刺激性强烈的事物。

我们轻装出门,轻简得惊人,只带了钱包,穿了凉鞋。走到街上,我才猛地回想起这小镇的色彩,一些印象首次直接进入脑海,比如这地方适合生活,是座富裕的小镇,但天空稍嫌太高太透明,使人感觉无聊、寂寞。有些事,不身临其境便无从回忆,我喜欢那些令往事复苏的一个个瞬间,很自由的感觉。

从母亲家出来步行十来分钟,我们来到一个称得上华丽的热闹地方,商业街一眼望不到尽头,符合旅游区特色。我们在超市买了一些材料。当时我精神十分集中地挑选各色货品,偶一回头,发现熟识的裕志就在身边,我竟再一次忘记身处异国的事实。

商业街正中段不知为何有一家咖啡厅,我们渴了,就在那里喝了澳大利亚啤酒。也许是累了,我酩酊大醉,脸也红了,再看裕志,他也满脸通红,让人以为是给夕阳映照的。逛商业街的人感觉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们在明朗的氛围中向着目的地行进。夕阳下,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幸福,甚至一个寂寞的人,一旦混入去处明确的人潮,心灵或许也能得到滋润。普通店铺里的人们在准备打烊,消除一天的疲劳,餐馆和酒吧之类则纷纷亮起灯饰,显示出做生意的劲头。看着这充满活力的景象,你会觉得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当中唯一一段令人感觉安稳的时间,就是这昼与夜之间的时刻。镇上的灯火次第点燃,开始清晰地浮现在暮色中。正是夜开始绽放生命的光彩的时候,一日的光阴因此增添深度,风景因而令它美好的固有风味愈发浓郁。美景当前,我呼出一口气。

再一看,裕志把头埋在超市的袋子里,在哭,我吓一跳,望着他,他摇摇头,我也就不问了。裕志几乎立刻止住了哭,很平常地问我:“想不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又接着散步,去寻找一家看起来咖啡香浓的咖啡馆。

肯定是因为夜的来临太过美丽,致使他受到了震惊,我想。可能震惊是近期的他不曾拥有的感情。可能是这感情汹涌澎湃满溢出来了。

事物复原的过程是赏心悦目的,和季节的变迁相似。季节决不会变得更好,叶落叶茂、天青天高,只不过像一种发展趋势而已。和这一过程很相似,当我们的心情恶劣到以为世界末日来临,那种状况却一点点地发生变化,尽管并非有什么好事发生,我们却从中感觉到某种伟大的力量。突然觉得食物津津有味,或蓦然惊觉不再难以入眠,仔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痛苦淡淡而去,路程与来时相同。

自从爷爷的身体状况恶化至今,看其间裕志的情形,正与这一过程十分相似。也许,即便被迫闭居高楼大厦的一室,山川海河皆不得见,但只要体内有鲜血奔流,人就能沿着类似于大自然流转的生命之河活下去。